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振鏵
薩達姆活結
◆ 郝振鏵
1
羅厲文一直感覺自己很冤枉,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
羅厲文是個體出租車司機,經(jīng)常在歡樂谷夜總會門口等活兒。歡樂谷位于朝陽區(qū)五里屯附近,在鏡湖市赫赫有名,里邊固定的小姐有上百人,還有臨時掛單、串場的,個個身材高挑,美艷動人。有這些大明星一樣的美人,自然會吸引喜歡追逐快樂和刺激的男人們。那些下半夜出來的客人,出手果斷大方,隨便從兜里摸出一張百元大鈔,“啪”的一聲拍給羅厲文,然后吩咐去“哪哪哪”,派頭十足,絕不要求找零。羅厲文的生意因此格外好。在黎明的時候,羅厲文經(jīng)常能拉到那些疲憊不堪的美人,有的已經(jīng)酩酊大醉,衣衫不整,常常吐得車里到處都是。這時的羅厲文,就像《賣油郎獨占花魁》里的秦重一樣,一點兒也不氣惱,且小心照顧,連車費都免了。漸漸的,他和里邊幾個美人熱絡起來,其中一個叫葉鶯的女子,冷艷高雅,在美人堆里也是出類拔萃,據(jù)說還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生,英語也好,可以為“國際友人”提供服務。
就是令羅厲文終身難忘的那天夜晚,喝醉酒的葉鶯坐上了他的車。第一次看到葉鶯醉成這樣,眼神迷離,紅唇欲滴,呼吸急促,帶著酒味、熱乎乎的氣息噴在羅厲文后脖頸上,弄得他心神蕩漾,難以把持。送到公寓后,羅厲文準備離開,但一雙眼睛怎么也離不開葉鶯美艷動人的臉和裸露出來的大腿。
羅厲文沒想到葉鶯居然是處女。
激情過后,羅厲文感覺十分后悔,他趁葉鶯還沒醒酒,慌忙穿好衣服,扔下兩張百元鈔票溜走了。正如他擔心的那樣,第二天晚上,羅厲文沒有等到葉鶯出現(xiàn),卻等來了警察,以及隨后被以強奸罪名判處的三年有期徒刑。
二審維持原判,讓羅厲文最后一線希望破滅,從此背上了強奸犯的罪名。老婆在他入獄不久后提出離婚。顏面盡失的羅厲文二話沒說,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15歲的女兒自愿選擇跟隨母親。女兒活潑漂亮,學習成績優(yōu)秀,是夫妻倆的驕傲。事情出來后,女兒不再認他這個禽獸父親,也不肯上學。為了換個陌生環(huán)境,母女倆離開鏡湖市,去哪了誰也不知道。想到這些,羅厲文心里像針扎的一樣難受。稍感欣慰的是,老婆還念及夫妻之情,把唯一一套剛住上不久的新房留給了他,不然羅厲文真是一無所有,無牽無掛,早就該死去了。
為了找到那個毀了他生活的臭婊子葉鶯,羅厲文出獄當天就直奔歡樂谷。
這一路上羅厲文看傻了眼,才三年工夫,鏡湖市變化太大了,當年五里屯那些熟悉的老街老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樓大廈,歡樂谷更是無影無蹤,好像從來就不曾有過。打聽一些老人才知道,以他當年那起強奸案件為導火索,警方順藤摸瓜,一舉端掉了這個淫窩,美人們被抓的抓、判的判、散的散,葉鶯從此下落不明,杳無音訊。
羅厲文的房子位于北三環(huán)政法家屬小區(qū),位置極好。他自己住著上百平方米的大房子,感覺空空蕩蕩,總會想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她們娘倆在哪里?過得怎么樣?”羅厲文的心像泡在鹽水里,一刻不得安寧。為了生計,也為了逃避熟悉的環(huán)境,他通過房屋租賃公司把房子租出去,又重操舊業(yè)開起出租車,累了就在車上睡,醒了就拉活,以此來麻痹自己。
美麗人生私人會所開在盛世豪庭小區(qū)居民樓里,十分私密,不掛牌營業(yè),只對熟悉的高端人群開放。會所生意分為兩部分,白天接待女士美容,夜間提供男士按摩。
“寬哥,這幾天沒來,是不是又去登山了?”焦清紅坐在客人臀部上,一邊按摩一邊殷勤地問。
被稱為寬哥的男人叫安海寬,是市城投公司一名副經(jīng)理,赤裸的身體清瘦結實。
“心情不爽,哪也沒去?!?/p>
“整天對著你那個厲害老婆心情當然不會爽,多來妹妹這給你解解悶。該不是嫌我人老珠黃,喜新厭舊了吧?”
安海寬翻轉手臂,抓著焦清紅赤裸的腳,說:“女人就是貪心,老子在你身上花的錢還少嗎?要是胡曉古也像你這樣就好了?!卑肽昵?,安海寬通過焦清紅介紹認識了白班經(jīng)理胡曉古,立刻被她的美麗和氣質所吸引,只可惜胡曉古潔身自愛,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還是無緣得手。
“這么有魅力的大帥哥,一個風塵小女子還拿不下?”焦清紅在安海寬背部擰了一把說道。安海寬轉過身,一把將焦清紅拉倒在身上,說:“你要是能幫我馬上搞定這小娘們,我給你五萬元?!薄八狞c比老娘強,男人都是色鬼,越是吃不到嘴的肉越饞得慌?!苯骨寮t醋勁大發(fā),擰著身子要掙脫男人的摟抱?!澳銈兏蛇@行不就是讓男人睡嗎?”安海寬不屑地說,用兩手食指比畫出一個十字,說道:“十萬元總行了吧?!苯骨寮t松了口:“還真下血本,不過我可告訴你,胡曉古倔強得很,她可不是只認錢的人。你那十萬元我也不要,要是有本事就自己追?!?/p>
正如焦清紅所說,胡曉古對一個已婚男人的攻勢毫無興趣,甚至厭煩。正當安海寬要知難而退的時候,焦清紅透露的信息讓他又看見了希望。
2
星期天晚上打車的客人比平時要少些,收音機里《新聞聯(lián)播》轉播剛剛開始,一對從盛世豪庭小區(qū)里出來的男女坐上了羅厲文的車。
“去政法家屬小區(qū)?!弊诤笈诺目腿朔愿赖?。
“哦?”羅厲文應道。從后視鏡里看過去,男人白白凈凈,有些陰沉,像個官員;女人好像在哪見過,十分眼熟,就留意起他們的對話來。
男人說:“寶貝,戶口已經(jīng)辦妥了,過幾天準遷手續(xù)就能下來。我可是動用了老爺子在北京的最后一點關系,你知道的,現(xiàn)在一個北京戶口價格超過一百萬元。”
女人說:“真是太好了,妹妹終于成為真正的北京人啦,真得好好感謝您老人家!”
