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一
公元前696年,衛(wèi)國政變。國王跑了,國王萬歲!
這是本年度的國際大事,各國報紙的大字標(biāo)題是:
天理昭彰,衛(wèi)國另立新君!
扒灰者禍及子孫,前國王尋求避難。
各國的史官在那些天里熬紅了眼睛,一個個像亢奮的兔子,民工們來來往往地搬運書簡,簡直累斷了腰。史官們在如山的書簡里翻查事件的前因后果,在一張張散發(fā)著清香的木片上寫下他們的深度分析。
網(wǎng)上的評論有十萬八千條之多,而在這一年,一首名叫《二子乘舟》的歌成了唱遍天下的金曲: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
二子同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一年,乘舟二人組成了流行音樂界最耀眼的明星,所到之處,女人不分老少,普遍尖叫、哭泣、昏厥,男人們在遠處曬著太陽,捏著虱子,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然后,咯嘣一聲, 咬破一只虱子。
復(fù)述事情的起因需要色情小說家的想象力:衛(wèi)宣公先是愛上了他爸的小老婆,生了個兒子叫急子;后來,他繼位做了國王,公然就把急子他媽封為王后,好吧好吧,算他有種,轉(zhuǎn)世若干次就是唐高宗。急子自然成了太子,這時也長大了,該娶媳婦了,慈祥的老爸為他選定了齊僖公的女兒宣姜,齊國是大國,宣姜是比齊國還大的美女,于是傳旨在河邊建了一座壯麗的樓臺?;榇荡荡虼蝈七姸鴣?,大美女下了船就登了臺,但在樓上等著她的卻不是急子,而是急子他爸爸。
也就是說,兒子變成了觀禮嘉賓,宣公自己做了新郎,衛(wèi)郎雖老,而尚能飯,他抓緊時間和宣姜連生了兩個兒子。
然后,宣姜的兒子們漸漸長大,事情就變得老套了:急子成了眼中釘,急子他媽上了吊。
再然后,爸爸命令兒子急子出使齊國。
現(xiàn)在,說一說宣姜的大兒子,他名叫壽子。誰都看得出,這位壽子將是王位繼承人,當(dāng)然只要先除掉他的異母哥哥。但這個少年——據(jù)說此時也十七八歲了,他找到了哥哥,說:快跑吧快跑吧,咱爸叫人殺你呢!
急子不急,說:殺就殺唄,誰讓他是我爸。
兩兄弟沒話說了,喝酒。急子醉了,壽子抄起白旄就跑——忘了說了,他們的爸爸給了急子一柄使者所持的白旄,沒有電視,沒有照片,畫家畫的所有人都像一個人,所以埋伏在路上的殺手不認識急子,只知道見到持白旄者就是一刀。
于是,壽子被一刀殺了。
急子醒了,不見壽子和白旄,拍馬趕來:殺錯了殺錯了,殺我吧殺我吧。當(dāng)然,又是一刀。
所有的衛(wèi)國人都知道這兩個孩子是怎么死的:羞死的。深深的、令人絕望的羞恥。這兩個孩子,奇怪地、毫無理由地患有潔癖,他們真的不好意思再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不管你說出多少道理。他們并不憎恨他們的父親,他們只是厭倦了,這人世是你的和你們的,那么好吧,我們走了。
按《春秋》,二子應(yīng)死于陸地。但不知道為什么,人們頑固地認為他們死于水上。水在這件事里被賦予一種命定的意義:宣姜由水上來,然后上了癩蛤蟆的樓;而兩個孩子應(yīng)該由水上去。
清潔的水,洗去一切污濁的水。
泛泛其景——那船搖啊搖。
泛泛其逝——那船消失了。
