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兇殺后的晚餐
周偉
其實我根本不用回憶,張?zhí)m的眼睛從來沒離開過我的腦海,但他們還盯著問,非讓我眼前浮現(xiàn)出血流如注的畫面——沁入泥土的血立刻變?yōu)樯钭仙靥晾锏难獏s顏料般的漾開。我眩暈、惡心、渾身虛汗,卻不得不一遍遍回答。
我更不愿看到每次提審父母都在場。我媽坐一會就開始哭,嚶嚶的很煩人,而我爸一進來就握緊拳頭,像是隨時要沖上來給我一頓暴打。他要是真那么干我倒無所謂,我也覺得自己該挨頓揍,但這與審訊無關(guān),他們在場只會使我吞吞吐吐,誰都明白有些事是不該當(dāng)著父母面說的。還有就是審訊結(jié)束時我媽總要喊“小光”,那聲音就使我不敢回頭。我覺得他們都希望看到我哭,包括那些穿制服的,似乎我哭了就能使所有人都獲益,但我清楚這事該怎么著還得怎么著,哭也沒用。
上次提審前我對看守說我不希望把我父母叫來。那家伙把眉毛揚得老高,很做作?!霸趺??害羞?”我覺得他想笑,他卻繃著臉說:“審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時必須有監(jiān)護人在場,這是法律。走!”
每次提審后我都想吐,因為我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沒人知道的問題:張?zhí)m看我時是否還有知覺?黃松當(dāng)時在我身后,只有我看到張?zhí)m的眼珠動了一下。
答案已隨她而去,沒人能回答,但它一直堵在我喉嚨口。被他們問來問去時,我的確有一吐為快的沖動。那是解脫的誘惑。我當(dāng)然知道這個細節(jié)對我的定罪有多重要,所以時時提醒自己:別開口!少開口!
翻來覆去的問題使我忘記了提審的次數(shù),但我記得進來才十二天。
我一回到拘留室紅毛就會坐到我旁邊,隔一會看我一眼,也不說話。他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因為他是個話簍子,而且得坐在你對面邊比劃邊說。
紅毛在我們四人中年齡最大,再過半個月滿18歲。“我現(xiàn)在被抓是運氣好,晚兩星期就按成人判了!”這話他說了好幾遍,沒有半點羞怯。他是慣偷,上上次偷的是輛摩托,上次是輛電動自行車,放出來的當(dāng)天他又偷了輛捷安特公路賽車,據(jù)他說是最高級的那種。賣掉自行車他就挑了一家高檔理發(fā)店,紅頭發(fā)就是在那兒染的,沒染好警察就到了,為了保證美發(fā)師與其他顧客的安全,給他戴上了手銬才洗的頭。
這是我聽過的最無趣的故事,偷、被抓,再偷、再被抓,毫無懸念。我除了偷爸媽的錢就沒偷過別的東西,當(dāng)然,拿同學(xué)書包里的玩意不算偷,上學(xué)那會我書包里也成天少東西。就以我這么業(yè)余的水平來看,紅毛也不適合干小偷。話嘮、搶眼的打扮,這兩點似乎可以解釋為何他越偷越小還總是被抓。
另外兩個都比我小。周飛15歲,上初三,初二年級女生的頭是他“老婆”。有個女生原先跟“老婆”混,后來退出了,她們在路上截住她,用鞋底抽她的臉,但她說什么都不肯回頭,“老婆”就叫周飛帶幫哥們來嘗鮮。那是條小巷,但有人往來,那幫哥們都不敢脫褲子。“老婆”發(fā)了飆,周飛只好自己先上,排第二的哥們還沒完事警察就趕到了。那哥們現(xiàn)在關(guān)在另一間拘留室。
李岱剛滿14,戴副深度眼鏡,說普通話,一看就是跟我們完全不同的人。他從外地來這兒借讀——這里的一中很有名,一來就把原先的尖子都比了下去。那些人不服,放學(xué)后合伙欺負(fù)他。李岱的父母不在這邊,他又不愿給親戚添麻煩,挨了揍也不說,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在小攤上買了把彈簧刀。他們又來圍攻時,他一刀就扎破了領(lǐng)頭那家伙的脾臟。
李岱的案情令紅毛手舞足蹈:“我早就看透了!有權(quán)有勢的無法無天,你想靠自己奮斗,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壓制你!這就是不公平!我是被迫采用另一種方法跟他們對著干的,對不對?”
我懶得表態(tài),明擺著他和李岱不是一碼事?!澳愕那闆r關(guān)鍵在于兩點,”紅毛對李岱說,“一是對方不鬧,二是你家有錢。法官肯定同情你這樣的好學(xué)生,但對方如果堅持要嚴(yán)辦,法院也為難,一判起碼就是四年。怎么能讓他家不鬧呢?錢。只要你父母給足了錢,庭外和解都有可能!”
李岱瞪大了眼睛不說話,我就問那大概得多少。紅毛說兩百萬吧,口氣跟說捷安特公路賽車一模一樣。李岱突然哭了,不出聲,只是渾身顫抖,淚從指縫里流出來,大滴大滴打在水泥地上。我們都把頭扭開了。
說到我和周飛的刑期,紅毛的口氣不容置疑?!澳憔褪?0年,”他說的是我,“不會多也不會少。你嘛,至少5年至多10年,根據(jù)受害人的態(tài)度而定,但你最好還是做10年的準(zhǔn)備,她家人不會放過你的!你那哥們也差不多。公共場合輪奸,你們玩得太大了?!?/p>
我真不知該難過還是該松口氣,因為我一直在猜自己的刑期,有時長有時短,但大多比這長。我看了看周飛,他臉色慘白,但沒有要哭的意思。
“那你自己呢?”我問紅毛。
“三個月或六個月,”他說,卻只豎起三根指頭,“看法官了。要說案值三個月都嫌多,但我有案底,他們肯定想給我點厲害看看,那就得六個月。六個月倒沒什么,問題是我出來后就不能再干這個了??晌腋墒裁茨兀看蚬げ桓我粯勇??”他就是這樣,不但話多,還不斷提出問題,牽著你的鼻子走。
是啊,他到底適合干什么?
我覺得他適合跑腿,傳個話要個東西什么的,能分到好處又不擔(dān)責(zé)任。跑腿的就該像他這樣打扮得像只花公雞,就該張揚自己不光彩的過去,這反而能提高辦事效率。
當(dāng)然,這些談話不是一次完成的。在這里說話不能完全放開,我們只能掖著嗓門斷斷續(xù)續(xù)的說。我們?nèi)齻€適應(yīng)得很快,倒是紅毛說著說著嗓門就大了。“住這兒不耐煩了是吧?”看守厲聲喝道,“想換個地方?”
“換個地方”是指關(guān)單身禁閉,據(jù)說還有“輔助手段”,聽著都嚇人。拘留所里頓時死一般的寂靜,看守的聲音似乎能傳很遠。我們半天大氣不喘,紅毛惹這樣的麻煩已經(jīng)好幾次了,這家伙真他媽有??!
最討厭的是紅毛對性的興趣。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滿腦子都是性,這話不假,但我不會像他那樣問:“你當(dāng)時上沒上?真的沒有?我不信你看著他搞就沒反應(yīng)?!?/p>
這個問題審訊員已問過無數(shù)遍,對他們我不得不忍受,可紅毛只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偷,我罵開了:“你他媽的要問幾遍?”
他一愣?!澳闼麐屃R誰?”
“你說你他媽煩不煩?”
“誰?!”腳步聲咔嚓咔嚓過來了,我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門口的光線就突然一暗?!澳膫€想造反?”
我不敢抬頭,但我能感到看守的目光的分量。我開始發(fā)抖,越抖越厲害。在我?guī)缀跽静蛔r,看守開口了:“你們這一間怎么總要弄出動靜?啊?范小建你說!”
范小建是紅毛的名字。他立刻說:“不是我!是……”
“你叫得還少?!”看守喝斷他,“這房間都是你的事!當(dāng)我不知道?我把話說明了,從現(xiàn)在起這屋再有聲音,我先把你拎那邊去!”
我想他接下來會叫我,但他沒叫,卻在門口站了很久。腳步再度響起時,我發(fā)覺衣裳全粘在身上了。有好一陣子紅毛都在用眼角瞄我,卻不敢與我對視。我知道自己剛才過頭了,但并不想就此與他和解,誰叫他非要刨根問底呢?
紅毛不會理解那個問題對我意味著什么。我對張?zhí)m的確有想法,但不是他想當(dāng)然的那種。
那天九點來鐘,黃松打電話叫我過去。我到了他卻半天不開門,原來他只穿了條三角褲,襠里支得高高的。他沖回床上用毯子掩了下身,又抓起手機摁起來。和往常一樣,他的手機連在充電器上。“你還不起?”我說。他嘿嘿一笑:“我和這小妞聊得軟不下來,你去燒壺水。噯,少燒點,我都渴死了!”