“那你可以答應我了吧?”
“當然,我是說話算話的人?!?/p>
男人受到鼓勵,摟著女人的脖子親吻起來。
聽著熟悉的聲音和女人閉眼接吻的神態(tài),羅厲文沉睡的記憶逐漸被喚醒:是葉鶯?又不是太肯定。獄中每一個難熬的夜晚,那個女人的美艷臉蛋和赤裸胴體,像一條帶著毒刺的鞭子,一次次抽打著羅厲文荷爾蒙分泌過剩的軀體,讓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又悔恨交加。逐漸的,那個女人的樣子變成了一條毒蛇,盤踞在他心里,在咬噬他的同時,也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感。而此刻,羅厲文竟然有些恍惚,他不敢確認身后這個女人,是不是自己苦苦尋找的仇人。
半小時后,出租車進入政法家屬小區(qū),停在了羅厲文家那棟樓前。兩人付款后下了車,徑直走進了單元門?!安粫@么巧吧?”房屋是通過中介出租的,房費也是通過中介收取,他一直不知道家里住著什么樣的人。坐在車里的羅厲文,打開車窗,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
羅厲文的預感變成事實:他家客廳的窗戶亮了!
等待中的羅厲文忽而感覺到一絲茫然,即便這個女人真的是葉鶯,自己會對她怎么樣?質問她為什么報警?羞辱她一頓?還是……正想著,女人拖著行李箱獨自走了出來,神情有些慌亂。
羅厲文開車迎了上去。
“去哪里?女士?!?/p>
“機場,走近路?!?/p>
去機場的近路,要穿越筆架山盤山公路,可以節(jié)省半個小時的出城時間。
“您趕哪趟飛機?”
“22點10分,到韓國首爾的?!?/p>
“哦,現(xiàn)在是20點30分,時間是有點緊。”
出租車加大油門,箭一般射向黑夜籠罩下的筆架山。
胡曉月長相與姐姐胡曉古非常像,只是更年輕一些。此時她顯得焦慮不安,步履匆匆地走進所長辦公室。
“所長,這兩天沒什么重要事情吧?我想去一趟鏡湖市看看我姐姐?!?/p>
“你還有個姐姐?怎么沒聽你說起過?”所長有些懷疑的口氣問。
胡曉月曾就讀于政法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北京這家律師事務所做了見習律師,工作還不滿一年。憑借勤奮和天賦,她很快得到所里老律們一致認可,就要取得執(zhí)業(yè)律師資格,獨立辦案了。
“是的,我姐前些年一直在鏡湖市打工,掙錢供我上學。后來去韓國學習美容技術,回國后又與朋友合伙開了一家美容院。”
“她病了?”
“不是。以前每個星期五,我都趕夜車去她那住一晚,然后一起回家看媽媽,周日中午趕回來。從周日分手到今天星期二,回來這兩天就一直聯(lián)系不上她,以前從來都沒有過?!闭f到這里,一種不祥的預感讓胡曉月恐懼不安,眼睛開始泛酸,眼淚差點就流出來。就在上周日晚上9點多,胡曉月還曾接到姐姐一條短信,說已經(jīng)托關系幫她辦好了北京市戶口,此后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她曾打電話問過姐姐的合伙人焦清紅,說是胡曉古說過要休息幾天,還以為是在家中休息或是去北京看她去了呢。
“姐姐不會有事的?!弊趧榆嚿系暮鷷栽拢宦飞隙荚诓煌5匕参孔约骸=憬愫鷷怨派细咧袝r成績一直很好,她的夢想是考上名牌大學中文系,將來當一名作家或者詩人。然而由于父親在胡曉古上高二時患癌去世,母親因為悲傷過度患上嚴重的心臟病。為給母親治病和讓妹妹繼續(xù)上學,她退了學,來到經(jīng)濟發(fā)達的鏡湖市,成為了打工族。
到達鏡湖市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
胡曉月直奔姐姐租住的政法家屬小區(qū)。
“砰砰”,胡曉月一邊敲門,一邊喊著“姐姐開門”,聲音帶著哭腔。屋里沒有任何響應。她從包里掏出鑰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最后還是兩只手合力把鑰匙插到了鎖眼里。
3
工作時間永遠都是一身板板整整白服的法醫(yī)閆磊,雙手插在兜里,腳步極輕,不疾不徐,像一片安靜的雪花從走廊里飄過,直接飄進副支隊長郭云峰辦公室。
“拜托,老閆,跟你說過多少遍,以后先敲敲門,老是悄沒聲地就進來,大白天都能讓你嚇個半死?!惫品逖鹧b不滿地說。
沙發(fā)上坐著一位30歲左右的漂亮女士,聞聲立刻站了起來。
“打擾郭支的好事啦?!遍Z磊習慣性地吸溜了兩下鼻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抽中華呢?來一根?!?/p>
“就你狗鼻子好使,早上抽了一根,到現(xiàn)在還能聞出味來。”郭云峰說完,從抽屜里拿出一包中華煙,扔給了閆磊。
“好,就當封口費了?!遍Z磊從兜里迅速伸出左手,接了煙直接揣在兜里,動作干凈利索,表情紋絲不動,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郭云峰無奈地搖搖頭,略帶歉意地對那位女士說道:“別介意,我倆是公安大學同學,他是睡在我下鋪的兄弟,狗皮帽子沒反正。正式給你倆介紹一下:閆磊,法醫(yī)一中隊隊長。簡立春,新來的法醫(yī),以前可是朝陽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p>
“您好,閆老師,以后請您多多指教?!焙喠⒋好鎺⑿χt虛地說,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主動伸到閆磊面前。閆磊撩了一下眼皮,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并沒有抽出插在白服里的手。郭云峰笑了一下,說:“小簡,別介意,他從不和人握手。”“除了死人。”閆磊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
回到法醫(yī)室,閆磊一屁股坐在電子顯微鏡前,悶頭擺弄起載玻片來。
所謂法醫(yī)一中隊,目前只有閆磊一人,原來曾分配來一個大學生,帶了兩年,基本能獨立上臺解剖了,結果因為女朋友父母對法醫(yī)工作不能接受換了警種。一中隊負責殺人、強奸等惡性案件的法醫(yī)鑒定,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六七十起案件,全靠兩個人沒黑沒白地忙碌,一般體格還真是吃不消。為了開展工作需要,曾向局里申請增加一個法醫(yī)指標,沒想到前面一位沒留住,后面又來了一位半路轉行的女法醫(yī)。
“閆老師,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簡立春問道。
閆磊頭也沒抬,丟過來一句:“先把指甲剪了?!?/p>
簡立春愣了一下,伸出十指看了看,指甲并不長,修剪得十分精致,只涂了一層透明的指甲油。
“怎么剪?”
