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焙幽仙晔闲值軈s用八年時間追尋父母遠去的足跡,借一段段影像訴說來不及說出的那三個字——我愛你。
今年3月24日,河南新鄉(xiāng)磚瓦廠家屬院一改往日的沉寂。
已故磚廠勞模申連成的三個兒子,申長云、申長明、申長久三兄弟,在母親李文英逝世十周年祭日獻上最用心的祭品:歷時八年、足跡踏過幾千公里,他們終于將紀錄片《不能忘懷的愛》制作完畢,并舉行了特別的“首映式”。
觀眾是申連成李文英夫婦當年的老同事、老鄰居。當夫婦倆蹣跚的身影出現(xiàn)在熒幕上,老人們憶起往事,涕泗漣漣。而年近五旬的三兄弟拍攝這部溫情脈脈的紀錄片,只為補上那句來不及告訴父母的“我愛你”。
故事里的事
黑色屏幕上閃現(xiàn)出一行字:謹以此片獻給最親愛的父母。
“咔嚓、咔嚓……”伴隨三兄弟粗重的呼吸聲,畫面緩緩拉開。那是2014年冬日的清晨,雪未化完,三兄弟為父母上完墳歸來。長鏡頭記錄了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深沉的畫面一如電影《一九四二》的基調(diào)。
然后是流水淙淙,陽光射進樹梢,一排排廢棄廠房進入畫面。老二申長明渾厚的男中音響起:“1942年,外婆帶著小姨和舅舅逃荒到山西;1949年,母親帶著三斤棉花嫁給當長工的父親;1953年,父親到磚瓦廠工作;1989年,父親患腦血栓……”鏡頭以時間為序,緩緩拉出父母的一生。
這一生,已只能由五個兒女對著鏡頭講述出。關(guān)于申長明最主要的鏡頭,是與一個正在拉灰的精壯漢子的聊天。
“您今年多大年齡?”
“38了?!蹦腥斯庵蜃?,一邊鏟灰一邊回答。
“38了?不顯,瞧著怪年輕?!?/p>
“咦,干這活累得可顯老。”
“一天干幾個鐘頭啊?”
“一般干6個小時就拾夯(收拾的意思)了,再干就受不了了?!?/p>
鏡頭慢慢拉近,給了申長明一個特寫。眼淚在他眼眶里翻轉(zhuǎn),“現(xiàn)在我一下子就想起俺媽,也是拉著同樣的灰,一天干8個鐘頭,還要給俺姊妹5個做飯,下班還要翻坯,俺媽當時干三樣活……都說母愛是偉大的,怎么偉大?這就是偉大。”
來不及說“我愛你”
2005年,母親死于腦溢血。喪事完畢,五兄妹圍在老人留下的“百寶箱”前,誰也沒有言語。
母親勤儉了一輩子,攢下的糧票、存折、零錢統(tǒng)統(tǒng)放在這個箱子里。沉默良久,大哥申長云開口了:“分了吧?!毕渥哟蜷_清點后,每個子女竟能分得一萬多元。
那都是母親從牙縫里省出的,一輩子舍不得用,全給了兒女。申長明心里一陣難過,“別人家分錢都很開心,我們當時卻是最悲痛的時刻?!?/p>
對母親的死,老三申長久自責了十年。母親去世那天,他雖路過母親所住的家屬院,甚至還幫鄰居搬了煤,“就是沒上去看看,要是上去看了,會不會及時一點?!泵鎸︾R頭,他哭紅了眼,連連擺手:“停吧停吧,別錄了?!?/p>
申長明受到的打擊更大。匆匆趕到醫(yī)院的他連母親最后一眼都沒看到。之后整整一年,他險些患上抑郁癥,“什么都不想做。”
說是什么都不想做,但當三兄弟的好友劉思偉推薦他們看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山有多高》后,他們覺得自己必須做一件事。兄弟仨合伙開了間攝影店,有十幾年攝影制作經(jīng)驗、掌鏡的申長明當即拍板:“別人能拍,為什么我們不能?”
