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約伯記》第廿四章十八節(jié)

東君

一條被太陽暴曬的柏油路變得黏乎乎的，陽光和灰塵挾裹著熱氣撲到臉上，跟汗水?dāng)嚭驮谝黄?，垂注到脖子間，仿佛一下子就把他的腦袋與軀體澆鑄成一塊，不能靈活自如地轉(zhuǎn)動。他注視著遠(yuǎn)處的某個點，直至一小束白光在臨街店鋪的玻璃門前拖拽著一閃而過。然后就是一陣巨大的重噸貨車的轟鳴聲從他頭頂翻卷過去。在四處飄散的灰塵里，他死死地摁住車鈴，腦袋里突然跳出一個狂暴的念頭。這一瞬間，他晃蕩了一下，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站定，一只手伸進(jìn)左邊褲袋，握住了彈簧刀。一股熱氣在指縫間迅速凝結(jié)。

上午十點，他帶上了這把彈簧刀，騎著這輛跛驢似的自行車，來到郊區(qū)外塘河邊一家電器零部件加工廠。誰都知道，他來這兒就是要“處理一點事情”。傳達(dá)室的看門人每回見到他都會搖搖頭，輕嘆一聲，偶或從窗口探出頭說，這陣子，老板是鐵定不會回來的。而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自顧自頭也不回地穿過鐵柵門。這家老廠多次易主，現(xiàn)在已歸到私人名下。廠區(qū)面積并不大，造型簡陋的灰色樓群，東一處，西一處，在腫脹的云團(tuán)下，呈散亂的分布形狀；墻面石灰剝落，鋼鐵組件生銹，廠房與廠房之間的那塊草坪，常年不見青草生長，整個工廠散發(fā)著衰敗的氣息，但仍然有什么東西從無形中給它支撐，以至它沒有迅速垮掉。進(jìn)了廠區(qū)，他照例要到質(zhì)檢科、銷售科、成品庫、提貨處、計量室、工程開發(fā)部、財務(wù)科、行政辦、總經(jīng)理辦公室、衛(wèi)生間以及每個生產(chǎn)車間轉(zhuǎn)一遍。經(jīng)過財務(wù)科門口時，發(fā)現(xiàn)十余名工人代表正堵在門口，要求補(bǔ)發(fā)上個月拖欠的工資。而財務(wù)科科長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老板不在，他們也不敢擅作主張。他要找的那個人就是這兒的老板。這陣子，老板一直在躲避著他，把偌大一個廠子撂給了幾個表親來管。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工人們都要到財務(wù)科鬧一場。其中幾個車床工平日里在車床的轟隆聲中習(xí)慣于大聲嚷嚷，因此跟財務(wù)科科長說話時也是用那副大嗓門，以致科長認(rèn)為他們是在威脅他?？崎L是一個長得頗為秀氣的年輕人，平時習(xí)慣小聲說話，一下子把嗓門提高，聲音就有些變調(diào)了，好像把一條彈簧拉長之后，它就突然變形了?？崎L的聲音被眾多的聲音包圍，他的聲音一點點矮下去，矮下去，似乎恨不得從大伙的褲襠間溜走。可聲音除了咽回到肚子里，它是無論怎么也無法突破重圍的?？崎L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不夠高，就把手高高揚(yáng)起，朝里頭那幾名老會計揮了揮，似乎希望他們能過來替他解圍。

他來了，那些鬧事的工人便一齊轉(zhuǎn)過頭來，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好像是他拖欠了他們的工資。他昔日的工友說了幾句勸慰他離開的話，這表明：他現(xiàn)在到這兒找老板算賬是不合時宜的。他轉(zhuǎn)過身，向?qū)γ娴纳a(chǎn)車間走去。在一車間，他看見一名骨架粗壯的車間女主管正在為推桿斷裂的事沖幾名女工大發(fā)雷霆，嗓門稍大一點，臉上便有些殘粉往下掉。她出門的時候似乎還不夠解氣，用鞋跟踢了一下流水線旁散亂擺放的紙板箱，數(shù)落她們沒有把物件堆放整齊。三個月前，她妹妹尚屬這個車間的裝配工，編號009。工友們都很喜歡他妹妹，那是一個風(fēng)一吹面頰就微微發(fā)紅的鄉(xiāng)下姑娘。某個周末夜晚，老板帶她去喝酒唱歌，后來就不見蹤影了。再后來，連老板也跟著消蹤匿跡了。她在本城和鄰縣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但一直沒有妹妹的消息。她已經(jīng)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局，轉(zhuǎn)而去求告山里面的一位高人，高人收了錢，照例念經(jīng)祈福，說一些“若得生路，托夢令知”之類的話。后來，她果然夢見了妹妹。只是，妹妹跟他相見時沒有說一句話，眼睛里滿是無聲的悲嘆。