“貼肉剪,把指甲油洗掉?!?/p>
簡立春郁悶且納悶,這家伙到目前為止還沒正眼看過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見她留了指甲?
房屋是兩室一廳一衛(wèi),老式裝修,收拾得很干凈。胡曉月挨個房間都看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她暫時松了口氣,有些責怪自己是不是太神經(jīng)質了?
母親心臟手術后,生活已經(jīng)能夠自理。姐姐為了她能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早日買房,落北京市戶口,成為一個真正的北京人,才又回到鏡湖市和以前同事合開了美麗人生私人會所。讓胡曉月奇怪的是,姐姐對所從事的職業(yè)很少提及,而且年近三十歲了,還一直都不戀愛,不結婚。以前媽媽經(jīng)常催,姐姐總說要等妹妹畢業(yè)了再考慮個人問題。在胡曉月眼里,大5歲的胡曉古一直充當著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時而慈愛,時而嚴厲,讓她不敢過多地追問姐姐的個人隱私。
今天一路跑來,又急又熱。胡曉月決定先洗個熱水澡,晚上只好一個人過夜了。
這一晚胡曉月睡得并不安穩(wěn),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夢。半夜醒來時,還聽到衛(wèi)生間里傳來“滴答”聲,她壯著膽子起身去看了一次,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或許是樓上衛(wèi)生間下水管道漏水吧?!彼搿?/p>
第二天一早,胡曉月來到美麗人生私人會所,見到剛剛起床的焦清紅。
一番交流過后,兩人感到胡曉古這么長時間音信皆無,遭遇意外的可能性很大,被綁架了,還是被害了?兩個女人不知所措,最后拿起電話,撥打110報警。
4
兩輛警車閃著警燈,響著警笛,一前一后沿著筆架山后山公路盤旋而上。半小時前,110指揮中心發(fā)布指令,兩位游人在筆架山靠近野狼溝位置,發(fā)現(xiàn)樹上吊著一具尸體。刑偵中隊長范肖克一邊開車,一邊對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閆磊介紹案情,還不時回頭看一眼坐在后排座的簡立春。他已經(jīng)認出這位曾給他做過闌尾手術的朝陽醫(yī)院大夫,現(xiàn)在居然成為了同事,不免有些尷尬。
聽著刺耳的警笛聲,看著車窗外沿途風景,沒有讓簡立春感覺到有什么不和諧。來局里前她已經(jīng)受過專業(yè)的法醫(yī)培訓,也有過出現(xiàn)場經(jīng)驗,但野外命案現(xiàn)場還是第一次,她有些顫栗的緊張和莫名的興奮。
“簡法醫(yī),做醫(yī)生救死扶傷,懸壺濟世,多好啊,為什么要當法醫(yī)?”說這話的是范肖克,他不確定簡法醫(yī)是不是也認出了他。這是她改行做法醫(yī)后繞不開的問題,只有閆磊沒這么問過,不知道因為他生性冷漠,還是對她沒有探究的興趣。簡立春沒有正面回答,說道:“這就是一個職業(yè)選擇,我喜歡有挑戰(zhàn)的生活?!?/p>
在游客中心一名工作人員引領下,偵查員們徒步進入野狼溝。
這是一具男性尸體。
走到近處,才能聞到有些腐臭味,看來尸體腐敗程度較輕,死亡時間應該不長,也和野狼溝山高林密、晝夜溫差大的獨特環(huán)境有關。
尸體穿戴整齊,雙腳離開地面,脖子上的繩結打得有些復雜,另一端系在樹干上?,F(xiàn)場勘查人員照完相后,閆磊帶上白手套,把死者慢慢平放在地上,按順序查看頭部、眼瞼、口腔,然后把脖子上的繩索松開。尸體雙眼已經(jīng)脫落,面部膚色呈現(xiàn)綠色,表情扭曲猙獰,看上去十分恐怖。
簡立春帶著口罩,依然忍不住干嘔了幾聲,神色略顯慌亂,有些不知所措地側立在一邊。閆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似乎受到些鼓舞,靠上來蹲在尸體旁邊。
死者身上,有一張A4打印紙,上面有電腦打印的幾行字。閆磊迅速看了一眼內容,轉手遞給簡立春,說道:“把它裝好,回去提取下指紋。”
范肖克帶領偵查員和負責現(xiàn)場勘查的技術人員,對以尸體為中心50米范圍內進行細致搜查,結果一無所獲。
回程路上,范肖克忍不住問閆磊道:“老閆,你看是自殺吧?”閆磊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簡立春,說:“簡大夫什么意見?”“我沒什么經(jīng)驗,從這首詩來看,似乎是自殺吧?!焙喠⒋喊延盟芰媳∧ごb著的A4紙遞給范肖克。
“日已盡,潮水已去/皓月當空的夜晚/交出了再也不能看我,再也不能說話的你/同一條手帕,擦你的血濕我的淚/就這樣跟你血淚交融/一如萬年前的初戀。”
范肖克看過后說道:“什么意思嘛?”
“這是荷西死后,三毛悲痛欲絕,寫的一首叫《今世》的詩?!焙喠⒋航忉屨f,“三毛后來因為被情所困,加上患有嚴重的婦科病,在醫(yī)院病房里用絲襪上吊自殺。”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范肖克忽然冒出一句:“這能算遺書嗎?”
