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是守住了對她的承諾,一生一世,不曾相負。
可她卻負了他,過早的離去只留他一生孤苦。冰冷的龍榻映著老舊的黃,卻如針扎一般刺得他睜不開眼。籠在薄紗燈罩內(nèi)的燭火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微微跳動,晃得他有些頭痛。他吹滅了燈,在昏喑中將頭深深埋下。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摸過她斜倚看花的貴妃榻,撫過他為她描眉的銅鏡臺。月色人戶,濾過蟬翼服的窗紗,在地面上氤氳出談?wù)劦墓狻?/p>
從前,她喜歡拉著他的手,在院中看月色起伏。偌大的紫禁城,安靜得不像話。唯聞著彼此間的呼吸聲,才覺得安心,仿佛這個世界只有彼此。
他和衣躺下,冰冷的床榻再無她的溫聲軟語。耳中傳來寶華殿和尚的誦經(jīng)豐斤福之音,和著木魚的沉重,聲聲入耳。
愈加暴躁的他將頭深深地埋人錦被,直至意識模糊,才漸漸陷入過往的夢。
那年初遇,她不過十二歲。隔著重重儀仗與他的威嚴,她用糖糕般軟糯的聲音輕聲追問:“這么大的皇宮,你是不是很孤獨?”
他六歲登基,那稚氣弱小的身軀承擔(dān)起的不僅是黃袍的厚重,還有整個天下。他害怕,卻沒有人給他退縮的權(quán)利;他想哭,卻沒有人給他吵鬧的權(quán)利:他想離開,卻沒有人給他脫去這身龍袍的權(quán)利。
六歲到十三歲,那個叫多爾袞的男人像大山一樣壓在他頭頂整整七年。他要裝作不知道多爾袞的野心,他要裝作看不到多爾袞對皇額娘的覬覦。在尋常人家的孩子聚在一起逗狗偷雞的年紀,他卻要背負著那些說不出對誰的恨,一天一天茍延殘喘地活著。
額娘心疼他的悲苦,這個女孩卻看透了他心中的孤獨。
看著她那如被潺潺清流洗滌過的眸子,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想孤孤單單地獨守這佬大的紫禁城。他握緊了拳,青筋凸起,指尖刺疼掌心。終于,他用盡全力轉(zhuǎn)過身,走人那幽深好像沒有盡頭的紫禁城。
他強迫自己不要回頭,不要留戀,因為他不想她那樣干凈的一雙眸子被深宮的孤苦蒙了灰塵。
院中玉蘭開得正好,奶白色的花瓣在細雨朦朧間輕輕搖曳飄落。微風(fēng)中,它們輕輕飛舞,似是冬日初雪。他不顧小太監(jiān)的勸阻,推開了窗,任冰涼的雨水灑落在自己的掌心,泛起點點漣漪。
雨水漸漸打濕了桌面上那本平攤著的《詩經(jīng)》,“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闭堕g,他抬手關(guān)好了窗,轉(zhuǎn)而回身命令道:“去幫我找一個人。”
面前的女子略顯羞怯地搓著衣角,頜首施禮的身子甚至有些發(fā)抖。他皺了眉,命她抬頭,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只是那雙眼睛不再似從前那般澄澈。
他扶她起身,想著歲月催人,她也不再有從前的天真。可他還是給了她貞妃的位份,給了她旁人望塵莫及的榮寵。他只覺得自己找到了溫柔的依靠,卻又在無數(shù)個夜里拉著她的手被數(shù)不清的夢魘纏身。
光陰如水,皇后病逝,在皇太后的安排下,他迎來了第二位皇后。
朝臣恭賀,親王禮贊,唯獨他自己,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前朝為立后之事忙得不可開交,他卻偷閑躲進了后花園。靜謐之中,他沉沉睡去。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嬉笑聲,吵得他再也閉不上眼睛。
他循聲而望,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正不顧宮人阻攔要摘芙蓉園里新開的醉芙蓉。許是被擾了休息,一向不愿多管這些小事的他才會沉著臉走了過去。太監(jiān)宮女嚇得跪倒一地,罪魁禍首卻不害怕,趁亂將園中唯一一朵開好的醉芙蓉摘了去。
待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時,受到驚嚇的卻是他。記憶中那雙清澈的眸子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清眸中映著他驚慌失措的臉。終于,他瘋魔暇地將她攬入懷中,“原來,是我找錯了人?!?/p>
這一舉動嚇壞了所有人,倒是那被他抱住的女孩先冷靜了下來,“我們從前……是不是見過?”
