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婁巖(美國)
教授女兒的婚事(21)
—— 情非所愿
文 婁巖(美國)
<踏莎行>
秋草寒生,花窗煙繞。層云欲墜禁高眺。
愁眉不展為離人,石榴何故開顏笑?
湖碧無窮,山青未了。斜陽遲出閑鷗少。
落紅點點只供愁,心情難譜相思調(diào)。
手術(shù)室外,潔母、潔和康三個人正在焦慮不安中靜靜地等待著。門上一閃一閃的“手術(shù)中”提示,無時無刻不揪著在場所有本來就坐立不安的人的心。雖然在醫(yī)生口中,心臟搭橋不算什么大手術(shù),但術(shù)前潔母在手術(shù)通知單上“一切后果自負”后面的簽字,還是讓人似乎看到了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風險和不可預見的后果。就是因為要接受開刀的人是至親家人,手術(shù)的部位又是在人最重要、一刻都不能停止跳動的心臟,萬一萬一……所謂關(guān)心則亂,越是關(guān)心,思想就越會不由自主地去觸碰那些最壞最可怕的情形。只要手術(shù)室門上的燈一刻不滅,三個人的心就將一直懸著,消停不了。
潔母起先不肯坐在長椅上等,她想就這樣一直站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冥冥中也能給丈夫一種精神上的力量。她總會下意識地看一下醫(yī)院墻上的掛鐘,不時地深呼吸,好讓焦躁不安的心平靜下來。潔想起母親前兩天發(fā)燒才好,怕她太過傷神,趕緊上前用手半摟住母親的肩膀,勸她跟自己一起坐下。她一邊沒話找話地想讓母親分神,一邊用自己還在冒著冷汗的手緊緊攥住母親那操勞了大半輩子、有些粗糙的手,還時不時用力緊握一下,仿佛是要用這樣的方式把支持和溫暖傳遞給對方。
康正在走廊里走來走去,見潔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潔的意思,他這樣會讓岳母更加心煩意亂,這才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安靜下來。他閉上眼想休息一下,突然記起昨晚的一幕,自己坐在岳父的病床前看書。因為已習慣了日夜顛倒,白天困,到了晚上反而格外清醒。他甚至暗自慶幸,這樣一來倒是與美國的作息時間不謀而合了,回去省得再倒時差。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岳父整晚都有些反常,不但輾轉(zhuǎn)反側(cè),而且還不時淺淺地咳嗽。起初康以為岳父是著涼了,趕緊把水端過去,潔父卻擺擺手示意他放下。康這才隱約意識到老人可能有點緊張,其實這事輪到誰都一樣,不緊張才怪呢?,F(xiàn)在對岳父而言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在不可預知的危險面前,再堅強的人也難以超脫。由此他聯(lián)想到岳父遭此大劫,其誘因全是因為自己和潔的事,而且很可能終生反復。又想起那天岳父跟自己推心置腹的一番談話,更加難過。他暗下起誓,只要潔同意和他一起過下去,今后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待她,也算是他對岳父的一種感恩戴德。
手術(shù)終于結(jié)束了。醫(yī)生說很成功,三個人這才徹底放下心來。但回蕩在他們心中那種劫后余生的感慨,讓他們沉重得像才合力贏了一場戰(zhàn)役,在他們一起護送著雙眼緊閉、臉色有點蠟黃的潔父回到病房的路上才逐漸得以緩解。
幾個小時后,麻醉藥效退去,潔父終于蘇醒過來。老人緩緩伸出一只手來,老伴兒和女兒趕緊過來握住。潔父卻用眼神示意康也過來,等康的手也在他的手上時,這才搖晃了一下,滿意地微笑起來。一家人就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生離死別,前后恍如隔世。
經(jīng)過這一場變故,潔發(fā)現(xiàn)她離婚的決心,好像午后夕陽,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現(xiàn)在覺得與父親的健康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但一想到要犧牲自己的愛情,心里還是有些隱隱作痛。但如果必須在二者間做出選擇,她還是會義無返顧地選擇前者。
潔父恢復得很快,出院前的一天下午,病房里恰好只有潔父和潔兩個人。其實這是父母刻意安排下的一次巧合,只是潔不知情罷了。潔削好了一個蘋果遞給父親,說:
“爸,給您?!?/p>
“小潔,來,坐下,爸有話跟你說?!?/p>
“嗯?!?/p>
潔父接過蘋果把它放在翻過來的杯子蓋里,然后用極其平緩的語調(diào)對潔說:
“傻丫頭,爸不會再對你發(fā)脾氣了,看我把你們大家折騰的,爸爸有罪啊!”