簡立春說:“算是絕命書吧?!?/p>
“這把年齡不會還玩為情自殺的把戲吧?但愿不是他殺,一年工作就要到頭,這時候出個疑難殺人案件,弟兄們日子都會不好過?!?/p>
尸體被送到公安醫(yī)院。閆磊帶著簡立春等人對死者體表進行細致的尸檢,發(fā)現(xiàn)頸部有幾道勒、擦痕跡,左腕部留有表帶印痕,尸僵已經(jīng)完全緩解,別處完好。
遺書上的指紋也被提取下來,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除死者外還有幾枚他人指紋。
案情分析會上,范肖克向郭云峰匯報了現(xiàn)場情況和初步判斷,認為就目前得到的證據(jù)來看,暫時作為自殺事件處理更有利于工作,因為不是嚴格意義的遺書,上面留有他人指紋的原因很多,不能作為他殺的疑點考慮。在征詢法醫(yī)意見時,閆磊表示,尸體腐敗程度雖然較輕,但考慮山間林下小氣候,應該在3天左右,不能排除他殺可能,等確認尸源后,還需要進行全面身體解剖。范肖克認為閆磊不過是沿用以往對每起命案的外交辭令,即使板上釘釘?shù)氖虑?,也絕不一口咬死,以給自己留有回旋余地,就有些不屑地說:“老閆的話越來越少,活越來越好干了。”郭云峰揮了揮手,打斷了范肖克,接著問:“為什么不能排除,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有幾個疑點?!遍Z磊只要說到專業(yè)就會一反常態(tài),平時迷離的眼神開始放出光芒,很動人?!耙皇撬勒哳i部勒痕不夠清晰,似有疊加勒痕,可能存在重復吊墜,需要進一步解剖認定。二是死者雙腳離地16厘米,腳下又沒有可供蹬踩的物品,自己把頭部放進去會很費力氣。”
說到這里有人插話道:“16厘米也不過一蹺腳一伸脖的事,實在夠不著可以抓著繩子跳起來嘛?!?/p>
“這正是我要說到的第三點,”閆磊接過話來繼續(xù)說道,“死者上吊的繩結打法較為特殊,被稱為薩達姆活結。這種結繩手法在西方主要適用于絞刑,已經(jīng)沿用了幾百年,具有明顯的懲罰性質。通過對死者身體重量、身體和墜下高度的精確計算,來量化刑繩長度,以確定受刑者是被活活縊死、頸椎折斷而死還是被勒下頭顱而死。薩達姆被采取的是第二種方式,頸椎折斷后在一秒鐘內即失去意識,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而且留下了全尸;他弟弟巴爾贊就沒這么好運,被勒下頭顱,身首異處,血肉模糊。因為對薩達姆行刑的畫面曝光,該結繩法在愛好者中風靡一時,所以被稱為薩達姆活結。死者所打的結即是這種,一般只有非常專業(yè)水準的人才能夠挽出;系在樹干上另一端的繩結,卻是非常隨意打的普通死結。對于專業(yè)結繩愛好者來說,在這方面一定是個完美主義者,存在自我強迫行為或不自覺的慣性行為,兩種挽法很難相信是同一人所為。薩達姆活結非常敏感,如果跳躍后用雙手拽拉,繩扣會迅速鎖緊,不可能有時間把頭套在里邊。綜上所述,我認為不能排除他殺可能?!遍Z磊的發(fā)言讓大家屏息靜聽,肅然起敬,簡立春也沒來由地感覺到一絲驕傲。
郭云峰邊聽邊頻頻點頭,又問:“遺書有什么疑點?”閆磊把目光投向簡立春。簡立春會意說道:“遺書上有死者和他人指紋,折痕不平整,說明死者生前接觸過遺書,有可能出自其手,死后又被人翻閱過。遺書內容引用了三毛的詩歌,至少說明這是個文學愛好者,但該詩是因為荷西意外死亡,三毛在過度悲傷狀態(tài)下寫的,這種語境與死者情況有些不符合;不簽名,不寫日期,或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真實身份和具體死亡時間,似乎在誘導別人相信死者是自殺而死,有欲蓋彌彰之嫌。我同意閆老師說法,不能排除他殺可能?!?/p>
簡立春的發(fā)言簡短扼要,有理有據(jù),一口氣說完臉頰泛起了淡淡紅暈,年過三十的女人還留有少女般的羞澀。
“兩位法醫(yī)意見是傾向不排除他殺可能,誰還有疑問和建議?”郭云峰用目光巡視了一下所有參會人員,“沒有的話,那就采取外松內緊原則,對內按殺人案件進行全力偵破,首先第一時間把尸源搞清楚,盡快查明死者身份。死者使用的吊繩,是直徑8毫米帶有UIAA——國際登山聯(lián)合會專用標志的專業(yè)爬山繩索,結合剛才閆法醫(yī)說的薩達姆活結,可以從有登山愛好的人群入手;另外,從死者衣著來看,應該具有一定社會地位,馬上查詢一下近期失蹤人口信息;二是法醫(yī)方面要準備尸體解剖,進一步確定死因;三是如果他殺成立,考慮是否還有第一現(xiàn)場?!?/p>
閆磊見郭云峰的目光滑到他這,悄悄豎了一下大拇指。這個細微的小動作極快,又看似不經(jīng)意,卻落在了簡立春眼里。
5
王麗這幾天心急如焚,安海寬手機始終打不通。
自從父親因為歡樂谷事件被免職后,丈夫前途毀于一旦,夫妻關系開始出現(xiàn)微妙變化,安海寬對她不再甜言蜜語,言聽計從,有傳言說他在外面尋花問柳,但幾天夜不歸宿、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情況,還是頭一次。她去城投公司問過,同事說他們這幾天也沒看見安經(jīng)理,他是省里貶職下來的干部,臨時掛職,平時上不上班沒人太在意。
星期四下午,王麗向單位請了半天假,去了美麗人生私人會所,找到焦清紅要人。焦清紅開得起這樣的會所,說明她絕非善類,對這樣找上門的怨婦自然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王麗本來窩了一肚子火,又被自己男人的姘頭如此羞辱,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打電話給弟弟,找來一幫社會朋友,把會所砸了個稀巴爛。
王麗的弟弟叫王鼎,是有名的社會人,以前仗著老爺子在位,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雖然老爺子失勢,但對已經(jīng)成氣候的他影響不大,依然橫行霸道,飛揚跋扈。安海寬也是怕這個小舅子,不然可能早就提出與王麗離婚了。
焦清紅這邊早就有服務員報了警。
王麗等人被帶到局里。在一樓張貼板上貼著一張尋找無名死尸啟事,還配有一張已經(jīng)腐敗的大幅尸體照片。王麗只看了一眼,就惡心地要吐,心想這人啊真是悲哀,活著時候個個爭強好勝、欲壑難填,死了就是一堆臭肉。一邊想著一邊上樓,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手機號碼:“你是王麗嗎?我是刑警隊范肖克,有時間需要你來我這一趟,核實些事情?!蓖觖愓f:“不就是砸了個淫窩嗎?還至于勞駕你們刑警大隊?”
