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一見鐘情,可那張化驗單送到他面前時,他知道和她再無可能。四年后,她是弟弟喜歡的女孩,他把她推到弟弟身邊,卻反而愛她更深,可是他一個將死之人,有什么資格去爭取她。偷親的那一下,是他死前最奢侈的禮物。
1
才走了幾步路,慕容修額際便有些發(fā)汗,三毛怕他撐不住,忙伸手去扶他。
他笑道:“哪里就這么虛弱了?”
他仍是堅持自己走到車上,卻著實費了些力氣,面色蒼白,微微喘氣。
三毛瞧著心酸,就埋怨道:“不過就是一臺儀器,就算要幾百萬,先生也不是買不起,何苦還要每個月跑醫(yī)院來受罪?”
“左右我也活不了幾天,何必斥巨資置那玩意兒?”他打趣道,“將來你們又用不著?!?/p>
生死大事他說來云淡風輕,好似再普通不過。
三毛笑不出來,眼眶一熱,扭過頭去。
車子開出去,慢慢駛上環(huán)山公路,三毛遠遠瞧見路邊停了輛悍馬,駛近了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家的車。他四處張望,果然瞧見慕容恪蹲在路邊,抱了只受傷的松鼠細心照料,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子,正垂著眼,溫柔地凝視他。
三毛低聲喚道:“先生……”
慕容修揚了揚手,車子便停下來。三毛湊過去,指著那個女孩子對慕容修說:“那是菱大哥的女兒,二公子最喜歡同她待在一塊兒,他們看著很般配?!?/p>
慕容修看了兩眼就收回目光,食指“嗒嗒”敲著膝蓋。三毛曉得他在想事情,便噤了聲。
半晌,慕容修道:“開車吧?!鳖D了一下又吩咐三毛,“說些菱歌唱的事情給我聽?!?/p>
“原來先生知道她叫歌唱……”三毛自打嘴巴,“是我賣弄了,菱大哥是先生的臂膀,他的女兒,先生自然是認識的。歌唱現(xiàn)在替菱大哥打理他手下的幾家夜總會,里頭的女孩子統(tǒng)統(tǒng)穿得跟拍古裝戲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說來也怪,二公子自詡出淤泥而不染,幫里的人他從來不屑一顧,偏偏好似對歌唱很是上心,明明歌唱也抽煙喝酒,干盡壞事……”
慕容修扯了一個很淡很淡的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三毛知他聽得高興,繼續(xù)道:“先生若是也覺得好,不如催二公子動作快點,也好了卻先生一樁心事?!?/p>
沒想到,慕容修真的聽進去了。
晚上,慕容恪回大宅吃飯,慕容修問他:“什么時候帶菱小姐回家?三毛說你們相處得不錯,我有沒有機會主持你們的婚禮?”
慕容恪大窘,狠狠剜了三毛一眼,嫌他多事。
“大哥?!彼⑽⒓t了臉,聲音越發(fā)低下去,“歌唱并不知道我喜歡她……我,也不知道她的心思……”
慕容修一怔,沒料到是這種情形,回想起白日里菱歌唱凝視慕容恪的溫柔神情,十之八九也是喜歡他的。他看人看事一向精準,道上的人稱他算無遺策不是沒有道理的,當下他心中便有了計較。
三毛跟他的時間最長,一早就揣摩到他的心意,第二天就奉上菱歌唱的聯(lián)系方式,慕容修一看就笑了:“你日日夸自己心細,怎么還抄錯了一個數(shù)字?”
三毛起初沒有反應過來,接過來對照后頓生懊惱:“果然錯了?!焙龅卦尞惖?,“先生怎么知道數(shù)字錯了?”
慕容修也反應過來,自知失言,驀地沉下臉,呵斥道:“多嘴!”
這些年,他極少有動怒的時候,也許是為了寬慰身邊的人,往往表現(xiàn)得溫和樂觀,在三毛面前,這還是頭一次。
于是,三毛不敢再問,垂了眼皮子面壁思過,思來想去,不知慕容修何時同菱歌唱有了糾葛。慕容修卻是當著他的面撥電話給菱歌唱。
因為先前的緣故,三毛嗅出了一點欲蓋彌彰的味道,可瞥到慕容修波瀾不驚的臉時,又疑是自己多心了。
2
手機一直在響,菱歌唱掙扎著爬起來。她剛剛才適應夜總會的作息時間,對這些擾人清夢的電話很是憤恨。
電話沒有來電顯示,對方的聲音淡淡的,她以為是慕容恪,就沒好氣地說:“最討厭睡覺的時候接電話了?!?/p>
“不好意思,那我晚點再打過來。”
對方直接就掛了電話,行事風格實在不像慕容恪。她呆了幾秒鐘,忽然反應過來,這世上和慕容恪聲音差不多的還能有誰?