潔聽父親這樣說,原先緊張的情緒立刻舒緩開來,她輕輕拍了拍老爸的手臂說:
“爸,看您,像要交代后事似的,您什么都別想,先好好休息,來日方長呢?!?/p>
“我是不急,可是小潔你別忘了康是請假回國的,不能讓他一直耗在這兒。我想讓他這兩天就去美領(lǐng)館把證簽了,好盡快回美?!?/p>
見潔沉默不語,潔父又說:
“小潔,爸現(xiàn)在也想開了。你也是大人了,自己又怎么會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呢,跟康的事,慎重是要慎重,雖然爸還是希望你和康和好,可爸再不會勉強你,今后的一切都由你自己來決定。我和你媽都不會再干涉你的事了?!?/p>
潔沒料到父親會如此通情達理,頗有些意外,她抬起頭,見老爸神態(tài)認真,并不像開玩笑,頓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她有點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低下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來,剛要說什么,突然瞥見術(shù)后的父親眉宇間添了不少蒼老的癥狀。頓時感到心里一陣酸楚,眼圈不禁有點潮濕。猶豫了一下說:
“我知道,爸,你都是為我好??墒恰?/p>
潔欲言又止,看得出她心里的矛盾和掙扎。她怎么會不知道,年邁多病的父親,不再固執(zhí)己見,除了因為疼她愛她外,還會是因為別的什么呢?而父母幫她選擇康,又何嘗不是希望自己過得好呢?憑心而論,康也不是壞人,這次照顧父親,讓她看到過去不曾見過他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的一面。而且這次多虧了康,她和母親才能安然度過這場難關(guān),雖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父親發(fā)病與他有關(guān),可說到底和自己的任性脫不了干系。
看著爸爸殷殷期待的目光,潔竭力控制自己幾乎錯亂的情緒,聲音哽咽,又有些無助地說:
“爸,我也不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腦子真的很亂?!?/p>
“小潔,爸不催你,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最好能給康一個明確的答復。我和康談過了,如果你不離婚,他可以不計前嫌,像從前一樣對你好。”
聽父親如是說,潔更加茫然無措了。她到底該怎么做?爸爸讓她順著自己的心意。但她也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而她的心意到底是什么呢?她跟吳的感情和激情,刻骨銘心是肯定無疑的??涩F(xiàn)實中,他們要怎樣才能夠在一起啊!一瞬間,吳的母親,那個不怒自威的“李阿姨”,那些對她羞辱的言行,以及吳的妻子,那個為吳肯殉情的無辜女人,和那些常常嚇醒她的夢境,此刻一幕幕地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為了感情她變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而且她已經(jīng)為此堅持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處分、受盡冷眼和歧視、父親病危、母親的操勞擔憂,難道她還要繼續(xù)讓父母失望,讓他們擔心嗎?她能說服自己繼續(xù)這樣不顧一切地去堅持嗎?
或許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她還不如把那份美麗的真情,原原本本珍藏在心里,這樣,至少它不會與現(xiàn)實有任何瓜葛,也不會再次受到玷污和傷害。
這個念頭一經(jīng)閃過,就再無法消除,潔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不知怎么,她有了一種冷靜的超脫,雖然夾雜了一些淡淡的無奈,或許這就是成熟的表現(xiàn)吧。
“爸,您放心,我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潔用一種堅毅的口氣發(fā)誓般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決定,雖然眼中仍保留些許的迷茫和悲哀。
潔父何嘗聽不出潔把康換成你們的言外之意。他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心痛得幾乎不能自制。多么懂事的孩子??!她這是用自己的犧牲來成全他們的愿望。她的這種轉(zhuǎn)變讓他十分感動、慚愧和痛心疾首。此刻,潔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如此作為到底是對兩個孩子做了件好事,還是害了他們。但他明白,女兒的轉(zhuǎn)變,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妥協(xié),決非心甘情愿。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接受了女兒就范后的承諾,因為他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固執(zhí)己見地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好,為她的幸福著想,他還是相信先結(jié)婚、后戀愛的奇跡會發(fā)生在兩個孩子身上。
“孩子,爸爸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意味著你同意和康繼續(xù)生活在一起了?”
“嗯?!?潔咬著嘴唇,聲音似乎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
“這樣我和你媽就放心了。明天去班上別忘了交復員報告?!?/p>
潔父滿足地重新躺平了身子,長長出了口氣……
康得到這一消息欣喜若狂,并躊躇滿志地準備回美后大干一番,借以報答岳父,不,還有潔對自己恩情??档诙煲辉缇腿チ宋挥谑兄行牡拿绹I(lǐng)事館,遞交了辦理簽證的申請,可是幾天后卻接到一封來自領(lǐng)館的通知。他被告知要做背景調(diào)查,而且需要等3到6個月的時間才會出結(jié)果。
康當時腦袋“嗡”的一聲,過去他也曾聽人說過,許多像他一樣從事物理、生物等基礎(chǔ)理論研究的外國人都接受過背調(diào),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種中彩票一樣的好事”會落在他的頭上。他像只沒頭蒼蠅一樣驚惶失措,最后還是岳父有主意,讓他立即給遠在美國,在他們那個領(lǐng)域里屬于前10的世界知名學者的導師寫封信,看是否有什么辦法通融一下,能讓他早日返回美國,繼續(xù)從事他正在進行的科學研究工作。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康抱著一絲希望立即給教授寫了封求援信,同時也給老張發(fā)了份郵件請求他幫忙周旋。然后就在焦慮、期待和忐忑不安中一天天地等待。在此期間他曾不止一次地懷疑過自己涉險回國決定的正確性,為了一個背叛自己的女人是否值得?他甚至有時會怨恨潔,也恨自己的魯莽。而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因此斷送大好前程,就越加憂心如焚,惶惶不可終日。但這都還只是他一個人內(nèi)心的活動,他不敢表露出來,怕本來就很勉強的潔知道后會反悔和他生活在一起,到時自己興許會落得個雞飛蛋打的結(jié)果。
在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事情后,康始終有種不祥的預感,潔雖然答應和他繼續(xù)生活下去,但總不能讓他感到踏實,尤其潔表現(xiàn)得若即若離,讓康一直心有余悸。他默默安慰自己,也許需要一段時間,慢慢來治愈因前段時間發(fā)生的一切所產(chǎn)生的后遺癥。
很快老張在郵件中告訴他,他們共同的導師為此事也很著急,并特意給他認識的一位國會議員寫了信,想用他的影響力幫助康盡快擺脫困境。
聽到這一消息后,康感激涕零。一直騷動不安的心才緩和了些。臉上也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一改別人都欠他似的黑黑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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