“哪跟哪啊,你愛人是安海寬吧,我們懷疑他自殺了,需要你來辨認一下尸體。”
王麗聞言頓時驚呆了。怎么可能?安海寬雖然仕途無望,郁悶過一段時間,但現(xiàn)在他活得很滋潤呀,又是登山又是鬼混的,絕對不可能自殺。這時她忽然想起張貼板上的尸體照片,那身衣服的確有些眼熟。
范肖克是通過登山協(xié)會的朋友,辨認出死者是城投公司副經(jīng)理安海寬。安海寬原本對登山并不熱衷,因為仕途受阻,心情一直低落,出現(xiàn)了抑郁癥狀,在朋友鼓動下開始爬山,并很快迷上了這一戶外運動。
王麗回憶了安海寬出門時隨身攜帶的物品,提供了幾個嫌疑人,認為其中最可疑的就是美麗人生私人會所的焦清紅。在一次夫妻過性生活的時候,安海寬曾經(jīng)失口拿這個女人的床技和她比較。在王麗追問下,安海寬不得不編造了謊言,稱焦清紅通過社會人,獲得了他以前貪污受賄的證據(jù),逼迫他去消費,如果不從就可能身敗名裂,甚至有生命危險。由于兩人之間剛剛發(fā)生沖突,加上王麗對焦清紅的嫉恨,給這個線索的價值大打折扣。
閆磊和簡立春對王麗家進行例行探訪,試圖了解到更多關于安海寬的生活習慣和平時交往關系。
王麗提供了一板藍色藥丸,說這就是安海寬一直服用的抗抑郁藥。
在陽臺一角,閆磊發(fā)現(xiàn)有一個登山背包拉鏈半開,像被豁開肚皮的豬,從里邊蜿蜒流淌出直徑8mm的登山繩。閆磊彎腰撿起來,一點點捋著,終于導出一個被剪斷的截頭。
尸體解剖也有了新發(fā)現(xiàn)。
解剖由簡立春操刀實施。果然是專業(yè)外科醫(yī)生,簡立春拿起手術刀的那一刻,立即恢復了全部自信,神情凝重果敢,如《天龍八部》里的滅絕師太,刀法純熟,走位精準,絕不拖泥帶水。尸體解剖的對象畢竟不是活人,有些部位如顱骨等,就要采取破壞性的電鋸切割,這些只能由閆磊操作。
最后刀口縫合,簡立春更體現(xiàn)出一個醫(yī)者的大愛情懷,她用最細膩的手法,把一根根切斷的血管甚至是神經(jīng),一一對接,皮膚縫合平整嚴實,分明是對待一臺活體手術。在一邊指導的閆磊大開眼界,由衷為她惋惜。
頸部果然如閆磊判斷,不但有橫向勒痕,還有頸部至耳后斜向兩道勒痕;肺內出血情況顯示為窒息死亡;胃內容檢驗上,發(fā)現(xiàn)一定數(shù)量具有安眠作用的藥物成分。這種安眠作用的藥物一般用于治療重度失眠患者,正常情況下不應該出現(xiàn)在有抑郁癥傾向者的體內。
6
梁滿倉不時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他關心的不是時間,而是被手表本身迷住,像是中了魔法。他太喜歡這塊手表了,具有十足的貴族氣質:藍寶石表盤,三根金色指針,鱷魚皮質表帶,還帶有constantin的外文標志。梁滿倉試著用有限的拼音知識拼讀,“‘恐尸談聽’,這他媽什么破牌子?!痹诩抑信d奮了幾天,他還是沒能抵御住好奇心,想去當鋪問問這到底是什么牌子,值多少錢。
他找出一套還算干凈的衣服換上,背上精致的單肩皮挎包,臨出門又帶上一副不太合適的墨鏡。還好,當鋪里沒有顧客,只有兩名工作人員。梁滿倉猶猶豫豫地拿出手表遞給其中一位。
“麻煩您給看看,這是什么表,能值多少錢?”
當鋪工作人員接過來,先在手里掂了掂,隨口問道:“哪來的,有發(fā)票嗎?”
