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人寂的夜晚，青衫暖衣的書生執(zhí)了書卷，默默誦讀，任珠玉詞章和著更漏碾過心上。著一件楊妃裙的女子悄立于香幾旁，亦是捧卷看得仔細，且不時用香匙撥弄一下爐子里的香丸。香氣低回綿長，月華旖旎似水，這樣靜默相伴的時光，這樣美好的夜晚，這樣溫馨的場面，怕是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向往不已的。就連1909年活躍在南社的姚光先生都忍不住寫下這樣一首深情且雋永的詩：

徒倚閑窗月上初，仙霞朗潤托明珠。

銀屏華鬢人如玉，紅袖添香夜讀書。

皓魄橫斜夜漏遲，重重花影上靡時，

夢中占得銷魂句，喚醒卿卿索和詩。

寂寂深夜，只影一人，伏案誦讀的書生眼前只有青燈一盞，書籍幾卷，難免會覺得寂寞，渴望佳人在側(cè)，于馨香繚繞中，鶯聲緩語，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夜讀書。

姚光是有資格一筆道破書生心中這道玫瑰綺夢的，因為他與夫人王粲君，鶼鰈情深之余還能詩詞唱和。賞花，一人得神，兩人得趣，讀書，莫不如是。一人捧卷夜讀，固然怡然自得，卻不如麗人并肩來得自在。月色融融，和風(fēng)細細，他起筆作畫，她研墨捧硯，一點墨染就一幅畫；他翻開沉香書卷，她依偎在旁，執(zhí)手同賞，時而相對無話，時而相互切磋，交流詩文。重重花影落珠簾，時光綿軟歲月靜美。

銀簪剔花，玉臂橫陳，于溫香軟玉中夜讀固然美妙得緊。然而，人得了夢，伴得了夜讀的佳人絕非庸脂俗粉可做。所謂紅顏最難得知己，紅塵一去千萬里，正是如此。

彼時，士子們對紅顏知己有頗為“嚴苛”的四標準：“色期絕，才期慧，情期幽，德期貞?！奔葞艩柤讶耍氡嘏由碜随鼓?，姿容出眾，一回眸千嬌百媚是必須的。除此之外，還需要能讀書識字，擁有剔透瑩美的智慧?！皰呙脊P上也生花”的女子方能常伴君側(cè)，知他，懂他，戀他，一起折梅聽雪，溫酒煮茶，一起踏月賞花，嘆時間無涯，一起疏解胸中塊壘，相互依偎。如果，能“閨房作學(xué)舍，一編橫放兩人看”就最好不過了，這樣的他無論在府里府外皆是瀟灑不羈的，皆是無拘無束做自己的。只可惜，紅袖伴士子的渴慕雖多，能實現(xiàn)的卻是寥寥無幾。

不少文人曾有賢妻在側(cè)，可惜賢妻賢在將時間與精力全用在了打點生活上，沒有琴棋書畫詩酒茶，只有最粗簡的孝敬與生養(yǎng)，最煩瑣的柴米油鹽。當郁郁不得志的他想與妻子一訴衷腸時，身邊的玉人不但早已被風(fēng)霜摧折，甚至給不出最簡單的理解與安慰。他是感激她疼惜她的，卻也不免心生落寞。

賢妻與紅袖常常難以兼得，這也難怪會有人慨嘆“紅袖添香，眷屬疑仙”了。

大概唯有“沒有誓言，不寄來生”的鬼怪狐仙能夠摒除世間繁雜事，一心一意地做一朵解語花了吧。她們眼里沒有門戶之見，沒有貧富之別，愿意在梅子雨深時或者大雪紛飛中，輕輕停在那篷窗茅戶前，素手叩門，軟軟問一句：“公子可好？”她們腰肢輕軟，舞姿生花：她們眉眼如畫，聲音清越，亦能撥弄琴弦，奏一支絕妙的曲子，撫慰人心；下棋品茶，也不在話下。才貌兼具的同時她們還性情無邪，愿意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愛與呵護雙手奉上。清茶熱飯，捧墨燃香，于是，書生們關(guān)于世態(tài)炎涼的失意與憂憤全在這紅袖的纏綿相伴中得到了消解。

她們中有白衣飄飄的聶小倩、美麗溫婉的連城，也有青絲如墨的小謝與秋容，雖不能生而為人，卻也是才情出眾、容貌傾城，一顰一笑只為書生。浮生載筆，心愿外化，那名叫蒲松齡的清俊書生想必也是孤寂的吧，風(fēng)華年少的時候，卻貧寒無名，煢煢孑立，只有將對“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想象化作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在筆尖得到些許安慰。

挽發(fā)髻，垂翠袖，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鬼狐仙子雖好，卻終究不能常伴左右，大多數(shù)書生亦更期望不但能夠有紅袖佳人相伴，更可共跨雙鸞歸，情深且白首。于是他們在紅塵中尋尋覓覓，除了良家少女，更多的人在煙花柳巷遇到了此生的知己。蘇舜卿、蘇小小、柳師師……她們雖出身卑賤，為蒲柳之質(zhì)，但大多數(shù)都在青史上留下了名字，留下了只字片語，只因，她們雖身在紅塵卻都有一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她們才思敏捷，卻不囿于封建禮教，思想開放，敢愛敢恨，熱烈得如同一團火。同是飄零之人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于是，三生桃花繪成扇，錦書頻傳，名妓與落魄書生之間流淌出一首首纏綿動人的歌。于流言蜚語中相依相伴，在漂泊動亂中得紅顏添香，相思一起，怕是想停止也難了。

細究起來，“紅袖添香夜讀書”之句并不吉，但得一紅顏知己相伴在側(cè)的心思卻在浩瀚的詩詞中數(shù)不勝數(shù)。想那融融月華之下，香氣裊裊，佳人在側(cè)眉眼含笑，院內(nèi)是海棠欲睡，屋中是香起聲動，衣袖帶風(fēng)，如此寂寂深院，花月兩嬋娟，就是再不得意的仕途，再得不到的功名，再不順心的際遇也能忘記了吧。靜夜讀書，需焚香讀之，需對花讀之，需與美人并坐讀之，古人，誠不欺我也。

夜色婆娑，燈花月色和，才子讀書，佳人添香，香低微而無煙，書卷多而不覺枯燥，只愿時間停住，從此并肩執(zhí)手，絮語更漏，相依相伴，美夢沉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