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檐角碎玉,萬千回廊娉娉裊裊往煙波中散去,像是一束泛銀的帛帶,在那頭,站著的是雖年少卻已讓日月失色的他。
她不過七歲的年紀,粉頰烏發(fā),抓著一束御花園新摘的海棠,晃著步伐上前,軟軟糯糯地伸出嫩藕一般的手,遞到他面前,似乎渴望得到這畫兒一樣的人一句贊揚。
廊中微風乍起,驚起一圈圈玉璧漣漪。
少年微愕,雙眉蹙起,清風穿欄,如玉十指停在半空,似乎想要接過,半響,卻又突然掀起錦袍伏地,輕喚一句,公主吉祥。
她原地駐足,咬唇不語,終是雙手僵在半空中,哇哇大哭。初見豐紳殷德,似乎她十公主的一生便已被注定在那株飄散的殘花中。
深宮懸冰輪,瓊壺歌月,她坐在案前,胭脂紅妝,發(fā)髻盡挽,飛眉人鬢,唇間櫻桃一點,似是染紅了喑夜。不過豆蔻年華,固倫和孝公主之名便穩(wěn)穩(wěn)地戴在了珠翠之上。
大典上,她淺笑伏地,跪拜天地。十三歲,卻已是一場狂風,刮遍朝野,刮過京師。
跪了一地的臣子,都在悄悄地看著萬種芳華的她,她卻只能看到人群中那個比幼時更加儒雅俊美的少年。
千盞宮燈灼灼,朱廊中,她朝那人淺淺一道萬福,似是無意間提起他是否記得從前的交惰,他長身負手站在闌干邊,清淺的雙眸望向天際,鴉羽般的眉睫下似是蓋了一層新雪。
不再是臣子般的伏地,而是輕輕叩首,如萬點花開,落進舊年池塘,他說,和孝公主,臣當然記得。
她略驚,臉上卻漾起一抹笑意,萬千華寵于一身也敵不過清風一縷拂面而來,她微笑道萬福心中卻已拿定了主意。
風吹遼原暖,馬蹄踏長煙。女子最愛可以是宮裙珠翠,也能是戎裝駿馬,滿人的天賦便是如此。
編起長辮,滿地落葉隨風起,她最愛的馬蹄蓮插滿了身側(cè),不遠處,她未來的額駙正翻身上馬,風姿卓然,只一笑,便勾起了萬點星芒。
豐紳殷德淺笑追在她身邊,遞上一朵盛放的馬蹄蓮,輕聲道,只有文武雙全之人才能得公主芳心,不是嗎?
她策馬揚鞭,絕塵而去,身后是極為爽朗的笑聲,臉上卻不知是否因風漸起,竟刮出一片緋紅。
佳偶天成,只待戲文獨唱一曲醉春風。
他是極臣之子,年少有為;她是帝王女兒,金枝玉葉。
十六歲,紅穗繁襖,鸞鳳金轎,宮中鞭炮聲起,似是落了一地紅雪,她雖不舍,心中卻是喜的,正如皇城天宮的琉璃玉墻,漫天霞光。
滿心歡喜,一腔醉夢,紅燭泣淚,詩詠關(guān)睢今夕祝,三生石上契情長。一秤挑起一段姻緣,合巹酒灌醉了她,情意綿綿卻透著更多凄婉。
天階夜色涼如水,紅燭搖曳,細雨橫斜落碧檐,帳暖春宵,一世繁華卻又似一場空夢。
他道,此生不負卿意,似乎也是醉了,她咬唇輕笑,玉指輕纏紅裙裾,一頷首,便是一世。
生于帝王之家,難免會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她瞎自慶幸,她是個例外,她嫁給了世間最好的男兒。
京中久不曾下雪,和府嘯亭,裊裊暖香,隱隱絹燈,她披紗撫琴,指尖流轉(zhuǎn),映著漫天雪影翩然。豐紳殷德立在院中,似看殘雪,臉上卻掛著掩不住的笑意。
他說,我給夫人畫像如何?
為何忽然想畫像?