于是她連忙撥回去,結結巴巴地說:“慕容……先生?”
他發(fā)出低笑聲,還是道歉:“對不起。”
歌唱頓感壓力很大:“沒關系沒關系。”
他約她在家中見面,歌唱不敢拖沓,立即梳洗換衣,駕車前往。
說起來,她同慕容先生真的不算熟,前前后后統(tǒng)共也就見過一次面。這幾年,他一直躲在“世外桃源”養(yǎng)病,不理世事,歌唱此刻“承蒙召見”,不由有些緊張。
慕容老宅建在山頂,四面圍墻高聳,依稀可見蔥翠點綴其中,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處處布滿暗哨,前后花園里更是蹲了十幾只半人高的大獵犬,歌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三毛出來迎她,領她去了會客廳:“先生正在服藥,菱小姐請稍等?!?/p>
他并不離去,立在一旁,斜著眼睛覷她。
歌唱心中打鼓,仗著與三毛有些交情,便壓低聲音問:“先生怎么忽然想見我?是不是我犯了什么事,他要動我?”
她巴不得三毛透露點風聲給她。
三毛存心套她的話,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我也納悶呢,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個人,怎么就得罪先生了?”
“天地良心,我也就四年前見過先生一次,怎么會得罪他?。俊?/p>
三毛立刻覺出不對,菱大哥和先生關系親密,先生即使養(yǎng)病也時常同菱大哥相聚,不是在慕容大宅便是在菱府,身為菱大哥唯一的女兒,歌唱怎么可能只見過先生一次?
三毛覺著里頭有鬼,剛想刨根問底便見慕容修踱步而來,他連忙垂首立好。
歌唱一時沒有認出慕容修來,記憶中那個淡淡的身影仿佛漸變的水墨畫,隨著他的一步步靠近漸漸清晰。
其實,他也不過是年過三旬的年輕男子,眉目分明,只是身材略瘦,唐裝本就寬松,穿在他身上更顯得空蕩蕩的。
歌唱連忙站起來。
3
從前,她沒有這么禮貌。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她還在大學念書,他來接她放學,開著一輛黑色悍馬,鋒芒畢露地站在校門口,漫不經心地說:“老菱托我接你去宴會現(xiàn)場?!?/p>
那時,父親已經是擁有一方勢力的大人物,到哪都是前呼后擁、眾星拱月,而他年紀輕輕的,偏偏一口一個“老菱”,叫她好不訝異。
他不愿表明身份,歌唱便不肯上車。她本就不愿意參加父親的宴會,老人家年紀越大越愛排場,她吃不消。
僵持中,他揪住她的后領一拎,輕輕松松就把她甩進車里。
她穿著裙子,狼狽地跌進副駕駛座里,好像底褲都露了出來,又羞又氣,狠狠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他還是不肯說名字,她便用激將法:“聽說有越獄犯人前來投靠我父親,就是你吧?”又說,“父親最近和一個癮君子合作,看你精氣神很接近。”可是沒有用。
他絲毫不為所動,只全神貫注地開車。
后來,他們并沒有去宴會現(xiàn)場。其實他也不喜歡那樣的場合,卻打電話將責任統(tǒng)統(tǒng)推給她:“……對,你女兒溜走了……公交車,我還在追,可能來不及趕過去……最近局勢不穩(wěn),她一個女孩子恐怕不安全……”
“你真無恥。”歌唱直言不諱。
他就笑著說:“你想去哪里,我聽你的指揮?!?/p>
他真的聽了她使喚,把車子開到海邊,又開到郊外的農莊。農莊里有一口枯井,依著一棵高大的槐樹,正值七月,白色的槐花堆滿枯井四周。
歌唱剛剛看完《犬夜叉》,對一切枯井都有好奇心,還慫恿他跳進去:“說不定就穿越了?!?/p>
她一直幻想能見到一口通往異世界的枯井,只是缺乏嘗試的勇氣。沒想到,年紀明顯比她大的他還有冒險精神,被她成功地慫恿了。
他跳下去后,發(fā)出一聲慘叫。只見井底現(xiàn)出一個洞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
“喂喂,你在不在下面?喂喂,你沒事吧?”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得這樣喊他。
一直沒有得到回應,她懷疑他真的穿越了,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跟著跳下去。他連忙伸手想接住她,但沖擊力實在太大,兩個人摔在了一起。
原來是一口深井,他們之前見到的井底并不是井底,而是一層枯枝敗葉,井里光線昏暗,看上去便以為是井底。
“我喊你,你怎么不出聲?”歌唱大怒。
他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叫喂。”還指責她愚蠢,“我若是真的掉入其中不見蹤影,你首先應該找援助,而不是沒頭沒腦地跟著下來。你看不出上面其實是一層枯枝敗葉架起來的嗎?”
