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花草,并不是特別的名貴,卻長得極其茂盛,蓊郁蔥蘢,綠意含煙,落英繽紛地擠滿了青石鋪就的小路。梳著兩個環(huán)形發(fā)髻的女孩羞怯怯地躲在窈窕女子的身后,水靈靈的眼睛望著他,有好奮亦有防備。他將手中的書隨意一拋,英俊的眉眼霎時皺起,作勢要去捉她,嚇得小姑娘一個激靈提起墨綠色的裙擺就跑開了,腳腕的鈴鐺脆生生地響起來,搖落了一地的杏花。
旁邊,青絲潑墨般的女子見狀用衣袖掩了粉面,輕咬貝齒,嫣然一笑道:“寒花不過就是個十歲的小丫頭,你逗她做什么?”他聞言,頓住身形,顧自笑意滿滿并不搭話。她有些羞赧地一跺腳,轉(zhuǎn)身欲走,手腕一沉,卻被他拉人懷中,淡談的書墨香和著胭脂味,四下彌散,宛似嶺上桃花三百樹。
不過一轉(zhuǎn)眼,他竟然已經(jīng)娶得名門閨秀魏孺人多日了。那日的紅燭高照、煙花璀璨卻還歷歷在目。他常常在掩卷夜思的時候想到這回事,想一回笑一回,連夫人的陪嫁丫環(huán)寒花都未曾熟識,卻已生出了并蒂人間多時的恍惚感,委實有些欣喜的可笑。
雨落秋涼,香褪雪至。他未人府門,就早有隱隱的香氣撲面而來,打眼一瞧,原來是寒花那個小丫頭在剝荸薺呢,嫩白的果肉早已擠滿整個瓦盆,破碎的果皮整整齊齊地堆在石凳旁。他伸手去拿,不想?yún)s被小丫頭搶先一步,端走了瓦盆,還緊緊地護(hù)在懷里,神情倔強(qiáng)得不像話。
著一襲緋色衣衫的孺人亭亭而來,見狀,不由嘆道:“可惜了熙甫一代名士,如今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一個食字,倒在一個小丫頭手上栽了跟頭,咯咯……”寒花見小姐笑得開心,越發(fā)得意了,眉梢一翹,端起荸薺就顛顛躲到了孺人背后去。他有些無奈地看著孺人打趣他,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只好悻悻然嘆了口氣,佯裝生氣的樣子瞪了一眼寒花就拂袖進(jìn)了書房。
許是難得見一次先生窘迫的樣子,孺人不由得玩性大發(fā),晚飯?zhí)匾饬袅艘粡埿鬃釉谂赃?,囑咐寒花好生吃飯。席間,孺人瞥見寒花貪吃的模樣越發(fā)開心,還忙不迭地叫他去看。雪簌簌,餐飯生香,燭火依墻,他看著這一主一仆不由得眉眼舒展,心里的暢快與喜悅壓著壓著就壓不住了,藏不住了,眉眼溢出斗大的薔薇花來。
江南的煙雨總是這樣的多,纏綿又多情地凝在空氣中,隨時準(zhǔn)備落下。繾綣的時光又總是這樣的無情,短暫而涼薄,徒留一闐未完的歌。一轉(zhuǎn)眼,這樣的場景已經(jīng)遠(yuǎn)去十年了。十年蹤跡十年心,不知道那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頭是否已經(jīng)長成了裊裊身姿的少女,那個珠玉一般的女子可還記著他這個歸人?
燈影憧憧,空庭寂寂。握著畫筆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因為僵立許久而有酸意蔓延,他遲遲無法落筆,似乎已經(jīng)畫不出她的眉眼了,卻也覺得她在自己的心中早已長成一棵活潑粉妍的桃花樹,在他的后半生婉約地開著,熱烈地活著。
他記得她每一次的回眸與嬌嗔,記得她雖生于富貴之家卻絲毫不嫌棄自己的清貧,記得她甘于平淡,樂于操持,用溫情化解了他心頭洶涌的潮水,還記得她與寒花的每一次嬉笑,玉肌豐瞼,朱顏如歌,一夢蹉跎。
他長嘆一聲,棄了筆,舉了古卷,仰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卷上的字在微涼的月色下泛出一點墨黑的陰影,咽喉中涌出一絲清苦的味道。
他想起的依舊是孺人的仙姿,她挽著花髻,伏在書案上認(rèn)真地寫字,娟秀的字跡在泛黃的書頁上緩慢地行走,迤邐出一路詩情畫意。偶爾她也會捧了書卷問他一些古事古文。人人都道他是古文大家,可唯有在她眼里能看到如此虔誠的敬意。孺人是他靜夜讀書的添香紅袖,亦是他的忘憂谷,她藏起重重憂愁,一心一意地陪著他寒窗苦讀,支持他大展宏圖,就連回去看望父母,也不忘與姐妹說起項脊軒來。
她叫它閣子,一個沒有功名只有書香的閣子,一個一卷書溫一段好時光的閣子。她在他耳邊細(xì)細(xì)柔柔地說:“你是大丈夫,不要管諸如貧困這類瑣的小事?!彼谒矍凹?xì)細(xì)柔柔地笑,“你看寒花又惱你了呢!”舌根冒出一點酸,燭火不小心迷了眼,相思如酒,醇厚而持久地繞在心頭,即使醉了睡了也是無法忘記的吧,回憶如毒,總還會雨打芭蕉似的侵入夢里來。
回憶思念瘦,他放下書卷,青衫濁淚,踱步至窗前,桃花凋零,小徑衰敗,唯有那年他親手種上的枇杷樹繁盛茂密。還記得孺人曾說小軒雖好,卻過于單調(diào)了,于是慫恿他種了不少的蘭花、桂樹、竹子等,綠樹婆娑,風(fēng)移影動,才覺姍姍可愛。
只可惜她沒能種上最愛的枇杷樹。于是,在孺人病故那年,他特意去尋了好苗子,一鏟土一鏟土地種上了一株,如今,其已亭亭如蓋了。青衫依舊,只是那些相擁的時光,甜蜜的往事早已隨著夜雨晨風(fēng)遠(yuǎn)去了,十年一覺鴛鴦夢,往事成空。
他睜開眼,眼角一點溫?zé)岽闪司€。世事艱難,紅塵夢短,在每一個清晨與黃昏,在每一個樹影婆娑白露凝結(jié)的夜晚,他總還是忍不住念一念,看一看,任相思入骨,一寸一寸染白華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