“沒有,收舊貨收來的?!?/p>
工作人員拿在眼前看了看,隨后放在一塊純白的羊毛毯上,用放大鏡又看了看,轉頭沖另外一位喊了聲:“老張,過來給掌掌眼。”被叫作老張的也過來用放大鏡看了看。兩人對了下眼光,走到梁滿倉身邊,問:“你這表到底哪來的?”梁滿倉一看架勢不好,搶回表拔腿就要跑,被兩人一把按住。
接到報警的刑警很快趕過來。工作人員向刑警出示了那塊看來普通的手表,介紹說這是一只瑞士產的老款限量版“江詩丹頓”表,價格在百萬元左右。他們早前曾接到刑警布控,要求注意發(fā)現(xiàn)同款表,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送上門來。
梁滿倉被帶到局里,很快交代了手表、墨鏡和身上挎包的來歷。
梁滿倉是無業(yè)游民,有個見不得人的特殊愛好,沒事時喜歡到筆架山閑逛,哪塊林子密往哪鉆,偷看那些“野鴛鴦”親熱。 那天,他跟著一對情侶進了野狼溝,躲在一邊準備看好戲,忽然嗅到一股腐臭味道,開始以為是死貓死狗什么的,后來味道越來越明顯,他忍不住四下查看了下,結果撞見吊在樹上的安海寬。梁滿倉感覺晦氣,想馬上溜走,又看見扔到地上的挎包,以及戴在手腕上的手表。那手表正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他睜不開眼。于是,他努力克服著恐懼心理,上前把安海寬洗劫一空,只把一張寫著莫名其妙話的A4紙塞回兜里。
經(jīng)過查證,梁滿倉不具備殺人時間和動機,作案嫌疑被排除,但因其行為涉嫌盜竊罪,被警方刑事拘押。從其家中,起獲了安海寬包內曾裝著的銀行卡、身份證件、手機和部分現(xiàn)金。
焦清紅作案嫌疑也被馬上排除了。不過,偵查經(jīng)驗老到的范肖克,還是從她身上獲取了案件的重大突破——死者安海寬正瘋狂追求她的合伙人胡曉古。
焦清紅原來是歡樂谷夜總會領班,她的合伙人胡曉古,正是歡樂谷的頭號美人葉鶯。
當年由于焦清紅的關照,加上夜總會經(jīng)理一直想利用胡曉古的美色,待價而沽,放長線釣大魚,尋找到更加堅實的靠山,沒有逼迫她從事色情交易,最多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在一次酒宴上,臨時被市里抽去當服務員的胡曉古,被一個鏡湖籍的省城高官相中,知道她身在歡場出淤泥而不染,有美貌,有文采,還有操守,不勝喜歡,想把她弄到身邊做個生活秘書。夜總會經(jīng)理得到指示后,問胡曉古是否同意,結果遭到拒絕。胡曉古雖然是弱女子,又身在歡場,但面對威逼利誘和焦清紅的開導無動于衷,并提出了辭職。就在這時,在老家的母親心臟病發(fā)作,必須馬上進行心臟搭橋手術。胡曉古救母心切,終于同意以自己的初夜換得十萬元救命錢。夜總會經(jīng)理見胡曉古終于吐口,立即把十萬元打到她賬戶上,只等那邊領導有空召見。真是夜長夢多,胡曉古雖然籌得了母親的治療費用,想到自己這樣更是在出賣肉體,不禁悲從中來,在臨去赴約前一晚,竟然喝得酩酊大醉,不巧被一名出租車司機乘機強奸。胡曉古羞憤難當,本想一死了之,可又舍不下正在治療中的母親和大學沒有畢業(yè)的妹妹,更不想白白受此大辱,于是選擇了報警。警方第二天即抓獲了罪犯,又順藤摸瓜,把涉嫌色情經(jīng)營的歡樂谷夜總會也連窩端掉。
胡曉古后來回到老家,悉心照顧母親。一年前,焦清紅邀請胡曉古又回到鏡湖市,兩人合伙開了美麗人生私人會所。半年前,死者安海寬認識了胡曉古,開始對她進行瘋狂追求,并在政法家屬小區(qū)為她租了一套房子。
巧合的是,胡曉古這幾天也失去聯(lián)系,她在北京工作的妹妹已經(jīng)報了警。
“老閆,案件又有新情況啦,需要請您這位大法醫(yī)指點迷津!”每當這時,范肖克都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要與閆磊分享一下他的心情和新思路。從一個老刑警的職業(yè)敏感,基本可以推定出剛剛打開的這扇窗,無疑會照亮整個案件。
7
搜查在胡曉月的見證下有條不紊地進行。
由于胡曉月已經(jīng)在這里住過一晚,給現(xiàn)場勘驗帶來難度,好在她還沒有打掃房間。
餐桌上擺放著一瓶已經(jīng)開啟的紅酒,兩個紅酒杯,杯底剩余的紅酒已經(jīng)干結。在床頭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瓶叫佐匹克隆的安眠藥。
在衛(wèi)生間里,一滴水珠從棚頂縫隙滴落下來,正巧砸在范肖克的脖頸里。范肖克舉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棚頂?shù)跖镉行┡矂盂E象。他四下看了看,沒有可以蹬踩的凳子,就直接踩在坐便器的外沿,高舉雙手,一點點挪開扣板…… “嘩”的一聲, 一汪水傾瀉而下,把范肖克嚇了一跳??叟锢锸菢巧系南滤艿溃涌谖恢谜谝詷O慢的速度一點點向外滲水。
房東羅厲文的案底資料擺在郭云峰辦公桌上。
范肖克正在匯報有關羅厲文、胡曉古的調查情況及前期工作匯總。
“羅厲文,男,現(xiàn)年41歲,出租車司機。胡曉古,女,現(xiàn)年29歲,原為歡樂谷夜總會服務員,化名葉鶯。二人因為拉乘結識。羅厲文曾經(jīng)趁胡曉古酒醉之機,將其強奸。胡曉古因為一直守身如玉,氣憤不過報了警。羅厲文因此被判入獄三年。由此案件為發(fā)端,歡樂谷夜總會大肆賣淫、拉攏腐蝕和控制一批官員的犯罪活動逐漸浮出水面,最終被警方一舉端掉,該案還導致一名王姓省部級高官——即死者安海寬的岳父落馬。安海寬也從省建委副主任位置上下來,連降三級,被安置到市城投公司掛了個副職,仕途就此終結。半年前,通過焦清紅牽線搭橋,安海寬與胡曉古結識,并開始對其展開追求。四個月前,他通過中介租下羅厲文的房子,謊稱是朋友托他代管,免費提供給胡曉古居住。為進一步打動胡曉古芳心,在焦清紅指點下,安海寬提出能為其妹妹胡曉月辦理北京市戶口。此期間,因為妒忌,焦清紅又將胡曉古真實身份透露給安海寬。今天對胡曉古住處搜查,在酒杯上提取到三個人指紋,其中除了死者留下的指紋,還有羅厲文的指紋,另一女性指紋推斷是胡曉古留下的;在衛(wèi)生間棚頂?shù)南滤艿?,有繩索吊墜過重物的痕跡,可以初步認定胡曉古住處為第一現(xiàn)場,而發(fā)現(xiàn)尸體的野狼溝是偽造的第二現(xiàn)場。以上是目前了解到的有關情況和人物關系?!狈缎た说囊环l(fā)言簡明扼要,剝絲抽繭,立刻給在場人員清晰地梳理出案件的基本脈絡。
最后范肖克推斷,安海寬知道胡曉古真實身份后,很可能以此為要挾,要與胡曉古發(fā)生關系。胡曉古不堪侮辱,也為了掩飾以往的污點,假意屈服,偷偷在紅酒里下了安眠藥。待安海寬飲用睡熟后,找來房東羅厲文,用登山繩將安海寬勒死,把事先準備好的遺書放入兜內,兩人合力將尸體吊掛在衛(wèi)生間,后來又感覺不妥,再轉移尸體至野狼溝,制造出自殺的假象。
這一推斷看似合乎情理,得到了部分人認可。閆磊搖了搖頭,沒有明確表態(tài)。簡立春以一個女人的直覺,認為胡曉古雖然性情剛烈,但有正確的是非觀念和人生價值取向,不會輕易喪失理智殺人泄憤和滅口,況且她怎么會原諒一個曾經(jīng)強奸自己的男人,又一起結伙殺人呢?