兩個孩子變成了魚。
二
在公元前696年的那場政變中被推翻的并非衛(wèi)宣公,而是他和宣姜的第二個兒子、壽子的弟弟公子朔。在急子和壽子死后的第二年,宣公死了。公子朔即位,是為惠公。四年后,惠公朔被趕下王位,逃往他母親的故國齊國。
對于朔在那場悲劇中的角色,史家有確鑿的宣判。這是一個陰險的小人,他對兩個哥哥的死負有重要的責(zé)任?!蹲髠鳌返挠浭鰯蒯斀罔F:“宣姜與公子朔構(gòu)急子?!彼^構(gòu),就是讒言構(gòu)陷。司馬遷同樣強調(diào)了宣姜和朔的責(zé)任,但接著說:“宣公自以其奪太子妻也,心惡太子,欲廢之?!?/p>
——宣公之“心”只要不宣之于口,他人從何得知?在左丘明審慎止步的地方,司馬遷快活地邁了過去,他沒有證據(jù),但是他有對幽暗人性的理解。這個人,他強娶了本該屬于兒子的女人,而這個兒子還是他的法定繼承人,現(xiàn)在讓我們打開他的心:在這個狹窄幽暗、不能示人的地方,他不是父親,急子不是兒子,急子已經(jīng)以各種各樣的死法死過很多次……
而對宣姜來說,“構(gòu)”急子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在嫁到衛(wèi)國之前,她既不認識急子也不認識急子他爹,如果在21世紀(jì)的電視劇里,她后來可能會愛上急子,但宣姜顯然沒有這樣的想象力,她的面前是堅硬的現(xiàn)實:為了她自己、為了她的孩子,急子應(yīng)該消失。
所以,對于“二子乘舟”的悲劇,宣公和宣姜無疑負有根本的責(zé)任。但令人困惑的是,公子朔也被押到了被告席上,定為主謀。在后世說部如《東周列國志》中,他甚至成了第一被告,整件事皆出于他的上下其手、上躥下跳,甚至埋伏在路上的殺人者原也是他蔭養(yǎng)的死士。
但當(dāng)時和后來的人們常常忘了一件事,宣公在位十九年,何時迎娶宣姜雖然不能確定,但大致推斷,當(dāng)悲劇發(fā)生時,公子朔頂多不過十四五歲。如果我們相信這對母子共同參與了謀殺,那么我們還得相信,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jīng)是一個諳熟宮廷政治的陰謀家。
更重要的是,在整個事件中,預(yù)先想定的結(jié)果是急子的死亡,另一個結(jié)果卻純屬意外——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壽子的死,壽子之死完全是他自己的選擇。那么,公子朔這個少年陰謀家,他在策劃這一切時難道沒有想過,即使殺死了急子,繼承王位的也不是他,而是他的哥哥壽子?
現(xiàn)在,這個名叫朔的少年,他登上了王位,而所有的人,他的大臣,他的子民,正直的史官和悠悠后世,都冰冷地注視著他:這個篡位者,他的手上沾滿他的兄長們圣潔的血,他必遭報應(yīng)。
是的,我認為朔很可能是無辜的。但是,就像在21世紀(jì)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一樣,眾人所信的事實常常只是他們的立場和愿望的投射,沒有人把這件事僅僅視為刑事案件,這不是真不真的疑難,這是善與惡的判斷。
以21世紀(jì)的眼光,宣公劫娶兒媳無疑是驚世駭俗的丑聞,但是,春秋時代,蠻風(fēng)仍在,倫常遠不像后世那么森嚴(yán)。一部《左傳》,此類史事不絕于書。真正使當(dāng)時的人銘心刻骨不能釋懷的,是急子和壽子的赴死。
