床
蓮姨這次沒敢去扶他,她站在病床前看著他,臉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為他焦急的跡象。為何她的架勢總流露出一副蠢相?小衛(wèi)每次都害怕她做出什么夸張的動作。蓮姨站在那里,個子高大,額頂一道道橫紋,她慢慢皺起眉頭,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頭幾乎要挨住墻上的壁掛式電視了。電視里正播動物世界,狼群在襲擊一群奔跑在非洲大陸上的野馬,一只狼縱身躍起,緊緊咬住一匹馬的脖子,身體吊在馬脖子上,馬的四蹄和狼的兩條后腿在蓮姨的頭上晃來晃去。
但是,小衛(wèi)馬上要走過來的時候,蓮姨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你這樣走就不疼啊,你看我……
小衛(wèi)不耐煩地看看她,你省省吧。
這樣一來,病房里的幾個人都開始注意小衛(wèi),東北人夫婦原先坐在床上低頭商量什么,現(xiàn)在也站起來,笑瞇瞇地看他,像是遇到了多么可樂的事情。三號病床上的老人居然也不呻吟了,正側過頭來瞅他,眼神渾濁。老人請的女護工小安也微笑著看他們。他為此鄙夷地瞥了一眼蓮姨,他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
高大的蓮姨已經(jīng)走了過來,她比不少男人都高,顴骨和四肢的骨骼結實寬大。這個蓮姨,她了解他差不多所有的家庭生活,甚至知道他用哪種牙膏,穿哪種襪子、哪種褲頭,還知道他有哪些惡習,有一次她差點看到他在盆浴。她知道他怎樣跟他母親斗嘴,曾經(jīng)怎樣刻薄地侮辱他母親,他母親怎樣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他父親。蓮姨像游動的判官一樣出現(xiàn)在他家里,為他們做飯,在他母親跟前不斷表現(xiàn)出對他的關心,還不停地把他家的私事講給小區(qū)里散步的人,哪怕是一個剛剛遇見的陌生人,只要她搭上話,很快她就會把話題引到他們家來。
蓮姨現(xiàn)在迫切要把她的行為付諸實施,也許為的是讓旁觀者看到她終于盡了陪侍的職責。她前傾著木板似的干巴平坦的上身,撅著屁股,兩腳慢慢地蹭著走,兩條胳膊像猴子那樣擺動著,為的是腳底擦著地面時保持平衡。
你瞧,你瞧……
小衛(wèi)沒有理她,依舊跟剛才一樣慢慢走動,隱忍著不發(fā)出呻吟聲?,F(xiàn)在他雙手扶在病床上,他的整個臀部以及雙腿都意識到,他的傷口隨時會撕裂般疼痛,讓病床變得巨大而難以攀越。他嘗試著抬起一條腿,很快又放了下來,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齜牙咧嘴的,哎呦媽,真疼!
你別那樣上床,那會很疼的!我告你小衛(wèi),你應這樣……
蓮姨緊挨著他給他示范,將男人似的身體慢慢放倒,匍匐在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條腿,再抬起另一條腿。
小衛(wèi)額頭上沁出的汗滴慢慢流到眼角,他有些焦急和羞愧,自己只是要躺到床上去,居然也如此無能為力。之前,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其他病床的病人,比如那個東北人,患的是胃癌,已進入晚期;比如三號病床的老人,做了結腸手術好多天了,仍不敢下地走動。而他只是因為長了一個痔瘡,而且已經(jīng)不在屁眼里,已被醫(yī)生切除掉了。他現(xiàn)在只是需要忍受切除后的疼痛,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活蹦亂跳的。
此時三號病床上的老人轉過臉去,又哼哼了兩聲,長長地嘆了口氣,移了移頭頂上的帽子。那帽子是藍色的,原先他并沒有戴的。要上洗手間的時候,他到處尋找什么,護工小安問他找什么呢,他說帽子。你要戴帽子?他沒有回答,一邊哼哼唧唧,一邊用眼繼續(xù)尋找。戴上帽子從洗手間出來,他就再也不愿意摘掉了,覺得戴上帽子更舒服一些。
你按我的試試,你試一試呀。
行了行了,小衛(wèi)終于有些怒了,您好好坐在那里行不?小衛(wèi)雙手按在床上,像是彎下腰去做起跑準備的運動員一樣,不過看上去他很虛弱,有氣無力的。他因為陡然生氣臉色發(fā)白,但蓮姨還在不依不饒地嘮叨,我說你總是不聽,看你前天晚上做完手術回來疼得都哭了,我知道那有多疼!
又提到了這件事。小衛(wèi)的臉刷地紅了,他狠狠地“切”了一聲,突然間做出決定,雙手一用力撐起下身,跪在了床沿上,然后一邊嘶嘶叫著,一邊往前爬了幾下,慢慢地將身體側放在病床上。在這個過程中,傷口疼到可怕的程度,像是親自要呼喊。他干脆用被子將頭蒙起來,這樣就拒絕了其他人的審視。被子里隱隱升騰起熱意,他張開眼睛,頭頂因為沒有蒙嚴實,微微有些亮光,從那里傳遞來外面的聲音,其中一個笑得竊竊的,一定是蓮姨做了什么愚蠢的鬼臉。他可以想象出來,她的鬼臉做得嚇人。
這時,被子里開始愈來愈濃地彌漫著傷口上嗆人的藥味,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越來越沮喪,覺得原先的生活突然劃開一道口子,使他深陷在病床上,已經(jīng)完全無法像他預料的那樣進行了……
舊 樓
小衛(wèi)是因為到S醫(yī)院看望一位上司,才欣然決定治療他的痔瘡的。
確認患了痔瘡的那天,他拿著幾盒中藥和需要自己涂抹的藥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也會加入到痔瘡病人的行列。他下意識地將塑料袋里的藥品掩藏在各種收據(jù)之間,覺得身上慢慢洋溢出一個新的身份,而這個新的身份多少有些污穢和隱私的成分在內。醫(yī)生建議他可以手術治療,他當時并沒有答應。他從網(wǎng)上查到一些細節(jié),發(fā)現(xiàn)痔瘡手術其實簡單得像削壞蘋果一樣,削去他屁眼里的一塊爛肉。
平時他工作很忙,商務活動范圍也很廣,經(jīng)常帶著那點爛肉去過香港、臺灣、東南亞,也出沒于內地的許多城市。在泰國的時候,他出于好奇看了人妖表演,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性活動讓他大為驚訝。刺激欣喜的同時,他隱隱感到惡心。他的生活節(jié)奏緊迫,常常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們在辦公室展現(xiàn)出公務的一面,在酒桌上又試圖展現(xiàn)出江湖朋友的魄力。他也投入其中,誰都能看到虛假的部分,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分手后就沒有再次見面的機會。有時候在奔忙了一天之后,他不得不在外地的賓館里為自己上藥,趴在床上怪異的姿勢和藥劑的味道提醒他,讓他不得不重視身體里多余出來的腐爛部分。
患上痔瘡之后,他走過很多陌生的地方,遇見身邊隨機出現(xiàn)的美景和美女,贊賞之余都會有點或隱或現(xiàn)的痛。痛就像是一種背景音樂,沒有痛也會有痛的空白,那是特意為馬上到來的痛留下的位置。置身于美景中的痛感使他不得不收斂了欲望,為他的感情世界蒙上一層奇怪的陰影。他難以無視這一身體上的變化,有時他正心猿意馬地想某個姑娘,比如想小琪的時候,突然會有一絲針刺般的痛警告他,顯得異常惡毒。他干脆換了一種應對痔瘡的方式,那就是跟他的同事一起戲謔調侃它。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隱私變成了笑料,患病之前與患病之后已無所區(qū)別,他只是依靠本能和智慧來應對它帶來的傷害。
