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堂前那堵石頭墻,那些散發(fā)著深重悠遠氣息的石頭,石塊大小不一,層層砌筑,被陽光覆蓋著,光怪陸離,顯得不怎么真實。那堵墻上面,便是學校最核心的地方——辦公室。在小學生眼里,辦公室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地方。對老師的崇敬延伸到了對老師所在的所有區(qū)域的崇敬,當然辦公室更有代表性。這所集納了氣場和光環(huán)的所在就高高地建在這堵石頭墻上。你走在街上窄窄的小巷子里,一抬頭,就能看到這堵墻。石頭上苔蘚幽綠,水漬斑駁,浸淫著歲月的滄桑。石頭墻上面的辦公室顯得特別高大,威嚴。
正是午后三四點光景,西斜的日頭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我在二郎堂院雜草叢生的亂石間踟躕,一種悵然若失一次又一次抓住了我。多年來,無論我在哪里,總以為這個承載記憶的所在,是安然無憂、始終如一地存在著的。哪怕我一步都不登臨,一眼都不去看,它也好好地在那里,那石頭墻,那石頭臺階,那石階兩旁石板鋪成的斜坡——小孩們滑坡坡,磨破褲子也毫不在乎,照樣滑得興高采烈,那些散發(fā)著強烈的古舊氣息的房屋、門窗,那個擺過乒乓球臺案的小空院……實際上并非如此。過去的建筑已然不再,代之以一派新貌的廟宇廊房,才忽然驚醒般,這么陌生,這么奇怪,它們說沒就沒了。除了少數(shù)的石階,雜呈的亂石,幾乎看不到原先的痕跡了。
這個所在,是我多少次夢回故地、魂游其間的所在。在這里,從10歲到16歲,我讀了7年書,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它本來是座寺廟,是我們侵占了它,利用了它,把它做了學校,做了課堂。它叫遺山寺,也叫神山古剎,為山西定襄古八景之一。它依山就勢建筑在定襄神山村東的一座土山上,由二郎堂院、上寺、下寺、奶母廟等組成,地勢自西往東逐漸高起來。其中,置身于西側(cè)的二郎堂院是一個正方形大院,建有二郎殿三間,坐北朝南,是唐朝形制。殿前建有二郎堂。這個二郎堂院便是后來學校辦公室、師生宿舍所在的區(qū)域,也是我課余時間自由活動的領(lǐng)地。據(jù)史載,近兩三百年以來,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人學士們紛紛慕名來到遺山,吟詩作賦,游賞觀覽,并留下了珍貴的文墨古跡。像唐代宋文友,宋代惠勤、米芾,金代孫九鼎、元好問、趙元,元代郝經(jīng)、郝天挺、趙風,明代安嘉士、王立愛、傅山,清代王時炯、鐘一誠、張世祿,等等。尤為著名的是金代大詩人、大文學家、大史學家元好問,不但年幼時在定襄外祖父家居住,青年時還在神山留月軒讀書,經(jīng)常與大詩人趙元、著名詩人田紫芝等相聚遺山……可惜在戰(zhàn)火和“文革”中,厄運來臨,二郎堂院的二郎殿被拆除,上寺除留下建于清朝乾隆二十三年的魁星磚塔外,其余均被拆光,下寺原建筑已蕩然無存。世事難料,如今,它將再次以寺廟的身份面對世人。擁有前瞻意識和文化意識的人們不堪忍受這座古剎的肅殺與凄清,通過考察,策劃,籌集資金,開始了對寺廟整體格局的修葺完善工程。目前,二郎堂院和上寺大殿已經(jīng)竣工。工程負責人跟我說,會盡量依照修舊像舊原則完成復(fù)建工程。但徹底復(fù)原,顯然已是奢望。那些破壞掉的,永遠無法重新走進世人的眼里了。修舊像舊只能是一種初衷,一個愿景。說著話,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無奈,一絲惋惜。我就意識到,神山古剎向寺廟的回歸,既有佛學層面上的意味,也有樸素的人文思想。其中內(nèi)蘊,耐人咀嚼。
我注目那些階石。階石確乎是蒼老了,剝蝕的痕跡十分明顯??涌油萃?、粗糙不平的表面,依然親切,蓄滿了往日的時光。這些石頭臺階應(yīng)該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誰的內(nèi)心悸動,誰的惆悵滿懷,在它周遭經(jīng)久不散,它都知道。沒有它不知道的。那群情激奮的賽詩會,那令人心驚的批斗會……那些歡欣,那些迷茫,那些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時光深處,藏匿著無窮無盡的東西,你仔細去看吧,它們都好好地珍藏著。一切都在這些石頭臺階的注目之下,在它的記憶里,都與它相關(guān),都由它見證。它是曾經(jīng)的見證者,也是永遠的見證者。物是人非,滄桑變遷,它不變,那些見證不變。