這房是鄧雪梅的。她家拆遷分了四套房,她有三個哥哥,而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跟黃松好上了,所以她家人起初沒考慮她。她把全家人告上了法庭,拿到了這個單室套。她父母現(xiàn)在跟她大哥過,也在這個小區(qū),兩室一廳擠了五口人,成天吵架。鄧雪梅看到他們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她曾對我說:“你還小,你不懂。上過法院了哪還有親人?”
我知道我爸有一回把欠我家貨款的人告上了法院,后來就不跟那人做生意了。親人上法院會是什么樣?從他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來看,一定發(fā)生過大哭大鬧、大吼大叫的事。她真狠得下心?
但她對黃松又那么好,裝潢買家具沒要他一分錢,裝好了卻讓他在這兒住,過年前還送了他一部3G手機!雖說不是名牌,但到底是4核5吋屏的,拍照、錄像、聊天、打游戲、看外國街景,把我眼饞死了!她自己在脫水蔬菜廠上班,經(jīng)常加班到半夜,而黃松干任何工作都沒超過一星期,大部分時間就在她床上躺著。
大家都以為鄧雪梅對黃松好是因為他長得帥,我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原因:她比他大兩歲。有幾天鄧雪梅連續(xù)加班,做的全是快餐面里的蔥花干,黃松就存心躲著她,說受不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鄧雪梅大鬧一場,并要黃松寫保證:今后不管廠里加工什么都不得疏遠她,在她上了歲數(shù)之后更不能嫌棄她?!耙皇俏冶饶愦髢蓺q,哪個要簽這屌玩意?”她抹著淚說。因為當(dāng)時沒有別人在場,他們拉我當(dāng)見證人。我覺得在一張紙上寫幾句話肯定不管用,不過為了盡早回家,我還是簽了字。
在我看來女的比男的大沒什么不好,我奶奶就比我爺爺大三歲。爺爺?shù)耐仍缒晔苓^傷,奶奶照料他這么些年,毫無怨言。假設(shè)我奶奶活到了90,我爺爺也還健在,87,他們靠在一起曬太陽打瞌睡,你想想那時候還有誰計較他們哪個年齡大?這說明女人比男人大或小是沒意義的。我要是找到一個比我大兩到三歲的老婆,而且她能像鄧雪梅對黃松那樣對我,我開心還開心不過來呢。當(dāng)然,也不能大太多,那樣走出去面子上會有點掛不住。
黃松顯然不這么看。他上網(wǎng)就為找妞,跟鄧雪梅住到一起后還被我瞄見幾次?!澳悴慌氯锹闊??”我說。
他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多嘴了,但我絕沒有告發(fā)的意思。他忽然笑了:“你以為男人有一個女人就夠了?”
在廚房燒水時,我又想起他那句話,但我確實認(rèn)為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因為我還沒有女人。
黃松喝了頭泡茶,起身鉆進廁所。我隔著門問他叫我來有什么事,他說一會和他一起去車站接個人?!笆青嚱愕挠H戚還是你親戚?”我問。
“你親戚?!?/p>
他就是這樣回答的,我問了幾遍才聽清楚。他一般不跟我開玩笑,所以直到他洗漱完出來,我還在廁所門口不知所措?!拔矣H戚?我什么親戚?”
“來?!彼霉闯生椬Π愕氖肿岊^發(fā)蓬松,帶我來到床邊,拿起手機說:“就是她。”
于是我看到了張?zhí)m——名字是我后來知道的。她的手機的像素不高,有點模糊,是傻妞玩自拍的標(biāo)準(zhǔn)式樣:坑頭、向上看、撅嘴。我在網(wǎng)上見的多了,其實她們的眼睛沒那么大,人也沒那么嬌滴滴。
“她,我親戚?”我知道黃松有話要說。
他沒馬上回答,收拾好手機,搭住我的肩:“今天你帶錢沒?”
他一貫如此,我輟學(xué)在家,父母把錢摳得很緊,他明明知道卻總要先問一句。不過他并不小氣,問過之后吃東西、買飲料就都是他掏錢了。
“媽的,我身上的錢也不多。她跟我吵架了?!彼f。
“我陪你接了人就回家吃飯。”
“你不能走。萬一她回來撞上了,你得說是你親戚。她這幾天下班沒準(zhǔn)?!?/p>
天吶,他真的有第二個女人了!我憋到去車站的路上才問:“什么時候搭上的?”他白了我一眼,沒繃住,嘿嘿笑了:“今天?!彼瓷先ビ悬c不自在。我的臉也忽然發(fā)燙。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無法理解自己的反應(yīng)。
我跟黃松認(rèn)識快兩年了。我被二中勸退后,跟我爸打了半個月的架。我家是做糧食生意的。附近的土地大多包給外地人種大棚,本地農(nóng)戶只在不成片的小塊土地上種點糧食,我爸就成天去找農(nóng)民剩余不多的糧食。他出的價比國家收購價略高,比市場零售價略低,這就決定了我家的生意只能是不溫不火。他開著面包車到處兜,兩百、三百甚至三十、五十斤的收,成天埋怨汽油太貴;我媽則守著糧鋪,零售為主,兼做批發(fā)。我爸怎么都想不通,一年忙到頭都是為了我,而那么多學(xué)生中只有我被勸退。說著說著他就打上來,下手很重。我當(dāng)然要還手,我就是因為打架而被學(xué)校勸退的!不過還是我吃虧多些,誰叫我是兒子呢?但反抗還是起了點作用,到后來他也不抬手就打了,更多時候是瞪我兩眼,長嘆一聲,然后揣上香煙去門外繼續(xù)長嘆。一個月后他托人聯(lián)系到了洪仁中學(xué),那學(xué)校很遠,在城郊結(jié)合部,大門臨街,三面被農(nóng)田包圍,但可以住校。我只對最后一點滿意,估計我爸也是。
洪仁中學(xué)學(xué)生很雜,學(xué)習(xí)刻苦的大多家在農(nóng)村,像我這樣花錢來消磨時間的也不少,而每天往返的都是學(xué)習(xí)刻苦的,住校的大多是消磨時間的,聽上去像是個玩笑。食堂伙食很糟,午飯還能勉強下咽,因為校領(lǐng)導(dǎo)、教師都吃,晚飯就不能看了,一菜一湯。學(xué)校規(guī)定住校生必須在食堂吃晚飯,但那盤爛糟糟的東西也叫菜?
我只在食堂吃了一頓晚飯,第二天放學(xué)就出了校門。附近什么都有,網(wǎng)吧、小吃攤、大排擋,做生意的為我們考慮得挺周到。網(wǎng)吧網(wǎng)速很慢,根本不過癮。走出網(wǎng)吧我嚇了一跳,很多住校生都在這兒,而且成雙成對!他們靠在一起,還互相喂著吃,旁若無人。跟我同班的一個家伙竟然用左手挑起面條,然后把嘴朝上湊,只為不放開那女生的手。
我從小就出了名的淘,把女孩子惹哭是我的拿手戲,但我從來沒想過跟她們中的哪個靠在一起低聲說話,那不是我的性格。那晚獨自吃著麻辣燙,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落伍。
很快我就盯上了一個有時回家有時住校的胖女生。她叫杜秋麗,嘴巴里總在吃著什么,腿很粗,眼睛像睜不開似的,成天裹著校服,但胸脯還是顯得很飽滿。有個叫吳岳的胖男生對她有興趣,但她對吳岳很兇,顯然我還有機會?,F(xiàn)在到處都在說減肥,聽上去肥胖像是一種罪過,但我覺得男生胖和女生胖不是一碼事,比方說吳岳顯得很笨,而杜秋麗卻使我想摟住她一探究竟。我在這兒還沒打過架,所以找她說話時她一點都不兇。這使我很受鼓舞。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像是要下雨,放學(xué)時我就盯上了杜秋麗。她果然沒回家,在那一排小店里東張西望的挑零食。我進去對老板說:“兩卷陳皮。”然后假裝吃驚看到了她,“哇,是你?”她說:“男生也吃陳皮?”我說:“有規(guī)定嗎?”她笑了,下巴上的肉粉嘟嘟的。外面人多,我們就在小店里呆了一會。我買了幾樣?xùn)|西,都要的雙份,但她只接了一小包話梅。她說她討厭吃飯,從小就討厭,只想吃零食,上課都忍不住朝嘴里塞點東西。那一刻我真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成零食裝進她的書包,只要她愿意。
后來我們一起去吃餃子,因為是第一次,我只能坐在她對面。她拿筷子的手勢很可笑,我是多么想把她的小胖手抓住呀!將近吃完時我說:“下次還一起來吃吧?”她沒回答,甚至沒抬眼,但蘸醋的手停了一下,害得我整晚都在琢磨她到底是同意了還是沒同意。
第二天我想明白了,她是不會直接表態(tài)的。我應(yīng)該在放學(xué)時和她一起出校門,她要是回家我就陪她去車站,她要是不走我就買零食給她吃,并找機會碰她的手。那天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而且越來越覺得杜秋麗這個名字很美。我也覺察到了吳岳的目光,那是一種嫉妒的陰冷,但我沒工夫顧及他的感受了。下課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教室,不料還沒到校門口就遇到了我媽?!靶」猓@幾天怎么樣?”她在人群中把一個塑料盒塞給了我。
“什么呀?”