半年以后,他的上司住院,去看望上司那天,他做出了手術的決定。他自豪地跟同事們說,自己要去S醫(yī)院醫(yī)治痔瘡,他的話引起陣陣笑聲。
這是一家全國最好的醫(yī)院,是看肺癌、胃癌、宮頸癌、胰腺癌、腦癌、肝癌等等癌癥,以及腎炎、肺心病、心臟病等等大病的地方,其中以癌癥患者為最多。而他卻是去看一個區(qū)區(qū)的痔瘡,就像抱了一只雞去宰牛場。他所期望的是S醫(yī)院那種優(yōu)雅的服務和設施,最重要的是病房的環(huán)境。去看望上司那天,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住院樓居然可以建造得如此藝術。大廳占了幾層樓高的空間,處處雕琢的建筑藝術讓你誤以為這是國家大劇院。大廳延伸了上百米長,兩側對稱地矗立著至少有三層樓高的熱帶植物。巨大的枝形吊燈晶瑩剔透,營造出華麗高雅的氛圍。在他看來,它差不多有一節(jié)車廂那么大,每一個墜子般的晶亮的珠子比籃球還大。他走在光潔干凈,有奇妙花紋的大理石地板上,上面可以照出人影來??諝馇逍聵O了,有一種淡淡的像是已被潔凈過的氣息。由于保安整天守在門口,禁止無關人員出入,醫(yī)院內顯得空闊、安靜。在樓上兩側幾乎空無一人的走廊里,包著深紫色皮革的幾排長凳正對壁掛式大彩電,正無聲地播放著節(jié)目。站在那里,他有一種誤入天堂的感覺。落地窗跟前,還有特設的圓桌和對稱的椅子,比他去過的咖啡館的設置還要精美。病區(qū)安安靜靜的,護士們輕聲細語,所有的儀器看上去錚亮閃耀。病床可以用遙控器調控出各種姿勢和高度,這跟他見過的集市般的住院樓根本不同。他覺得,在這里治病養(yǎng)病簡直就是一種美妙的享受。
到醫(yī)院那天他興致勃勃,希望重新體會一下那種雅致的感覺。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卻被打發(fā)到了舊樓里面——一棟已經(jīng)在風雨中挺立了三十來年的舊樓,舊樓當然也屬于S醫(yī)院,這讓他始料未及。他當時已經(jīng)做好各種安排,提前兩三個月就在網(wǎng)上預約掛了號,跟單位請了假。他母親也特意請假出來,陪同他高高興興辦了住院手續(xù),壓根兒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樓是舊了點兒,但醫(yī)生還是一樣的好醫(yī)生。他母親安慰他。
小衛(wèi)沮喪地走進舊樓,他的沮喪隨著他對舊樓的實地觀望一步步加深,像置身于過時的迷宮一樣,眼中的一切雜亂而又破舊,除了乙醇的味道,還能隱隱嗅到古怪的潮味。八十年代的綠色舊電梯慢慢悠悠地上升,像不堪重負似的吱吱咔咔作響。在樓上,他看到一條一丈寬的走廊,如果不停地沿著走廊走下去,結果你又會繞回來。原來這是一個呈銳三角形的走廊,可以轉圈兒。更讓他驚奇的是,看到不少穿條紋病服的病人在這里走動,他們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在繞圈兒鍛煉,有的推著懸掛液體的架子,骨碌骨碌地滾動,有的自己用手高舉著液體,兩腳嚓啦嚓啦地散步。有的精力充沛,簡直有些興高采烈;有的面色蒼白,眼窩環(huán)環(huán)地發(fā)青;有的肥胖,有的精瘦得可怕,臉上只剩下一雙黑沉沉的顴骨。像誤入瘋人院一樣,讓他滿是沮喪和驚訝,幾乎都忘了自己來這里干什么,覺得自己來這里治痔瘡實在是搞笑和荒唐。
那天他跟著護士一走進病房,就透過窗玻璃看到了那個他心儀的住院樓,矗立在舊樓的不遠處,龐大的軀體在清晨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幽幽的光,他看不到的樓的另一面,有一個頗為藝術的弧面,像一個銀灰色的巨大懷抱……
廢棄的樓層
住院的第二天,小衛(wèi)無意中看到了太平間的入口,那個入口悄悄地附著在一棟舊門診樓的旁邊,這讓他心有余悸,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那時大約是上午的十一點,它恰好處在舊門診樓的陰影里,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側門,只是因為樓的主體過于龐大,才顯得格外狹小、隱蔽。它有一個突出來的小小的水泥檐閣,下面是一個門洞,水泥門額上寫著隸書風格的三個小字:“太平間”。一定是它的樣子太奇怪了,才引起他們的注意?!八麄儭敝傅氖撬蛠砜赐男$鳎钡剿麄円梢苫蠡蟮乜辞迳厦娴淖?,才非常忌諱地繞開了。他的準女友小琪來醫(yī)院看他,他帶著她到樓下去散步,沒想到就這么撞見了醫(yī)院太平間的入口。到樓下去散步,是因為小琪站在病房門口不肯進病房,她把買來的康乃馨遞給他后,只是匆匆地掃了一眼病房里的情形,別的看到?jīng)]有看到,首先看到了三號病床上老人身上凌亂的插管。那些凌亂的插管,讓她的雙腳望而生畏,再也不肯走進病房,他只好帶著她下樓去轉悠。他記得他們看到“太平間”三個字后,小琪臉上出現(xiàn)一種奇妙的表情,就像遇到一個阿飛打口哨騷擾,趕忙收起笑容繃緊了眉頭,變得嚴肅自閉起來。
那天下午,與他關系曖昧的同事小歡也來看他,她原本可以跟其他同事一起來的,但她找了個借口提前來了一小時。她居然送來一束玫瑰。他下意識地想要掩飾他們之間的曖昧關系,但她已經(jīng)徑直走進病房,跟病房里的人打聲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他床上。他便趕緊帶她出來,繞著病房外的三角形走廊走了一圈兒之后,他突然生出一個奇妙的想法,帶她去了已經(jīng)廢棄的十五六層樓上,那里不會有任何人再看到他們。
樓上原有的心臟病科等等都搬到新樓里去了,現(xiàn)在完全廢置,整個空闊的樓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到處傳遞出他們說話的回音。小歡甚至有些害怕,起初幾根手指只是觸碰一下他的胳膊,慢慢地就緊緊攀附住了。
在往日,他們的曖昧除了言語,也不缺少肢體上的,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向她走近,她就從不躲避。聽他說話的時候,她常常緊緊挨住他,他已經(jīng)十分緊張了,她似乎還要挨得更緊一些。有時他們的臉面近得能看到她臉上的汗毛,她依然貌似神態(tài)自如地說話。而在他未來的遠景里,他一直只是將小琪列入他的女友名單,小歡并不在其中。但他居然也享受這樣私密的氛圍,他知道這樣做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墜入無法預見的情感漩渦。他所做的似乎只能是等待,就像空中揮舞著一把手術刀,會自動切除他體內多余和腐爛的部分,混亂的感情并不需要他過多操心。
這里的格局跟樓上一樣,大廳的五個電梯間不時響起嘎吱的聲音,有時會叮地一響。走廊地板上蕩了一層灰塵,空空的辦公室門外依然貼著呼吸科監(jiān)護室、醫(yī)生辦公室等字樣,樓道不同位置貼著一病區(qū)、二病區(qū),墻上描繪的一幅路線圖上,依舊插著并不引人注意的廣告卡片,上面寫著:“傳授撲克麻將牌九技巧?!?/p>
他們沿著走廊往前走,幾個黑體大字貼在側面的墻上:“心臟超聲往前走十米,左手邊!”他們?yōu)榇讼嘁曇恍Γ恢弊哌M無人再走過的地方,走廊里只留下他們的腳印。從玻璃窗里,他們看到房間里散落的一個個柜子,地上到處是凌亂的廢紙。他一直用可笑而無聊的話挑逗小歡,小歡也非常配合地笑出聲來。再往前走,幾個紅字出現(xiàn)在墻上:“禁止在此說話!”