她陡然反應過來:“你知道你還跳?”
“我無聊嘛。”他微微笑了。
那是一個溫和的笑容,但歌唱知道,這是一個桀驁不馴、骨子里充滿冒險精神的男子。
她后來一直記得他的笑,隨著歲月的流逝,雖然五官模糊了,但他的笑在記憶中越來越鮮明。
最后,他們被農莊里的人拉上去的時候,歌唱發(fā)現(xiàn)他的腿受傷了,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他一點都不在意,連醫(yī)院都懶得去,還邀請她:“小菱子很有趣,改天再找你玩?!?/p>
這大約是客套話吧。
從父親口中知曉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先生時,她嚇了一跳,不知道下次見他時會不會畏懼,整個晚上在沉浸在復雜的情緒中。
但后來,她沒有再見過他,即使是在幫里的年會、父親的宴會等等應該見到他的場合,她也沒有再見到他。
4
算起來,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隔了四年之久,鋒芒畢露的慕容先生如今穩(wěn)重深沉。
他招呼她坐下,細聽之下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和慕容恪的聲音并不像。他的聲線一直很低,像山底最深處的泉水,寂寂流淌。
他并沒有同她轉彎抹角,直接說:“我想請你調教一下阿恪?!?/p>
慕容恪是黑社會的恥辱。
他自念書起就勤奮上進,熱愛學習,孜孜不倦念到碩士生,出來后又開了一家動物診所,喜愛小動物,正直善良,不近女色,滴酒不沾……其“罪名”罄竹難書。
菱歌唱是慕容恪在幫中唯一的朋友。
但她之所以是慕容恪的朋友,是因為她從不挑戰(zhàn)他的底線。
“教他像慕容家的男人,教他得到幫會的認可,教他成為黑幫老大?!蹦饺菪薜恼Z氣不容置疑,“在我死之前,教他接過我手里的一切。”
要接受這個爛攤子,歌唱不是不頭疼,可是她聽到最后一句時,心中陡然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這些年,他斷斷續(xù)續(xù)做化療,病情時好時壞,頭發(fā)掉光了,人也越來越瘦。
后來,有人向他推薦中醫(yī),他就改喝中藥,雖不見得有多大的功效,頭發(fā)卻長了回來,不過新長出的頭發(fā)卻總是灰白,仿佛同主人一樣歷經滄桑。
他說得這樣煽情,歌唱只得硬著頭皮保證:“我一定完成任務?!?/p>
有了她的信誓旦旦,他頓時放了心,連連咳嗽,疲態(tài)盡顯。三毛也算好了時間,連忙請他休息,他自嘲道:“不中用了?!?/p>
停一一下,他認真地說:“我把慕容恪交給你了?!编嵵仄涫碌煤孟裢泄乱粯印?/p>
歌唱忍了又忍,坐到車里時終于沒忍住,眼淚啪啪落下來。
她抽紙巾抹去眼淚,抬首間見樹叢中有攝像頭探出,意識到自己這副淚眼汪汪的模樣大約入了慕容修的眼,不禁面紅耳赤,連忙踩了油門,落荒而逃。
慕容修果然瞧見了,他立在窗口,目光深遠。三毛在邊上恭維他:“先生好計謀,歌唱少不得要拖二公子近近女色,不知道她會不會親身上陣?想來,他們感情加深指日可待?!?/p>
他心生感慨:“先生一直深謀遠慮,走一步看三步,算無遺策,名不虛傳。”
算無遺策啊……慕容修垂下眼皮,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指。
很久之前的某天,他看著她從校門口走出來,皎潔的面龐和明澈的眼睛倒映在他純黑的墨鏡中,他心中涌起莫名的蠢蠢欲動。
那一剎那,他的人生被他一眼望到了頭。這個叫菱歌唱的女孩子,他會在一步步的靠近中與她相識相愛,結婚生子,相伴一生,他那么確定。
他記得那天的藍天白云,槐樹的白色落花和她壓在身上的柔軟。
那個晚上,他躺在床上,透過玻璃屋頂仰望漫天的星光,計劃著與她未來的每個細節(jié),同時,腿上有隱隱約約的疼痛傳來。