我久久地流連于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記憶里的很多東西呼啦啦襲上心頭——
二郎堂院東側(cè)的那個小院里,曾經(jīng)是學校的糞肥堆積處。同學們把各自拾來的糞肥倒在固定的點上。有同學站在那兒拿著本子統(tǒng)計,誰總共幾籮筐了,誰領(lǐng)先了,誰落后了,哪個班第一了。二郎殿后面,曾經(jīng)是學校的兔棚,按班級分籠喂養(yǎng)。我們輪流割回青草來,看兔子一蹦一跳地搶著吃草,看兔子一天天長大,又生了小兔子,心里的歡喜無法形容。有的班不會喂,就到養(yǎng)兔子養(yǎng)得好的班里取經(jīng)。
這個院子西面,原先有葳蕤繁盛的一長串葡萄架,由西向東延展,由木頭樁子架起來。1974年的那些赤日炎炎的中午,老師們午休了,學生們還沒到校,一個少年搬一只小板凳,安靜地坐在葡萄架下,一邊看書,一邊守護那些晶瑩剔透的葡萄。總有些淘氣孩子,會趁機溜進校門,打這些還沒熟透的葡萄的主意。少年佩戴“紅哨兵”袖章,捧著小人書《列寧在1918》。少年的眼睛是明亮的,長著一副雪白的牙齒,黑頭發(fā)在他的腦袋上蓬蓬勃勃地生長。這是葡萄架下的一串綠色故事。時隔近40年,我自己也很難想象,那時竟能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完成這項校領(lǐng)導(dǎo)指定的課外任務(wù),日日堅持,未曾懈怠,要多像回事有多像回事。遙想當年的同時,我的心底升騰起一種十分純潔的感覺,就像曾經(jīng)坐在葡萄架下靜靜地看書時所擁有的感覺一樣。
我打量著一進校門左手坐北向南的那幾間小房子。它們是曾經(jīng)的校圖書室,我精神食糧最初的陣地。隨父親住校上學的日子,正是這里源源不竭的書籍,填充了我大量的課余時間,培養(yǎng)了我日益濃厚的閱讀興趣。
我想起了那些子弟兵,老師的子女,弟弟妹妹……年齡不同,性格相異,又來自四面八方,但孩子究竟是孩子,大家沒過幾天就熟慣了。吃飯時候,位于二郎堂院西南向的伙房里簡直鬧翻了天。每天晚飯后,老師們?nèi)マk公,我們子弟兵齊齊聚伙房。做飯的老王是個會說笑話的人。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閑話,要不就輪流講故事。輪到我,我就講《大刀記》,講“瓦爾特”,講得大家聽直了眼。哪怕我忘記了,張冠李戴,七丟八拉,也沒關(guān)系,可以忽略,可以后補,一切隨心,聽得就是個樂呵。都安安靜靜的,大家的眼睛那么明亮。老王銜一根自卷的小蘭花,吧嗒吧嗒吸得很是歡實,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掮一只凳子,順著青磚甬道向西,走出校門,往南拐,沿著窄窄的曲曲彎彎的巷子一直走,到村里的電影場子看電影。老師們,子弟兵們,大家一路相隨,嘻嘻哈哈的。看完電影,再順原路返回。一旦走在窄窄的巷子里,就知道回來了,安適的感覺漾滿心里。
……
我知道自己是沉陷其中了。這樣的時刻無疑屬于純粹的自我空間。我隱約看到了一個縱深度鮮明的空間。我在其中,看我自己能看見的,聽我自己能聽見的,想我自己能想到的,幾乎忘記了一切。一個工人扛著鐵鍬走來,看著我的眼神里不乏詫異,或許他覺得像我這樣,一個人面對光禿禿的怪石頭十分沉浸的樣子,比較古怪吧。我向他微微一笑,點點頭,他報之以憨憨的一笑,揮揮手,不慌不忙往山上走去。
臨離開,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我俯身,撫摩那臺階,那石頭,眷戀油然而生。
生命中,總有一些物事,與你牽牽扯扯,總會有羈絆,有不舍,有命中注定的緣分,有著充分的理由讓我們銘記。這是一種持久的印記,往往伴隨了強大的保護層,讓你一旦回眸,就會驚異它鮮活的本來質(zhì)地。歷經(jīng)種種艱難和困苦,那些曾經(jīng)觸動過我們的,仍然在時光的那一頭,矚望著我們,對我們表達一種摯誠,一種信任,向我們言說著,滿懷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