他們再次相視而笑,但是笑的內容起了變化,也許是她緊抓著他胳膊的原因,他在她的眼波里看到了什么。她的臉倏地紅了,稍稍低下了頭,但是更加靠近了他。他心里叮地一響,她好像是聽到了,突然抬起頭來,鼻子幾乎觸著了他的下巴,他不由自主地將嘴唇迎了上去……
兒 子
現(xiàn)在,小衛(wèi)慢慢把頭伸了出來,也許是想起這一幕,不知不覺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汗?jié)窳?。因為兩三天沒洗了,再加上常常出汗,頭發(fā)變得粘濕沉重,一綹一綹的。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每天早上,他都要將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這個正躺在這里的自己,讓他變得有點認不出來了。蓮姨早已坐下來,坐在掛壁式電視下面,無聊地望著門外的走廊。
東北人的妻子不知為何出去了,只剩下東北人。他又像前兩天獨自呆著時一樣,蹲在床邊,像小學生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翻著一本封面發(fā)暗的舊雜志——一本幾年前的《家庭》雜志。他用一支舊鋼筆敲著側頁,不時俯下身去,在側頁最靠上的空白處寫字。三號病床上的老人也睡著了,護工小安趁老人睡覺的時候一定是又去串門了,她有幾個同樣是做護工的老鄉(xiāng)。小衛(wèi)看了看老人掛在高處的液體,袋子里只剩下袋底亮亮的一線,不知道小安會不會在液體滴完前回來。他想找到一件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事情,便于打發(fā)時間,但他周圍的任何事情都枯燥乏味,甚至令他厭惡,尤其是伴隨著屁眼里的疼痛。那疼痛并沒有減弱,像脈搏似的一下一下,像有一個活物蟄伏在那里。他有一種深入泥沼的感覺,病房里的生活實在是有些污穢。
在病房里看過許多個來回之后,他又看了看軟管中部那個小管里緩慢的滴液,滴液慢慢地凝聚成一滴,然后晃晃悠悠地滴下來。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到老人那里,再次審視老人脖子上那個插管,老人脖子下面伸出一個預先設置好的接口,只要將液體軟管擰上去即可。只有在目前這樣的時刻,他才可以肆無忌憚地盯住老人看,以滿足他的好奇心。他仔細觀看旁邊那個寫著日文的特制輸液儀器,一條流著豆?jié){顏色液體的細細的管子,蜿蜒地經(jīng)過老人的咽喉,從那里直插到預先設置好的接頭上。老人戴的帽子被頂歪了,下巴上花白的胡子看上去根根堅硬,占據(jù)了很大一塊面積,顯得老人黑瘦的臉更小了,越發(fā)增添了老人愁苦的睡相,就像是老人的遺容。
小衛(wèi)已經(jīng)習慣了老人擺在外面的那些私人物品,比如蓋在老人被子上的劣質皮衣,肘部和袖口已露出褐色的斑駁的皮子。放在枕頭邊的皮馬甲,邊緣的毛已經(jīng)油膩發(fā)黃。床頭柜上蓋著藍色小蓋子的廉價塑料杯,被茶垢銹得深紫發(fā)黑。老人的物品散發(fā)出一股羊膻氣和火車上的怪味,更加重了病房里已經(jīng)難聞的空氣的污染。但是他都已經(jīng)習慣了,不再像剛來的時候,不斷皺起眉頭吮吸鼻子,瞪著一雙眼掃視一切引起他反感的地方。
他又扭過頭去看那個東北人。他增加了動作的幅度,希望引起東北人的注意,但東北人并沒有注意他。東北人到來的第一天,就俯下身在那本破雜志上面寫字。他出于好奇,趁東北人不在的時候,悄悄偷看了東北人抄寫下的一行字:“為自己找到生活的目標為自己目標目標找到找到。”
東北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病房的時候,小衛(wèi)并沒有意識到他是一個病人,只見他喜氣洋洋地走進來,眼角布滿笑紋。小衛(wèi)以為這人只是個病人家屬,一定是忘記拿柜子里的什么東西,才進了病房。他正要扭頭去聽小安說話,東北人笑容滿面地開口了,打問他們來自何處?又問他們,是不是自己不像個病人?東北人還特意看了看老人,直到引起老人的注意。
一點兒也不像。他和小安回答。
東北人解釋說,他到現(xiàn)在也不覺得自己是病人。他本來是陪他姐夫來的,給他姐夫看肝腹水的,當時他因為閑得無聊,覺得自己胃里不舒服,就去做了個胃鏡。
這一查,你們知道咋啦?查出我是胃癌三期。這下好了,我倒成了病人。
東北人拿到護士給他的條紋病服后,在他們眼前利索地穿上,換下身上的棕色休閑夾克,然后認真地疊好放到柜子里。一轉眼,就在他們眼前變成一個穿條紋病服的病人,但看上去依然健康爽朗。直到那天中午,他的老娘、妻子、三個妹妹和一個姐姐,隨著他老娘的一聲大喊出現(xiàn)在病房,我的兒啊……
她們是得到消息后乘了一路火車從東北趕來的,是她們一大群人真正把胃癌帶給了東北人。東北人的老娘一進病房,剛看到東北人的笑臉,就大聲嚎啕起來。在他老娘哭聲的帶動下,其余的人也都哭起來,東北人剛開始還堅持著笑,好了好了,讓她們停止哭泣,并且告訴她們沒什么,但很快自己也眼圈紅紅地哭起來。
東北人一直沒有抬頭,小衛(wèi)覺得東北人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他的舉動,因為他還清了清嗓子。東北人坐在那里,大概僅僅憑感覺,就知道小衛(wèi)一直在仔細打量他。他并沒有回應,在書上面照著寫了“家庭”兩個字,然后下意識地端詳起來,好像這兩個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他能看出來,在他跟前,他的妻子努力表現(xiàn)得跟以前一模一樣。但有時候,恰恰是這樣的表現(xiàn)讓他難過和惶惑,似乎他面前已經(jīng)豎起死亡的路標,再也回不到過去的生活軌道了。剛開始他還努力裝得毫不在意,但親人們的嚎啕大哭使他無法再裝下去了。他有時仔細觀察妻子的舉止,有時小心翼翼躲避妻子的一些做給他看的細微動作,包括像往常一樣贊許地看著他,希望像往常一樣得到他的回應。就在那一瞬間,讓他記起二三十年前的某個情景,但兩個情景的內涵已變得完全不同,讓他不寒而栗。
現(xiàn)在病房里非常安靜,東北人又毫無意義地寫下一排字,他盡量把字寫得整整齊齊,每一個字腳都站在虛擬的一條橫線上。他放下筆,用眼角的余光眊覷著病床上的小衛(wèi),第一眼看到小衛(wèi)的時候,就因為小衛(wèi)是他兒子的同齡人而懷有好感,也就容忍了小衛(wèi)那種都市人的輕浮自私、冷漠矯情的毛病。他的兒子二十歲出頭,但是一直體弱多病,躺在病床上的形象保持了好多年。有時恍惚間,他會將小衛(wèi)當成過去他躺在床上的兒子,他不知道兒子聽說他患病以后會怎么想?有時他像眼前一樣偷偷看著小衛(wèi),下意識地生出一腔愛憐,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微笑……
滴 液
