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遠方的山坡,只有我
——關(guān)于一首詩的討論
柳袁照
有一年,我曾去北京香山的黃葉村,那里有是曹雪芹的故居??催^了故居紀(jì)念館,也看過了周邊的風(fēng)景。不遠處是一個山坡,正是夕陽西下,陽光十分柔和的時候,我干脆躺在了山坡草地上,沉沉入夢。
故鄉(xiāng)與遠方,誰是誰?故鄉(xiāng)即遠方?還是遠方即故鄉(xiāng)?詩意蕩漾了,很快,我寫了一首詩《只有我》:
在遠離人群的郊野/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躺在了山坡/遠方的山坡/遙遠的山坡/只有我//在家鄉(xiāng)之外的家鄉(xiāng)/在河流不再流的時分/我躺在山坡/遠方的山坡/寂寞的山坡/只有我//在飛鳥飛倦的地方/在大地安詳?shù)臅r刻/我躺在山坡/遙遠的山坡/沉睡的山坡/只有我//一無所有即是擁有/靜謐之中萬樂齊奏
寫完之后,心里總有一種感動,是自己感動了自己,還是那樣的山坡上的情形,與內(nèi)心的期盼、祈求正相吻合?在曹雪芹故居的不遠處,那種氣息,閉上眼睛與睜開眼睛,給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了深刻的體驗與仔細的體悟,閉上眼睛以后,一下子幾乎就離開了現(xiàn)實世界,恍恍然,進入了超越時空的絕美境地之中。
詩,需要讀者,不過,寫詩,有時僅僅是寫詩的人,需要表達,內(nèi)心的一種沖動,像激流一樣需要傾瀉。并不在乎,誰看了,或誰不看。就像激流,不會在乎誰在身邊,誰不在身邊。詩屬于外部世界,更屬于內(nèi)部世界,屬于自我,可這種自我,卻能引起他人的共鳴,而成為交響曲。我的《只有我》,由景生情,由物及我,寫完了,即寫完了,如一道激流傾瀉了,也就傾瀉了。詩,被放置于一邊。過了許久,再一次拿出來的時候,仍有一種感動。感動什么呢?有些經(jīng)歷,是無法重復(fù)的。有著場景,對我們開放,只有一次機會。過了,也就過了。當(dāng)再一次回首,或回味,那幾乎恍如隔世。
前幾天,我把《只有我》放到了微信群里。很快有了回應(yīng)。一個朋友說:非常喜歡這首詩,“在河流不再流的時分”,太棒了。飛鳥飛倦,大地安詳,我躺,我睡。“只有我”,重章疊唱,結(jié)構(gòu)多好!“只有我”,既是孤獨,又是驕傲。世界的靜,與內(nèi)心的動,形成巨大張力。不過,他接著提出建議:強烈希望把最后兩句刪掉,這樣空間感、孤獨感、想象感會大得多,因為一旦坐實,哪怕是天才的落實,都是傷害。這位朋友的見解貼出來后,很快引出了不同的意見,又一個朋友說:刪去最后兩句,符合常態(tài)認知。不過,正是由于最后兩句的突兀,才顯得詩句更有了節(jié)律的變化、起伏驚喜。靜謐之中出現(xiàn)萬樂齊奏,詩的個性和詩人的情懷被凸顯出來了。
爭論開始了。主張刪去的朋友還列舉里爾克《沉重的時刻》作比較: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誰夜間在某處笑 /無緣無故在夜間笑 /在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無緣無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 /望著我 (陳敬容譯)。
附和者說道:詩是高級造境藝術(shù),更是具象審美活動。詩者情思猶忌點破,點破則會剝奪審美者的體悟樂趣。試想讀者正沉浸境中遐思無限時,忽又入眼尾兩句,如劇透般給出了的答案,瞬間便會清醒出境,結(jié)束一場審美活動。詩講韻外之致,弦外之意,余韻裊裊更為高妙。反對者,卻不這樣認為:《沉重的時刻》題意已明,四節(jié)詩意從不同角度推進,呈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在情感旋律的流動,又共同構(gòu)成詩歌完整的樂章,沒法再添加任何句子。而《只有我》之詩,如若無最后一句,確是留白,然而,僅前三節(jié),形式未免單調(diào),情感未免重復(fù),意境未免狹隘,氣質(zhì)未免庸常,而《只有我》所表達的卻是那種寧靜入化之中的巨大張力。
爭議到此,還沒有畫上句號,又出現(xiàn)了折中的第三種意見:刪除倒數(shù)第二句,保留最后一句,并分成兩行:靜謐之中,萬樂齊奏。如此,孤獨便融于自然,別有諧和的意境。詩寫到最后,拼的都是胸襟氣度和風(fēng)骨,而最后一句正是體現(xiàn)氣度與風(fēng)骨所在。圍觀者,越來越多,有朋友忍不住,插嘴說道:詩人兼聽吧,最后還是要聽自己的。
微信中的討論很有意義。它已經(jīng)不在于討論這首詩的本身。至于,最后是刪與不刪?如何刪?也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樣的討論,完全可以放到日常的課堂之中進行。上課我常與學(xué)生討論自己的作文,老師的作文也讓學(xué)生評點。我對學(xué)生說,每個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觀點,作出評價,但是,我們要有理由,要能夠說明、證明自己觀點的理由,能說出觀點、理由的就是“評論家”。只說出觀點,說不出理由的,還是亂說,無稽之談。千江有水千江月,這樣開放式的討論,不應(yīng)該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山坡上,只有我”,這個山坡,是客觀現(xiàn)實。這個我,是個體,也是群體。是詩意,也是夢囈。詩意與夢囈,有時是清晰的,有時是混沌的,是一種審美,課堂有時也需要這樣的狀態(tài)。
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遠方。那是現(xiàn)實的地方,也是夢里的地方。每一個人的身上也都有詩情詩意。有些人是外顯的,有些人是潛在的。孤獨會是詩情詩意,寂寥會使人產(chǎn)生悠悠的思緒。遠方即是夢想,夢想一朝被陽光照著,或被月色淋著,會像一棵樹一樣,會長大、會開花、會長出果實。這樣的情形,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遇到的,即使遇到了,外部的情景與內(nèi)心情景,也不一定就會契合。所謂千載難逢,所謂緣分、所謂修煉已到或未到,所謂可遇不可求。至于,詩句的多少、形式的表現(xiàn)等,在于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