這兩個傻孩子,在眾人面前打開了一個陌生的、令人震撼的境界:人竟可以如此選擇以臻至善,人可以如此弱,這兩個孩子竟如同羔羊、如同犧牲,但是,他們讓所有的人意識到,我們是多么的臟多么渺小,我們的強大和茍且是多么羞恥;這兩個孩子如星空,如神,他們讓我們意識到,恒常的欲望之上、相殺相斫之上,應(yīng)該還有更為威嚴(yán)的事物,還有不可輕瀆的天道。
從那時起,審判已經(jīng)做出。宣公是有罪的,宣姜是有罪的。公子朔,不管他在這一事件中起了什么作用,他也是有罪的,他無從辯解,也沒有人為他辯護。他的罪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身上的血是臟的,盡管他的血和他同父同母的哥哥壽子是一樣的,但壽子的救贖恰恰證明了他的血的骯臟。
“二子乘舟”,這不僅是人倫和政治的悲劇,這同時成了一個精神事件,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輕易消散,它成了影響著衛(wèi)國國運的拒不愈合的傷口。
三
現(xiàn)在談?wù)剣H形勢。這是春秋早期,王綱解紐,北方的狄人正沖擊著華夏世界——此時的華夏遠非后世所見的鐵板一塊、密不透風(fēng),而是由文明的島嶼構(gòu)成的松散體系,疏可走馬。剽悍的北狄縱馬而來,中原諸國承受著巨大壓力,地處黃河之北的衛(wèi)國更是首當(dāng)其沖。在東方,齊國作為新的霸權(quán)正在應(yīng)運而生,齊為大國,廣土眾民,東依大海,西向中原,避過了北狄的正面沖擊,具有先天的地緣戰(zhàn)略優(yōu)勢。而齊始祖姜太公在周朝立國之初便是諸侯之首,被賦予維護王朝體系秩序的特權(quán)。當(dāng)其時也,仰觀天、俯瞰地,舍我其誰,每一代齊國君主,心中都擺著一盤天下大棋。
所以,我們必須注意宣姜。這個女人,她的血將在衛(wèi)國國君的體內(nèi)流淌,她飄揚的裙帶上拴著齊與衛(wèi)的戰(zhàn)略伙伴關(guān)系。宣公死了,公子朔繼位,最快活的人便是宣姜的哥哥齊襄公。現(xiàn)在,他細細端詳著這局棋,卻忽然又落下一子,此一招之大膽瘋狂,即使在肆無忌憚的春秋時代,也令人瞠目結(jié)舌。
——《左傳》的作者面紅耳赤地寫下了這行字: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p>
也就是說,這個哥哥,齊襄公指使急子的弟弟昭伯去把他新寡的妹妹宣姜給辦了——請原諒我實在也是想不出什么更文雅的詞了。這是讓兒子去侵犯繼母,而這女人,還差一點成為昭伯的嫂子。
為什么呢?哥哥是憐惜他的妹妹盛年守寡嗎?當(dāng)然不是,齊襄公本人百無禁忌,他與其異母妹妹的孽戀是春秋史上最黑暗的亂倫事件,但他同時是深謀遠慮的君王,他能看到草葉上醞釀的大風(fēng),他知道他那可憐的外甥承受著多么深刻的鄙視和怨憤,他們認為他的血是臟的,一陣風(fēng)來就會吹走他的王冠。而襄公要的是萬無一失,他要把衛(wèi)國長久地拴在齊國這棵樹上。假如惠公朔遭到廢黜,衛(wèi)人會選擇誰為新君呢?這些輕浮的衛(wèi)人,他們忽然全體瘋了,他們認為他們之中出了一個圣徒或圣人,不,兩個,急子和壽子,但這兩個圣徒都沒有留下后代。那么,誰的血與他們最為接近?只有急子的兩個同母弟弟,黔牟和昭伯,而昭伯又曾經(jīng)客居齊國,那么好吧,在不知倫常為何物的襄公看來,事情可以很簡單,就是讓昭伯辦了宣姜。