2007年,三兄弟加劉思偉組成攝制小組,揣著五家人湊的資金,踏上了追尋父母背影的路。
記錄父母,記錄那一代人
父親已去世22年,由于年代久遠,幾無影像呈現(xiàn),除了一張翻拍的照片——在證件上找到,“一寸 ,還不清楚?!?/p>
父親的故事在一堆堆紅色證件里:聘請書、獎勵書、代表證……鋪滿了整個桌面。鏡頭里,證書上斑駁的字跡已無法清晰辨認,但老人用一生保留的“榮譽”感,裹挾著一個男人的溫度撲面而來。
而他留下的最好的紀念品,也許就是兄弟三人。父親以言傳身教留給他們寶貴的精神財富:身為男人,就要擔當。年少時或許懵懂,等到三兄弟為人夫為人父后,才明白父親的平凡和偉大。
但無論如何回憶、講述,兄妹五人能呈現(xiàn)的也不過是父母的后半生。何況在這個以攝像為生的家庭里,即便是影像資料更多的母親,也多以配角的身份出現(xiàn)。申長明還記得他找到的第一份資料,是他為幼年的女兒拍攝的影像:在蹣跚學步的女兒身后,是小心翼翼護著孫女的母親。
如何才能補完父母完整的一生?三兄弟決定,去山西、磚瓦廠和老家,從父母同輩人的碎片記憶里尋找。
2011年,磚瓦廠破產(chǎn)停工前的最后一年,會計出身、坐慣了辦公室的大哥申長云特地申請調(diào)回磚瓦廠,在廠里當了一年工人。在老人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拉父親拉過的大車,泡他泡過的澡堂,走他走過的路,“體會他當年的心情?!?/p>
在老家,申長明找到老鄰居。年邁的黃嬸夸勞模父親正直、廉潔:“申大爺?shù)腻X,都是從嘴上省來的,沒有貪污一分一厘!”劉嬸還記得他們的母親,但她已口齒不清,需要女兒在一旁做翻譯:“恁媽就是在門口撿個掃帚也要交公。”
足跡擴得更遠,到了從未去過的山西,那里有幾乎和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小姨。兄弟三人去了幾次,每次去,山西都下大雪,加之山路崎嶇路難行,他們經(jīng)常走錯路,甚至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山西大雪,車鉆進雪堆里,埋在里面連門都打不開,“我們仨只好從天窗爬出來。”
但一看到長相與母親酷似的小姨,他們的思念之情找到了寄托。小姨端上熱騰騰的餃子,消除他們一路的艱辛。小姨的女兒還記得大姨李文英,一回憶就哽咽:“我沒錢,找姨媽借,姨媽很大方。聽聞姨媽去世那天,我不敢跟媽媽說,怕她傷心!”
劉思偉是紀錄片的指導老師,他跟著去過一次山西,至今還記得離開時的一幕:車子遠遠地開出了村口,年邁的老人形容枯槁,站在破舊的門口目送他們,遲遲不肯進屋。
“媽媽沒去世前,我們都沒去過山西 。小姨來過河南幾次。媽媽去世之后,我們?yōu)榕募o錄片,找到小姨,沒想到,小姨對我們那么親?!?/p>
而拍片過程最痛苦的,莫過于“拍著拍著,人就沒了”。那一代人都垂垂老矣,也許每一個鏡頭都會是最后一次見面。紀錄片完成的前一年,小姨去世了,成為片子里的第六個逝者。“父親、母親、叔叔、舅舅、舅媽、小姨……”得知小姨去世的那天,申長明正準備接一個婚禮司儀的單子,噩耗傳來,他實在控制不了情緒,“打擊非常大,干脆就放棄那個單子了?!?/p>
一家人更親密
八年、數(shù)千公里的路,不只圓了三兄弟的心愿,也一點點改變著他們的生活方式。
今年5月1日,他們接了一單婚禮策劃和攝像生意。儀式上,司儀申長明特別要求站在臺上的新郎對父母大聲說一句“我愛你”。申長久則告訴手下的攝像師:拍新人時,“稍微把鏡頭挪一挪,也拍拍父母吧。”
在拍這部紀錄片之前,因為性格不同,兄妹幾人沒少爭吵。但父母去世后,生活的磕絆和瑣碎,忽然因為有了一個共同目標而變得無足輕重。
“拍紀錄片的過程中,有什么事一起商量,雖然有時也會拍桌子,但我們學會了忍讓、成熟?!贝蟾缟觊L云說,“手足之情更濃了?!彼麜r常組織5家16口人一起旅游,“不能因為父母離去,這個家就散了。”
都是80后、90后的申家下一代也改變不少。剛上大學的女兒時常掛念父親申長明。由于他經(jīng)常在外面攝像奔波,一下大雨,女兒總打電話:“爸,別拍了,回家吧?!笨吹缴觊L明在微信朋友圈發(fā)的紀錄片后,懂事的女兒特地留言:我為自己是這個家的女兒,感到光榮、自豪。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三兄弟不愿更多人重復他們的遺憾——紀錄片最后的畫面,是父母的合影,但這是用軟件后期處理而成的,“我們沒有二老單獨的合照?!?/p>
采訪最后,老二申長明向記者反復強調(diào)一句話:“現(xiàn)在的人,手機里全是小孩照片??刹豢梢蕴嵝阉麄儯臄z時挪一挪鏡頭,拍拍身邊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