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于飛是個畫師,我便是他用神筆畫出來的人,然而只有我知道仕女圖中的那個女人才是他的至愛,盡管每天在他身邊替他打掃房間,準備膳食,而我只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替身,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著心里的愛戀。我伴他十年,他卻棄我如敝履,鳳于飛,當天地間再沒了離淵,你會不會有一丁點兒難過?
鳳于飛是個畫師,擅繪花鳥人物圖。他的畫充滿靈氣,栩栩如生。世人都稱他妙手丹青,贊他畫技舉世無雙,只有我知道,他有一桿神筆。
【一】
鳳于飛在畫畫,我則在一旁替他研墨。他畫的是窗外的雨幕,雨水順著房檐流下,形成一片雨簾。
時值清明,前后已經(jīng)下了好幾日的雨,我盼著天晴,偏偏他用那桿筆畫了一副雨景圖,自然,雨就越來越大了。
雨水多了濕氣重,我渾身上下潮得快長蘑菇了,一點兒都不舒服。
但是,如果他喜歡這樣的雨,那么一直下也無妨。想到這里,我偷偷瞄了一眼鳳于飛,咧嘴一笑。
若能一直待在他身邊,此生別無所求。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仿佛除了雨霧,再無其他。
……
“嘭嘭嘭!”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我不禁有些驚訝,那人,今年又找上門來了。屋外的八卦陣早已經(jīng)重新布過,他居然又摸到了大門。
鳳于飛也聽到了敲門聲,他眉頭微蹙,隨后提筆,在畫上又添了幾道閃電。頓時,轟隆的雷聲從天空劈下,將那敲門聲完全掩蓋了,只是對方依舊堅持。
他已經(jīng)堅持了十年,又豈會輕易退卻?
“十年了?!兵P于飛擱下手中的筆,“阿淵,你說,我要不要幫他?”
要啊。我心里輕聲回答。他誠心誠意求了十年,無非是想要一幅夫人的畫像,這樣真摯的愛情,是我畢生所期盼的呀。
我心里期盼鳳于飛能夠答應,然而,我只能面無表情地繼續(xù)磨墨,并不敢回答他的問題。
“十年了……”鳳于飛輕嘆一聲,“阿淵,去給他開門吧。”
我依言行事,打開房門之后,沖那敲門之人笑了一下,心頭的喜悅漫上眉梢,眼睛彎成了一對月牙兒。
十年堅持,終究讓鳳于飛軟了心腸。
有朝一日,他是不是也會為我動心?
此時,在門口等著的人也是欣喜若狂。他的頭發(fā)完全濕了,衣服也濕了大半,但胸口抱著的那畫卷卻是干干凈凈的,一滴雨水都沒沾。
“姑娘,又見面了,我是楚云。”他知我記性不太好,每次在我開門時,都會再說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點點頭,將他引到鳳于飛面前。他渾身都濕答答的,鞋子還滲水,在房間的地面上形成一個個小水洼。
“鳳大師,求您為我夫人畫一幅畫像。”
他年年來此,就是想向鳳于飛求一幅畫,他的夫人已經(jīng)去了十年,他也來了十年。
鳳于飛看了他一眼,忽然又掉頭看了一下我,之后才慢慢道:“畫了又如何?畫出來的人,已經(jīng)不是原本的那個人了?!?/p>
楚云面色一滯,下一刻,仍然堅持道:“還請大師成全?!?/p>
鳳于飛沉默片刻,繼而輕點下巴,淡淡道:“好。阿淵,你帶他去客房稍作休息?!?/p>
楚云面露狂喜之色,我心頭也是又驚又喜,他答應了,他真的答應了!
我領著楚云去客房,一路上他一直跟我說,總算是得償所愿,終于能夠再見夫人一面了……
他絮絮叨叨地講話,眼角眉梢都溢滿了笑意,這樣的笑容,是以往我不曾見過的。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了,走路的步子都輕快了一些。
鳳于飛讓我出來,自然是畫畫的時候不想我打攪他。我與楚云一直等到天黑,才見他手持畫卷走出房門。
“畫好了?”
