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歌

一枚硬幣

◎嚴曉歌

那年七月，我以五分之差，從通往大學(xué)的獨木橋上栽落下來。

我心灰意冷，收拾了筆墨紙硯，打算與十年寒窗告別。

娘說：“再試一年吧。”

回憶起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情景，我不禁一陣戰(zhàn)栗。我說我不試了。

娘又說：“你今年失敗的原因是英語差，初中基礎(chǔ)沒有打好，鼓足勇氣從頭學(xué)習(xí)，明年會考好的。”

望著娘充滿希冀的目光，我不敢再強硬，只得接過娘遞來的一疊浸透著汗?jié)n的紙鈔，又回到縣高中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復(fù)讀。

弟騎著一輛舊自行車，馱著兩袋黃燦燦的小麥，給我送到學(xué)校面粉廠。每當我口中咀嚼著白潤香甜的饅頭，卻分明看見爹娘和弟、妹吞咽玉米鍋巴紅薯塊的情景。于是饅頭變?yōu)轸~刺，鯁在我的喉間。家鄉(xiāng)的土地是黃沙土，長莊稼不旺，產(chǎn)量低，我家人口又多，五月打下的小麥年年吃不過臘月，為了補償肚子，娘喂豬養(yǎng)雞，攢錢讓爹糴來玉米，加上一窖紅薯，填充斷麥的日子。玉米鍋巴焦黃焦黃，煞是悅目，但不中吃，粗糙難咽，而蒸紅薯煮紅薯聞著噴香，吃多了卻胃酸惡心。我知道，一家人是從牙縫里省下來小麥，供應(yīng)我讀書的。

[點讀]

文章名為《一枚硬幣》，其承載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母愛與一種偉大的精神力量。小硬幣中融母愛，小事物中見大主題，是這篇小說的特點之一。此外，文章還有許多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借鑒的地方，如將“我口中咀嚼著白潤香甜的饅頭”與“爹娘和弟、妹吞咽玉米鍋巴紅薯塊”作對比；還有如“大學(xué)的獨木橋” “饅頭變?yōu)轸~刺”等比喻、擬人修辭方法的運用，遣詞造句生動形象，富有感染力。

坐在教室里，我神情恍惚，眼前老是晃動著娘憔悴的身影。娘鋤地間苗，娘刷鍋做飯，娘縫衣補被，娘破冰浣洗……娘啊，你太苦了！過度的勞累讓你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變得仿佛六十老嫗。爹當村干部，整日東奔西跑為公家忙碌得顧及不了家庭，弟、妹又小，一家的重擔(dān)都擱在娘肩上。爹曾心疼娘要辭去村干部，娘卻不愿。娘說人爭一口氣，神爭一炷香。我多想丟下課本，回家扶娘一把。可我不敢，我怕娘傷心，再平添幾縷白發(fā)。

于是我便常常去想藍天白云，碧草牛羊，綠水青禾……上學(xué)期結(jié)束，我的成績在全班排列28名，還不及一些新生?？磥斫衲甑母呖加謱⒏吨魉?。

寒假回到家中，我對娘說我不讀書了。

娘這次沒說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忙碌手中的活兒。

除夕，按家鄉(xiāng)的習(xí)俗，我們一家人圍坐一起包餃子。娘把一枚洗刷明亮的五分硬幣遞給我，說：“民，你把它包進餃子里，看明早誰有福氣吃到它?！睂τ谶@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做法我不以為然，但我還是照娘的話做了。大年初一，娘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端到我們面前。我急不可待地拿起筷子夾住一個餃子送進口中，“咯嘣”，我咬著一樣硬物，吐出來，竟是昨夜我包進餃子里的那枚硬幣。娘看見了，爹和弟、妹也看見了。娘笑嘻嘻地說：“看來今年民是有福人了。民今年考大學(xué)，一定會高中榜首。”爹和弟、妹也隨聲附和，說我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我臉紅紅的，心里鼓脹著一股躁動。

開學(xué)了，沒等娘催促，我便踏上了去學(xué)校的大路。

秋天，一紙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飛進我們這個農(nóng)家小院，娘多年來灰暗的臉上綻開春陽般燦爛的笑意。

接下來我上大學(xué)干工作，娶妻生子，生活和事業(yè)一帆風(fēng)順。這期間我家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爹雖說還當著村干部，但弟、妹已經(jīng)長大，能替娘分擔(dān)許多家務(wù)，日子日漸富裕起來。

又是一年除夕，一家人又像往年一樣圍坐一塊兒包餃子。我睹物思情，對娘說，要不是那年的一枚硬幣，我恐怕難有今日。

娘聽罷哈哈大笑，說：“硬幣哪里能代表有福沒福呀。那年撈餃子時，我手指蘸著涼水，一個一個地捏著餃子，找到包著硬幣的，放進了你的碗里。”

我忽然眼睛里潮濕起來，趕忙扭過頭去。

鄒永進選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