小衛(wèi)記掛著老人快要滴完的液體,于是扭頭繼續(xù)看那袋子里的滴液,袋子里已經(jīng)看不到那剩下的亮亮的一線了,但軟管里還是滿滿的。他耐心地盯著袋子的端口,直到端口微微一晃,隨之出現(xiàn)一個亮晶晶的小點,這才看到正在緩慢下行的液體。他掃視一眼蓮姨,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瞅著門外,而是將頭靠在墻上睡著了,半張的嘴角流著哈喇子。他又去看電視,調成靜音的電視里一個主持人正在說話,接著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廣場,簇擁著成千上萬的阿拉伯人,鬧哄哄地只能看到人頭,好像要到哪里去朝拜。
小衛(wèi)又看看窗外,看到那幢新樓微微彎曲的頂端,在清晨金色的陽光下正變得熾熱通紅。病房的窗戶是鋁合金的,但已經(jīng)陳舊松動,推拉起來晃晃蕩蕩,從縫隙里磕打出一絲絲塵土。從窗戶望出去,除了那個新樓的頂端,其余地方都空空的,連原先的淡藍色也沒有了,只有霧狀的白色。他覺得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在他的生命里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時刻,這樣曖昧和離奇。也就在突然之間,他決定不告訴任何人,希望看到老人即將變空的滴液袋子會造成某種后果。他抬起頭已看不到滴液,小管上部的軟管里已經(jīng)空了,不再有一粒粒滴液滴進中間的小管里。
小衛(wèi)有些緊張地回過頭來,看是否還有別人也在注意。這時東北人不再抄寫,正抬頭朝他微笑著。他出于謹慎沒有回應,因為他無法判斷他笑容的含義,覺得他的笑容跟往常有所區(qū)別,就像是裝出來的。難道是東北人意識到了他的惡意?于是他躺下來,裝出一副對周圍毫不在意的樣子,只用眼睛的余角偷偷瞅著那軟管。他隱隱覺得,正有一只看不見的命運之手在搞亂他的生活,而他偏要跟看不見的這只手對著干。他屏住呼吸,仔細盯著中間越來越空的小管,非常執(zhí)拗地想知道事情最后的結局。
量體溫!
這時,一個小護士用網(wǎng)兜提著溫度計盒走進病房,是那個動作干凈利索的小姑娘,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走起路來旋風般摩擦著腿部,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東北人已經(jīng)拿到體溫計。護士經(jīng)過蓮姨身邊時,蓮姨依然靠在那里睡覺,但現(xiàn)在她明顯是在裝睡,因為嘴角的哈喇子不見了,而且頭也改變了位置。其實這樣也好,小衛(wèi)討厭她像彈跳一樣從凳子上站起來,表現(xiàn)出過分的細心和關懷。小護士帶著一陣清涼的風走到他跟前,遞給他體溫計,他特意看了看起始溫度,三十五度一。然后小護士又去叫老人:
大爺,你醒醒,測體溫了。
說著揭開老人的被子,幫老人把溫度計夾在腋下:
大爺夾好了,別掉了啊。
給老人重新蓋好被子后,小護士的手突然出現(xiàn)在軟管上,輕輕地抓住軟管,迅速擰緊下部的滾球。她什么都沒有說,非常利索地重新?lián)Q上掛液,就噌噌噌地走了。
小衛(wèi)簡直無法理解,恰好在這個時刻,哪怕落后幾秒鐘也不行,小護士卻出現(xiàn)了,使他的惡意沒有得逞……
玫 瑰
小衛(wèi)非常沮喪,他下意識地抬起胳膊要做出什么動作時,一個東西從腋下掉了下來,是體溫計。他拿起來看了看,三十七度六!
他開始不安起來,覺得這是一種詭異的報復。這居然是他的體溫!他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生活正時時處處跟他作對。兩年來,他一次都沒有超過三十六度五。每個人的日常體溫不一定都是三十六度五,他的一位同事是三十五度九,他母親是三十六度四,等等等等,但他從來是最正常的那個。他有些惶惑無端地氣惱起來,好像是害怕別人知道他的體溫不正常。他做賊似的甩了甩體溫計,又重新掖到腋下。
這時,小衛(wèi)看到小安出現(xiàn)在門外,一邊走一邊跟某個人聊天,接著興沖沖地從門外進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先看了看老人的掛液——咦,換液了?也許因為自己體溫的升高,小衛(wèi)有些厭惡起小安來,尤其是看到她那張笑臉。他從沒有這么期待老人能狠狠地訓斥小安一頓,在此之前他總是站在小安的立場上看待老人。
老人已經(jīng)醒來,但還保持著睡覺時的姿勢,目光像磨光的石頭泛著的光一樣深沉,讓人無法猜透。小衛(wèi)甚至覺得,這是個精明的老頭,等他和老人的目光相遇時,他感到一絲微微的蔑視。
此時老人盯著小安,目光追隨著小安的走動,在老人的盯視中,小安的笑容漸漸不再那么豐富。小衛(wèi)非常希望老人開口訓斥小安,他一直暗暗期待著,只見小安將矮墩墩的身體放到床的一角,黝黑的臉上窩著一雙賊亮的小眼。她轉過臉來偷著樂似的看了小衛(wèi)一眼,似乎希望得到他的回應。小衛(wèi)卻不想回應,他從腋下取出體溫計,裝模作樣地看起體溫來,看到紅線所指的刻度,三十七度六!而且僅僅測量了不到兩分鐘,就上升到這樣的高度。
這至少意味著,他的傷口有了炎癥。
小衛(wèi)不再去操心別人,他重新躺下,把頭扭向另一邊。東北人的妻子回來了,帶著幾個焦黃的餡餅,病房里重新變得熱鬧起來。蓮姨也站起來,格外熱情地跟東北人的妻子搭話。小安說著什么,不斷稱贊那里的餡餅好,說她老早以前去那里買過。她們似乎終于找到了表演的機會,一個個滿口的溢美之詞。小衛(wèi)決定無視她們努力營造的虛假氣氛,將頭稍稍往上一抬,便遇見插在瓶子里的一束玫瑰。那玫瑰開得正好,有一瓣玫瑰俏皮地抽身出來,卷曲著身子。而另一旁的康乃馨垂頭喪氣,有幾朵花還長出潰瘍似的黃斑。小衛(wèi)為小琪的康乃馨感到沮喪,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這時,他看到一只粗糙的手伸過來,一把拿住敞口花瓶:
我給換點水吧。
小安胖墩墩的身體已經(jīng)走到小衛(wèi)面前,她也許不理解小衛(wèi)為何有些冷落她,所以先做了個試探性的舉動。其實他們的關系一直可以,一開始小安就把小衛(wèi)當做下一個需要陪侍的人,不斷找機會跟他搭話,幫他做些事情。但老人延遲了出院時間,她只好繼續(xù)去陪侍老人,而小衛(wèi)不得不另找保姆蓮姨過來幫忙。
花瓶又重新放回到小衛(wèi)的床頭柜上,現(xiàn)在只剩下了玫瑰。玫瑰花瓣上灑了水滴,色彩像是受到了滋養(yǎng),變得肥厚而神秘,綠色的葉子探著身子,向原先康乃馨的位置伸展,占據(jù)了花瓶的所有空間。
康乃馨蔫兒了,我給扔掉了。你看你對象的這玫瑰花,開得多好。小安跟小衛(wèi)殷勤地說。小衛(wèi)沒有回應,他覺得她的舉動像是為他做了某種抉擇……
墻上的手掌
體溫計!