楚云迫不及待地展開畫卷,看到畫上的女子,已是熱淚盈眶。他朝著那畫卷吹了一口氣,就見畫上的女子眼珠微轉(zhuǎn)。她盈盈淺笑,接著跨前一步,從那畫里走了出來。
“阿惠?!背粕锨拔兆×怂氖?。
然而,那女子只是看了他一眼,輕聲細語道:“你是何人?”
“我是你的相公啊,阿惠?!背七煅实?。
那女子聽了回答,微微一笑,臉頰上浮現(xiàn)一抹紅暈,對著楚云行了一禮:“相公?!?/p>
楚云又哭又笑,神態(tài)十分癲狂。
他拉著阿惠的手,對著鳳于飛千恩萬謝,而鳳于飛則是不耐煩地挑了一下眉:“我筆下所繪之人,只能在天地間存活一日,你好自為之?!?/p>
楚云先是愣住,隨后仍是躬身行了一禮:“我恨不得用余生性命,換這一日光陰,多謝大師讓我得嘗所愿?!?/p>
楚云不愿再浪費時間,他還有很多話要與阿惠說,還有很多事情要與她一起做,是以,他跟我們道別之后,就領著阿惠離開了。
我撐著傘送了他們一程,看著兩人攜手前行,我眼角濕潤,心中感動不已。
站在門邊,楚云接過我的雨傘,小心翼翼地將阿惠全部遮住,臨走之前又扭頭過來跟我道謝,待看見我時,驚呼出聲:“原來你……”
我沖他點了點頭,隨后便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
我倚在門邊,看著自己的身形越來越淡,而地板上,漸漸有了一些墨跡。
是的,我也是鳳于飛畫出來的人,只能在這天地間存活一日。
我叫離淵。
【二】
“阿淵?!?/p>
鳳于飛輕聲喚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你是何人?”
他臉上沒有喜怒,平靜地回答我:“我是鳳于飛。”
我知道你是鳳于飛,我也知道你每天清晨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繪一幅仕女圖。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有一桿神筆,我還知道,我深深地愛著你。
我靜靜地看著鳳于飛,明明有很多話想要告訴他,卻什么都不能說,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聽從他的吩咐。
“阿淵,研墨?!彼c我對視片刻才移開目光,走到窗邊,把開著的窗戶給關了起來。
“濕氣太重,阿淵的眼睛里都有淚珠,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不小心沾上的。”鳳于飛喃喃自語,而我心頭卻咯噔一下。
鳳于飛的心中至愛便是仕女圖上的那個美人。我雖與她容貌相同,卻只是畫中精魅,因他日夜思念而生,晝起夜消。若他哪日不畫,我便無處可依,日子一長,就會消散于風中,忘了他,也忘了自己。
我害怕有那么一天,所以,我不敢暴露自己已經(jīng)有了情感和思想,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復制品,也不是他心里的那個人。
“阿淵。”鳳于飛執(zhí)起我的手,笑容淺淺地看著我,眸子里溢滿溫柔。
我卻只能靜靜地看著他,用毫無波瀾的眼神看著他,待他轉(zhuǎn)過頭,才能在眼底回應那份不屬于我的溫柔。
這樣的日子,真是折磨人呢。
“阿淵,過來?!彼皇掷?,一手推開了房門,隨后將我?guī)爰氂曛小?/p>
他牽著我的手在雨中漫步,我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雖是心疼,卻不能自作主張為他撐一把傘。
因為,我只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替身。
我是畫中精魅,畏水,然而,在鳳于飛的命令之下,我只能在雨中與他一起奔跑。我每走一步都疼得難受,面上卻不能有任何痛楚的表情。
直到雙足被雨水沖刷得完全消失,我直接跌落在水中,鳳于飛才恍然大悟一般地回過頭來。彼時,他臉上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而在那一瞬間,那俊美無匹的笑容顯得那般冷漠無情。
他低低的嗓音,讓我心中涌起無限酸澀。
“我忘了阿淵畏水了?!?/p>
他轉(zhuǎn)身,彎腰執(zhí)起我的手,卻并不曾用力將我扶起。