妹妹待過的車間她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長久面對的。何況，編號009的位置已經(jīng)被一個陌生女子取代。他隔著窗戶投以一瞥，隨即轉(zhuǎn)身離開。隔壁的二車間是預(yù)制板蓋成的簡易房，里面?zhèn)鱽碛昧蛩徜滔淬~件的聲音，有幾個員工正在放肆地談?wù)摾习宓娘L(fēng)流韻事，他們見他過來就轉(zhuǎn)移話題，談?wù)撈鹱蛲淼呐凭?。的確，他來了，整個車間的氣氛就驟然變得凝重起來。他們都隱約知道他口袋里裝著什么，一股看不見的殺氣正悄然傳遞給露在外面的雙手（確切地說，是九個手指）。他們甚至想象：這一刻，如果有誰上來說幾句不夠恭敬的話，他就有可能拔刀相向。這情形，有人說，就像是在寂靜的雪山中，你只須稍稍打一個噴嚏，就有可能引發(fā)一場巨大的雪崩；或是，在一個彌漫著液化氣的房間里，你只須讓鞋底下的一枚鐵釘稍稍磨擦一下地面，就有可能引發(fā)一場大火。他們不知道他會在什么時候出手。但他們知道他遲早會出手。

他沒有跟他們打招呼。天熱，舌頭干燥，他一點都不想開口說話。從二車間轉(zhuǎn)到三車間，僅隔一個停放自行車的簡易棚。這里是他從前工作過的地方，二十多架重噸車床像一群獅子那樣，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吼叫聲。他看見那些浸透了機(jī)油的手指在模具頭與銅件之間一伸一縮：隨著咔嗒一聲，模具頭像一只粗暴的鐵靴踩在銅皮上，然后摳出一個個有規(guī)則的銅件。他們的手指頭稍一不慎，就會被截成兩段，那時當(dāng)事人總是不敢相信眼皮底下發(fā)生的事實，他們像拾起銅件那樣拾起了活蹦亂跳的斷指，在這種噪音籠罩的場合即使發(fā)出一聲慘叫，也不會被人一下子聽到，好像這樣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三年前，他的食指就是在這兒被活生生截斷的。那根食指作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提前埋進(jìn)了泥土。車床的轟隆聲挾裹著積蓄多年的憤怒滾滾而來，他突然朝著一架恐龍般的機(jī)器吼叫了一聲。假如換一個環(huán)境，他的聲音或許會被隔壁反彈回來，形成強(qiáng)有力的回聲，可現(xiàn)在它卻被機(jī)器的轟鳴層層覆蓋了。好像他的聲音滲透到背景噪音之后就被一點點分解了：把尖銳的部分磨平，把粗糙的部分磨細(xì)，最后成為噪音的一部分。旁邊的人用驚愕的目光看著他張大的嘴巴。他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會吼叫。

他不鬧事，也沒有人以蠻橫的態(tài)度支遣他。來這兒走完一圈，也像是完成了一樁什么事似的，然后，他就回到大門口，攤開一張報紙，盤腿坐了下來。烈日下，一塊寫著廠名的白色石頭宛如冷漠的冰塊。他的右手緊緊握住口袋里的一把彈簧刀。熱氣拍打在臉上，似乎也會噼啪作響。炎熱在皮肉上留下的麻感大概類似于仇恨在牙齒間產(chǎn)生的癢感。他覺著這樣也很過癮。那些從大門口經(jīng)過的人，看了看他那張布滿黑氣的臉，搖搖頭，走開了。有人建議他去樹蔭那邊涼快去，因為他們擔(dān)心正午的陽光會把他引爆。就讓他這樣坐著吧，看門人手搭涼棚望了一眼太陽說，這樣的天氣除了能教人發(fā)瘋，還能干什么？到了飯點，看門人提著兩個鋁制飯盒去食堂那邊打飯去了。工廠里的機(jī)器也都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四周靜息下來，馬路對面樹叢間的蟬鳴清晰可聞。他注視著地上的影子，有一種痛苦突然被凝固在那里的感覺。