“糖醋小排。”
我急了,“你拿糖醋小排來干嗎?”
“哎呀我不是怕豬蹄在食堂吃不方便嘛!”媽知道我最喜歡吃豬蹄,忙不迭解釋,“這是用仔排做的,我把骨頭都剔掉了!”她話沒說完我就看到杜秋麗出了校門,那感覺別提有多糟了。當(dāng)晚我把那一盒小排吃了個精光,味道很好,但我心情還是不爽。
吳岳加緊了攻勢,有一回我看到他朝杜秋麗的課桌里放了兩袋零食。她發(fā)現(xiàn)后愣了一下,但并沒有回頭,兩節(jié)課后她竟打開吃了,我的感受就別提了。她不知道是誰給的怎么就吃了?她如果知道是吳岳給的怎么還吃?直到我又看見她對吳岳吼“你煩不煩啊”才舒了口氣,不過對她的印象也大打折扣。如果再有機會在一起,我肯定不會裝腔作勢。
事情比我預(yù)料的來得快,那天她又沒回去,我和她再次在那家小店“巧遇”。她臉一紅,然后遞過一個小塑料袋,“吃不吃?”我當(dāng)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大大咧咧全倒進嘴里,可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芥末味的!你也不看清楚。”
我沒理會她的笑,淚眼朦朧買了幾樣包裝好看的零食,說:“今晚我也不吃飯了!”老板繃著笑瞄杜秋麗,表情有點下流。
馬路上都是人,我們邊走邊吃。她講了因吃飯問題而和她爸鬧矛盾的事,我沒怎么聽進去,只想帶她朝農(nóng)田里去。一對對靠在學(xué)校圍墻下的景象誰都見過,可是天黑得很慢。
終于天色合適了,我說:“我們朝那邊走走吧?!?/p>
“上那邊干嗎?”她嘴上說著,腳步卻已改變了方向。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后縮了一下,但沒掙開。
前面有一對靠墻摟在一道,身后有一對朝這邊過來,不能再往前了。我把她朝墻根拉?!案蓡帷彼挍]說完我已吻了上去。她有一股奶油的甜味,原來她把舌頭伸給了我。我?guī)缀趿⒖叹吞降搅怂哪套?,海綿般的柔軟,溢出手掌的滿滿一握。她喉嚨里發(fā)出唔唔聲,卻絕不讓我再進一步。
朝回走的時候我們沒說話。原先跟在我們后面的一對此刻走在前頭,身后是最先到墻邊的那一對,他們也沒說話。三對人保持著相等的距離沿白花花的小道返回,除了急促的腳步就沒有其他聲音。這感覺很怪,我估計是因為大家剛做了相同的事。
不料吳岳在校門口站著,見了我們眼睛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了。“你去哪了?”他的聲音像是卡住了一樣。
“要你問?”杜秋麗叫起來,“煩死了你!”
吳岳一把拉住我。“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說:“你放開?!?/p>
他放開了?!吧蚬?,我們走著瞧?!?/p>
我知道要有架打了,但吳岳不是我對手。跟胖子打架我有經(jīng)驗,他們總是仗著塊頭大猛打猛沖,你要是跟他們對著干就錯了,他們?nèi)夂?,胸口、腹部甚至臉都比你耐打,就算你手快多搗他幾拳,其實也沒占到便宜。關(guān)鍵在于他們的蛋和瘦子的一樣,你躲閃中瞅準(zhǔn)機會踢一腳,然后就看他們在地上打滾吧,那肯定比瘦子多占很大面積。
當(dāng)晚什么都沒發(fā)生,第二天一進教室我就感到了明顯不同——跟吳岳玩得好的那幾個不時用眼角瞄我。我明白了,他們要找機會一擁而上,我將吃個大虧而且無法指認(rèn)誰,因為他們會眾口一詞。我可以回家,也可以不出校門,但那只能躲一時,而他們的計劃會越來越周密,最后在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把我朝死里揍。
我想既然躲不過,就干脆把事情鬧大,免得再有第二次。放學(xué)后我沖出校門就鉆進了一家網(wǎng)吧,平時我嫌它網(wǎng)速慢,但那里地方狹窄,他們沒法一起上。一個很帥氣的大男孩在跟老板聊天,這正是我希望的。我立刻掏了5塊錢給老板。他問:“一小時?”我說:“不要找了,放在這兒以后一起算。”那個帥氣大男孩笑了:“蠻大方的嘛?”我趕緊也笑一下:“反正經(jīng)常來?!?/p>
我剛坐到電腦前,吳岳那幾個就到了,聚在門外探頭探腦。老板招呼他們進來,他們半天不回答。老板不高興了,“你們進來就進來,不進來就走開,擋在門口我怎么做生意呀?”
吳岳叫起來:“沈光你媽了個逼的有種你出來!”
“噯,別在我門口鬧事哦!”老板說。
“你叫他出來!”
那個帥氣的大男孩突然發(fā)話?!拔也倌銒屇忝钫l???你想叫他出去?來,別怕!”他拉我走出網(wǎng)吧,“他出來了,你們哪個上?”
他們都愣住了。
“你他媽的長幾個腦袋,敢在這個地盤上發(fā)號施令?我跟你們說,誰敢動他一指頭就下輩子再來上學(xué)!”
轉(zhuǎn)眼工夫他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沖我一笑,“你繼續(xù)玩吧?!?/p>
他就是黃松。那天我沒去晚自習(xí),不是怕吳岳,而是要請黃松吃飯。他坐在小攤上喝了4瓶啤酒,然后摟著我的肩膀叫兄弟,“今后你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p>
幾天后我把杜秋麗指給他看,他做了個鬼臉?!翱床怀瞿阈倪€蠻大的,這么肥的女人上起來過癮吧?”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事后想想杜秋麗確實太胖了點。那以后我又跟她到圍墻外去過幾次,但心里明白那不是愛情,因為我沒打算將來跟她結(jié)婚。
認(rèn)識黃松后,我在學(xué)校里火了一陣子。班里就不用說了,吳岳那幫人成天圍著我轉(zhuǎn)。后來我?guī)麄冏崃艘粋€高年級的家伙,因為他在排隊打飯時給了我一肘子。我的手下個個奮勇當(dāng)先,那回他被收拾得夠嗆。他用幾天時間召集人馬,約我在校外農(nóng)田里決戰(zhàn)。誰知走漏了風(fēng)聲,警方都出動了,我被洪仁中學(xué)除名。
那次我爸竟沒打我?!澳阋院缶兔刻煸诩掖糁?,我回來要是看不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他指著我媽說,“我們的錢已經(jīng)都花在他身上了。你要是再給他一分錢,我馬上跟你離婚!”
拘留所里的夜比白天更難熬,熄燈之后就不準(zhǔn)說話了。窄木條釘成的床板很硌人,野貓在附近發(fā)了瘋似的叫。你躺在這樣的夜里等待瞌睡來臨,等來的往往是一陣燥熱。
紅毛有經(jīng)驗,說打個飛機就能睡著。我們?nèi)齻€都很尷尬,他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而且還真那么干。一陣吭哧吭哧之后,他像牛一樣大喘幾口,呼吸平息時他也差不多睡著了。他每天早上換褲頭,但我仍不明白他怎么能把那一攤黏糊糊的東西忍受一通宵。不過他能在拘留所里保持正常心態(tài),至少我做不到這一點。
在他的動靜中,我有時也想找回抵著墻使勁揉杜秋麗的感覺,但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張?zhí)m的裸體。那非但不能激起我的欲望,反而使我在頃刻間萬念俱灰。認(rèn)識張?zhí)m后不到兩小時我就看到了她的奶子,不大,卻挺挺的,憑直覺我就知道那比杜秋麗的更適合我。我沒碰她,我有機會的,但沒那么做。
那天都快到車站了黃松才說:“網(wǎng)上的事沒譜,誰知道她發(fā)來的照片是真是假。你在出口等著,我在售票處那邊。你看,她要是太丑你就直接撤!”
我傻眼了?!翱晌以趺粗滥膫€是她呢?”
“什么?你跟我快兩年了,一個外地傻妞坐兩小時的車來會情人,你認(rèn)不出來?”他忽然提高了嗓門。
他總是事到臨頭了才告訴我怎么做,而且不容我有自己的想法。他明知早說了我也會照辦,為什么要拖到這會?