我看到自己的手腕在他手中漸漸消失,本來白皙的手變得透明,而他的手上沾染了墨,被水暈開之后,顏色也越來越淡。
“阿淵,你不是她?!?/p>
他說完之后,站直了身子,仰頭望天,任由雨水砸在他臉上,掩蓋他眼里的淚。
……
我不是她。
我只是畫中精魅,而她是九天之上的竹仙。
她犯了天規(guī),被斬于誅仙臺,臨死前交代仙友將她的本體青竹煉成毛筆,贈予此前只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鳳于飛。
我與鳳于飛十年長久的陪伴,抵不過他與竹仙驚鴻一瞥的瞬間。
竹仙之于鳳于飛,鳳于飛之于我,同樣都是求而不得,而我又比他要稍微幸福一些,畢竟,他還活著,而竹仙卻魂飛魄散了。
失去了身體,我化作一縷精氣,融入蒙蒙煙雨之中。那些雨水無法再對我造成半點傷害,我卻仿佛覺得身體被浸在涼水里一樣,冰涼得徹骨。
這世上最虐心的,大抵不是我愛他,而他不愛我。
而是我深愛著他,卻不敢有絲毫表露。
可是,我心底總是藏了那么一絲妄念:若有一天,鳳于飛得知我有靈智,會不會,愿意接受我?
【三】
我每日替鳳于飛打掃房間,準備膳食,跟丫鬟差不多。我雖畏水,但如今簡單的燒菜做飯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沾水會有些疼,但為了他,我什么都忍得。
只是沒想到,鳳于飛會忽然讓我伺候他沐浴。
他喝了些酒,身上出了熱汗,還沒等我打好水,他自個兒就扯開了衣襟,露出白玉一樣的鎖骨,我實在沒忍住,偷偷瞄了好幾眼。
還好他醉了呢……
我替他放好熱水,正要退到屏風后,忽被他一手拽住。他將我拉到身邊,輕聲道:“阿淵,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像真的一樣?!?/p>
我一顆心怦怦亂跳,卻不敢回答。
“阿淵,你笑笑吧!”
他醉得不清,臉紅紅的,眼神迷離,這會兒拉著我不撒手,像個撒嬌的孩子一樣:“阿淵,你笑笑?!?/p>
我看到他的樣子,嘴角自然咧開,就聽他繼續(xù)道:“阿淵,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笑得更開心了,心頭潛藏的小心思仿佛被捅破了,那些藏了十多年的喜歡就這么恣意地展露在了喝醉的鳳于飛面前。若說一開始我擔心他喝多了不好,這會兒,倒恨不得他能多喝一些了。
這樣眨巴著眼睛的鳳于飛真是太可愛了。
他扯著我的衣袖不撒手,還輕輕落下一吻,滾燙的嘴唇落在我冰涼的手背上,就像是有一塊烙鐵印在我心上。
“阿淵,你真美?!?/p>
他醉了,叫的卻是我的名字。
他迷迷糊糊地脫了衣服褲子,跌跌撞撞地爬進了浴桶。我看得面紅耳赤,卻沒有移開眼,主人沒叫我退下呢,我這樣看是理所當然的。
“阿淵,替我搓背?!?/p>
鳳于飛趴在浴桶邊上,沖我招了招手。
我立刻過去,替他洗發(fā)、搓背。沾水之后,我的手會很疼,長久浸泡水的話,我的身體會消失。此刻的我,就像是被萬千銀針扎手一般,然而,撫摸到他光滑的裸背時,我心里跟吃了蜜糖一樣甜,那些疼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我的手捏著他的肩,而這個時候,他忽然將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鳳于飛轉(zhuǎn)過頭來,歪頭看我:“阿淵,你要是真的該多好。”
他猛地將我一拽,把我整個人拖入水中,身子直接壓了下來,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我渾身像是被滾水煮沸了一樣,疼得撕心裂肺,然而這個時候,我只是拼盡全力擁抱他,回應他的吻。
我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
因為鳳于飛跟我說:“阿淵,如果你是真的,那該多好?!?/p>
“鳳于飛,我有自己的意識,我很喜歡你?!?/p>
水火無情,將我的身體凌遲,縱然粉身碎骨,我也不悔與他水中相擁。我的身體最終還是消失了,但我整夜無眠,從未如此期盼過明天。
我要告訴他,我愛他。
次日,被他畫好后,我迫不及待地從畫里鉆出來,正要說話,忽見鳳于飛冷眼一笑:“昨日,我做了個夢。阿淵,我夢見你有意識了?!?/p>
