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于松竹林間見美人,淡妝素服出游,時已昏黑,殘雪未消,月色微明,師雄與語,言極清麗,芳香襲人,因與之叩酒家共飲;少頃,一綠衣童來歌舞,師雄醉寢,但覺風寒襲人;久之,東方已白,起視,乃在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
——(唐)柳宗元《龍城錄·趙師雄醉憩梅花下》
那是隋朝開皇年間,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冬日。
趙師雄臨近羅浮山時,天邊已隱隱沁出暮色,頭頂重云氤氳,像墨滴入水中,肆意暈染開來,襯得遠巒近林都恍恍惚惚,看不分明。
因為疲倦,趙師雄停了車子,掀簾而下,手中還拎著一壺飲了大半的酒。晚風清冷,寒氣似流霜掠過眉眼,穿發(fā)遠去,人目一片蒼??占?,他不由想,這一夜怕是尋不到休憩之所,只能在這山林間過夜了吧?
上涌的酒意讓他突然有了暫放一切、學狂士風流灑脫的沖動,酒壺高舉,步履踉蹌,搖晃于林間,自成一卷寫意丹青。
暮色愈發(fā)深了,迷迷糊糊中,趙師雄突然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清幽冷香,一點點沾染衣袖沁入骨髓。尋香慢行,眼前霧氣漸漸散開,露出一間屋舍輪廓——竟是一家偏僻酒肆。
酒肆門口,有女子宛然如玉,長裙素雅,烏發(fā)及腰,眸中秋水純澈,只一眼便漾滿整個天地。她就那樣波瀾不驚地立在那里,如同九天漏下的一脈細雪,枝頭臨風的一枝白梅。她的手中提著一盞燈,暖色燈光透過繪了折枝梅花的薄紗漫出來,融進霧氣里,襯得畫面迷離恍惚。
許多奇聞傳說中,夜宿山林的過客總能莫名結一段奇緣,供世人瞻仰感懷。一瞬間,趙師雄不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走進了傳說里,遇到了仙人靈魅。
風拂飛花鉆入袖中,許久,他開口,言天色已晚,問可否借地暫歇。
女子嫣然一笑,提燈領他進屋,移步間影影綽綽,衣袂含香。
綠蟻紅泥,小火映青瓷,綿長的酒香逸散開,趙師雄幾乎未飲先醉。
許是明白這并非尋常際遇,趙師雄索性棄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舉杯邀女子共飲。對方亦非忸怩之人,款款落座,一番笑談下來,兩人竟頗為契合,大有酒逢知己干杯少之感。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懔,本就無法說清。
趙師雄忽然無法抑制地生出了眷戀,倘若余生皆能如此,那該有多好?意中佳人在側,對酒對花,歲月悠悠流過,不必為功名利祿煩惱,又無凡俗世事紛擾。
他想將這番心意表明,卻又不敢貿(mào)然開口,怕唐突了佳人,顯得輕浮。
但若沉吟不語,又豈不是辜負了這一場相遇、這一夜對飲?
正踟躕間,女子已翩然離席,招來一綠衣童子,為兩人歌舞。
寒夜里,綠色鮮活輕靈,每一個舞步都像落在心上,趙師雄亂了心緒,神思恍惚。
女子看他一眼,拾起木箸,開始緩緩擊打杯盞,聲聲清越,落落如歌,似乎在暗示著什么。
趙師雄聽著敲打的節(jié)拍,神智漸漸清明,猶疑半晌,他終是不甘沉默,鄭重斟一杯酒,道出心中所愿。
女子但笑不語,依舊敲著杯盞,半分未亂。
許久,她扶袖停下,木箸沾了酒,在桌案上慢慢繪出線條,繪出一段故事,像是舊時傳說,又像是隱喻的這一夜。
落梅輕飄掃過,酒痕此消彼長,并不能長久。
于是,末了只余一句:花逐流水,緣去緣來,莫要強求。
趙師雄一怔,心口那處像有涼風涌人,將所有醉意暖意吹散,甚至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虛幻,正在慢十曼消散。
女子見他仍迷惘,嘆了口氣,道:“若定要貪戀,也并非不可,然世間種種,浮華名利,君當真舍得?”
屋外,飛雪洋洋灑灑落下,偶爾幾片飄進來,很快便化為無形,半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趙師雄聽著她的話,看著屋外的蒼茫光景,驀地想起從前聽過的那些柯爛斧銹的傳說,誤入深山的樵夫遇見童子數(shù)人棋而歌,不過停留片刻,再入世已是百年后,人事已非,故舊無處可尋。
倘若自己的際遇也是如此,那么羅浮過后,豈非流年全亂不知何夕?那些牽掛他的人和他牽掛的人,都該不在了吧?
世人大多艷羨樵夫的仙緣奇遇,卻都忘了,故事里隱藏的滄桑悲涼。只因片刻的貪戀駐足,往昔種種便皆戍黃土白骨,舉目望去,沒有一個故人,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屋前惻老,故土陌路,偶爾遇見一人,還得被問一句,客者是誰,往何處去?
那樣可笑,那樣落寞。
想到這些,趙師雄清醒了許多,他終歸是凡俗之人,要不要因一時之好拋卻所有,仍需思慮斟酌。
凝霜皓腕晃過眼前,女子似乎已經(jīng)猜透他的心思,再度執(zhí)杯,言語中帶了離別傷懷之意,眉宇間一點哀愁轉瞬即逝。
光影迷離,木箸敲杯,綠衣舞未休,玉顏漸恍惚,趙師雄不知不覺醉了,伏倒案前。
依稀冷香拂過臉頰,輕衣云袖裊裊而去,幽歌渺渺散向遠方。
醒來時,風雪初歇,寒涼入骨,趙師雄睜開眼,不見酒肆,不見美人,唯有一樹寒梅盛放在頭頂,像那一襲清雅的衣,一抹娉婷的身影。
花枝橫斜,破曉的天光自縫隙中漏下來,有些晃眼。枝頭,身披翠羽的小鳥體態(tài)玲瓏,正清脆嗚叫,是冬日荒蕪中難得遺留的鮮活,恍如昨夜踏歌而舞的綠衣童子。
趙師雄緩緩起身,茫然四顧,眼中似籠了山嵐,看不清景致,分不清身在何處。
原來,天已大亮,原來,昨夜種種,不過一場大夢。
悵然呆立良久,趙師雄才接受了夢醒成空這個事實,梅花沾雪落在他身上,像是夢中女子溫柔無聲的告別。
天地仿佛霎時空寂下來,一切都談出畫外,變成寥寥山水。
后來的后來,趙師雄不止一次重新回到此處,他心中有牽掛,念念難忘,總想再見見那女子,總想再人夢一場。
然而,奮緣總無法強求,他再沒有夢到過那夜光景,只能對著梅樹一次次悵惘感懷。
偶爾,趙師雄也會想,倘若在那場夢里,自己沒有踟躕猶豫,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又或者,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林間酒肆,沒有紅顏如玉,沒有童子綠衣,一切都只是他酒醉之時的臆想,恍惚入夢,一廂情愿地當了真。
風冷了眉角,老了流年。這些念念難忘的疑惑,始終不曾被解答。
多年之后,趙師雄如那山中樵夫一樣,也成了傳說中的人物。世人以“羅浮美人”喻指梅花,緩緩說著“羅浮夢”的故事,感懷著他的遺憾悵惘,恍如親身經(jīng)歷。
可惜,卻鮮少有人,知曉他當時的踟躕與后來的念念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