我站到了出口欄桿外,心里憋著氣。這些日子我爸每天都在抱怨,說這個季節(jié)去收糧簡直就是浪費汽油,他很可能中午回家。我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黃松卻不領(lǐng)情,還要處處顯他很牛逼,這就不夠意思了。再說我不喜歡他搞其他女人,鄧雪梅向來對我客客氣氣,有回看到黃松把我支來支去,她還對他吼了幾聲。她當(dāng)著黃松的面對我說:“沈光,他就這么一攤了,你比他小六歲,跟他混個什么勁?你找個學(xué)上呀,哪怕學(xué)個技術(shù)也比這樣強!我就是沒技術(shù),每天被熱風(fēng)機烘烤8小時!”鄧雪梅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黃松跟她來這套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而我這會竟站在大太陽下幫著他欺騙她!我握緊燙手的欄桿,心想是該找機會離開黃松了。
那趟車晚點了一會,我希望它永遠晚下去,哪怕我被我爸狠揍一頓也值,但它只晚了七八分鐘。黃松說的沒錯,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張?zhí)m。她站在出口處正中,裝模作樣踮起腳尖四下打量,還撅著嘴,跟照片上一樣做作。那些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得從她身邊擠出來,她至多閃一閃身子,卻沒有挪個地方的意思。好一陣子我甚至忘了判斷她好不好看,只想晾晾這個俗氣的女人。我想好了,只要她走出那扇門的范圍,我馬上就去對黃松說:“她沒來。我得回家了?!?/p>
但她沒走,在出口處只剩我們兩人之后,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澳闶莵斫尤说??”
我過一會才回答:“你,是張?zhí)m?”
“啊?。俊彼龂樀貌惠p。
“黃松在那邊等你?!闭f著我就朝售票處走,她遲疑了一下才跟上來。說實在的,她并不難看,但拿腔作調(diào)的顯得很俗,這一點就不如鄧雪梅,甚至不如杜秋麗。
“怎么這么老半天……”黃松說到一半臉上的表情就變了。那不是笑,而是朝張?zhí)m忽閃眼睛。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張?zhí)m就上去摟住了他的胳膊,撅著嘴要哭的樣子。黃松親了她一口,在她耳邊嘀咕了好一會,再撐住她肩膀盯著她眼睛看,然后又親她一大口。
黃松經(jīng)常當(dāng)著我的面親鄧雪梅,有時是她生氣,他哄她,有時是鄧雪梅撒嬌。我從不把頭扭開,他們親得自然,我看得也自然,但他剛才親張?zhí)m的卻顯得很做作。他根本不可能那么愛一個初次見面的女人,深情的注視就是表演。不過張?zhí)m顯然喜歡這樣,在他肩頭偎了好一會。
我注意了一下過往行人,他們行色匆匆,并不在意黃松和張?zhí)m摟在一道,大概都覺得戀人在車站就該這樣。只有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在做戲,這使我很不自在。
“那我還是回家吧。”我說。
“噯,你不能走!”黃松放開張?zhí)m。張?zhí)m的眼睛有點紅,我想起了杜秋麗被我揉過后的眼神。
“我們一起吃飯。”
黃松這話是對我說的,張?zhí)m卻接茬道:“可我感覺剛放下飯碗?!?/p>
“11點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話沒說完黃松已邁開了腳步。他速度很快,跟平時完全不一樣。張?zhí)m一路小跑,但他沒有與她并肩走的意思。我不緊不慢的跟在后面,琢磨著黃松的心思。他大概是不想在大馬路上被人看到和張?zhí)m挽著走,就是說他還在乎鄧雪梅??磥碚业诙€女人都得偷偷摸摸的。
他們交往多久了?我從來沒覺察到。從黃松今早的反應(yīng)來看,他們聊得肯定很露骨。黃松肯定說了要跟她睡,她就坐長途車來給他睡。天下還真有這樣的女人,可惜我沒碰到,黃松明明有女人的,偏偏又讓他給碰上了。
黃松找了家小飯店,看上去很冷清的那種。老板推薦粉蒸排骨,說老顧客每回都點,但費點火候。黃松問了價,說身上沒帶多少錢,讓老板報幾個普通點的菜。張?zhí)m連忙說她有錢,讓老板就上粉蒸排骨。
我有點吃驚,因為俗氣的女人都是很計較錢的。鄧雪梅不跟黃松計較錢,所以她不俗氣;杜秋麗跟我還沒到計較錢的那一步,但她總是看著我掏錢,連句客氣話都不說。那其實就是一種計較,所以離開洪仁中學(xué)后我再沒去找過她,因為我沒錢了。
我想粉蒸排骨的味道一定不錯,起碼對得起我冒著大太陽跑這一趟,但黃松一個勁反對,說那太費時間。他堅持只要兩個簡單的菜。
“你今天還有事?”張?zhí)m用的是撒嬌的口氣,但她的嗓門太大。
黃松臉一紅,抓住她的手揉捏起來?!跋氡M快跟你在一道呀!”
又是表演,而且糟糕透頂,連我都看不下去,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張?zhí)m一下子漂亮多了。這是我第二次正視張?zhí)m,她皮膚不白凈,額頭上甚至還有點汗,可就這么會工夫,她整個人已散發(fā)出一種柔和的光。
老板上菜之后我才意識到那是她眼睛的原因。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有人說“女人因愛情而美麗”,我一直覺得那是屁話,一個人生就那樣,除了花錢整容,還有什么能改變?nèi)蓊仯康丝涛艺嬗悬c疑惑,因為她的確變化不小。
我忽然轉(zhuǎn)過彎來了:她不僅是來讓他睡的,而且真的愛他,但問題是他會為了她而拋棄鄧雪梅嗎?那,睡過之后怎么辦?那頓飯我沒吃出味。我得走,不管他們怎么收場,反正不會是個好結(jié)局。
黃松叫“買單”,張?zhí)m趕緊掏錢,黃松爭了一會,結(jié)果還是張?zhí)m買的。我站起來說:“我真得回家,我老爸說不定已經(jīng)到家了?!?/p>
黃松眼一瞪:“干嗎你?你爸要回家早就回了,不差這一會!”
張?zhí)m說:“他有事就讓他走嘛!他又插不上話,老呆在旁邊多沒意思呀?!?/p>
黃松沒理她,把我拽到門外?!澳愕降紫朐趺礃??我跟你說,今天我的事成不成就看你的了!想想我這幾年是怎么對你的!唔?”
我只好點頭。
“那就行。別再給我添亂!”
“我連一句話都沒說,”我說,“沒給你添亂?!?/p>
“你要走就是添亂!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卻給我下達了具體任務(wù):跟他們一起回家;進入小區(qū)時帶張?zhí)m走在前頭;他們進入臥室后,我得大聲說“我走了”,然后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一下,而我人不走,去廚房窗口盯著樓下,防止鄧雪梅突然回來。
“鄧姐要是回來我怎么辦?”
“你立刻叫我,然后張?zhí)m就是你親戚?!?/p>
我愣住了。他竟計劃得如此周密,連意外情況都考慮進去了!
“你們說什么吶?”張?zhí)m出來了,一臉疑惑。
“沒什么?!秉S松又搭住我的肩,“沈光最近和家里不開心,我勸勸他?!?/p>
張?zhí)m的眼睛又亮了?!斑恚瑝蚺笥选!彼赡苣X子不太靈,這么多破綻都看不出來。但她比先前更耐看了,這也是事實。我們?nèi)瞬⑴抛咧?,我不時偷眼瞄她,她要去跟他睡了,卻沒有一點害羞的意思。杜秋麗從不拒絕跟我去學(xué)校圍墻外,但她一踏上田里的小路就不說話,而且我們只是親一會摸一會。張?zhí)m一路神采飛揚,還咯咯地笑,我很難接受這一點。
可我為什么越來越想看她?我想到了性感這個詞。這個詞被用得很濫,我曾經(jīng)以為那就是指大奶子和大屁股,杜秋麗奶子屁股都大,可黃松見到她的表情說明她根本不性感。看著張?zhí)m眼里的光,我有點開竅了:性感與好看難看無關(guān),它是一種令你想入非非的特質(zhì)。
沒有提審的日子也很難過,因為你不知道那些穿制服的在琢磨什么。紅毛對這一點看得很透?!八麄冊谒阌嬆悖彼喠髦赶蛭覀冐?,似乎與自己完全無關(guān),“雖然法律有條條杠杠,但輕一點重一點全在他們一句話。你們關(guān)在這房間里,只有放風(fēng)才能見陽光,但你們其實是在明處;他們坐在陽光里,卻在你們背后決定你們的命運,他們才是在暗處吶!”
很難相信說這話的與說打飛機的是同一人。有回我問紅毛:“你怎么會說這么牛逼的話,就跟很有文化似的?”
“你要是進去過幾趟你也會說!”他環(huán)視我們,“怎么,你們以為那里邊都是像我這種沒能耐的?跟你們說,里面能人多了去了!師大附中怎么樣?省重點!李岱知道的,比一中強百倍,照樣有人在里面關(guān)著!”
“他是因為什么?”李岱問。他很少開口,而且一說話就臉紅。
“談戀愛的事唄。那女孩不想跟他好了,他就從實驗室偷了點什么東西潑到她臉上,把她的臉燒成了一張大麻餅!”
“硫酸。”李岱說。
“好像是。那很疼嗎?”