那個小護士再次走進病房,胃癌病人趕緊從床頭柜上拿起體溫計,用純正的東北話笑著說,三十六度五,老好啦!
小衛(wèi)支撐起上身,把體溫計遞過去。他沒有吭氣,只希望護士悄悄填寫在單子上。但是小護士沒有,有些驚訝地問小衛(wèi),你發(fā)燒???三十七度八!好像這樣的發(fā)燒是不應該的,純屬失誤。這使小衛(wèi)感到委屈和羞愧。
東北人夫婦帶著饒有興味的表情看著他,似乎要說什么,但他迫切希望他們放過他去。蓮姨雖然側身對著他,他也知道她心里是得意的。一時間,他覺得房間里怎么到處站立著人,使他無法將目光停留在某一個空處。他只好抬起目光,盯著電視機,然后繼續(xù)往上抬,看著電視機上方的墻壁,在那里他看到一個手掌的印記。
是的,那確實是一個人的手掌印記!墻上一定布滿了浮塵,即使不是三十年沒有清掃,至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清掃了,不然不會留下那手掌的印記。孤零零地停留在那么高的地方,至少有三米高吧,一般人跳起來也夠不到。那個手掌印記,就像CT里看到的那種,能看到一截一截的指關節(jié)。它是什么時候留下來的呢?為何會留在那里?為何又只有一只?他越來越感到有趣,想象著手掌印記背后的秘密。很快,他就覺得自己來這里看病是老天跟他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而那墻上的手掌印記,或許就是老天對他刻意的提醒。
想到這里,小衛(wèi)反倒平靜下來,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他重新看著小護士,小護士已經(jīng)走到老人跟前,大爺您的體溫計呢?老人正焦躁地在腋窩里尋找,可體溫計顯然已不在腋窩里了。我?guī)湍野?,小安過去,把手伸進老人的被窩里。這正好是個訓斥的機會,但是老人沒有,只是用責備的目光盯著小安,小安笑瞇瞇地看著小護士,一只手在老人的腹側摸索了半天,把體溫計摸了出來。
三十五度九。小護士說。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病房,小衛(wèi)看到那是他母親。那一刻,他馬上找到了往日被嬌寵的感覺,滿心的委屈脫口而出,他對經(jīng)過身邊的小護士說,我懷疑是你們醫(yī)院的原因!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你們動手術時沒有給我換刀具,只是用水洗了洗。
小衛(wèi)覺得他的話,在病房里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但是一點兒也沒有,都沒有什么反應,甚至連他的母親。他們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話,S醫(yī)院可是全國最好的醫(yī)院啊。
您可以向醫(yī)院反映反映,我覺得不會的。小護士微笑著說。
你覺得不會就不會?萬一傳染上什么病就麻煩了。小衛(wèi)說。
水
有那么一刻,他們同時都聽到三號病床上的老人在喊什么,似乎已經(jīng)喊了很久,因為老人看上去十分惱怒。他已無法像往常那樣大吼了,那會震裂他的傷口。他只能壓低嗓門兒,有些乞求似的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只有看到他黑沉沉的表情,才知道他發(fā)怒了。清瘦的臉漲得又黑又紅,一雙怒目正對著小安的后背,而小安正關切地看著小衛(wèi),試圖安慰他。直到東北人夫婦提醒小安,小安才轉過身去。
老人叫道,水,水,喝水!
這下小安聽清了,她不慌不忙地向窗臺走去,去給老人倒水。病房里的人都盯著小安,覺得這是老人嫌小安過多地去關心別人的事情,而忽略了自己。他們想看看小安究竟怎樣應付老人的嚴厲,但小安很是從容不迫,往一盞小杯里倒了點開水,然后像給嬰兒沖奶一樣,捧在手心輕輕地搖動幾下。那動作讓人覺得,她是那么體貼入微,要是老頭再不滿意的話,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小安笑容可掬地走到老人床邊,完全無視老人陰沉沉的面孔,她用臂彎扶起老人來,把老人的帽檐拉拉正,然后將小水杯遞給老人。
我以為你還是不敢喝呢。
老人沒有理會小安,像飲酒似的抿了一口,接著木然地瞪著眼睛,又抿了那么一小口。喝完一小口之后,老人就痛苦地呻吟起來。他一直感到憋脹,憋得腹部像鐵塊一樣,容不下任何一點東西。之前,他常常要醫(yī)生停止輸營養(yǎng)液,動完手術三天以后,醫(yī)生要他到病房外面散步,免得腸道粘連,他卻說啥也不敢出去,只是用手扶著床稍稍站一會兒就又躺下了。而且就那么一會兒,他已經(jīng)冒出一身冷汗,劇烈的疼痛像要馬上奪走他的老命。再往后,他也一直沒有出去散步,動完手術都第九天了,連主治醫(yī)生都有些著急了,但他頂多是到病房的衛(wèi)生間去撒泡尿。誰勸說都不行,他不敢喝水,更不出去散步。可今天,他居然主動要水喝,而且喝了兩口。
這次老人沒有像以前那樣,一喝完就躺下,而是披著衣服坐在那里,似乎懷著僥幸的心理,希望肚子里不再有所反應??墒呛芸?,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嘴唇也開始繃緊了,兩小口水正像殺手一樣在他肚子里沖殺。好他媽狗日的,又痛苦地呻吟起來……
大剪刀
小安又走了過來。
小衛(wèi)的母親正看著他,一邊用手指撫摸著玫瑰,為玫瑰暗自感到寬慰和欣喜。兒子給她說過幾次小琪,她也看過小琪的照片,此刻的觸摸讓她又記起照片中那個清麗的姑娘。但出于兒子目前的狀況,她并沒有用眼神向兒子暗示什么。小衛(wèi)卻顯然生氣了,他把頭埋進胳膊,不再搭理他們。他母親已經(jīng)見慣了他這種撒嬌和無理取鬧,但是每次又心疼不已,忍不住要勸慰幾句。慢慢地,她似乎也相信了兒子的話:
你好好回憶回憶,你見到的,或許是別人用完的沒收拾。
用不著回憶,我親眼看到的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也不會相信的。
別瞎說,那是你緊張得過頭了,你一緊張就發(fā)燒!蓮姨說,我尋思這么大的醫(yī)院,不會給你用使用過的手術刀具。
就是你讓他們用,估計他們也不敢,你以為這是鄉(xiāng)下的小門診?東北人插嘴道。
好好放你的心吧,一定不會有事!東北人看著小衛(wèi)的母親說,小衛(wèi)的母親也非常信任地看著他。他又扭過頭去看小衛(wèi),小衛(wèi)卻絲毫沒有反應,似乎對一切勸慰已厭煩至極,似乎他隨時會“切”地一聲,讓他們的勸慰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
東北人突然覺得是時候了,他有時也會講到那把大剪刀的故事,但從沒有用在如此恰當?shù)臅r刻。他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或許他覺得,之所以發(fā)生那樣的事,完全是為了今天他可以講出一個事情來。他清清嗓子說,我那孩子啊,看花我多少錢了,差點就沒命了,就是因為一把剪刀。他表述得并不清楚,但他妻子知道他說什么,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像在鼓勵他講下去。
他看了看周圍的人,蓮姨又向他走近一點,臉上自視甚高的表情沒有了,眼里閃爍著同情而急切的目光。除了蓮姨,其他人也對他懷有某種期待,他接著說:
