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菌子
云南的山巒凸凹不平,既有男人的雄偉,也有女人的嫵媚,一望無際地連向天邊。云南是世界上盛產蘑菇最多的地方,蘑菇是雨水的精靈,是大自然情有獨鐘的恩賜。正因如此,云南有了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野生菌王國。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城里人逛街,漁家人趕海,云南人上山采蘑菇叫趕菌子(蘑菇俗稱菌子)。趕菌子是云南人生存的一種本能,云南人在娘胎里就有了菌子的基因,會走路時就開始學著趕菌子,從小就知道什么季節(jié)生長野生菌,哪座山上菌子最多,哪些菌子有毒,哪些菌子珍貴。每年冬去春來,萬物復蘇,雨水落地,春播剛一結束,漫山遍野的菌子也陸續(xù)地呈傘形、喇叭形、火把形似的冒了出來,趕菌子的序幕拉開,云南人爭先恐后,一個比一個早,身背竹籃手提袋子涌進山里去趕菌子。
在云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在云南,一年一季菌,十里百種菌。常言道五月端午,雞縱拱土。端午節(jié)過后,那些在山里孕育胚胎的菌子就會在雨水的呼喚中、在陽光的催促下醒來,東一朵西一窩,一堆堆一排排,如孵化破殼的小雞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如果趕菌子的人沒發(fā)現,三四天就會腐爛生蟲了。所以趕菌子不僅要掌握菌子生長的規(guī)律,還要學會看云識天氣,把握氣候特征,抓住時機才能趕到菌子。
云南有句民諺:“要吃雞縱找舊窩,要趕菌子滿山跑。”趕菌子是很辛苦的事,一般都在陰雨連綿時節(jié),不僅要天剛亮就進山,而且還要腳力好,能翻山越嶺到處跑。雨后的山林濕漉漉的,走不了多遠全身就會被露水打濕,人就像從水里撈起來似的。有時天氣多變,忽而太陽高照,忽而又下起“太陽雨”,有經驗的人隨身帶上雨具有備無患。趕菌子雖累,但很快樂,一群人上山去趕菌子,常常有人驚呼這兒發(fā)現了雞縱、松茸、羊肚菌,那兒撿到了牛肝菌、青頭菌、銅綠菌、雞油菌、虎掌菌……同伴們好奇地攏來,七嘴八舌共同分享收獲的快樂。此刻的心情仿佛無意間撿到黃金白銀一樣高興。
童年時,我們一群娃娃一邊放牛羊一邊趕菌子,由于沒有經驗,經常跟在牛羊的屁股后面,雞縱、青頭菌、奶漿菌多半被羊群吃掉了。后來經老人點撥,我們才明白趕菌子要跑在領頭羊的前邊。有時,我們上山放牛羊趕菌子,除了帶上雨具外,還帶有火柴、鹽巴,饑餓時我們就會挑幾朵菌子撒上鹽,抓些松毛樹葉生火燒菌子吃。在牛羊后面成長的我們,經常把趕到的菌子拿到公路邊擺開來賣。
趕菌子需要技巧和一雙火眼金睛,因為大多數菌子都躲在草叢、腐葉、松毛中。菌子的顏色黑白紅黃,不僅要眼觀八方,而且要仔細搜尋才能發(fā)現。比如松茸、干巴菌就常躲在松毛下面,發(fā)現有松毛凸起的地方,扒開松毛必有收獲。最好吃的雞縱也不例外,一般在風雨交加、雷聲轟鳴時節(jié)破土而出,上面的泥土草坪常常崩裂,剝開泥土,箭頭似的雞縱就露了出來。那種叫松露(塊菌)的菌子,黑黑的,像埋在地下的圓溜溜的山藥蛋,只有在發(fā)情的母豬拱破土層后才能找到。珍貴的菌子總是藏得最隱蔽最難找到,只有那些大路貨的菌子能見者有份。
云南人把菌子趕回家后要進行分撿,能賣錢的賣錢,能吃鮮的就吃鮮,不能吃鮮的切成片曬干,無菌季節(jié)時拿出來用水泡發(fā),和肉炒了吃、煮了吃。我們祖祖輩輩的紅白喜事筵席上,都能吃到骨頭湯煮的干菌子。菌子如一茬茬自然生長的莊稼,在季節(jié)輪回中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云南人。我從小就是菌子養(yǎng)大的,不僅認識很多菌子,而且喜歡趕菌子、買菌子,也喜歡用菌子招待賓朋好友。