李岱聳聳肩。
“嗯,是硫酸,可我總記不住。”紅毛朝上翻著眼睛念,“硫酸、硫酸?!蔽倚睦锟┼庖幌?,這一幕很熟,我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晚飯又是冬瓜辣椒燒茄子,這個過去從沒聽說過的菜我進來后已吃了不下5次。我想大概只有洪仁中學(xué)的晚飯才能與之相比,隨即我意識到它們無法相比,因為我在這里不能問“今天什么菜”,而且在今后大約十年里都不能問。
我不太想家,但每回吃冬瓜辣椒燒茄子時都想,甚至想起我媽送到洪仁中學(xué)的糖醋小排。那一整盒小排里居然連一丁點骨頭碴子都沒有,我不知還有誰能把骨頭剔那么干凈并保留肉的咬勁。我媽最拿手的是紅燒豬蹄,還在爐子上燉著,路過的街坊就抽著鼻子問:“你買到黑毛豬了?”我媽說:“白毛的哦!現(xiàn)在哪那么容易碰到黑毛的呢?”他們趕緊響應(yīng):“是啊、是啊。”彼此口氣都很鄭重,聽上去黑毛豬簡直就不是豬。有一回我爸從鄉(xiāng)下帶回了黑毛豬蹄,一進門就嘮叨他如何坐等煺毛、如何為豬蹄與人爭執(zhí),我卻發(fā)現(xiàn)躺在案板上的黑毛豬蹄與平時的白毛豬蹄一模一樣。那天燒豬蹄時,我媽見人就說:“老頭子今天碰上黑毛豬蹄了!”還向人介紹紅燒豬蹄的做法:第一次加冷水煮開倒掉、作料要一次加足、一定要用啤酒和冰糖,千萬不要用洋品牌啤酒,本地最便宜的啤酒最好等等,結(jié)果那天的晚飯比平時推遲了很久。黑毛豬蹄味道的確不錯,但事實上白毛豬蹄的味道也從來不差。
前些日子我媽為了不讓我整天閑著,又跟我說起紅燒豬蹄的步驟和要點。那天我在家正憋得上火,也不知怎的就朝她叫起來:“你跟我說這些干嗎?現(xiàn)在你做,將來我老婆做,我才不管它怎么做呢!”我媽一愣,隨即爆發(fā)了:“你還以為你找到的女人會給你做飯?你看看我們這條街還有幾個女人做飯的?再說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了,你就不能做給你老爸老媽吃?憑什么我就該一直做到死?那我養(yǎng)你干嗎?”我瞪了她半天,因為她從來沒對我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和我媽相反,我爸一向?qū)ξ液軆?。小時候我每次闖禍總是一頓打,我就跑爺爺家去。我爸去領(lǐng)我時奶奶就訓(xùn)他:“就這么一個孩,你還動不動就打,你怎么狠得下這個心?來,你先把我打死,你不是心狠嘛?”我爸就叫聲“媽”,拖得很長,聽上去很不服氣。若是我媽來領(lǐng)我,她們就一起抹淚,好像以前從沒有過矛盾似的。奶奶每回都拉住我的手說:“小光呀,你爸是急脾氣,可他是為你好。你要聽話,不能再這么厭了!我跟你爺爺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媽就說:“小光,奶奶說的你記住了嗎?”我點頭,然后跟我媽回家。我媽在路上還會埋怨幾句,到了大市場卻總會問:“小光,你想吃什么?”我一般會要炸雞腿,只有一次要了炸鵪鶉,但鵪鶉盡是骨頭,后來我就再沒要過。我媽自己不吃,只是在我吃完時叮囑一句:“小光,要記住這次的教訓(xùn)哦,聽到啦?”所以事情基本都是以我吃完炸雞腿為結(jié)束的。
晚飯是我們一家三口面對面的時候,我爸一天跑下來,喝酒是免不了的。過去他邊喝邊說在外面遇到的事(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是他聽來的),我被二中勸退后他就光喝不說了,咂酒的吱吱聲也變成了咽酒的咕咚聲,好像每一口都很大,而且不怎么吃菜。我也不說話,菜卻不少吃,因為我媽中午總說將就點,晚飯我得補回來。
此刻我面對冬瓜辣椒燒茄子,腦子里浮現(xiàn)出我媽為晚飯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但我想不起案發(fā)當(dāng)天晚飯吃的是什么了,只記得我媽的飯碗掉在了地上,但她沒管,瞪著我一動不動;我爸張著嘴,嘴里滿是食物。
那頓飯究竟吃的是什么呢?我把我媽拿手的菜過一遍,紅燒豬蹄、蘿卜燉肉、黃豆煨鴨塊、糖醋藕丸、清蒸鳊魚……都可能是,但似乎又都不是。我的記憶恐怕有問題,很多事我能記很久,真切得如同就在眼前,有些事則立刻就忘,像是從來沒發(fā)生過??赡鞘俏以诩页缘淖詈笠活D飯呀!我們從飯桌上直接去了公安局,下次我再坐上那張飯桌得十年以后,而我媽在這十幾天里已經(jīng)老了幾十歲!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還能吃到我媽做的菜嗎?我第一次感到時間的可怕。
紅毛又呼哧呼哧打起了飛機。那頓晚飯我想了整整一晚。
“那天黃松莫名其妙的要求使你困惑對不對?后來你又在車站廣場的烈日下曬了很久對不對?尤其是張?zhí)m出現(xiàn)后,她那種不檢點的女性對你這個年齡的男孩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對不對?這么多東西一下子加在你身上,所以你暈了,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什么。”
這是胡律師向我灌輸?shù)囊馑?。我爸媽原先沒請律師,法庭就給我指定了一個,姓關(guān),他問的話就像提審一樣,我很不舒服卻沒法說。后來我爸媽才反應(yīng)過來,找來了胡律師。我估計他們花了不少錢,所以胡律師的口氣跟關(guān)律師完全相反。
“你暈乎乎的跟到了殺人現(xiàn)場,還幫著搬運了尸體,但你沒殺人,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這件事充分暴露了家庭、學(xué)校、社會以及司法在未成年人保護上的失職,我將在法庭辯護中重點探討這方面的問題?!?/p>
他的話才真讓我暈,他滔滔不絕扯得很遠,我卻聽不出那與張?zhí)m的死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問他能為我減幾年刑,我爸媽花錢是要買我的時間,而不是讓他把社會問題都扯到我的案子里來??墒俏也桓覇?,還得不斷的點頭,生怕惹他不高興。
事實上我那天腦子比平時好使,很多細節(jié)到現(xiàn)在都清清楚楚就是證明,甚至包括我的想法——我先是為黃松擔(dān)心,生怕他惹麻煩;后來我為張?zhí)m擔(dān)心,覺得她不該就那么跟黃松睡?,F(xiàn)在看來,事情就壞在我想得太多,他們反正要睡,我瞎操什么心?在小飯店吃完飯之后我是真想回家的,雖然黃松攔我,我如果堅持要走他也沒辦法。
問題是我又想跟他們多呆一會,自己都說不清是為什么。張?zhí)m笑起來很響,咯咯咯咯咯,引得路人都朝她看。她發(fā)現(xiàn)后趕緊掩住嘴,不是用手掌去捂,而是用手背擋在嘴邊,紅著臉打量我們,像是犯了錯。我喜歡看那個動作,真的很有味。她做了好幾次,我都看上癮了。
到了小區(qū)門口,黃松掏出鑰匙說:“沈光你先陪她上去,我去買點水果?!边@是事先約定的,但這回他裝得很像?!澳阕ゾo呀!”張?zhí)m說。
她的口氣和眼神提醒了我:他們真要那樣了!那一刻我確實有點暈,因為我明知那樣不好,卻稀里糊涂的跟到了這個關(guān)口。我知道一旦他們進了屋,事情就難以挽回,麻煩也不可避免。張?zhí)m的眼神說明她是個重情感的人,她不可能接受坐長途汽車來給他睡一下然后坐長途車回去的結(jié)局。
“你今天怎么沒上學(xué)?”
我一愣,“哦,我輟學(xué)了?!?/p>
“學(xué)不進去了?”
“打架的?!?/p>
“可你看上去是讀書的料?!彼龥]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有點感動。我想把黃松的真實情況告訴她,可我怎么開口呢?正猶豫間,我們已到了樓梯口。
“幾樓?”
“5樓?!?/p>
她的屁股就在我眼前晃,左一下右一下,大小正好,跟杜秋麗的太不一樣了。我越發(fā)覺得她不該讓黃松睡,可我該怎么說?
我家因為開店,租了沿街的老房子,我每次到黃松這兒來都覺得樓梯太長,唯獨那天沒怎么走就到了5樓?!巴郏∵@是他自己的房子?”門一開張?zhí)m就驚叫起來,我猶豫著該不該說是他女朋友的,她又朝廚房叫,“東西這么全?他蠻勤快的嘛!”
門沒關(guān),好像有人上樓,但無法斷定是不是黃松。我忽然想到應(yīng)該讓張?zhí)m注意到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鄧雪梅的東西隨處都是,張?zhí)m只要看到一件就會產(chǎn)生疑問,那她就不會輕易跟黃松上床了。
我想到了最直接的方法,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說:“衛(wèi)生間在這兒?!?/p>
“哦,我現(xiàn)在不用?!彼P室探頭。我想到床頭攤著鄧雪梅的東西,趕緊說:“進去坐吧,外面沒椅子?!彼齾s站住了,說:“等他來?!比缓笸嶂X袋聽樓梯上的腳步聲并把臉轉(zhuǎn)向門口。黃松露面的剎那間她笑得光彩奪目,我卻感到一股寒氣。
“蘋果太小,還有斑,我沒買?!秉S松沒笑,瞄了我一眼就朝臥室去,還順手關(guān)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他根本沒去水果攤!想到屋里有那么多破綻他就趕回來了!