他托腮道,只因雪美,人更甚之。
拂袖磨墨,她端坐,帶著笑意,倩影躍然于洛宣之上,黛眉輕點,墨眸婉轉(zhuǎn),似飛鶴隱入千山萬水之中。
冰玉玲瓏,巧落池澗,美人如花,惰深緣淺。
少年不知愁滋味,本應完滿一世,卻可嘆造化弄人。
燈花絢爛,年關(guān)已過,天南星隕落,似是不祥。她白衣立于皇城之下,新雪滿頭。喪鐘高鳴,意味著什么,她明白,江山直至今日才真正易主,聰穎如她,又如何不知自己親哥哥的打算。
只不過這一日來得太快,殯殿七日,和珅束手就擒。她換上素衣,挽起素帶,跪在養(yǎng)心殿前的凍土之上,黃袍男子終是不忍,伸手拂開她頰上淚痕道,妹妹,你這又是何苦?
她輕聲道,朝生夕死,白馬一瞬,公主如何?尋常女兒又如何?只求一世無恙罷了,哥哥,能不能放過鈕祜祿家的父子?
不能,聲音溫柔卻是決絕。嘉慶負手而立,一世帝王,宏圖霸業(yè),他等了四年,容忍了四年,又怎可被這女兒情腸毀于一旦。
她垂眉苦笑,十里宮苑,冰檐翠瓦,如今,又有哪一寸是她的?
她是柔腸百結(jié)的女兒家,卻更是一個王朝的固倫和孝公主;他是驍勇清俊的少年郎,卻更是罪臣和珅的長子。
乾隆需要萬眾榮寵的十公主穩(wěn)住和珅,和珅也需要她攀附皇家。棋子罷了。
她終究還是太天真,一個小小的公主終抵不過江山的千秋萬代,政治面前,她的那點情深意切又算得上什么?
踏著新雪,踏進漆黑的牢房,他在欄后,形容枯槁。
他奮力抓住她的手,顫聲道,可還安好?
她輕掀長袍,不動聲色覆住早已跪破的膝蓋,如點點紅梅映雪,終是化作淺淺一笑,放心,都好,皇兄答應,放你出來。
如寒鴉振翅,雪化春流,她終是沒能告訴他,他的父親機關(guān)算盡一場夢,已自縊干牢中。
和府廊中,海棠花敗,庭院寂寂,枯榮輪回,她早已不在乎,這里是個佬大的牢房,困住了自己,更是困住了他。
一場盛世合歡的戲也該收場,一朝榮寵,一夕沒落,化成一縷飄飄渺渺的青煙,穿過和府的假山石澗,落在她的手掌心,破碎。
豐紳骰德,罪臣之子,即便活著,也再無前程可言。他無可奈何,只求酣醉一場,嘯亭中,再也沒有那個意氣風發(fā)、揮墨作畫的少年。
她彎身拾起滿地殘片,白瓷盛紅,血像梅花浮于酒面。
他卻不看她,只怔怔望著天邊幾點殘星,仰頭灌下最后幾口清酒道,你的哥哥,太狠。
瓷深入骨。她咬唇不語,那人碧色的衣擺從眼前拂過,只剩下滿地清流,向四處蜿蜒而去。
薄霧蒙眼。果然,他們之間那點愛,終歸是沒有敵過他對愛新覺羅氏的恨。
嘉慶十一年,老馬嘶鳴,長煙落日?;食侵猓牟葺螺?,她立在馬下,長發(fā)挽起,容顏依舊,眼中卻多了幾分沉靜。他消瘦得如同一片枯葉,眸色黯然,頭等侍衛(wèi),擢副都統(tǒng),不過都是皇帝流放他的借口罷了。
寒風乍起,驚鳥盡散,她白衣款款,斂眉垂首,滿腔不舍終究釀成一句,我等你。
可耳邊卻不再是那句此生不負卿意,他只是久久不語,卻忽地策馬而去,只留下漫天塵煙,和她僵在半空中的手。
七歲那年,她伸過手,換得一句公主吉祥;豆蔻年華,人了萬劫不復的業(yè)火之中。
初夏清荷浮影,她素衣端坐嘯亭,一曲奏畢,似有哀號慟哭之聲從別院傳來,她閉上眼,眉睫輕顫,竟有了一絲解脫之感。
豐紳殷德,嘉慶十五年病逝于京中,固倫和孝公主,空留世間十三載,浮歡盡隨半生去。
那日凍土千層,血染白玉階,嘉慶對她道,為一個罪臣,不值得。
她勾起蒼白的唇角,凄然道,豐紳殷德說過,定不會負我。
他若負了你呢?
只愿來生不入帝王家。
盛世,從不是她的盛世;浮歡,不過一響貪歡。那日皇城飄雪,她斜倚宮門,回首暮靄沉沉,笑看萬頃亭臺樓閣隱悲歌,唯愿來生不見此間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