他將毛筆輕輕擦拭:“我險些不敢畫你。若這天底下出現(xiàn)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人,她知道了會很不高興的吧?!?/p>
語畢,他擱了筆,坐在窗邊,看那旭日東升,許久之后才道:“再像又如何,都不是從前那個人了?!?/p>
仿佛一盆涼水從頭淋下,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手腳冰涼,心中燃燒的那團火驟然熄滅,寸寸成灰。
【四】
那一夜,猶如一場夢,夢醒了,連一絲溫柔都不曾剩下。我依然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著心里的愛戀,做一個毫無意識的傀儡人。
多日之后,我又見到了楚云。
鳳于飛吩咐我下山買茶葉,我離開山莊不久,就在一顆歪脖子樹底下看到了楚云。他背靠大樹,昏昏欲睡,腳邊則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酒壺,隔老遠就能聞到濃濃的酒氣。
我懷疑他都快醉死了。
我是奉命下山買茶葉的,這個時候理應目不斜視地從小道下山。然而,在經(jīng)過楚云之時,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察看,還用不多的靈氣拂過他眉心,這樣一來,他應該會好受一些。
做完這一切之后,我打算離開,卻沒想到,楚云會醒過來。他見到我,先是愣住,隨后驚道:“姑娘,是你!”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欲走,不承想被他一把拉?。骸笆区P大師讓姑娘來幫我的嗎?鳳大師可是還愿再為我畫一幅畫像?”
我搖頭,掙脫他的手,直接下了山。
到了傍晚,我才帶著鳳于飛最愛的茶葉回來。沒想到的是,楚云仍舊待在那棵歪脖子樹下。他身形削瘦,眼眶凹陷,看起來極為虛弱,但在看到我之后,眸子里散發(fā)出異樣的神采,讓我心頭咯噔了一下。
“姑娘!”
他再次喊住了我:“鳳大師讓你下山添置物品嗎?”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答,接著便見他笑著行了一禮:“那我就不耽誤姑娘了?!闭f完之后,他竟是高高興興地走了。雖然因為虛弱而腳步踉蹌,但他整個人透著蓬勃的生機,讓我委實有些捉摸不透。
回到山莊之時,月上柳梢頭,鳳于飛已經(jīng)睡下了。我把買好的茶葉放置好,便靜靜地站在月光下。
不多時,我的身形越來越淡薄,那些墨氣散開,漸漸消散在夜風之中,而我則化作一縷精氣,在夜空中翻飛,吸收那天地間所有精魅都喜愛的月華。到了深夜,我悄悄鉆進鳳于飛的房間,看著他沉睡的容顏,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不管怎樣,我愛他就足夠了。
兩日過后,門口的八卦陣又有了異動。
難道那楚云又來了?
鳳于飛面露不虞之色,下一刻,他眉頭一皺,隨后道:“有人闖陣!”
來人并非是憑智慧破陣,而是直接用武力闖陣。鳳于飛手持毛筆沖出房門,厲聲喝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畫莊!”
他虛空作畫,登時一個又一個鎧甲戰(zhàn)士從畫中走出,還有一位頭戴金盔的將領,騎著戰(zhàn)馬臨空飛起,直沖向大門。
幾個身著勁裝的男人破門而入之時,那將士便一刀斬下,直把闖入的幾人逼得齊齊后退,紛紛施展出防御之法。
一時間,各色光芒亮起,竟是修道之人所用的法寶。
金盔將士緊接著又揮出一刀,這會兒卻是落了空。
只是,明明一刀斬空,卻像是砍到一個無形的盾牌之上,“哐”的一聲巨響,震得我頭皮發(fā)麻,精氣都有些不穩(wěn)。
“雕蟲小技!給我破!”門外的男人冷哼一聲,隨后,一道驚鴻劍光刺入那將領的身體,劍光刺入之后又一番旋轉(zhuǎn),直接將威風凜凜的將領斬殺,化作漫天墨點,而他身后氣勢洶洶的鎧甲戰(zhàn)士,還未靠近大門,便被從天而降的一大盆水給澆得斷手斷腳,化作地面上的墨跡。
鳳于飛的畫雖然可怕,但被人抓住了破綻也就毫無戰(zhàn)斗力了。而他本身只是個文弱畫師,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擋得住門外殺氣騰騰的道長!