張?zhí)m有點不知所措。我嚴(yán)肅地看著她,希望她能感覺到我的焦慮。她尷尬地匆匆一笑,把目光轉(zhuǎn)開。
黃松從臥室出來直接進了衛(wèi)生間,里面隨即傳出收拾東西的聲音。我再次看張?zhí)m,可她這次沒看我。
衛(wèi)生間里傳出沖馬桶的聲音,而此前根本沒聽到他撒尿。黃松出來時已恢復(fù)了那種真不真假不假的笑容?!皝?,我們到里面去坐?!彼饛?zhí)m的手,然后問我,“你也來坐坐?”
我說:“我就不坐了吧?!边@也是他安排好的。
“好。那你再燒點水,燒好就放在爐子上吧?!彼麄冞M了臥室,半掩了門。
我沒燒水,而是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點聲音。黃松剛收拾了臥室,就算他把床頭那一堆護膚品都藏起來了,床上還有兩條毯子和兩個枕頭,他那一側(cè)床頭的軟靠癟得厲害,有明顯的油漬,鄧雪梅那一側(cè)只有一點癟而且很干凈……類似的痕跡我閉上眼睛都能列出很多,只要張?zhí)m稍加留意,肯定會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如果他們爭執(zhí)起來,我就弄出些動靜,那樣或許能救張?zhí)m。
但他們沒有爭執(zhí),斷斷續(xù)續(xù)的低語過后是拉窗簾的聲音。我傻眼了,滿屋的證據(jù)張?zhí)m居然沒看到一樣?她怎么這么笨?我是該走了,她攤上了給黃松白睡的命。
“我走了!”我的聲音比預(yù)期的低沉得多。“有空來玩!”黃松在臥室里叫。他的聲音也不正常,很干。我體會過那種狀態(tài)。
我在門外站了一秒鐘。張?zhí)m真那么容易上手然后咯咯笑著上路?我使勁關(guān)上門,連自己都愣住了,我竟鬼使神差的站在了門里!
張?zhí)m嘟囔了一句,臥室門關(guān)死了。不一會我聽到了呻吟,旋即演變成嚎叫。我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頓時口干舌燥,渾身發(fā)熱——我每天幻想的事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與我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門!
臥室門忽然開了,張?zhí)m一絲不掛的跑出來?!鞍。 币娏宋宜蠼幸宦?,“他沒走!”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回去了。
那一刻我真有點暈。我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女人,應(yīng)該說與想象的差別不大,但與我對杜秋麗的想象又完全不同。她身上有一種炫目的挑逗。
“怎么回事?你們搞什么鬼?”張?zhí)m在里邊叫。
“哎呀他是我朋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么啦?”然后黃松穿著三角褲出來了,“你把她嚇著了?!彼舐晫ξ艺f,然后朝臥室一努嘴,做了個日搗的手勢。
我愣一下,?。克形胰ニ瘡?zhí)m?!
“沒什么!看把你嚇的?!?/p>
這時的他顯得很丑。這是我那天第二次注意到人的容貌的迅速變化。“不。”我說,“我不。”
他嘴動了一下,卻沒出聲,看了我一會才說:“那你站到灶臺旁邊,我讓她出來?!?/p>
“我還是走吧……”
“不行!”他一把把我拽回去,“這是你今天第三次要走了,你記住,我從來沒叫你幫過什么忙!”他瞪了我一會,然后朝臥室叫,“張?zhí)m你出來吧,他看不見的!”
張?zhí)m在衛(wèi)生間時,我們都沒說話。黃松一直在看我,我卻無法與他對視。他的目光除了壓力之外,似乎還有鄙視,我能感覺到。水聲清晰無比,似乎顯示了張?zhí)m的每一個動作,奶子、胯下、屁股……那個裸體嘩啦啦的在我腦海里再現(xiàn)。
張?zhí)m洗完回到臥室,叫黃松過去。黃松沒進屋,手把著門說:“穿起來吧,我們出去走走?!睆?zhí)m叫起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怪?”黃松沒說話,但他的姿勢明白無誤地宣告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
現(xiàn)在回頭想,如果張?zhí)m賴著不走,黃松的麻煩就大了。鄧雪梅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她不會相信張?zhí)m是我親戚的,張?zhí)m也不會任由黃松那樣說。他倆要么同時離開,要么先后離開,反正是永遠離開。他們肯定不會結(jié)成一對,很可能沒走出小區(qū)就打起來。就讓他們打吧,我回家跟我爸認(rèn)真談一次,我要上技校,學(xué)門手藝,什么手藝都行,他會同意的。
當(dāng)然,如果張?zhí)m不肯走,黃松可能會動手,但那也沒有生命危險,小區(qū)的住戶拆遷前就認(rèn)識,聽到動靜大家都會過來的。
但張?zhí)m出來了。
她沒我想象的那么羞怯,不過眼睛也不再放光。“干嗎這會要出去走?我怎么覺得今天好多事不對頭?”
“哪有什么不對頭?你想多了,就是出去走走,老憋在屋里干嗎?”他對我說,“你跟她先下去,我收拾一下就來?!?/p>
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我知道張?zhí)m這輩子不可能再進這扇門了。
“這不是他的房子?”
我沒回答,到這會我已不想回答了。
“是你家的房子?”
我下到樓梯拐彎處,回頭與她對視。她到底給他白睡了,我先前的擔(dān)驚受怕、費盡心思沒一點屁用!此刻我鄙視她,甚至恨她。她看著我不知所措,臉忽然紅了。這一路我們都沒再說話。
小區(qū)外的水果攤格外醒目,有葡萄、水蜜桃和巴掌大的西瓜,就是沒蘋果。我先前的判斷沒錯!張?zhí)m卻只顧朝小區(qū)里張望,根本沒注意這些。我從旁邊打量她,想找回對她奶子和屁股的回憶,卻發(fā)現(xiàn)她扭來扭去的樣子很蠢。那會我真有點后悔,為先前錯過的機會。
黃松出來了,一付輕松的樣子?!白?,帶你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也算是到我們這里來一趟。”
“我不想轉(zhuǎn),我有話跟你說?!?/p>
“那就邊走邊說吧。走呀!”
對我來說,那又是一個離開機會。
“黃松讓你做的事你都做了,他已達到了目的。你如果那時離開他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里。你為什么沒離開?”這個問題他們問過不止一次,刑偵調(diào)查時問過,到了移送起訴階段還問。
其實當(dāng)時黃松給了我一個眼神,但什么都沒說,我自己都說不清怎么就跟了過去。如果照實說,就顯得我很主動,到目前為止已有太多的東西顯得我主動了。
我說:“是黃松叫我去的?!?/p>
“在哪里?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
“他說……沈光你跟我們一起走?!?/p>
“這話他在哪里說的?”
“在他們小區(qū)門口?!?/p>
“你確定?”
“唔?!?/p>
“回答‘是’或‘不是’?!?/p>
“是?!?/p>
“這和你上次的口供不一樣,上次你說:‘他們已經(jīng)走過了水果攤我才跟上去?!@是筆錄,有你的簽字和手??;這和你對刑偵警察的回答也不一樣,你在5月24號的刑偵調(diào)查中說:‘我想看黃松怎么打發(fā)張?zhí)m,就跟著去了?!@是那天的筆錄,有你的簽字和手印?!?/p>
臉頓時滾燙。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而且,你的陳述與黃松的不一樣,你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沒說實話,也可能兩人都在撒謊。你知道對檢察官撒謊意味著什么?”
他的口氣不重,我卻連頭皮都麻了。所有的細節(jié)都被問過幾遍,筆錄全在他們那兒,他們翻翻這本再翻翻那本,肯定能找出前后不一樣的地方,換了我也會這么做。每次提審結(jié)束時我都盡量多記些我說過的話,可哪記得全呢?一旦簽了字按了手印,那厚厚的一摞東西中的任何一頁都可能成為我的新罪證。
“回答我的問題。”
“要說實話呀小光!”我媽急哭了。
我說:“我是想跟他們同路……黃松可以在我爸媽面前……為我說話?!?/p>
“就是說他沒叫你?”
“沒有?!?/p>
“可是你們不是朝你家方向去,這個你怎么解釋?”
我被問住了。
“你老實交代!”我爸吼道。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我好奇……想看他們談戀愛?!?/p>
“你不是對他們做的事很反感嗎?而且你連張?zhí)m的裸體都看過了,低俗的愛情除了性還有什么?你還想看到什么?”
“我對張?zhí)m……還抱有幻想?!?/p>
“什么幻想?性幻想?”
我“唔”了一聲。
“回答‘是’或‘不是’?!?/p>
“是?!?/p>
“是什么?是想和她發(fā)生性關(guān)系?”