因為熱氣彌漫，他覺著那一刻的寂靜也是另一種喧鬧，耳朵里先是一陣嗡嗡聲，然后就從傳達(dá)室里隱約傳來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他走了進(jìn)去。一陣暗暝之后，也就漸漸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幽暗光線。傳達(dá)室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那里安放著兩張床，用一塊淡藍(lán)色布幔隔開。里面那張床上躺著一個老太太，青白色的臉和銀灰色的頭發(fā)被一層淺淡的光暈籠罩著；雙頰微微有些凹陷，目光散漫而渾濁。她聽到腳步聲，只是十分吃力地吐出兩個字：藥，水。他一聲不吭，把小木桌上的一杯水移到她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老太太一邊轉(zhuǎn)動著魚肚白的眼睛，一邊伸手在空中胡亂摸索了一陣子。他又不慌不忙地把杯子遞了過去，老太太顫抖著接住，喝了一大口水，喉嚨間含混地咕嚕了一聲，好像有一股痰氣突然化掉了。她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抓住他的手說，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唔，我剛才把兩顆藥掉地上了，你能否幫我找一下。他彎下腰來，掃了一眼，把地上兩顆白色藥片撿起來。她又顫抖著接過去，立馬塞進(jìn)嘴里，連喝了幾口水。他好像聽到自己的肚子里也發(fā)出咕咚一聲。眼前陡地暗了一下。他按住左邊口袋，背光站著，依舊不出聲。此刻，對于一個口袋里裝滿仇恨的人來說，他隨時都有可能抽出刀來——出于一種對直線的偏好，讓刀子對準(zhǔn)某個部位，輕而易舉地前進(jìn)十公分。

呃——呃——老太太打了兩個逆嗝之后，像是慢慢緩過勁來，呼吸也變得平緩了。謝謝，她說，剛才如果沒有你及時進(jìn)來幫忙，我可能就要背過氣了。他沒有應(yīng)聲，只是朝窗外瞥上一眼。那一瞬間，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外面的陽光越是明亮，內(nèi)心的陰影就越發(fā)深黑；外面越熱，內(nèi)心越冷。他的手仍然放在口袋里，緊緊地握住那把彈簧刀。骨縫里吹著冷嗖嗖的風(fēng)。他想趕緊離開。你能幫我拿一下桌子上的一本書？老太太抬起一只干枯的手臂，指著一張鋪著灰色臺布的桌子。從窗口照進(jìn)來的凌亂光線照亮了那里的一本書（正好攤開，中間是一根紅線）和一個搪瓷碗（碗里一個干冷的饅頭上停歇著一只呆滯的蒼蠅，前腳收縮起來，正撓首作思索狀）。你看得見？他問。我看得見，她說，我只要把這本書捧在手里，什么都能看得見。她這樣說著，就翻開書，撫摸著書上的一個個字，嘴里念念有詞。能借我看一眼？他好奇地問。當(dāng)然可以，呃，你坐下來，老太太把手上這本厚重的書遞過去說，如果可以的話，你就給我念一段書上的經(jīng)文好嗎？他低下頭，雙手捧著書，就著一縷微光，逐字逐句地念了起來。這是一段經(jīng)文。他對這些文字似懂非懂。但他讀著讀著，就感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撫摸著自己的前額。慢著，老太太說，你剛才念漏了一句經(jīng)文。他立馬停住，把上下文重新打量了一眼，果真發(fā)現(xiàn)自己把一節(jié)經(jīng)文忽略掉了。老太太雖然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眼中仿佛有一道光，可以讓書上的每一個字都映射到自己心底里去。喏，這里，是不是這一句？他照著老太太的意思念了一段，老太太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是的，是的。唔，聽聲音，你年紀(jì)好像也不大。年輕人，你信這個？他搖了搖頭。她沉默了片刻說，你沒回答，我就知道你是不信這個的?？晌沂莻€有依靠的人。我有六個兒女，先后走了五個，現(xiàn)在只剩下這么一個。這一輩子，我要是沒守住這部書，恐怕早就撐不住了。說到這里，她抬起頭來面對著天花板，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高處俯視著她。緩了緩氣，她又接著說，不管怎么說，你剛才救了我一命，我一個窮老太婆，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就送你一個老家煙臺帶來的蘋果吧。她伸手從床頭柜里掏出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放在他手里。