他放開她,嘴角挑起的笑意溫潤如玉。貼身的大太監(jiān)慌忙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這位是鄂碩之女,貞妃娘娘的姐姐,博親王未過門的福晉。”
她與貞妃竟是親生姐妹,難怪他會認錯了人。從前,他的懦弱讓他沒有抓住她;后來,眼拙讓他錯認了她;這一次,她就在他面前,可她身上卻已多了一紙婚約。
向來緣淺,只怪造化弄人。
他大笑著離去,只留下在原地怔然的她。
他開始瘋狂地酗酒,迷戀被酒精麻醉后的片刻安寧。酒精奪走了他的憂愁,同時也奪走了他僅存的理智。
所以當太后將他昨夜下的圣旨摔在他臉上時,他依舊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他摩挲著那面明黃綾錦,冷笑著感覺大廈將傾。他竟下旨令鄂碩之女入宮,他竟堂而皇之地奪走了親弟弟的福晉。
“你是皇帝,竟為了一個女子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p>
“莫說是我,便是那般狼子野心的多爾袞,不也為了皇額娘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一言既出,原本就很微妙的母子關(guān)系變得愈加緊張。他們之間仿佛有著一道巨大的溝塹,而他又親手將它挖得更深了一些。
她終于還是進宮了,擔(dān)著賢妃的位份,穿著大紅嫁衣,戴著黃金鳳冠。
他挑了她的蓋頭,吻上她澄澈的眸。他說:“你該恨我,打破了你原本平靜的生活。明知一入宮門深似海,我還是自私地將你拉了進來……你可以恨我?!?/p>
“這么大的皇宮,你一個人是不是很孤獨?”她淺笑盈盈,拉起他冰涼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臉頰,“我一直在等你來找我?!钡攘肆陼r光,等到他迎娶了她的親妹妹;等到十八年華,只是被許了婚約,卻未曾出嫁。原以為要等上一生一世,卻不料,原來他還記得她。
夢中的他突然驚醒,耳畔依舊縈繞著她的詢問:“這么大的皇宮,你一個人是不是很孤獨?”
孤獨,真的很孤獨,得到后再失去愈加孤獨。
她入宮不久便有了身孕,這并非他第一個孩子,卻是第一個讓他這般高興的孩子。
那時她雖害喜害得厲害,卻每日里都笑盈盈的。在他處理攀忙政務(wù)無暇照顧她時,她也從來不吵不鬧,辛苦的話一句不說。
他喜歡就那樣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像孩子一樣偷吃酸棗蜜餞,陪她看月光灑脫,為她描眉梳妝。
她為他生了一個兒子,眉眼像她,嘴巴像他。他已忘記自己當時究竟有多高興了,他只記得失去那孩子時他有多傷心??伤€要強裝鎮(zhèn)定,因為他是她最后的依靠。
失了孩子,她的身子也跟著垮了下來。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卻還是親手葬了她。
“陛下,我只是希望你此生都不要再孤獨?!边@是她對他最后的要求,卻也是他此生此世都無法答允的承諾。他輕輕摩挲著她漸漸失了溫度的耳廓,輕聲呢喃:“你留我孤身在此,又讓我如何不孤獨?”
寶華殿的誦經(jīng)聲穿過了夜色,穿過了月光,傳入了他的心底。突然,他起身沖向門外,循著誦經(jīng)之音闖入寶華殿。方丈將佛珠送與他手,“施主執(zhí)念太過深重?!?/p>
他雙手合十,“我只愿此生不再孤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