那年頭生孩子都是找接生婆,用咱們家里的大剪刀剪臍帶。完事以后,我那孩子生下才兩天就發(fā)高燒,我們抱到鎮(zhèn)醫(yī)院去看,可根本就查不到病因,我們只好又抱了回去。
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把體重只有五六斤的孩子摟在懷里,由于發(fā)高燒,孩子的嘴不停地微微抽搐,他看著一張娃娃臉的妻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們那里習慣于早婚,當時他們只有十七八歲,實在是好好照顧不了孩子。屋外正刮著臘月的寒風,他妻子坐在炕上,不停地盯著孩子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兩天之后,他們再次抱上孩子去了鎮(zhèn)醫(yī)院,可是醫(yī)院仍然不接收孩子,說孩子連血都抽不出來了。最后他們只好又離開醫(yī)院,醫(yī)院外面有一堆垃圾,上面有冰凍在雪中的廢棄的針頭,他們就站在垃圾堆旁邊,一時間像失掉魂一樣。他們幾乎同時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是不是應該聽從醫(yī)生的話扔掉孩子?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妻子說,咱們還是再去縣醫(yī)院試試吧,或許縣醫(yī)院能救了咱孩子??h醫(yī)院在八十里之外,剛下過一場小雪,路上已凝結成冰。他們往東南方向看了看,遠處是白茫茫的天際線。他心里升起一陣奇怪的饑渴似的感覺,想都沒想就和妻子一步一滑地走去。他們差不多走了一白天,趕黃昏的時候到了縣醫(yī)院。一進縣醫(yī)院,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都忘了看看孩子是否還活著,等醫(yī)生打開孩子的包裹時,或許是孩子睡著了,或許是孩子昏迷了,總之是他沒有看到孩子任何活著的跡象。醫(yī)生把孩子迅速抱進急救室,他們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著,好像不是在等孩子救活的驚喜,而是在等孩子死亡的消息。他們不停地哆嗦著,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快凍僵了,雙腳好半天才有了痛癢癢的感覺。
而今,同樣是在醫(yī)院里,不過是在北京,在全中國最好的醫(yī)院里。東北人回過頭去,看到妻子通紅的眼睛里溢滿眼淚。
是敗血癥!醫(yī)生后來對他們說,是那把大剪刀剪臍帶時惹下的禍,養(yǎng)這孩子老費錢了!
可不是嘛,妻子接住說,前些年孩子才脫離危險。因為孩子體弱,我們舍不得讓孩子干活,你看把老頭子累得落下個胃癌。得病前還天天開車,吃飯有上頓沒下頓。
你看看,都是一把大剪刀害的。
傷 口
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聽到三號病床上老人的呻吟了,原來老人也在扭頭看著他們,像是一直在仔細聽著。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回頭去看小衛(wèi),小衛(wèi)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希望能了解這些人有多少幸災樂禍的成分。他們像是剛剛從東北一個小醫(yī)院里觀看了一個驚心動魄、寒慘凄切的場面,就立刻回到了這個病房,又來趕著看第二場。他甚至看到了那把黑鐵做的大剪刀,剪刀上面還沾著血跡,讓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讓他惶恐地想起盤子里那些肛瘺手術用具。但令他驚奇的是,他又似乎很樂意享受這樣的氛圍,因為他母親站在那里,不管他們心里有多幸災樂禍,臉上也都是一副同情的表情。他看到蓮姨的眉頭重新皺得緊緊的,表現(xiàn)出她慣于悲天憫人的神情。但是就在這時,兩個小護士推著護理用品車走進病房,破壞了病房里形成的氛圍。兩個小護士徑直走到老人的病床前為老人換藥,東北人夫婦、小安、蓮姨好像為了躲避尷尬,也抻長目光去看護士為老人換藥。這讓他有些沮喪,只有母親關切地看了他一眼,隨后也轉過頭去。他們就這么輕易放棄了對他的關注,讓他實在是有些憤怒。
他們無聲地看著另一場戲,甚至連老人也垂目看著小護士的動作,只見一下揭起他的被子,露出布滿腹部的重重紗布,一條很長的白布貫穿腰部纏繞著傷口,防止他的傷口繃裂。
小護士的手指像觸摸鼓面一樣摸了摸厚厚的紗布,又往外拉了拉被子。病房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看到老人被刮干凈陰毛的軟塌塌的生殖器耷拉在兩腿間,小衛(wèi)以為他母親和蓮姨會有所回避的,至少顯得有些難為情臉,但是半點兒也沒有,似乎像小護士一樣司空見慣了。蓮姨甚至走到病床跟前,為了看得更仔細一些。
兩個小護士解下那條白布,又小心翼翼地揭開紗布,一道歪歪扭扭的傷口橫在肚子上,粗粗的線依然縫在上面,留在傷口尾部的線頭翹著頭。老人一副預防著忍受疼痛的表情,白白的肚皮一起一伏,上面的傷口也一起一伏。護士上了藥水,重新把新紗布敷在傷口上,然后取出一條長長的白布,再緊緊地裹在紗布上,像捆扎東西一樣,一直纏繞了兩層。每次因為收緊裹布搖晃一下,沒有陰毛掩蓋的生殖器也跟著晃動一下,簡直像新生兒的一樣。老人感到腿間冷颼颼的,生殖器第一次暴露在這么多女人面前,除了羞恥之外,他又感到一點點說不清的快意。他任由兩個小護士折騰,體會到一種被照料的感覺,護士給他蓋上被子以后,一滴汗珠從他額頭滾到鬢角,又從鬢角滾落到枕頭上。
因為疼痛和緊張,他已經(jīng)大汗淋漓。
血
現(xiàn)在,兩個小護士離開了病房,病房里人的目光也跟著離開了老人,每個人臉上并沒有顯出剛看過什么的表情。
小衛(wèi)越來越覺得這病房里就像一片目光嚴密的叢林,被人打量也打量著別人,充滿奇怪的意味。也許是他們的沉默激起了老人的興趣,老人偷偷地瞥過來一眼,恰好與小衛(wèi)的目光相遇,這次老人沒有那種輕蔑的感覺,而僅僅是因為好奇,多多少少還有點剛剛做過什么的羞怯。他倆是真正遭遇過手術刀的病人,然后兩個人扭過頭去,回到各自的世界。
小衛(wèi)又積累起對母親的怨怒,她竟然拋開自己去看老人的傷口。這時母親關切地走過來,坐在他跟前,像往日那樣把手放在他脖子上試試溫度,讓他感覺好受些了。每次他生病了,母親都會神經(jīng)質地焦慮,他以為聽了給他動手術用舊刀具的話,母親一定會心急如焚,卻沒想到母親出乎意料地淡定。
但是他對母親的抱怨,很快就被母親推翻了,母親又像過去一樣焦慮起來:
小衛(wèi),你要確定了,我就去找他們醫(yī)生,這么大的醫(yī)院,咱們花了那么多錢,他們還要節(jié)省一副手術刀具。真要是出了什么問題,我跟他們沒完。
小衛(wèi)這才抬起身子,語氣仍舊堅定地說,媽你別說,他們還真有可能用了洗過的手術刀!我親眼看到護士從滿是血跡的器械里挑出給我使用的手術刀。
那也可能是拿去清洗的,并不一定就給你用。小安走過來說。
我親眼看到護士手里拿著我的手術單子,一邊念單子上的使用器具,一邊在各種手術刀里挑挑揀揀。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肛瘺手術使用器具”,刀子上還往下滴血呢。
哎呀,你不是看錯了,就是你記錯了。蓮姨也過來說。
小衛(wèi)最反感她的腔調。
我給你去問問,小衛(wèi)母親接住說,隔壁35號病房的,有一個也做了肛瘺手術,我一定要搞清這是怎么回事!