眼看那一道劍光再次刺來,逼近鳳于飛,我想也不想就沖了出去,擋在了鳳于飛身前。
“阿淵你!”鳳于飛的聲音里透著驚訝。他最終還是知道我擁有自主意識了!
他是在擔心我嗎?
那劍尖離我的鼻尖只有一寸的距離,我以為我的身體會被撕裂,卻沒想到,劍光并未繼續(xù)刺過來,反而收了回去。
領頭的持劍男子大步跨入院中,笑道:“楚云果然沒有說謊,這山莊之中確有精魅氣息。”
“凡人只有才氣沖天才能做到落筆生花,紙上談兵,你年紀輕輕,如何能有那般造詣?必定是依仗了天地靈寶!既是靈寶,放在你這小兒手中實在可惜,不如你將它主動獻給仙門,結下一樁善緣?!?/p>
明明是搶人法寶,卻說得這般大義凜然。
他一邊說一邊笑,臉上都笑出了幾層褶子,說完便朝著我和鳳于飛大步走來,雙腳落地之時,將大地都踩得微微晃動。我心頭駭然,忍著害怕伸出雙手,像母雞護崽一樣把鳳于飛擋在身后,鼓起勇氣道:“你你你……你不要過來!”
這男子越走越近,我見他雙目有神,如有星河印入其中,不由得被其威懾,身子瑟瑟發(fā)抖。然而,鳳于飛似乎對他的壓力渾然不覺,只是道:“我并沒有什么法寶?!?/p>
“在仙長面前還敢不說實話?”又一人道,他的聲音萬分熟悉,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楚云。
“你這侍女乃筆墨所繪,卻早有靈慧,這便是最大的證據(jù)。”楚云指向我,語氣萬分篤定。
我心里咯噔一下,定是上次在路上好心幫他,才會露出馬腳,引來這般禍端。
鳳于飛卻是輕哼一聲:“我寸步不離這畫莊,若是有什么法寶,你自尋便是。”說完,他竟是甩袖而走。
“等等!”持劍男子手指一點,鳳于飛便不能動彈。他徑直取走鳳于飛手中毛筆,同時道:“我想就是這桿毛筆……”
我頓時心急如焚,那是鳳于飛最愛的東西,豈能被人搶走?
【五】
我拼了老命想把那毛筆奪回,然而,我不過是個小小精魅,哪里是這些修道人士的對手?只是一個回合,我便受了重創(chuàng),身子委頓在地。
我掙扎起身,還欲去奪,就見腳下出現(xiàn)大片水澤,冰涼的水漫過我的腳背,一陣鉆心的疼痛讓我倒吸幾口涼氣。
我想要跳開,周圍陡然出現(xiàn)一層水簾,將我困于其中。
這水跟普通的雨水不同,里面有道家法術。我在水里蹦跳著,想要減輕痛苦,然而,雙腳離地時苦楚稍減,可落地那一瞬,疼痛加倍。
鳳于飛與我一同被困在雨幕之中。
這個時候,我好希望他能拉我一把。
若他能將我托起,讓我腳不落地,我定然不會如此痛苦。
“鳳于飛……”我眼角含淚,輕聲喚他。
他是我的主人,我忍不住求救于他,然而,鳳于飛神色冷漠地看著我。從他清冷的眸子里,我看到了神色狼狽、猶如跳梁小丑一樣的自己。
我哀傷地看著鳳于飛,可鳳于飛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隨后移開目光,神色擔憂地看著落入歹人手中的毛筆。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我的存在。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腳背在水中漸漸消融,此時也渾然不覺得疼了。
……
毛筆被那持劍的道爺握在手中,他輕輕摩擦筆桿,神情變得越來越冷,大約過了一刻鐘之后,他緩緩道:“竟然一絲靈性都沒有,乃是凡筆一支?!?/p>
聽到男子的話,我微微愣神,剛剛鳳于飛明明是用這桿筆畫的金甲將士,而這筆也的確是以前我所見的那一支,是竹仙本體所化,怎么就不是靈寶了呢?