在饑餓年代里,菌子成了云南人的救命稻草,趕菌子也成了云南人的一種謀生手段??僧敃r趕菌子被說成是不務正業(yè),吃菌子是丟社會主義的臉,人們都不敢明目張膽地去趕菌子,只能做賊似的悄悄上山趕菌子,回家后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摸摸地煮了充饑。直到上世紀80年代田地山林承包到戶,山里人才可以隨心所欲地趕菌子、吃菌子、賣菌子了。
如今的云南菌子成了山珍,不再羞澀靦腆,已走出云南,走出中國,走向世界。每年各地都會舉辦野生菌美食文化節(jié),菌子戴上了商品的帽子,穿上了市場的衣衫,被精明的商家推向餐桌,登上了大雅之堂。由菌子開發(fā)出的系列產品也琳瑯滿目,松茸酒、塊菌酒、油炸菌子、風干菌片、鹽漬菌子、速凍保鮮菌,比比皆是。在云南,幾乎一年四季都能吃到菌子,不僅云南人能經常吃菌子,來云南的人也能吃到菌子。日本人愛吃松茸,他們認為可防核輻射;歐洲人愛吃塊菌,他們認為能扼制癌細胞擴散。菌子是否有如此功效,我不敢妄自下結論,但松茸燉肉煲湯,或是像涼拌黃瓜那樣,都是美味。再飲一杯塊菌泡的酒,那就更美了。
一場雨水一波菌。每年雨后的菌季,一到周末假日,云南人就會互相邀約,開著車跑到大老遠的山里去趕菌子、吃菌子。
從夏天到秋天,在云南人的餐桌上,菌子都是主角,品嘗著那些千絲萬縷陽光和淅淅瀝瀝雨露滋潤過的精靈,味蕾上的云南令人流連忘返。
羊湯鍋
羊湯鍋在云南家喻戶曉,其做法很簡單,就是將宰殺的羊用滾燙的熱水刮掉毛,不剝皮,然后再把羊頭、羊腳、羊腸、羊肚和全部羊肉一鍋煮,吃時配制一碗摻有花椒、薄荷、辣椒的蘸水,一塊一塊蘸著吃。也可往羊湯鍋里放幾片火腿肉,加少量中藥材當歸、黨參、枸杞煮成藥膳羊湯鍋,不僅味美,而且滋補健身。羊湯鍋在云南的紅白喜事筵席上、逢年過節(jié)時都屢見不鮮,幾乎家家都會做,人人都愛吃。
云南人家殺羊時,不僅要煮羊湯鍋,還要剁羊肝生、做粉蒸羊肉。羊湯鍋是雜鍋菜,容易做,而羊肝生就有技巧了,即把羊的心、肝、肺、腸、肚煮熟后剁成肉沫,再把羊血用花椒面、辣椒面浸泡,與青筍絲混合拌勻后端上桌,吃起來又涼又香又脆,是難得的下酒涼菜。粉蒸羊肉也是云南人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把羊肉宰成小塊,連骨頭帶肉爆炒后,撒上備好的粉蒸面(米、花椒、茴香、八角、草果炒熟后混合磨成的面)拌勻,裝進墊有一層厚厚鮮嫩茴香的木甑里用火猛蒸,出甑后的粉蒸羊肉香噴噴地誘人。每逢傳統(tǒng)節(jié)日,到處彌漫著濃濃的羊膻味。在云南,羊湯鍋不僅在集市上賣,有的還挑到鄉(xiāng)下去賣。
牛羊是云南常見的草食動物,牛用來耕田犁地,是農家最值錢的家當,云南人愛牛,除了病死或摔傷的牛外,云南人很少宰牛。云南人愛吃羊肉,可殺一只羊煮成羊湯鍋,一家人幾天又吃不完,又不能像豬肉那樣可以腌制風干,掛成臘肉,于是常常是幾戶人家邀約殺一只,蒸煮后掰著手指算賬。
我從小放過羊,穿過羊皮褂,拾過羊糞,當然也吃過不少羊肉,如今雖離開故鄉(xiāng)30多年,可我骨子里似乎還有一股濃濃的羊膻味總是讓歲月無法漂洗干凈。有時思念故鄉(xiāng)時就會想起羊肉,于是去農貿市場買上兩三斤回家,模仿做成記憶中故鄉(xiāng)的羊湯鍋,可始終沒有故鄉(xiāng)的那個味道。偶爾回到故鄉(xiāng),見到黃昏放牧歸來咩咩叫著涌進村莊的黑山羊群,猶如見到童年朝夕相處的小伙伴一樣親切?!肮枢l(xiāng)”這個詞,在我的心里已是羊湯鍋里熬煮不化的骨頭,那么余味綿長,那么耐啃。
去年回到故鄉(xiāng)時,兒時朋友說他在小鎮(zhèn)上開的鄉(xiāng)巴佬羊湯鍋因拆遷搬到新的目的地重新開業(yè),他把我和另外幾個兒時伙伴邀約在一起,煮了一大鍋羊湯鍋,大伙兒久久地沉浸在羊膻味彌漫的氣氛中,把幾十年的往事摻進酒里,都不知喝了多少杯,直到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