他是半夜住院的,腿上的疼痛終于不能再忍了。起初他并不知道這么嚴重,在等待化驗結果的那幾日,他蹺著二郎腿,在病床上翻閱手下搜集的關于菱歌唱的種種。她的喜好、她的童年、她的功課、她的志向、她的聯(lián)系方式……他甚至計劃了下一次相逢。
然而,那張薄薄的化驗單送到他面前時,他知道一切再無可能。它就像一把利刃,忽然斬斷了他牢牢握在手里的線,讓他猝不及防,跌得鼻青臉腫。
自此,他避開與她相見的每個可能,因為他一定會在一次次的相見中愛上她,直至不可自拔,這是算無遺策的慕容先生給自己的預言。
四年了,他以為預言已破,畢竟已經過了那么久。
為了慕容恪,他主動約見她,這才知道,感情在時間面前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沉淀得更深厚。他內心被壓抑著的渴望仿若被撩撥,在心門前波濤洶涌,即將破門而出。
5
菱歌唱急忙給慕容恪打電話。雖然他們前一天才見過面,但這廝近年來奔波非洲大草原,致力于解除草原上的種種動物陷阱,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在哪里。
好在這會兒他人還在城里,菱歌唱單刀直入:“慕容恪,我們來打個賭,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出淤泥而不染。一個月,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手底下有十來個夜總會、酒吧、臺球室,和她混些日子,唐僧也該吃肉了。
慕容恪聲音飛揚:“我若贏了又如何?”
“你若贏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p>
“成交?!?/p>
但事情進展得并不順利,甫一見面慕容恪就煽情地說:“哥哥時日無多,我決定放下手邊一切工作,回大宅陪伴他。但我又答應了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為了不違背諾言,歌唱,你同我一起回大宅吧?!?/p>
她既不能無情地要求他撇下病重的兄弟,又要完成他兄弟交待的任務……在悍馬飛快地駛向慕容大宅的路途中,歌唱有種落入陷阱的感覺。
途中,慕容恪下車接了個電話。夕陽的余暉溫暖柔和,然而凝視金色光芒中的男子,歌唱卻如被刺痛了雙眼,緩緩地,竟有眼淚流下。
這樣看過去,那個身影真的很像那天傍晚等待她放學的男子。
“喂,你怎么哭了?你可別嚇我?。 蹦饺葶∫幌伦邮肿銦o措。
她笑了起來,嘻嘻哈哈地說:“被你帥哭了。”
“菱歌唱,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其實他并不是油腔滑調的男人,但這種話他不止說過一次,只是每次都以玩笑的口吻試探。
實際上,他的心意歌唱是清楚的。她同他玩了許久的曖昧游戲,這次終于決定不再嬌嗔著笑罵他,而是斬釘截鐵說:“沒有,是你想多了。”
“看來我?guī)浀眠€不夠?!?/p>
慕容恪嘟囔著繼續(xù)開車,并沒有以為這是迂回的拒絕。這個善良單純正直的男子啊!也許是她給了他太多的錯覺,她的溫柔凝睇、她的日夜守候,還有一次他在非洲受傷,她不顧一切的飛奔而至……
她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樹木出神,直至車子終于駛入慕容家的山頂大宅。
這個世人眼里神秘低調而美好的桃花源,其實有太多憂傷,深吸一口氣,吸進的都是男主人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藥味。
“大哥表現(xiàn)得樂觀,但他心中其實非常彷徨無助?!蹦饺葶☆I她參觀宅子,指著樹下的一口枯井說,“他生病的那一年,他命人填平了這口井,自此,它成了枯井。枯井太不祥了。”
歌唱拿腳踢著地上的落葉,輕聲說:“也許這是一口通往異世界的時間井?!彼饺葶⌒?,“要不要跳下去試試?”