如果不是這支筆,那為何我會成為精魅,還能擁有靈智?
我到底是誰?
身后有人小聲議論:“妙筆生花,躍然紙上,神乎其技,若是凡人,莫不是文曲星轉(zhuǎn)世?”
道人走到鳳于飛身前,解除了對鳳于飛的定身,隨后他恭謹?shù)匦辛艘欢Y:“此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畫莊的一切損失,我們定會雙倍賠償?!?/p>
此時,我一身狼狽,雙足已被水融化,猶如丑角一般,而他,傲然站在原地,神情冷漠,風姿俊朗。
明明只隔了一尺不到的距離,我伸手便能將他的胸膛觸摸,就如同那晚一樣,然而,這一尺鴻溝,猶如天上地下,又似海角天涯。
“主人,是我不對,我不該生出神智。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我?”我緩緩伸手,然而手指還未觸到他衣角,就聽那道爺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道:“只是,這畫中生出精魅,事關重大,為了您的安危,我們會把這精魅帶走,以免她吸食人的精氣害人?!?/p>
“吸食人的精氣?”
在我手指快要觸到鳳于飛的一剎那,他問出此話,同時身體往后退了半步。我本就站立不穩(wěn),這會兒直接往前栽倒,整個身體漫入水中……
“是的,精魅吸食人氣便能成妖,這畫中精魅如今雖然弱小,但也不得不防。我們皆是仙門弟子,理應降妖伏魔,為民除害。”
他說得這般正氣凜然,全然忘了剛剛是誰私闖民宅,還欲強搶他人法寶。
鳳于飛不會信他的,他不會信的。我日夜伴他左右,從未傷害他一絲一毫,他不會聽信這狗屁道人的胡亂言語……
我心中還有一絲希望,微微昂頭,乞求地看著鳳于飛。卻沒想到,鳳于飛低頭看我一眼,緩緩道:“那就有勞道長了。”
我頓時有如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渾身沁涼,身體抖得跟篩糠一般。心尖仿佛被人一手握住,寸寸捏碎,悲哀和后悔彌漫開,瞬間涌入了我整個心房。
“鳳于飛,我……我怎么會害你呢……”我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視線雖然模糊,卻依然能看清他眉頭一皺,臉上露出鄙夷神色。
他果然怨我,怨我生出靈智,沒有好好做一個替身;怨我引來這些修士,毀了他的畫莊,還險些暴露了那桿神筆。
“我怎么會害你呢?我喜歡你啊……”藏在心里的話,本該說出口的話,卻在這一瞬間,徹底掩于唇間。我只是怔怔地看著鳳于飛,看著他毫不在意地轉(zhuǎn)身離開,看著他的身形越來越遠。
我伴他十年,他卻棄我如敝履。
抓我的修士叫楚旭。他覺得畫莊并非靈氣濃郁之地,里面更無法寶,我這個精魅能夠形成十分可疑,要我交代來龍去脈,否則便要將我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都死了,也不怕什么永不超生了,再說,我沒有那仕女圖做依托也活不了多久。
我的精氣一點一點消散,意識也漸漸模糊。臨死之前,我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鳳于飛,天地間再沒了離淵,你會不會有一丁點難過?”