竹木簡時代古人行文簡約:“不可,強之。”千萬不要以為史官這是在說宣姜,他說的是昭伯。據(jù)說,昭伯拒絕強占自己的繼母,但是“強之”:據(jù)說那天晚上,在衛(wèi)國的宮廷里,昭伯被一群史書里刪節(jié)了姓名和面目的人們強迫著,被按在繼母的臥榻上。后人百般想象那個暗影幢幢的狂亂的夜晚,但他們想象力也實在有限,想來想去,也只好把昭伯灌醉。
但是,在這里,史官們無意間再度露出了破綻。在“二子乘舟”一案中,你們無視公子朔還是未成年人的事實,把它描述成一個老謀深算的罪犯,但是現(xiàn)在,你們忽然想起他還是個孩子,你們不得不寫下“初,惠公之即位也少”,因為不寫下這一句,你們就不能解釋一個君王何以能夠坐視自己的母親被人侵犯,你們就不能解釋,他何以能夠忍受如此的奇恥大辱。
少年惠公,這個名叫朔的孩子,那天晚上,他孤獨地縮在寢殿里,他是否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這無關(guān)緊要,他無法保護自己的母親,他也無法保護自己。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恨他,所有的人都在詛咒他,他不過是王位上的囚徒。
很可能,那天晚上,衛(wèi)國的群臣都是同謀者,他們就是要羞辱他們的王。盡管齊國在衛(wèi)國有強大的影響力,但如果沒有衛(wèi)國群臣的默許甚至協(xié)助,這個男人怎么可能被強按在母后的榻上?他們不能忍受這個陰險淫賤的女人母儀萬民,他們甚至認為昭伯對宣姜的侵犯是一種復(fù)仇和報應(yīng)。在那個彌漫著自商紂王以來郁結(jié)不散的酒氣的晚上,人們的心中燃燒著瘋狂的激情,當(dāng)他們圍在宣姜寢殿的門外時,他們自己也難以分清,充塞于心的究竟是道德義憤還是深黑的欲念。
對這一夜,史官們認為有必要特別澄清的是昭伯的態(tài)度,是的,他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畢竟他是圣徒急子的親弟弟,他不應(yīng)該是,因而也就不是禽獸。至于宣姜,她的態(tài)度無人在意,她的“可”或“不可”有什么不同嗎?如果說“不可”,那十幾年前她干什么去了?她難道會拒絕如此邪惡之事嗎?她難道不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嗎?此時此刻,她只是坑中的一個娼妓,等待著石頭落下,有誰會聽到她的聲音?
這個女人,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三十六七歲了。在《詩經(jīng)》中的《君子偕老》一詩中,衛(wèi)人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宣姜: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這是屏住呼吸、欲哭欲跪的凝視,混雜著對絕世之美的敬畏和暈眩、痛惜和隱惻?!白又皇?,云如之何?”你怎么竟是一個不貞潔的女人!你又怎么可以這樣美!她盛裝走向宗廟的祭壇,在眾人的眼里,她竟是如山如河,如山一般安重而傲岸,如河一樣淵深而蜿蜒,在她面前,你不由自主地要俯伏下去,你要低到塵埃里,她怎么可以這樣,她怎么竟像是來自天堂的花園,她怎么竟像是傳說中的神仙?