“開什么玩笑——”
話音未落便見歌唱縱身一躍,慕容恪大驚失色,高聲呼三毛來救人。
歌唱并未受傷,這口井并不深,立在里頭還可露出半個頭來。她開懷大笑:“慕容恪,你是個膽小鬼。”
慕容恪松了口氣,看著她的笑容微怔:“我真高興你這樣笑……歌唱,為什么這兩天我忽然覺得你不高興了?”
她仰起頭,看到二樓向著園子的窗口立著一道消瘦的身影,不由瞇起眼,道:“因為一個生命即將逝去。”
那天晚上,也許是認床的緣故,也許是宅子里無孔不入的苦澀藥味,歌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不敢亂走,最后悄悄走到一個大陽臺上。陽臺一側有躺椅,另一側有白色的鳥巢搖椅。她輕輕坐進搖椅里,聽著椅子的吱呀聲,漸漸朦朧了雙眼。
確定她睡著以后,又靜靜過了半個小時,躺椅中的人終于活動起僵硬了的四肢,慢慢站起來。他并不是刻意為之,只是月光昏暗,菱歌唱一時沒有察覺陽臺上有其他人,他便找不到時機出聲了。
慕容修把手中的毯子輕輕蓋在歌唱身上。她手上留著白日里跳井的擦傷,結了薄薄的痂,像結在他的心里,一碰就能流出血來。
這個女孩啊,還像四年前一樣活潑大膽,而他已如垂暮老人,連奔跑都是奢望。
她這樣闖入他的隱居生活,他不是不知道有危險。
慕容恪給他打電話時,他不是不掙扎,可是他也說服自己,生命將盡,就當這是送給自己的禮物吧,于是,他同意了慕容恪帶她住進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然而,在這無人的夜,靜靜凝視她熟睡的容顏,他忍不住輕輕吻了她的手背。
6
留下痕跡的,只有歌唱身上蓋著的薄毯子。
慕容修的毯子她是認識的,晨曦中醒來簇擁著這樣的溫暖不得不說是驚喜。她一直想把毯子還回去,但一直沒有機會。同在一個屋檐下,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大半時間他都在休息,早餐、中餐皆在自己房中吃,只有晚餐時露一下面,且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
有一天,他在園子里散步,三毛沒有跟著,歌唱終于逮到機會。
她還未開口,他首先說:“原來在這里,我還以為弄丟了?!?/p>
他接過她手里的毯子,自顧轉身離開,走了四五步,像忽然想起她的存在似的,回身問她:“交給你的事情完成得怎么樣了?”
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慕容恪身上。
其實,因為之前情況有變,這件事便被耽擱了下來。她不敢說謊,老老實實答:“我還在計劃中?!?/p>
他笑了:“沒關系,慢慢來?!?/p>
他很寬容,客氣禮貌,但歌唱總有種不受待見的感覺,比如現(xiàn)在,他似乎刻意隔著三四步的距離同她說話。
慕容恪說她想多了,但越是注意越看出諸多蛛絲馬跡。他眼神中的忍耐,即將相遇的刻意回避。
有一次,她吃到松鼠鱸魚,就告訴眾人:“這是我最喜歡的菜?!焙髞恚僖矝]有在飯桌上看到這道菜。
歌唱只得夾緊尾巴小心做人。
但沖突還是爆發(fā)了,她也沒想到,平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慕容先生也會有這樣激動的時候。
“收拾你的東西,立刻滾出去!”
歌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大力推開門的慕容修。他咳嗽著,胸口劇烈起伏,可仍然不管不顧地想要驅趕菱歌唱,甚至大力拉扯她的胳膊:“走,離開這里!”
“您別激動,我馬上走?!?/p>
菱歌唱哪里還有工夫追究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得立即拎包走人。
走到樓梯口時,她聽到書房傳來拍門聲,混雜著三毛的呼喊聲,原來他被慕容修鎖在書房了。
歌唱不想做見死不救的小人,亦不敢違逆慕容修,只好揚聲安慰三毛:“三毛,我先走了,我會喊慕容恪來救你。”
“不,你別走!”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三毛喊道,“請你留在這里陪先生,先生喜歡你!”