小安帶著小衛(wèi)母親走出病房。在敦實的小安身后,小衛(wèi)的母親顯得清瘦而孤單,黃色的燙發(fā)束在頭后面,半露出細瘦的脖頸。穿著摩登的寬大的褲子,褲腳幾乎埋沒了她的高跟鞋,高跟鞋只能憑借嘎嘎的聲音,顯示自己不甘于埋沒的存在。
小衛(wèi)記得,動手術的那一層樓幾乎全是手術室,手術室外面像過道一樣,一些病人的家屬走來走去。他和他母親那天就看到那個做完肛瘺手術的胖女人,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媽呀媽呀地叫著,渾身在不停哆嗦,幾乎無法走路了。但是沒有醫(yī)生搭手扶她一下,差點摔倒在他們跟前。
他進去的時候,手術室還沒有清理,地上有兩攤血,手術臺的墊子上滿是血,手術刀盤里也是血,護士正當著他的面收拾。
看到那些血,他就有些不知所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且,這棟舊樓的陳舊設施和壓抑灰暗的手術樓層,讓他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那手術室已經(jīng)做過三十多年的手術,有很多病人或許就死在手術臺上……
大 魚
胖女人在輸液,一輸完就過來。小衛(wèi)的母親說。她回到病房里重新坐在小衛(wèi)床邊,摸了摸小衛(wèi)的頭發(fā)。
周圍的人現(xiàn)在開始慢慢轉變他們的觀點,開始朝著小衛(wèi)所希望的方向發(fā)展,他們似乎相信了小衛(wèi)的話,認為這家全國最好的醫(yī)院也一樣缺德,為了節(jié)省費用省去了醫(yī)療器械包。他們只等胖女人輸完液,來印證他們的觀點。這時,東北人下床去了病房的衛(wèi)生間,他妻子掉轉臉看著小衛(wèi),看著看著眼睛里就沁出淚花來了。讓小衛(wèi)很是吃驚,以為她把自己當成了她患上敗血癥的兒子,使他甚至忘記了他們正在討論的問題。
俺老頭子,東北人的妻子悄聲對周圍的人說,看上去老好的,其實坐在那里心里也琢磨事哩,他也挺難過的。說著,朝門口衛(wèi)生間的位置看了一眼,用手擦了擦眼淚。聽見衛(wèi)生間響起水聲后,趕忙向大家使個眼色,用袖子又擦了擦眼睛。要不的話,俺老頭子現(xiàn)在早捕魚去了。見男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笑吟吟地對大家說。
東北人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用特別的眼神看他,讓他感覺到有點怪異,似乎預料到了什么。聽見他妻子在說捕魚,他便清楚了她的用意,那是他最喜歡談的一個話題啊。他接住妻子的話說,俺們那旮旯,不是有個烏蘇里江嗎?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了:
每年有兩個月可以捕魚,五月和十月,其他時間禁漁。我的媽呀,要是每年能捕到一條大魚,那就賺大了。
打漁主要是他和他姐夫、妹夫三個人。打漁期到了,他們就停下手頭的其他工作,一起去江上捕魚。他們要捕撈的除了普普通通的魚,還有幾百斤重的大魚。他妹夫開著個小雜貨鋪,平日沉默寡言,只在許多雜物和小零碎上捏捏弄弄。但在捕魚的時候,最是沉著機智,洞悉水里的各種秘密,還發(fā)明了許多機巧的小設計。他姐夫是個狂熱而迷信的捕魚者,收集了大魚的各種信息,然后預言今年大魚會在哪里出現(xiàn),如何能夠抓到它。他姐夫和妹夫經(jīng)常為了捕魚地點發(fā)生爭執(zhí),都認為自己預料得對。他姐夫跟他一樣,也是一個卡車司機,為別人運貨跑長途,很是能說會道,喜歡吹噓和神侃,也喜歡恭維陌生人,朋友和哥們多的是。在江上捕魚的時候,有時會瘋癲癲地走來走去,一雙戲謔的笑眼不停地在江面上滴溜,每隔五分鐘就冒出個可笑的主意,讓他們樂一樂。他姐夫用木頭刻了一條一尺長的魚,釘在船頭上,每天早晨都會站到船頭上,對著木魚神神叨叨幾句。
你只穿個大褲衩在那里拜,太不講究了!有一次他調侃他姐夫。
你不懂,魚天生啥都不穿,它才不管你穿不穿衣服。他姐夫說。
差不多每次捕魚期都有一艘船中彩,捕到一條幾百斤重的大魚,可以賣出天價來。在過去十年里,他們只捕到過一次大魚,不過也算是很幸運的了,更多的人一輩子都沒同大魚沾過邊。最重要的是,他們捕到的是烏蘇里江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條魚,差不多有一千斤重吧。那天,他們三個大喊大叫,躺在大魚身邊讓人給他們照像,據(jù)說那照片后來還上了報紙。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一直深信自己是老天最眷顧的人。
哇,一千斤重,那有多大呀?小安問。
多大?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至少有這么大。東北人比劃了病房的整個寬度。
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大魚就在他眼前,就平躺在病房里,渾圓的身子笨重地壓著地板,一只魚鰭在輕輕擺動。
若是在我們那旮旯打問俺老頭子,只要問捕到大魚的那個姓王的漢子,我們旮旯的人就知道你找誰了。東北人的妻子似乎在證明她男人過去決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
竹 竿
病房里的人看到東北人妻子的笑眼里再次閃現(xiàn)出淚花,就都把目光移開了。就在這個時候,三號病床上的老人喊叫道,小安,小安……
老爺子要咋?小便呀?小安走過來。
老人指指門外,他還從沒有出去過,準備試著出去散散步。二十歲出頭的小衛(wèi),因為痔瘡手術窘態(tài)百出,使他倍受鼓舞,覺得他還是幸運的。他只是疼痛,并沒有發(fā)燒。他的疼痛有時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挺不過去了,甚至連一點點水都不敢喝,但是到現(xiàn)在他還好好活著。上午他又試著喝了兩口,也沒有引起他擔心的后果,把腸道一塌糊涂地給脹破,他甚至有精力耐心地聽完了東北人捕魚的故事,中途沒有哼哼一聲。
老人慢慢把腿放到一側,把鉤住被單的別針解下來,別針上拴著腸道插管和插管上的袋子,管子里是一段一段的血。如果袋子里除了血還有其他東西,那就意味著手術失敗了,前幾天就有個胃癌病人因此重新上了手術臺。他再次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僅僅是切除了個息肉,只是因為他年老的原因,才讓他難以承受。小安從頭頂拿下巨大的乳黃色營養(yǎng)液袋子,放到有輪子的輸液架子上,架子中間是個日本進口的方形控制器,能準確地按量輸送腸道營養(yǎng)液。老人坐在床沿上,覺得自己就像要出遠門似的,小安給他披上厚厚的黑色呢絨外套,扶正了帽子。老人嘗試著站在地上,慢慢佝僂起身子,一只手把衣服下擺收攏住,捧著下腹,一只手扶住架子,害怕架子走得快時,會把各種管子牽扯住。疼痛立刻加劇了,讓他幾乎難以忍受,全身開始燥熱冒汗。但他堅持邁開步子,小安用醬紫色的短粗的右手握住架子,慢慢地往前推移,因為中間壓著那個鐵一樣沉的日本器械,架子的轱轆發(fā)出格外沉重的聲音。蓮姨趕緊讓開路,其他人也都看著低頭磨蹭的老人。這是老人第一次出去遛彎,伸著脖子,半彎了腰,脖子和腸道的插管,以及盤繞的各種管子,一起形成一個令人畏懼的“架勢”。老人慢慢地走出病房,給病房留下一種凝重的氣氛。