這個女人無聲地走著,她被禁閉在沉默中。
四
惠公朔在齊國流亡八年。公元前688年,齊襄公率領(lǐng)諸侯聯(lián)軍趕走了黔牟,朔重登王位。十八年后,朔去世,其子繼位,是為懿公。
懿公的名字是赤,紅色,血的顏色。
不知朔為什么要給兒子起這個名字。也許,在為新生的嬰兒命名時,跪在祖先的靈前,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血。他的異母哥哥的血,他的同母哥哥的血。他自己的血。圣潔的血和臟的血。他知道,一切都還沒有過去。
懿公赤站在殿上。此時離急子和壽子的死亡已經(jīng)三十二年了,時間漫長,但春秋事少,人的記憶遠比后來的人頑強。在無數(shù)個無事的單調(diào)的夜晚,他們記起多年前的事,多年前的恩情和仇恨、德行和惡行依然像昨天那樣新鮮,一切都不會消失,暗自生長,直到一柄劍刺入被記掛了多少年的身體。
懿公赤面對著他的臣民,一張張沉默的,冰冷的,無表情的臉。他的父親過去三十余年一直面對著這些魚一般的眼睛,他想他知道他父親是怎么死的,是被慢慢看死的。
懿公赤感到蝕骨的疲憊,他抬起眼,頭頂是遼闊的天,一只潔白如雪的鶴緩緩飛翔……
關(guān)于懿公的統(tǒng)治,史官們記不起他做過什么值得一記的決定,他最終的也是唯一的決定導(dǎo)致了他的統(tǒng)治的悲慘終結(jié)。但是,關(guān)于他作為君王的德行,史官們有話要說,他們以“淫樂奢侈”四個字做出了定論,而這四個字的證據(jù)是兩個字:
“好鶴。”
懿公赤好鶴,他熱愛鶴。很多很多年后,一位與世無爭的隱士同樣好鶴,他把梅花視為他的妻子,把鶴視為他的兒子。而對懿公赤來說,天空才是他的江山,天空中飛翔的鶴就是他的臣民。
他在宮中養(yǎng)了大群的鶴,為此耗用了大量的財政資源。史官憤怒地寫道:“鶴有乘軒者?!薄醋置娼忉?,有的鶴居然坐著只有卿大夫才能乘坐的軒車。但是,很難想象鶴會喜歡坐車,或者一個人愛鶴而一定要請它坐車??紦?jù)家們給出了合理的解釋:“謂以卿之秩寵之,以卿之祿食之也”。(汪中《述學(xué)》)也就是說,懿公赤,他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鶴的王國。
在21世紀(jì),鶴已經(jīng)遠離人們的日常經(jīng)驗,而在《詩義疏》中我們得知,這超凡之鳥竟是深夜而鳴:“常夜半鳴,……雞鳴時亦鳴?!?/p>
兩千七百多年前的衛(wèi)都朝歌,白日,成群的白鶴在天空回翔,深夜里,群鶴發(fā)出直薄云天的唳叫。朝歌的人們天天被鶴鳴驚醒,這是一座失眠的城市,鶴唳如箭,一箭高過一箭,這座城市的夜被刺破,流淌著黑色的憤怒,災(zāi)難的巨翼在每個人的心中緩緩展開。
公元前660年冬天,狄人大舉進犯。這不是一般的騷擾和掠奪,這是一次決生死、定存亡的大戰(zhàn)。
在衛(wèi)國的宗廟,國君舉行古老莊嚴(yán)的“授兵”大典,這是向全體國人發(fā)出的動員,為了社稷,為了我們共同的祖先,拿起你們的兵器,披上你們的甲胄,跟隨你們的君王,去戰(zhàn)斗,去光榮地勝利或死亡。
那個寒冷的冬日,懿公赤立在宗廟的高階之上,他不得不注視他的臣民,而他們依然沉默著。
兵器和甲胄堆積在宗廟的廣場上,但沒有人走過去,人們好像沒有聽見他們的君王的呼吁和命令。
難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只白鶴滑翔著,落在宗廟老樹青銅般的枝丫上。
終于,有人說話:
“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zhàn)!”
讓你的鶴去戰(zhàn)斗吧!你的鶴享受著你的祿位,你是它們的國王!