【六】
我以為我會死,卻沒想到精氣消散之后,我會出現(xiàn)在一片幽幽綠竹之中。
和風細細,竹葉婆娑,我神智漸漸清明,只覺得身體也舒服了不少。
透過竹林往外看,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鳳于飛的書房,而此時,我正附在他手中毛筆之上。
那一片綠竹,儼然是他筆中的世界,而我,竟能藏身筆中。要知道,我乃精魅,而筆乃竹仙本體所制,仙妖不容,從前,我是不敢靠近毛筆半分的。
壓下心中驚疑,我開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
鳳于飛的書房凌亂不堪,弄臟了的畫在地上隨意擺放,還被踩了許多腳印,墨汁撒了滿桌,硯臺也歪倒在一側,整個房間就好像遭了賊一樣。
鳳于飛斜躺在臥榻上,眉頭是鎖著的,顯然睡得不好。他臉上胡子拉碴的,顯得格外的憔悴。
若是從前,我定會心疼不已,然此時面對他,不知為何,我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難過。在他舍棄我的那一刻,我滿心的喜歡冰凍成霜,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愛戀,被塵封在了褪色的記憶里,
也就在這時,鳳于飛仿佛做了噩夢一般驚醒,他睜眼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而眼底更是一片烏青。
他起身之后,徑直走到桌邊,又開始作畫。這次,他畫的是大雪紛飛,作畫之時,口中還呵出熱氣,讓我心驚了一下。
下一刻,鵝毛大雪紛紛落下,頃刻間將院外的綠意掩埋。大量的雪花從窗戶飄進來,將本來就凌亂的書房更是弄得一片狼藉。
鳳于飛散亂的發(fā)髻上也飄著雪花,融化后就成了水,讓他看起來更加狼。他卻哈哈大笑起來,將手中的毛筆放到嘴邊親吻,連墨汁沾在臉上也渾然不覺。
“你回來了!”他通紅的眼里有熱淚滾落,順著臉頰滑下,滴落在筆桿之上,就仿佛落在了我的心頭一樣,讓我本已平靜的心湖微微一蕩。
緊接著,鳳于飛將桌上的東西都推到地上,騰出地方,鋪上宣紙,飛快地畫出了一副仕女圖。畫上的女子依然明艷動人,而此時此刻,我卻并不想附身在她身上。
“阿淵,你回來了?!彼罩拥氖郑p聲道,聲音雖然沙啞,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是的,主人。”
……
我是替身,她也是替身。
除了他心頭的那個人,我們都可以被隨意替代。
鳳于飛不屬于我,就連離淵這個名字,也不屬于我。
我看著那個侍女安安靜靜地打掃房間,將凌亂的書房收拾齊整,又給鳳于飛準備好熱水沐浴,伺候他穿衣,替他綰好發(fā)髻……
那一刻,委屈和忌妒猶如潮水一般涌了過來。我赫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有多少愛,如今心頭,便能滋生多少怨。
我不能繼續(xù)待在這畫莊了。
只是沒想到,我飄出沒多久,便聽得鳳于飛一聲驚呼。我扭頭回望,視線穿過蜿蜒的回廊,就見那侍女身形變淡,最終變成些許墨跡,而鳳于飛怔怔地看著她消失,面色一陣青白交加。
還不足一日,畫中人卻消失了。
我腦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書房內(nèi)那么多畫,莫非是因為鳳于飛的畫不能成真,所以他才會一直不分晝夜地畫畫?所以,大雪成真之時,他才會那么開心?
如果是這樣,會不會是因為我?
我被抓走了,他的畫就失去了成真的作用。
我回來了,他的畫又活了;而我走了,離他很遠了,他畫出的侍女也消失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是說鳳于飛他離不開我。
【七】
又一年清明。
我撐著油紙傘,走在蒙蒙細雨之中,緩緩走向巷子盡頭。
那里,會有一個犯人因欺君之罪被當街斬首。
“姓鳳的不是畫技無雙,他的畫可以成真的嗎?難道都是騙人的?”