他掏出了口袋里的彈簧刀。刀刃是亮白的，有著清晨的光暈。他把蘋果放在刀下，輕輕地轉(zhuǎn)動起來。如果沒有這個蘋果，他還真不知道這把刀會派其他什么用場。很奇怪地，蘋果與刀放在一起，刀的殺氣就一點點消失了，仿佛已經(jīng)融化到蘋果中去了。他的目光也隨之變得柔和起來。他削完了半邊蘋果，又切成對半。削好的一半放在床頭柜上，另一半就塞進(jìn)自己的褲袋。然后，他收起了彈簧刀，走出屋子。

左邊的褲袋里是一把彈簧刀，右邊的褲袋里是半個蘋果（暖烘烘的，像塊石頭）。那時他就這么想，這世界好像什么事都已被上帝安裝置好了：你有一把刀，上帝未必就會把仇人送到你跟前；相反，有時候為了求得某種平衡，上帝不無諷刺地塞給你一個蘋果，為一把刀子找到了合理的用途。這就有意思了。他對自己說，這就有意思了。陽光下晃動的樹影讓他變得有些迷茫。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感覺自己只是被兩個輪子帶動，順應(yīng)著某種慣性向前走——這樣，他看上去既像是尋找什么，又像是逃避什么。

在夏日的熱浪中，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和他的影子像水母那樣漂浮著。三個支撐點形成一個平面維持著整個身體的平衡；雙腳有規(guī)律地踩動腳蹬，膝關(guān)節(jié)一曲一伸；他的動作幅度很小，好像他身上有一根軸，無論雙腿怎么轉(zhuǎn)動，都不會離開那根軸心。在騎行中，自行車的鏈條跟齒輪摩擦?xí)r發(fā)出軋軋的聲音，十分刺耳。他用右腳踢了一下不銹鋼制的鏈條板，軋軋聲就中斷了，但沒過多久，聲音又響了起來。日光下的平淡街景在他身邊緩緩流動，這說明車速十分均勻。從前他騎車從城東到城西只需要十幾分鐘，可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直徑已增加了兩倍，也就是說，他至少需要花半個鐘頭才能到達(dá)另一端，可中間有些路段時常壅塞著車輛和行人，顯然會使騎車的時間受到延宕。根據(jù)專家分析：新居民增加的速度比城市直徑增加的速度還要快。他騎車穿越這座城市時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了。自行車發(fā)出的軋軋聲已被各種喧囂的聲音所湮沒，顯得十分微弱，因此，他不必再用腳踢鏈條板了。到了城西(這里是舊城區(qū))，他在一家“俄羅斯之冬”冷飲店買了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一邊喝水，一邊在臨街的垂柳下倚車觀望：正午的陽光穿過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狹長凹面，不時卷起一些溷濁的懸浮顆粒，一條老街被幾輛卡車拖曳著，筆直地延伸到遠(yuǎn)處隱隱浮動的灰土；街上的行人都變成了趨陰避光的動物，他們走在陰影偏多的一側(cè)，神思模糊，仿佛就要走進(jìn)夢境里去；一個扛梯子的人從眼前走過，走著走著，便豎起了梯子，抬頭望著一朵白云出神……漸漸地，他就有了一種夢游的感覺。

他重新騎上了那輛略嫌遲鈍的自行車，從城西繞到城南，從城南繞到城北，然后依次繞回到東環(huán)路和西環(huán)路。在這個城市的平面上，他將作為一個定點，以一定點為中心，以一定長為距離作一次圓周運(yùn)動。這條線路不能顯示任何一種意義，他這樣做，好像只是為了讓無聊的生活能夠持續(xù)下去。