“不是。”
“那你說是什么,你的幻想總該有個具體內(nèi)容吧?”
我被逼進死胡同,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對。我媽的啜泣此刻顯得格外刺耳,我爸低聲喝道:“哭什么哭?都是被你慣的!”
“請保持安靜!”檢察官說,但我媽哭得止不住。“你回答問題?!?/p>
“我幻想和她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這話一出口我就想吐,張?zhí)m眼珠子的最后一動又出現(xiàn)了,而且有很多她的眼珠子,晃晃悠悠連成了片。
“那就是說你是主動跟他們?nèi)サ模俊?/p>
“沒有,真的沒有!”
“回答‘是’或‘不是’?!?/p>
“不是、不是呀!”
“那是什么?”
“黃松瞄了我一眼!”
“他瞄你一眼?他怎么說的?”
“他什么都沒說,就瞄了我一眼!”
檢察官看著我,很久沒說話。就在我以為他要換下一個問題時,他又開口了:“他瞄你一眼,并沒說話,那你怎么知道他是叫你跟去而不是叫你離開?”
“他就是叫我跟去的意思!”
“但他沒有說,是不是?”
“他的意思我不會看錯的!”
“回答‘是’或‘不是’。”
我等到呼吸正常了才說:“是?!?/p>
回到拘留室我就吐了,有張?zhí)m眼睛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事情被我搞得一團糟。我對紅毛說:“別坐我旁邊,別跟我說話,我還想吐!”
他嘴巴動兩下,什么都沒說就站到門邊去了。那天剩余的時間我都在使勁呼吸。
我跟胡律師說了這事,他眉頭皺了半天?!斑@個問題的確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你的話顯得前后矛盾,控方律師一定會抓住這點不放?!?/p>
我說不出話,只想哭。
“你還是堅持我說的那句話:那天你暈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那樣一切都好解釋了。”
我覺得我一次次陳述已經(jīng)證明了我沒暈,尤其是那件事上我的幾次改口,誰會相信我暈了?可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用一條接一條的理由使胡律師相信這一點,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走出談話室。推拉門滑回原位,“咣!”聲音比我預(yù)料的大得多。
“你像是跟QQ上變了個人,怪怪的。”張?zhí)m說,嗓門還是那么大。黃松趕緊四下張望,還朝我使了個眼色。毫無疑問他是要我一起去,但那眼神里還有更多的東西,我又想到了張?zhí)m的裸體。
張?zhí)m見我過來,扭頭對黃松說:“我們該單獨說會話,他老跟著算什么?”
黃松尷尬地笑著:“他是我最好的兄弟?!?/p>
那會我真的想走了,可還沒等我開口張?zhí)m就說:“你們搞基???”
我愣了一下,臉頓時滾燙。黃松說了些什么我沒聽見,只是瞪著張?zhí)m。這傻逼又賤又笨,還他媽這么自以為是!
我打定主意跟著他們,反正黃松沒讓我走,我要把這個女人從被玩到被甩的過程看全了,也算學(xué)門本事。那家小飯店的老板坐在門里喝茶,忽然認(rèn)出了我們,笑了。我也笑了,我們正是在朝車站去!
我從小就有這樣的感覺,到一個地方去,去時的路長,回來的路短??赡翘煳以谲囌九c鄧雪梅的房子之間走了三趟,來去就不好界定了,而且我不是擔(dān)心黃松做出對不起鄧雪梅的事,就是只顧看張?zhí)m,根本沒工夫去感受。此刻我又猜測到車站后黃松會怎么表演,抱一下,親一口,然后看著張?zhí)m走進檢票口?如果她哭,他就多親幾口,與她手牽手直到檢票口?可能她不哭,卻罵開了,那黃松就會憋著,直到她進了檢票口再笑……我到這會才覺得他的演技其實不賴,雖然破綻到處有,可畢竟沒露餡,真走運。
不過事情沒那么簡單。到了車站廣場,黃松剛跟張?zhí)m嘀咕一下她就叫起來:“我回去?!說什么吶你?我來一趟就這么回去?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她沒哭,而是扯著嗓門叫,路人都朝這邊看。
黃松說:“別叫、別叫,有話好好說?!?/p>
“你把我?guī)У竭@兒就叫我回去,我怎么好好說?”她還叫,“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不是妓女!”
黃松的表情很怪,后來我才明白他是想笑卻笑不出來?!澳俏覀儞Q個地方談?wù)劙桑彼f,“24路!我們上!”
“有什么話還要換地方說?我不去!我不去!”張?zhí)m還沒說完,黃松已把我推上了車,用的勁很大,隨即對司機說:“她不上?!?/p>
車門關(guān)上了,車開始移動。張?zhí)m猛醒,扒著車門叫:“停車!停車!”聲音很嚇人。
司機停下?!澳銈冇惺裁磫栴}下去解決好吧,我還等著下班呢?!闭f著他打開車門。張?zhí)m跳了上來,“你要甩我?!”她的臉掙得通紅。
黃松把一根手指豎在嘴邊:“下車再說。”
“你想扔下我!”
“我說了下車再說!”黃松喝一聲,把頭扭向一旁。
我徹底懵了。黃松該跟張?zhí)m商量,比如給點錢什么的,而不是跳上公共汽車逃跑。隨即我意識到他沒錢,看來問題嚴(yán)重了。
24路是朝洪仁中學(xué)方向去的,我以前常坐,黃松那時就住那一帶。他為什么要把張?zhí)m朝那兒帶?是想離市中心遠點,還是想吵起架來有人幫忙?
車開得很快,我們離鄧雪梅的房子越來越遠??粗鴱?zhí)m惱怒的樣子,我不得不佩服黃松的膽量。把一個女人從外地叫來,在自己女朋友的房子里把她睡了,這事地球上估計沒幾人敢想,可他真能那么干。但那個問題還在,就是我最初擔(dān)心的問題:他如何讓她回去?
經(jīng)過洪仁中學(xué)時,店鋪、網(wǎng)吧冷冷清清。我想到了杜秋麗,但眼前的張?zhí)m影響了我對她的回憶。只有一點可以肯定:杜秋麗的皮膚比張?zhí)m好。
終點站沒有房子,只是一截寬出很多的馬路。雖說離洪仁中學(xué)只有兩站,這里我卻從沒來過。站牌下有兩個老人,車剛停下他們就要上。司機叫道:“我下班了!等下一班吧!”車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張?zhí)m站在劈頭蓋臉的塵土中問:“我們到這來干嗎?這是地道的農(nóng)村!”
司機轟著油門去了,黃松這才回答她:“我家就在這兒。我就是地道的農(nóng)村人。”
張?zhí)m愣一下。“你怎么不早說?我先頭就覺得那房子不是你的!”但她并沒發(fā)作,“其實現(xiàn)在農(nóng)村戶口比城市戶口值錢,這還要隱瞞?”
黃松蹙著眉看了她好一會?!澳俏覀冞呑哌呎f?!?/p>
他帶我們朝一條小路上去。我走在后面,他們的舉動都在我眼里。張?zhí)m去挽黃松,他躲了一下?!坝衷趺蠢玻俊彼f,還是挽住了他。
我聽出張?zhí)m是想恢復(fù)上午撒嬌的語調(diào),但還沒恢復(fù)到那個程度。我很吃驚,她看到黃松想甩她,怎么還朝上湊?我聽說老式女人一旦跟誰睡過,死活就都是他的人了??蓮?zhí)m大老遠的跑來跟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睡覺,能算老式女人嗎?
張?zhí)m到底把黃松挽服帖了,從背后看他倆身材還挺般配。前面是一個光禿禿的山坡,山坡下有一叢樹。黃松帶我們來這干嗎?找地方再睡她一次?
走近了我才看到樹叢里還有個水塘,水質(zhì)看上去還不錯,大概是山坡上流下來的雨水。山和樹都映在水塘里,沒想到在這鬼不生蛋的地方竟有這樣的的景致!要不是張?zhí)m在場,我肯定要脫光了下去游一把。
我很小就會游泳,是我爸教的。他說會水的人多一條命,于是早早帶我下水??伤约旱淖藙菥筒粚?,幾年后我才意識到我跟別人游得不一樣,但已改不過來了。我和我爸的關(guān)系變得太快,學(xué)游泳的事現(xiàn)在成了他在我記憶中唯一的溫暖部分。我真該回家了,如果我爸發(fā)脾氣,我想跟他商量的事就不知要拖多久。他是越來越倔了,現(xiàn)在發(fā)一次脾氣起碼得半個月不說話。
轉(zhuǎn)眼工夫黃松和張?zhí)m都嚴(yán)肅了,估計已進入了正題。我想撒尿,但他們站在最粗的那棵樹下,我只能到對面的那片矮樹叢里去。我撒到一半,他們的嗓門就大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處女?我還說你不是處男呢!”
“你要是知道我不是處男,就說明你不是處女!”
“誰還計較是不是處女?什么年代了?”
“我計較!”
“你在網(wǎng)上聊天時從沒說過!”
“廢話!我會在聊天時問‘你是不是處女’嗎?那成什么了?”