這個人是無名者?!蹲髠鳌分校瑹o名者的聲音常常就是眾人的聲音,而那天聚集在宗廟廣場上的眾人并非烏合之眾,他們是國人,在春秋時代的他們有時讓人想起希臘城邦的自由民,享有權(quán)利也承擔(dān)義務(wù),在個別的、極端的情況下,他們會一哄而起廢黜君主。此時,他們明白地告訴這個命令他們出征的人,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當(dāng)君王未能善盡自己對國人的責(zé)任時,他無權(quán)要求國人的服從、戰(zhàn)斗和犧牲。
但是,鶴也許僅僅是一個借口。如此公開的犯上即使在春秋也并不常見,而且“好鶴”一事恐怕也并未超出當(dāng)時一般君主的荒唐水平,即使是史官也并沒有指控懿公赤停發(fā)群臣的工資。此時,在宗廟上空飄蕩著的,是急子和壽子的神靈,他們依然在這里,依然在衛(wèi)人的心中,從惠公朔到懿公赤,衛(wèi)人從未承認他們是自己的君王,他們是骯臟的、邪惡的,他們身上流著褻瀆神靈的有罪的血。
那天站在那里的人們,他們不是后世的中國人,他們或許放縱,或許暴躁,或許踐踏倫常,但是,他們不是卑賤的奴仆。
懿公赤知道,這時,他終于不再是他們的王。
就在那一刻,這個人做出了決定。
懿公赤出征迎敵。
他把權(quán)力和妻子都交給了大臣。
他披上鎧甲,登上戰(zhàn)車。
史官們和整個朝歌城都屏住呼吸,注視著這出征的軍團。
這可能是春秋史上一個君王所曾率領(lǐng)的最小軍團,也許只有三乘戰(zhàn)車,因為,史官如此鄭重地記錄了它的陣容:
“渠孔御戎”——為國王駕車的,名字是渠孔。
“子伯為右”——在車上陪伴國王的,名字是子伯。
“黃夷前驅(qū)”——前邊那輛車上是黃夷。
“孔嬰齊殿”——最后那乘車上站著的,名字是孔嬰齊。
還有兩名史官,名字是華龍滑和禮孔。就讓他們隨便坐在哪一乘車吧,他們忠于他們的職責(zé),他們決心如實記錄王朝歷史的這一時刻。
他們就這樣穿過朝歌的大街,穿過人群,三輛戰(zhàn)車在青石街面上發(fā)出轔轔輪聲。
黃鶴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知天地之圓方。
鶴越飛越高,這滑稽而悲傷的軍團踽踽遠去……
五
洪水般的馬群。
狂風(fēng)般的刀。
迸射的血。
肉。
無聲的、幾乎在片刻之間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屠殺。
只有衛(wèi)公的大旗站立著。
懿公赤始終不肯放倒他的旗。
——兩位史官是這場戰(zhàn)斗僅有的幸存者,他們一遍遍地向每一個人講述那個黑暗的末日。
都死了。
我們的王死了。
我們的王被狄人吃了。
像群狼分食獵物,像一群兀鷹分吃田野上倒斃的一只野獸,當(dāng)?shù)胰松⑷?,我們的王已?jīng)消失。
荒野上,一個人披發(fā)狂奔。他叫弘演,他是衛(wèi)國的臣子,受命出使在外,在回國的途中,得知朝歌已經(jīng)陷落,衛(wèi)國已經(jīng)覆亡,懿公赤已經(jīng)戰(zhàn)死,已經(jīng)被狄人分食。
他在這荒涼的戰(zhàn)場上狂亂地翻找,一條馬腿,折斷的車轅,染血的鎧甲,一個頭顱,一柄折斷的劍……
沒有懿公赤。
他癱坐在地上,他的手火灼一般猛地抬起來,手上是黏稠的血和肉。
弘演呆呆地看著這只手,不知過了多久,他好像忽然醒了一樣,抬眼望去——
在前方,一乘傾斜的戰(zhàn)車的軾板上,安放著一枚肝。
那是赤紅的肝,如懿公赤一般赤,如鶴頂紅一般紅。
它似乎還在呼吸,還在翕動。
弘演走過去,對著這肝拜倒:你的奉命出使的臣子現(xiàn)在向你復(fù)命。
然后,他跪坐著,解開衣裳,抽出佩劍,他平靜、專注,閃著幽光的劍緩緩劃開他的皮膚,他看著鮮紅的血慢慢沁出,終于,他決斷地把劍向里、向下送去,血迸射而出……