“每一案件的發(fā)生都有偶然性和特殊性,目前我們只能根據(jù)取得的證據(jù)進行推斷,真相只有等嫌疑人來親自解答?!狈缎た苏f道,“經(jīng)調查,胡曉古已經(jīng)出境韓國,現(xiàn)在是不是馬上控制羅厲文?該人從事個體出租車運營,自房屋出租后,居無定所,查找起來有一定難度,恐怕需要交警部門配合?!?/p>
8
“聽說了嗎?市城投公司一個副經(jīng)理被殺了,尸體被扔到野狼溝……”
出租車上,兩名乘客的對話,讓正開車的羅厲文心驚肉跳。
“不是自殺嗎?”羅厲文忍不住問。
“什么自殺,是先把人勒死,又把尸體掛在樹上偽裝自殺,身上的錢和手表都被搶走,據(jù)說那塊表就值百八十萬元。這小子要是被抓住,我看夠槍斃兩個來回了?!?/p>
作為一個優(yōu)秀、自信的偵探,范肖克已經(jīng)習慣順著自己的思路,鋪陳和推演案情發(fā)展,直到親手抓獲兇手。羅厲文投案自首,讓范肖克的偵查思維中斷,這讓他感覺很不爽。而羅厲文天馬行空般的交代,更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智商遭到愚弄。
就是星期天的那個晚上,羅厲文載著一對男女來到自己家樓下,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是自己的房客。因為懷疑女人是歡樂谷夜總會小姐葉鶯,就一直在樓下等候。女人一個小時后出來,拎著旅行箱又坐上他的出租車,要求翻越山路去飛機場,趕乘開往韓國首爾的航班。路上,他透過倒視鏡看著胡曉古,說道:“你是不是以前歡樂谷夜總會的葉鶯?”胡曉古十分驚詫,后視鏡中顯示出男人充滿憤怒的眼睛,讓她感覺到有些眼熟,很快本能地矢口否認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叫胡曉古,從來沒有叫過什么葉鶯?!?/p>
夜幕籠罩下的筆架上,此刻更像一只翅膀半展的烏鴉,不知道是要振翅高飛,還是要關羽降落。在通往野狼溝的山路附近,羅厲文猛然剎車,打開車內頂燈,回過頭仔細盯著驚恐不安的胡曉古。胡曉古顫聲問道:“怎么了師傅,是車出問題了嗎?”羅厲文的疑慮并沒有完全消除,這個女人確實太像了,不過神態(tài)舉止又有不同,尤其是沒有葉鶯那雙狐媚的丹鳳眼和錐子般尖細的下巴。
“嗯?!绷_厲文用鼻子哼了一聲,重新啟動了車輛。
羅厲文從機場再次回到自家樓下時,已經(jīng)是21點50分,他還不死心,想要最后確定一下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葉鶯??蛷d的燈一直亮著,說明那個男人還沒走。于是羅厲文就在車上等起來。過了一會兒,衛(wèi)生間的燈亮了,羅厲文看了看出租車上的電子表,顯示時間是22點30分。但此后再沒有任何新情況,疲憊不堪的羅厲文不知不覺睡著了,一直到凌晨時被凍醒。這時客廳和衛(wèi)生間的燈依然亮著,他感覺情況不大對,就下車上了樓。
敲門,沒有人應聲。羅厲文判斷屋內男人一定是在他睡著后走了,忘記關了燈,后悔自己怎么能關鍵時刻睡著了。他拿出電話,在樓道墻上找到一個開鎖電話打了過去。
房屋出租后,羅厲文還是第一次回來??蛷d里蕩漾著一股淡淡的女人脂粉香,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擺放著一瓶外國紅酒,兩只高腳杯里,各有小半杯紅酒。他拿起其中一只,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又放在桌上。臥室里,羅厲文翻看了一些抽屜和衣柜,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床頭書架上有十幾本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詩歌作品集和時裝、美容雜志,在翻閱一本一年前出版的韓國美容雜志時,從里邊掉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美容前后的對比照,羅厲文一眼認出左邊的面部照片,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葉鶯。
“原來這個臭婊子做了整容手術!難怪感覺有些似像非像的,差點被她蒙混過去?!?/p>
天還沒有亮,大有斬獲的羅厲文依次掀滅房間里的燈,準備離開。這時一個巨大人影透過衛(wèi)生間門玻璃,投射在對面的白墻上。羅厲文推開門,立刻被眼前情景驚呆了——昨晚乘坐他車輛的男人,正吊在衛(wèi)生間的棚頂!
羅厲文頭皮都炸開了,大腦一時出現(xiàn)空白。
報警?這是正常人的第一反應。羅厲文掏出電話正要撥打,忽然又停了下來。這棟房子是他唯一的財產,也是曾經(jīng)支撐他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變成兇宅,自己不能住,也不會再有人租,更無法轉手賣出。“這個臭婊子,你在哪殺人不行,怎么偏偏和我過不去?。俊绷_厲文糾結了一會兒,最后狠下心,決定把尸體搬走。人不是他殺的,死在哪里都一樣,就是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來,自己也不會有太大麻煩。權衡利弊后,羅厲文放下尸體,拾起地上散落的背包、手機等物品,一起背到出租車上,隨后加大油門,再次奔向野狼溝。
“我恨不得殺了這個女惡魔,怎么能幫著她去殺人呢?”羅厲文最后分辨道。
“你確認10點30分衛(wèi)生間的燈亮了?”范肖克問。
“確認,車上有電子表,我們做司機的平時習慣了有事沒事都會看一眼。”
“你憑什么懷疑人是胡曉古殺的?”
“即使不是她親手殺的,也是她指使人干的。”羅厲文急于撇清自己,調動起有限的想象力,對案情進行了一番分析,“現(xiàn)在回想起來,胡曉古從樓道里出來時神色慌張,后來我進入臥室時還發(fā)現(xiàn)床鋪凌亂,有明顯的打斗痕跡,況且尸體要懸掛起來,也不是一個女人自己能完成的。我想應該是胡曉古走后,她找來的同伙進入室內,趁安海寬昏睡而實施了殺人吧?!?/p>
床鋪凌亂的情況,胡曉月確實曾反映過。
“你一直在樓下觀察,就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進入樓道?”