“肯定是騙人的,聽說,圣上想讓他畫病逝的貴妃,結果他根本沒有那等本事,這才惹了圣怒,斬首示眾?!?/p>
“噓,少說一些,看熱鬧就好?!?/p>
……
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勾出一抹冷笑,隨后毫不遲疑地穿過人群,走到刑場最前端。
我來見他最后一面。
鳳于飛清瘦了很多,當初那個俊美無匹、在我心中宛如天神的男子,終究跌落了神壇。
“鳳于飛,原來,離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隨著監(jiān)斬官一聲令下,行刑的劊子手將鳳于飛按倒在地,鳳于飛掙扎間,一桿禿頭毛筆滾落在地,竟咕嚕嚕地滾到了我腳邊。
鳳于飛的視線隨著那桿筆移動,下一刻,他勉強抬起頭來,臉上漠然的神情頃刻間凝住。
“阿淵……”
他突然拼命掙扎起來,被捆綁在背后的雙手更是扭動不停,想要掙脫束縛:“阿淵,我喜歡你!放開我!讓我畫畫!我可以畫了,我的畫可以成真……”
他也意識到能夠讓他畫畫成真的并非那桿筆,而是我這個精魅了?
只是,行刑的劊子手哪里會信他的話,只當他是怕死,所以才垂死掙扎,鬼話連篇!
手起刀落,鮮血飛濺,那顆頭顱飛上天空,臉上尤有不甘。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才發(fā)出一聲嘆息。
從前的那些愛和恨,隨著他的死亡,也一并消散了吧。
我轉(zhuǎn)身欲走,卻聽有人道:“喂,你的筆不要了?”
隨著那道聲音響起,周圍喧囂的人群消失了,只能看到霧蒙蒙一片,聽到雨點打在石板上的聲響,濃霧之中,一只手握著那桿筆,伸到我面前。那支筆,鳳于飛從前根本不讓我觸碰,然而現(xiàn)在卻有人說,那是我的筆。
雖然我曾附身于筆上,卻并不曾親手握住過它。
我狐疑地接過毛筆,在握筆的那一瞬徹底清醒,身上更是出現(xiàn)了一層銀光。
楚云,也就是司命星君,撥開云霧,顯出身形。他笑著道:“恭喜竹仙,勘破情劫,飛升上仙。”
“有勞司命星君。”
司命微微一笑:“這是我應該做的?!?/p>
我回給他一個笑容,只覺世事無常。情情愛愛,無非是一把冷血的尖刀,捅入心肺,讓人絕望。自此以后,我一心向道,不再為情所累。
其實,我就是鳳于飛心心念念的竹仙,曾在鳳于飛少年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我成仙千年,卻動了凡心,以至于飛升上仙時遇到了最難渡的情劫。
因為思慕凡人而犯天規(guī),我獲罪,被斬于誅仙臺。
而那時,司命星君偷偷問我,若有個機會,能讓你與那凡人在一起,你愿是不愿?
“愿?!?/p>
“不悔?”
“不悔?!?/p>
于是,我甘愿被封印記憶,本體被煉成筆,去了鳳于飛手中,助他畫畫,伴他左右。
沒了記憶,我依然再次愛上了他。然他,并不愛我。
鳳于飛愛的也不是竹仙,而是那桿可以讓他畫畫成真的筆。
尾聲
“我想畫畫,可是卻連一支筆都買不起?!笔畮讱q的少年眉眼清俊,手拿一柄柴刀站在綠竹林中。他比畫了幾下,想要砍下一根綠竹,最終仍是放下刀,掰下一截細細的枝椏。
“砍了竹子又如何呢?”他喃喃道,“根本做不出一桿筆?!?/p>
他拿著竹枝,跑到沙灘上畫畫,不多時,那金色的沙灘上便有了一片竹林,哪怕是用樹枝所畫,也栩栩如生。
他側耳傾聽,似乎還聽到了清風吹動竹林發(fā)出的沙沙聲響。
偶然下凡的竹仙睡得迷糊,睜眼便看見了沙灘上的竹林和少年,像是受了蠱惑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了少年的面前,眨著眼睛問他:“你喜歡畫畫?”
“是啊?!鄙倌甏舸舻乜粗媲皨汕蝿尤说呐樱橆a一片緋紅。
“你喜歡竹子?”她又問。
“嗯,我最喜歡竹子了?!彼嵵氐鼗卮鹱屗暮p蕩,湖中灑落一片金色暖陽。
……
她真傻,他若是喜歡竹子,又為何會砍斷綠竹呢?
結果早已注定,奈何總有人為愛奮不顧身,直到經(jīng)歷一場撕心裂肺的痛,心若死灰,才言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