他的掌心捧著那枚肝,他把它安穩(wěn)地納入自己灼熱的腹腔。
現(xiàn)在,這個人,這個邪惡、骯臟的血液的傳人,他的肝已經(jīng)濾清了他的血,他重新成為王,他的臣子的身體成為他的棺槨。
弘演的眼不曾合上,悠悠蒼天在他的瞳孔上展開,一只鶴悄然飛過。
大路上,一個女人站在飛馳的車上,她是許穆公的夫人,正在奔向她遭到滅頂之災(zāi)的母國——她是衛(wèi)國人,她是宣姜和昭伯的女兒。
“載馳載驅(qū),歸唁衛(wèi)侯。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p>
《詩》三百首,很多詩我們能清晰地聽出那是女人的聲音,但是,我們不能說出她們是誰,只有這個女人,我們確切無疑地知道,她是許穆夫人,她為她的母國寫下了這首《載馳》。
這個女人,恥辱的、沉默的宣姜的女兒,從此永遠站在那輛飛馳顛簸的車上,她焦慮、悲傷、冷靜、倔強,她的聲音堅定威嚴(yán),她所吟詠的竟非關(guān)私情,而是家國與興亡。她就這樣光榮地進入了史冊,她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可以被辨認出的女性詩人。
這高貴的女人,茫茫大地在她的詩中飛馳,她的聲音如山如河。
六
公元660年冬,衛(wèi)國滅亡。國都朝歌被狄人的馬蹄踏破、被狄人的利齒嚼碎。統(tǒng)計從不是古代史官的專長,但此時,他們椎心泣血地一個一個點數(shù)著剛剛在深夜里渡過黃河的衛(wèi)人,只有這些了,從朝歌逃出的“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加上尚未淪陷的黃河之南的小片屬地,衛(wèi)國僅存五千人。
衛(wèi)國亡了。這是第一個重要的華夏諸侯國亡于夷狄之手,這巨大的災(zāi)難震撼華夏。
懿公赤的肝高懸,弘演的死成了向所有華夏國家發(fā)出的壯烈吁求:這就是我們,我們的祖宗和社稷,我們的君和臣,我們的忠義和血氣。我們的所有和我們的所信、我們的天下和我們的文明,都已退守到最后的時刻,退守到赤裸裸的肝,退守到這具身體。
所有的劍在匣中長鳴,所有的君王和武士振袂而起。
衛(wèi)國不能亡! 齊桓公如此斷言。他是齊僖公之子、宣姜之弟,是春秋時代第一個霸主,以“尊王攘夷”的旗幟,他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召喚和凝聚起華夏認同。
桓公曰:“衛(wèi)之亡也,以為無道也。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p>
弘演之死,無可置疑地確認了懿公赤作為君王的合法性和正當(dāng)性,衛(wèi)國的宗廟必須重新立起,衛(wèi)國君王的血必須永世傳續(xù)。
黃河之南,在許穆夫人所遙望的漕地,荒野之中,五千衛(wèi)人朝見新君。
懿公無子。此時昭伯已死,他和宣姜的兒子登上王位,是為戴公。戴公旋即病逝,其弟文公繼位。
衛(wèi)國人終于又有了最接近急子血統(tǒng)的君王。而齊僖公的謀劃終于完美地實現(xiàn)。宣姜和昭伯“與君偕老”,他們共生了三女二男:齊子——據(jù)說嫁給了她的舅舅齊桓公,好吧,春秋就是這么亂;然后是戴公,文公,宋桓公夫人——她是春秋五霸里那位高貴和愚蠢得令人心疼的宋襄公的母親,最小的女兒是許穆夫人。
文公在位二十五年,直到離世,他都是一個樸實的人,像泥土一樣樸實,衣“大布之衣”,頂“大帛之冠”,大布是最粗糙的麻布,這位君王“輕賦平罪,身自勞,與百姓同苦”。
——一切又開始了。
責(zé)任編輯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