這樣的話喊出來,世界頓時一片寂靜。
歌唱霍然扭頭,發(fā)現(xiàn)慕容修的腳步嘎然而止,他的面色蒼白如紙。
原來,三毛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一早在書房攔截慕容修:“先生,昨天我整理監(jiān)控室,看到這段影像。”那是他在大陽臺上親吻歌唱手背的影像。
他故作鎮(zhèn)定,淡淡地吩咐三毛:“你就當什么都沒看到。”
“不,我要去告訴歌唱,我要她一直留在這里陪著先生?!比恢币曀缟衩?,“先生,您那么苦,為什么不做點讓自己高興的事?您若是不敢,我就替您去做,二公子知道了也會理解您的。”
“你敢!”他終于暴怒,再也控制不住脾氣。
生命所剩無幾的他,有什么資格去爭取一個女孩子,何況她還是弟弟喜歡的女孩?
他把三毛鎖在書房,去趕走菱歌唱?;艔埖乃眠@樣拙劣的手段掩蓋自己的秘密,然而,他以為會隨自己埋葬的秘密還是曝光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
7
歌唱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慕容恪便自外面疾步走來,狠狠一甩,幾張紙落在歌唱腳下:“原來你是象牙販賣組織的人!你故意接近我,一次次假裝生病,拖住我前往非洲的腳步!菱歌唱,你對我的一切全是別有用心,是不是?”
歌唱彎腰把記錄她“罪證”的紙張撿起來,這個正直善良的男子,終于還是知道了真相。
她輕聲道:“是。你組織人員解除非洲草原上的大動物陷阱,妨礙了我們獵殺大象,觸犯了我們的利益。若是換作其他人,早死了,但你是慕容先生的弟弟,殺不得,我只能用這樣的法子。”
“哈哈哈,真是感謝我姓慕容!”他放聲大笑,“是我忘性大,我忘了你和那些人一樣,你們統(tǒng)統(tǒng)是殘忍、骯臟的黑幫份子!”
他失望透頂,踉蹌奔離。
慕容修沒有出聲,因為他也是慕容恪口中殘忍、骯臟的黑社會。老菱那邊走私象牙的事他是知道的,不承想有一天慕容恪成了他們的攔路石。他微微皺眉,輕嘆一口氣,道:“你父親的法子終究是有欠妥當?!?/p>
她朝他看過來,然后緩緩垂下眼皮,低聲說:
“起初,我并不愿意去做這件事。我第一次見慕容恪是在噴泉廣場,隔著一層蒸騰水汽,他看上去像極了某個人,于是我改變了主意。我告訴父親,我愿意去慕容恪身邊,親近他,成為他的朋友,假裝喜歡他。我愛看他的側面,逆著光,鋒芒畢露?!?/p>
“有時候我也跟自己說,就這樣吧,把他當成另一個人,假裝歡喜他,過這一輩子,因為那個人,我心里的那個人,遙不可及。我記得他說“小菱子真有趣,改天找你玩”,于是我每天都在等,等一個電話,等一次相遇。我想象他還會站在學校門口,神采飛揚地向我招手。我出席那些討厭的宴會,期盼再次見到他,然而沒有,一次都沒有,連一個相似的背影都沒有。我一次次升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的心就在這些情感的反復中煎熬,我就像歷經滄桑的老嫗?!?/p>
她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子熠熠生輝:“那天,我一直以為我看錯了,原來沒有,是嗎?”
那天,他笑著說:“我無聊嘛?!毖壑惺M溫柔的寵溺,就是這樣的眼神叫她心底的希望如星火,始終不曾熄去。
她沒有說看錯了什么,但他已經明白。
在女孩子真誠的坦白前,他一切的回避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已知道,即使他明天就會死去,她也會這樣熱烈地愛他。
“沒有,你沒有看錯?!彼麛蒯斀罔F地告訴她。
結尾
三毛犯了兩個錯,一是罔顧先生的意思泄露他的秘密,一是揭露菱歌唱臥底慕容恪身邊的真相。
所以,他被慕容修罰做清潔工,打掃整棟宅子以及前后的大花園。
但三毛一點都不后悔,先生高興他便高興。
現(xiàn)在,歌唱每天陪著先生在園子里散步,坐著說話,有時他們倚靠著,各自做自己的事。他們也看電影,但時間不能太長,因為先生需要休息。
他們很幸福。
先生走的那天,園子里的槐樹開花了。
先生坐在搖椅中,像睡著了一般。
歌唱撿了一朵槐花,塞在先生手中,然后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腿上。
三毛沒有看到她的眼淚,但他知道,她一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