撲哧——

自行車的后輪突然癟了下去。他又跳下來，吐了一口唾沫抹在氣嘴頭上，察看是不是內(nèi)胎漏氣。還好，內(nèi)胎沒軋破，他打算找一家自行車修理店給輪胎打打氣。

一件事就在他推車的途中發(fā)生了。

那時，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輛失控的摩托車沖自己這邊撞過來，他身體中麻木的部分突然變得機(jī)警起來，隨即撒開自行車，閃避到一旁。摩托車快要接近自行車時，車主及時地控制了余勢，但他的身體卻右向前方撲了出去。車主似乎并無大礙，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彎腰扶起了那輛摩托車，跨上車后，他連踩了幾下油門，都沒有發(fā)動馬達(dá)。他覺得，那人至少應(yīng)該向他道一聲歉，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聲不響就想溜走。他走了過去，把手搭在車主的肩膀上，他的手能感覺到那塊厚實的肌肉。慢著，他說。車主沒有理會，仍然在一個勁地踩動油門（在這個間歇里，車主瞄了一眼手表，顯得十分焦急，事實上，他并不是想一走了之，而是正急著要去辦件什么事，他似乎不希望事情因此而被耽擱）。車主連踩了十幾下，馬達(dá)終于啟動了，正要轉(zhuǎn)動握手柄時，他及時地抓住了車主的后領(lǐng)，猛地發(fā)出一聲怒吼，然后，朝圍觀人群掃視一圈。他要看看他們對自己剛才怒吼一聲所做出的反應(yīng)。

他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個車主，似乎期待他能做出什么反應(yīng)。他們就這樣注視著他，分明就是慫恿他下車干一場。他們的希望并沒有落空，那車主終于下來了，身材比他足足高出了半截。因此，對方完全有理由俯視著他。車主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試試看。圍觀的人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他，好像也在慫恿他再說一遍，于是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那句粗話，后半部分明顯缺乏力量，尾音甚至有些顫抖。他應(yīng)該讓聲音更大一些，至少也得保持原來的音量。意識到這一點時，聲音早已脫離自己的喉嚨，在空氣中擴(kuò)散開來，無法再收回來了。他沒有把整句話首尾連成一氣，這讓那個車主很快就識破了他的底氣。車主用眼睛瞪著他，大約持續(xù)了三秒鐘。

他做了一下深呼吸，試圖讓內(nèi)在的力量再度提升起來，可另一句話只在喉嚨間形成一股微弱的氣流，這股氣流被下顎頂住，轉(zhuǎn)變?yōu)橐宦暫磺宓墓緡仯踔敛幻靼鬃约簞偛乓f些什么。顯然，炎熱的天氣削弱了他的語言表達(dá)能力。那個車主用低沉而底氣十足的聲音問：你剛才在罵我什么？他立馬辯解：我剛才只是清了清嗓門，沒有罵你什么。他說話時，語調(diào)過于平靜，缺少火氣，讓人以為他有點膽怯；再說，他的目光總是掠向一邊，好像不敢直視對方。那個車主在氣勢上顯然已經(jīng)壓住了他，此刻提高了嗓門說，你去問大伙，你剛才有沒有罵過我。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圍觀的人群，他們也在看著他，好像在說，罵都罵了，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他跟大伙解釋了半天：我可以賭咒發(fā)誓，我剛才并沒有罵過你。這句話出口之后，圍觀的人群立馬就大失所望，有幾個人搖了搖頭，也有幾個人轉(zhuǎn)身離開。人們終于明白，這家伙原來只是個懦夫。

