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奴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春末花漸逝,滿地落紅易碎,總是惹得人不住傷感。顰兒在那個花事漸盡的三月倚著花鋤出神時,絲絲縷縷的綺艷情思還縈繞在心懷,化作紅淚泣出。
若真能生出雙翼,她愿化成什么樣的飛鳥呢?她為了前世的姻緣,攜了清魂傲骨在紅塵中苦苦掙扎,人心小小,總是在懂得了惰之后才學(xué)會貪戀與不知足,遂不經(jīng)意間癡念一起,婉恨起人身的不自由。
我想,她的那雙羽翼一定光滑柔軟,輕盈小巧,載得起女兒纖細婉轉(zhuǎn)的心思,放得下女兒玲瓏精致的惰誼。
是了,定然是燕子。
你看和“燕”字相連的那些詞,燕好、燕爾、燕樂、燕侶,都美好得讓人心生柔軟??粗p雙對對自由自在的飛燕入了迷,再思及放在心頭的那個人,便眉眼溫柔,嘴角含笑。
北國每到春日,日頭剛帶了絲暖意,燕子便雙雙歸來,極戀舊地回到昔日的家。站在羞羞澀澀剛萌了芽將吐未吐新綠的枝頭,喳喳地吵退了冬日的寒寂,熱熱鬧鬧地繞著柔間上下盤旋,親呢地把春天喚醒了,喚醒了嬌憨執(zhí)著團扇睡眼惺忪的深閨女子。
聞著啾啾碎鳴推開窗,微微仰頭便能看見交頸呢喃的梁間燕子。
它們是這樣長情的鳥兒,長情到有人都開始艷羨。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南唐)馮延巳《長命女·春日宴》
這首輕輕淺淺若民歌的《長命女·春日宴》,滿滿的青誼卻盛不住,順著女子纖手所持的酒盞蜿蜒著溢出,不算太過含蓄的深惰,款款剖開一顆心坦言,借著祝酒,雙手奉給你。誰能忍心拒絕呢?
這個軟著嗓子慢吟的女子,一定是這位郎君放在心頭呵護的人,所以她才可以掙脫矜羞自持,大膽得近乎放肆,素手綠酒,烏發(fā)紅顏,眸間深深淺淺滿是情深,艷艷得灼著人的眼。
車馬徐行青石板的吉時,總脫不開一個“雅”字。一草是情,一木是思,一花是念,一石是意,天地間的靈秀都帶著說不盡的詩意。就連米酒初成未過濾時,上面晃悠悠浮著的薄薄一層米渣,因著那層淡綠的顏色,也被趣幣爾為綠酒。
可若與郎君祝壽,在那樣重要的日子里,呈上的若是新成的未曾過濾的酒,怕是不合適的,它是隨性的,卻不夠親切。不,不是這樣的呀。這壇酒,或許是這位習(xí)慣婢奴環(huán)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子,私下背著郎君,滿懷欣喜與雀躍偷偷親手釀下,只待第二年春日里取出,然后和著自己深切的愛意勸他飲下。
愿郎君千歲長存。雖不敢將同樣的奢盼寄于己身,卻也仍愿自己身體康健,可以伴在他身邊更長久一些。
其實這樣就很好了,大約是日日推開窗扉仰頭便可看見粱間的那雙燕子親昵,心頭不由得起了一絲難平之意。第三愿,她婉嘆一聲,款款低了頭,描畫精致的眼角飛出絲俏皮,指了指正彼此依偎站在梁間的雙燕。
歲歲長相見。
她的一生到如今,何其幸運,做女兒時養(yǎng)在深閨被父母千嬌萬寵悉心教養(yǎng):待到裊裊娜娜盛放的年紀被父兄挽著交到了郎君手中:郎君妥帖安好地把她收入掌心,開始了長到白首的相守。
紅塵之中愛情的形態(tài)萬千,這種歸宿大抵是最幸運的。吉代的女子,為著一個人生,為著一個人死,如同男子的掌中之珠,愛惜時愛惜,疏忽時疏忽,一腔心思盡付,然后便癡癡由了他。
若那時她背負了一族沉甸甸的榮耀踏入巍巍皇宮,想必又是另一番難言的境遇。她須費盡心機、勞盡心力去爭得恩寵,曲折的小徑堂皇富麗,她不知君王何時會穿過芳草庭院、舞榭樓臺向她走來,只能懷著期待,早早梳了妝,著了最美的衣裙,微微踮著腳候在門口等待。
那是不一樣的大院,卻有著同樣的深情,可她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繡裙斜立正銷魂,侍女移燈掩殿門:
燕子不來花著雨,春風(fēng)應(yīng)自怨黃昏。
——(唐)韓倔《宮詞》
巍巍宮殿,淹沒了多少女子的嬌美年華,這是世上最不由人的地方。陽光尚好時,便望著穿花而過的雙飛燕子兀自發(fā)呆,想象著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和君王恩愛纏綿。
不知她可曾悔過,想著自己若嫁人小門小戶,雖不如今日榮華,卻一定會被那人愛護疼惜,定不會如今日,定不會如今日啊。
夜色漸漸深了,她長嘆一口氣落寞轉(zhuǎn)身,侍女忙跟在身后去將殿門掩了,借著一絲微光,她輕輕轉(zhuǎn)頭看著寂靜的夜色入了神,細雨凄迷,殘花零落,竟連日日常見的燕子今日都不曾來??扇粞嘧与p雙對對飛了來,在這綿細如織的春雨中穿梭歡鳴,卻只有她一人把盞邀影獨對簌簌落花,愈發(fā)讓低迷傷懷侵了心魂。
卻叫她,如何不怨啊??烧l叫他是君王呢,他威嚴他矜貴他手握四方,她卻不能與他撒嬌弄癡嬉戲玩鬧,甚至,連她已柔腸寸斷,他都不會知曉。
注定不是良人。
她在他寵溺喜愛的眼神中含羞帶怯紅了臉動了心,偎在他身邊時癡言纏語訴著依戀,抬眉低眼一顰一笑間都勾著絲絲縷縷的惰思,轉(zhuǎn)眼叉在他擁著別的美人時碎了念斷了想。
在這樣的夜里,相思愈發(fā)深重,彼時言笑晏晏,而現(xiàn)在只剩癡苦。就如去年那幅凄艷絕倫的畫面里,微雨繁花,雙燕親昵,只有一個我,卻獨缺了一個你。
反倒不如那雙燕子,時時雌雄頡頏,飛則相隨,自在且能長相守。
縱然每到秋寒,薏起無數(shù)情思的燕侶紛紛南去,待冬雪消融之后,它們便有會攜著一身溫軟歸來,落在梁間枝頭撲著翅膀帶來生機。
四季輪轉(zhuǎn),它們亦南北流徙,不曾懼過杳杳路途,雙雙回到舊時的巢,如此長情戀舊。
似乎冥冥中,這雙雙旋飛的燕子,帶回的不止是春信,更是紅塵三千里,可以期待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