“嗬!還想冒充正人君子?你從見面開始的一舉一動都表明你是高手,玩過不止一個兩個了!”
“這話你說我無所謂,我要是說你就不一樣了。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們還啰嗦什么?我送你到車站,我們好見好散?!?/p>
“虧你說得出口!我們聊了兩個星期,什么都說好了,我現(xiàn)在請假等于是辭職!噢,給你玩一把我就回去,那我就不是一般的傻逼而是天下最大的傻逼!”
“那你說怎么辦?你的過去我不了解,我再說一遍:我肯定不會跟你好!那,你回不回去就是你自己的事?!秉S松沖我喊一聲,“我們走!”
“黃松我跟你說,你到哪我跟到哪!你甩不掉我!”張?zhí)m叫道,“先頭那個房子的地址我都記住了,找到房東總能找到你!不行我去派出所!”
黃松僵在了那里,我也掂出了那句話的分量?!澳悄阏f怎么辦吧,”黃松說,“我們總不能老在這兒耗著。他還等著回家呢!”
“他早就說要回家,從上午說到現(xiàn)在!先是你不讓他走,后來他說走又沒走,這會你又拿他要回家當(dāng)借口,什么回家不回家?都是設(shè)好的局!他才16歲,幫你干壞事倒是經(jīng)驗十足。你們這樣干過幾次了?”
沒想到我也被牽進去了。
“你他媽的到底想干嗎?”黃松罵了起來。
“我不能就這么回去!這太侮辱人了!”
“那你說怎么辦?”
“我必須得到補償!”
“那你就說怎么補償吧?!?/p>
張?zhí)m斜了我一眼,大概是不想讓我聽到她為自己的身體開價,但她剛才說的關(guān)于我的那些話實在氣人。我一直在為她擔(dān)心,并給過她幾次暗示,她自己反應(yīng)遲鈍還血口噴人!我轉(zhuǎn)身走開時想:就該把價錢壓得低低的,狠狠教訓(xùn)她一下,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其實水塘周邊就那么大,我走得再遠還是能聽到他們討價還價,何況他們嗓門都那么高。張?zhí)m要兩千,黃松卻只愿出三百,還把口袋都翻給她看了,但張?zhí)m一會哭一會喊,咬定兩千不松口,理由還是先前的那些,威脅的話也沒變,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粗栆稽c點斜過去,我急了,就是打死他也拿不出兩千塊錢呀!
黃松終于朝我走來,“沈光,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吧!”我差點叫起來,他拉我一下,耳語道:“這呆逼說不通了,得干掉她。”
我嚇了一跳。
“否則我們都得倒霉!”他說。
我還愣著,他又說:“你跟她說話時要蹲下,我好下手。你不要看我!”
“蹲下?不看你?”
“對。”
我半天才問:“可我跟她說什么呢?”
“就說我只有三百,她最好還是拿錢走人。唔?”他摟住我肩頭晃兩下,“去吧。”
那一刻我真暈了,既記不得怎么走到了張?zhí)m跟前,也記不得自己說了什么,而且說了一會才想起要蹲下。張?zhí)m也蹲下了,她在哭訴,我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幾小時前令我看不夠的眼睛這會很蒼老?!白鋈艘獞{良心……”
我事先猜到黃松要干什么,但看到他突然竄到張?zhí)m身后舉起石頭,還是叫了出來。張?zhí)m想回頭,但已晚了。她“哦”了一聲,朝我倒過來,我一下子朝后竄了好幾米,卻怎么都站不起來了。
好一會我才聽到黃松在說話:“你、你起來、起來……”他聲音抖得厲害,臉色發(fā)青,很嚇人。
我拼命咽口水,但就是說不出話,只好指了指張?zhí)m。
“你去……去砸她!”
“我不去!”我終于叫出來。
“你必須去!她要是沒死,你我都倒霉;她要是死了,只有你知我知。”他喘著粗氣,眼睛朝上看,“你幫了我一天,我?guī)土四銉赡?!你去!?/p>
我腿軟得站不起來,他拉了我一把?!笆^就在旁邊。”
張?zhí)m的眼睛是睜著的!她上半身仰臥,兩手?jǐn)傞_,兩腿卻是側(cè)臥的姿勢,但我沒看到血。“快,我們得趕緊離開!”黃松說。
石頭比我預(yù)想的重,我拿著它渾身發(fā)抖,扭頭又看黃松?!翱煅?!照腦袋上來一下就行!”
我使足全身力氣把石頭舉起來,張?zhí)m的眼珠突然動了一下,我渾身汗毛一豎,本能地把石頭砸下去。血!我跳開,隨即大口嘔吐起來。
黃松過一會才說:“好了?來,把她扔水里去。”他在翻她的包,動作很快?!斑??!彼砹藥讖堃话僭f給我,但手抖得厲害?!拔也灰??!蔽艺f。地上的血紫得發(fā)黑,我還想吐。
“拿著。擔(dān)驚受怕的。”他把錢塞給我,“你搬腿?!?/p>
我不敢看張?zhí)m血糊糊的臉。她的腰露了出來,然后是胸罩的邊緣。先前令我吃驚的身體此刻使我踉蹌。
黃松在水塘邊朝她衣服褲子里塞了幾塊石頭,然后叫“一二三”。沒想到張?zhí)m幾乎落在我們腳下,黃松罵了一句,脫鞋下水,把她朝水塘當(dāng)中推。血在水里漾成絲絲縷縷,我擔(dān)心張?zhí)m沉不下去,但她還是沉了。
回家的路真長,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捱過來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和黃松都沒說話,也都不看對方,上了車就背對背站著,像不認(rèn)識一樣。街景在車窗外模糊成片,我想告訴黃松我暈得厲害,轉(zhuǎn)過身去第一眼就看到他還沒干透的褲腿,差點沒吐出來。在我下車換乘時,他說:“多保重?!蔽覜]回頭,也沒應(yīng)答。
打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估計這輩子也見不著了。紅毛聽了我們的案情后說:“他肯定是死刑。蓄意謀殺、謀財害命、先奸后殺,不管哪條都是死?!甭犃怂脑?,我的感覺很怪,不難過也不慶幸,只是空落落的。
我爸那天已經(jīng)到家,我頭昏腦漲的,也不知跟沒跟他打招呼。我媽在做飯。她做的是什么?我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我媽叫吃飯時我又想吐,腦子里嗡嗡的,卻不得不坐上飯桌,還裝模作樣朝嘴里塞東西。我媽給我夾了一筷子菜,我使勁憋著不讓自己噴出來。我爸開口了,但我沒聽到他在說什么。
我爸叫起來:“你說話呀!老子在問你話!”
我看著他,仍然無法開口。他忽然扇了我一巴掌,“今天闖了什么禍?”
“我、我殺人了……”
“嘩啦”,我媽的碗掉到地上,從那一刻起我有點清醒了。
紅毛說得真準(zhǔn),我判了10年。開庭那天人不多,胡律師根本沒他先前說的那么神,公訴人很容易就把他駁倒了。判決書很長,除了案情還有很多“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法官在念到黃松的名字時,總要加上“另案處理”四個字。我站在被告席上,心里估算著黃松還能活多久。
宣判后我媽又哭了,不過沒叫“小光”。我沒敢朝他們看,那一刻我真的很后悔。
周飛判了5年,他父母把家里的錢都送給受害人家庭了。李岱判了兩年,他父母只能拿出20萬。紅毛果然是3個月,他在拘留所已呆了大半個月,剩下的日子不多,問題是他在此期間滿了18歲,必須去監(jiān)獄而不是少管所?!八麄兪枪室馔涎?!偷一輛自行車需要那么長時間來審嗎?”沒想到他臉上也會有如此痛苦的表情,我們都有點吃驚。
少管所的伙食比拘留所好,當(dāng)然不能跟家里比,但起碼沒有冬瓜辣椒燒茄子了。我已不再焦慮,每次吃飯都試著回憶那天的晚餐。我覺得應(yīng)該想得起來,卻一直沒成功。
我媽在允許探望的第一時間來看我。少管所離我家一百多公里,她頭晚就到了,在附近找了個小旅店住下,幾乎一宿沒睡,排在了探視家屬的第一批。她抓住我的手說不出話,努力透過淚水看我。我怕她失控,東拉西扯說些這里的生活,主要是這里的伙食。我忽然問:“媽,那天晚飯我們吃的什么菜?”
她一愣,“那天?什么菜?我想想。”她的目光很空,最后緩慢地?fù)u了搖頭。
第二次探視還是我媽一人來的,解釋說生意不能沒人照看。見面她沒哭,我的壓力就小了很多。“我爸好嗎?”我問。
我媽沒回答,眼圈卻紅了。“你上次問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來,就問你爸。他想了幾天也想不起來,都想哭了……”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上次我隨口一問,只為有個話題,沒想到竟會引出這樣的事。
“你想知道,我們理解,可那天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我們哪記得住?”
她低頭大口喘息,我聞到了一股老年的氣息。我忽然有一種萬箭穿心的感覺,“媽——”
“小光,對不住啊!”
我們抱在一起,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