大概是剛好有一陣涼風(fēng)吹了過來，他開始對車主說一些息事寧人的話?？山Y(jié)果更糟糕，車主根本不吃這一套。群眾的力量明顯已轉(zhuǎn)移到車主那一邊去了，而他的表現(xiàn)未能讓大伙滿意，他為此感到小小的歉意。可是，我剛才真的沒有罵過你，他再一次向車主解釋。但車主跟他爭辯時嗓門越來越大，他好像不在乎自己的理由是否充分，而只在乎自己的嗓門是否足夠高，隨著說話頻率的加快，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動。他抓住一位持論平和的老人，問他自己剛才是否罵過那位車主，老人揮了揮手，表明他不想被人扯進(jìn)這件事，其余的人都用譏誚的目光望著他，這使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處于一種劣勢，拿不出硬一點的姿態(tài)。他垂下頭對車主說，好吧，我承認(rèn)，我剛才罵過你。這句話剛說完，他就聽到車主的拳頭在他的臉頰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音。那個滾圓的拳頭觸及他皮肉以下的骨頭時，似乎是有彈性的，立即彈了回去。車主右邊的肩膀聳了一下，顯然要出第二拳，第二拳帶有可想可知的威力。那一瞬間，他感到整個天空環(huán)繞著自己的腦袋旋轉(zhuǎn)了一圈，他想穩(wěn)住雙腳，但身體已向后倒下，柏油路蒸發(fā)的熱氣讓他頭暈?zāi)垦?。右邊口袋里的半個蘋果擠壓成餅狀，流淌出濁黃的汁液。而在另一個口袋里，彈簧刀似乎變得有些不安分起來，他用手按住它，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的右手支撐著柏油路面，掙扎著爬起來，但手掌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被烏黑的柏油吸走了，他的手指甚至無法握成一個拳頭。他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揮動幾下拳頭，但估計了一下力量對比之后，就自動放棄了。他感到嘴角滲出了一股略帶咸腥的東西，就用手指揩了揩。圍觀的人群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那個車主也跟著大伙一起訕笑。他沒有勇氣把那柄彈簧刀扔向街頭，用沉默堵住他們的嘴巴。那時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寧可讓那車主補(bǔ)上一拳，也不愿意成為一個讓人恥笑的對象。他走到那個車主跟前說，你打吧，你打吧，有種你再打我一拳?？墒菍Ψ浇徊嬷p臂，似乎不屑于再打他一拳。車主跨上了摩托車，踩了一下油門，排氣管里噴出一股藍(lán)煙，嗆得他眼睛發(fā)酸，他又抹了抹眼睛。這時，大伙笑得更厲害了。他覺著自己簡直就是在扮演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小丑。一路上人們心照不宣地對著他笑，好像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懦夫。他害怕有人盯著自己看，可是別人偏偏要盯著看，而且還在偷偷發(fā)笑，他想走過去請求他們不要用那樣的目光盯著他，可他沒有。尤其讓人氣憤的是，一個傻乎乎的、嘴里流淌著口涎的小男孩居然也對著自己笑。經(jīng)過的路人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小男孩在笑什么，因為他們也跟著沖他發(fā)笑。

在這個炎熱天氣里仿佛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然而，終究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替自己松了口氣。盡管如此，他推著自行車往回走時，整個人依舊沉浸在一種巨大的不安中。他不曉得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可笑的毛病。他推著車來到單元房樓下的天井，發(fā)現(xiàn)鄰居也在竊笑，出于禮貌，他用一只手遮掩著嘴。他想問鄰居為什么發(fā)笑，鄰居已匆匆忙忙地走開了。一條老土狗半蹲在樹蔭下，下午的天氣十分悶熱，這條狗吐出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狗沒有汗腺，因此只能靠大口呼吸來排解體內(nèi)的熱氣)，它聽到腳步聲，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有擺出嘲笑的嘴臉。他感到欣慰。

走進(jìn)房間，他拖著疲憊的雙腿經(jīng)過全身鏡前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鏡中那人也在沖著自己發(fā)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臉上烏七八糟的瀝青和變干的血跡，浮腫覆蓋了右邊半個臉頰。他估計那個車主的拳頭要比常人大一倍，因為從創(chuàng)面來看，他的臉像是挨了兩拳。他用手指戳了戳腫塊，居然像石頭一樣僵硬，它的存在使自己臉上的恥辱更加突出。他開始用輕蔑的目光注視自己的臉。他聽到有人在哭泣，時斷時續(xù)，好像有人一下子擰住水龍頭開關(guān)，一下子又把它打開，這哭泣的聲音剛開始還很宏亮、尖銳，接著就變得沙啞、低沉了。他摸了摸雙頰，全部都是柔軟而模糊的一片。他發(fā)現(xiàn)這哭聲來自于自己的喉嚨。

巷子里，賣涼粉的吆喝聲又響起來了。他打開了一扇窗子，從左邊口袋里掏出那把彈簧刀，扔進(jìn)了窗外的河流。午后的河流是安靜的，像一只思睡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