他們目送老人走出門走,臨出門之前,小安朝他們眨了眨眼,骨碌碌的聲音便在走廊上響起。
昨天主治醫(yī)生跟主任醫(yī)生在辦公室議論,我才知道老人得的也是癌癥——結腸癌,只是家屬隱瞞得好,老人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只說自己長了個息肉。東北人的妻子壓低聲音說,醫(yī)生說老人的腸子截了有一尺長,在手術室就差點不行了。如果刀口一直長不住,一直不敢吃飯,那就玩完了。
老人試著往起直直上身,原本他是不敢這么往起直的,因為肚子下面一直在疼痛,現(xiàn)在他只是想感覺一下剛才喝了兩口水,肚子是否更脹更難受。他感到整個下腹凝成了一團,團得快把肚皮撐破了。肚皮被繃帶緊緊纏繞著,他其實根本感覺不到肚皮,只是神經(jīng)質地揣想肚皮不適。疼痛讓他一陣陣出汗,甚至禁不住想哼哼幾聲,但是他咬緊牙關忍著,只有忍無可忍時才哼一聲。
老人前面,也有自己推著輸液架子行走的病人,穿著藍白相間的舊病服,跟他身上的病服一樣藍色都洗淡了。離他最近的是一個因化療脫光頭發(fā)的中年婦女,一看就是個癌癥患者,臉白得要命。她慢慢地挪動著,這時候站住了,回頭看了老人一眼,似乎要歇息一下。老人正好直起腰來,看到她的眼睛巨大,有一個青黑的深窩,空洞而沒有任何表情。老人又僥幸地想,幸虧自己僅僅是長了個息肉,如果是癌癥的話,那就玩完了。老人心中感嘆的時候,一個頭發(fā)脫光的中年男人又從他身側走過,而且居然是倒著走路,手里用一截竹竿挑著液體,液體用細繩拴著。竹竿隨著中年男人后退的步幅,在老人眼前一晃一晃。中年男人臉面精瘦清白,但是精神狀態(tài)很好,這非常鼓舞老人,相比之下他就有點過于矯情了。他試圖加快點步子,可是依然不行,腹部的劇痛在強烈警告他。
終于,老人站在了銳角三角形走廊的另一個銳角里,他已經(jīng)是第十五次走走歇歇了,額上的汗珠噗噗落在地上。他只能彎腰保持著奇怪的姿勢,甚至連蹲下都不敢,那樣腹部會更疼。不管從哪個方向走,他都需要一大截距離才能回到房間,他覺得自己陷在那里,若僅憑自己的能力,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到病房去的……
大魚的模樣
胖女人走了,她知道的并不比小衛(wèi)多,但胖女人走路時穩(wěn)重的步伐,使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病人。這讓小衛(wèi)吃驚不小,覺得胖女人很快就會從容自如地行走在大街上,而他連上床都困難,并且還在發(fā)燒。
小衛(wèi)側身躺在床上,刻意對床前的蓮姨視而不見,她總想在他母親跟前表現(xiàn)得殷勤。他母親上班走后,蓮姨就把談話的目標轉向東北人,不斷看著東北人,想安慰點兒什么。但東北人坐在床上,正背對著她,她只好轉向東北人的妻子。
這病,蓮姨對東北人的妻子說,關鍵是心態(tài)呀!
對對對,東北人猛地回過頭來,和妻子一起附和道。
蓮姨看到自己的話引起反響,就更加興致盎然。她說,這病就是個這,只要心態(tài)好就行,心態(tài)一差就玩完了。真的,一定要保持好心態(tài)!
東北人的妻子臉上保持著笑容,突然一下子沒有忍住,紅紅的眼眶里就溢出淚水。東北人側過臉看著妻子,看到妻子沒來得及躲閃開的淚眼時,低頭把手搭在妻子肩膀上,從床上探下兩只腳來,把腳伸進鞋子里。妻子默默地陪著他,一起走出了病房……
小衛(wèi)下意識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脖子那里,他只希望蓮姨不再打擾他。
現(xiàn)在東北人的床空出來了,枕頭邊扔著一本舊雜志。小衛(wèi)把目光投放在那白色的病床上,避開蓮姨在床腳游蕩的高大的身影。他的目光再往起稍稍一抬,便看到那束含苞欲放的玫瑰,讓他又不由地想起小歡來,想起他們在廢棄樓層里的吻。他還記得“此處禁止說話”那幾個黑體大字,那似乎并不是警示別人的,而是很多年來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到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玫瑰,一個花瓣正要掉落,從顫顫掉落的花瓣的顏色,他又想起手術室里到處的血跡。他記得剛進去的時候,手術室還沒有清理干凈,地上留下的兩攤血映照出頭頂?shù)臒粲?。等護士有條不紊地收拾好以后,他就被安排到手術床上,看到醫(yī)生在清點手術器械盤里滴血的手術刀。按照肛瘺手術的清單,這個情景始終盤桓在他腦際,接著他們把盤子端走了,是否他們還用那些器具,是否重新拆了新包,他就一概無從知曉了。當時他僅僅是恐懼,放展身體躺下的時候,直覺得上下牙齒打顫。
他的身體一陣陣發(fā)冷和哆嗦,但是一想到東北人捕獲一千斤重的大魚,他就又鎮(zhèn)定了許多。他努力推想東北人當時捕獲大魚的情景,在中國地圖那個公雞的頭頂最東邊,烏蘇里江該是一條怎樣的河流?它的水面有多寬廣?東北人的船怎樣在水面上游動?隨后他的腦中便出現(xiàn)了那條大魚,只見水面下一個黑沉沉的陰影,在緩慢、神秘、沉靜地游動。它的眼睛圓而慈祥,靠近肚腹的鱗片金黃,再往下是一片銀白,而背部和背鰭是黑青色的。東北人的小船,雖然船上捕撈的漁具一應俱全,但船是一只破舊的木船,船后面安裝著突起的引擎。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樣一條船咋會捕獲那么大的一條魚?于是,他繞過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細節(jié),只見一條巨大的魚躺在濕淋淋的船板上,巨扇一樣的尾巴在瘋狂擺動。
之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水中,期待遇見其他的大魚,而且真的遇見了一條,正在那里不知危險逼近地嬉戲,笨重的身軀表現(xiàn)出一種憨態(tài)。那憨態(tài)讓他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感到欣慰,到后竟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那條大魚,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悠游。前面另有一條大魚正朝他游來,長得很像是蓮姨,一雙愚蠢的眼里充滿著急的目光:
瞧,小衛(wèi)啊,你的額頭燙得好厲害!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