“我開始時去送胡曉古上機場,有一個半小時沒在樓下。后來回來時,樓道里也有人進進出出的,我的注意力都在安海寬身上,其他人都忽略了?!?/p>
9
由于家屬和社會輿論壓力,在關鍵人物胡曉古出走韓國無法取得聯(lián)系的情況下,局里在星期五下午臨時工作會議上,決定將安海寬的死亡定性為殺人案件。這一決定,出乎意料地遭到閆磊反對,并拒絕在法醫(yī)鑒定書上簽字。他曾傾向于他殺,經(jīng)過一系列調查取證后,開始堅持自殺的結論。郭云峰最后為他爭取了一天時間,如果再拿不出有力證據(jù),就只能按局里決定執(zhí)行。
閆磊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拿出郭云峰賞給他的軟包中華煙,抽出一支點燃。
桌子上依次擺放著收集上來的所有痕跡物證:打著薩達姆活結的登山繩、含有佐匹克隆成分的紅酒杯、美容前后的對比照片、藍色抗抑郁藥丸、遺書、手表、手機……
“一個女人即便有能力殺死比自己強壯的男人,但要把尸體吊掛起來,不借助他人或采取特殊方式,是很難做到的。”他苦思冥想著,再次拿起手機,仔細玩味著案發(fā)當天胡曉古發(fā)給安海寬的最后一條信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胡曉古”。這是詩人顧城最經(jīng)典的一首短詩,只有兩句話。信息時間顯示為晚上10點10分,是飛往韓國首爾航班起飛時間。胡曉古與安海寬進屋的時間是19點30分,胡曉古從家出來上了羅厲文出租車的時間是晚8點30分,羅厲文從機場返回后,看見衛(wèi)生間的燈亮起來的時間是10點30分。
這四個時間點,把安海寬生命最后時刻切割成3個時間段,這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晚上7時,閆磊和簡立春從美麗人生私人會所出來,在盛世豪庭小區(qū)門口,他倆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去政法家屬小區(qū)。”坐在后排座位的閆磊吩咐道。
“哦?!彼緳C應聲答道。
閆磊說:“寶貝,戶口已經(jīng)辦妥,過幾天準遷手續(xù)就能下來。我可是動用了老爺子最后一點關系,你知道的,現(xiàn)在一個北京戶口價格超過一百萬元?!?/p>
簡立春說:“真是太好了,妹妹終于成為真正的北京人啦,真得好好感謝您老人家。”
“那你可以答應我了吧?”
“當然,我是說話算話的人?!?/p>
時間剛好是19點30分,閆磊和簡立春進入案發(fā)房間。“喝一杯紅酒吧,‘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鐘已應晚來風’,慶祝一下?!焙喠⒋哼叺辜t酒邊提議道?!啊鹉X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你真浪漫,不愧為紅顏才女,聽說紅酒可以助性哦?!遍Z磊曖昧地說。
“男人還需要來點這個。”簡立春粉面含春,眼波蕩漾,又啟開一個都是外文的小藥瓶,倒出兩粒藥片,投到紅酒杯里,“這是焦清紅給我的,說你每次都喜歡用?!?/p>
閆磊臉有些紅,信誓旦旦地說:“寶貝,自從見到你,我就和焦清紅一刀兩斷了,她純粹是為了錢,我和她沒有一點兒感情?!?/p>
“往事隨風,那些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信任是愛的基石,I believe?!?/p>
“對,都過去了,難得你這么相信我?!遍Z磊帶著僥幸的神情說道。
簡立春拿起高腳杯,在閆磊面前輕輕地晃動,低聲唱著:
“I believe in you and me/
I believe that we will be inlove eternally/
You will always be the one for me/
Oh yes,you will……”
一瓶紅酒不知不覺喝到了瓶底。酒后的簡立春,雙頰泛紅,嬌艷如花?!拔以趺从行┍牪婚_眼睛……”閆磊眼神迷離地說。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躺倒在沙發(fā)上了。
“閆老師,閆老師?!焙喠⒋狠p輕喚了兩聲,隨后看了看表,20點30分,她給閆磊蓋上外衣,起身離開了房間。
22點10分,閆磊被簡立春發(fā)來的短信驚醒,“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胡曉古”。閆磊昏昏沉沉坐起來,從身邊的背包里拿出一根3米長的登山繩,熟練地挽著薩達姆活結,然后緩緩站起身,走向臥室。
客廳燈光像舞臺上的聚光燈,剛好照著寬大的雙人床。胡曉古長發(fā)零亂,一絲不掛地仰面躺在床上,雙腿打開,下身和床單沾染著一些鮮紅的血跡,睡得正酣。閆磊嘴中反復念叨著,“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一步步走近……他抖開繩索,迅速套在胡曉古脖子上,用力猛勒起來。
樓下車里,簡立春透過監(jiān)視器,驚訝地看著閆磊一個人的表演:他用繩索套住自己脖子,倒在床上,瘋狂地勒著;然后起身,雙手端著繩索,一步步走向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燈亮起的一刻,剛好是22點30分,閆磊在鏡頭里消失。簡立春猛然想起,這里是監(jiān)控鏡頭死角,她跳下車直奔樓上跑去。
頭頂?shù)臒艄?,散發(fā)出五彩的光暈,吸引著閆磊蹬上座便器,揭開棚頂扣板,瞇起眼睛去尋找光明的來源。他把繩索的另一端,穿過棚頂?shù)呐潘艿?,又纏繞了一圈后,熟練地挽了一個普魯士結。
閆磊開始發(fā)出駭人的獰笑,對傳來的“咚咚”敲門聲毫不理會。他把胡曉古,不,是葉鶯這個臭婊子,親手送上了絞刑架。
房門突然打開,簡立春和胡曉古沖進衛(wèi)生間的一刻,閆磊已經(jīng)縱身一跳,把頭掛在了薩達姆活結里。
“你母親身體還好吧?”
“很好,謝謝關心?!?/p>
咖啡館里,閆磊為胡曉古點了一杯藍山咖啡,自己點了一杯伏特加酒。他喜歡這種火辣口味,尤其在每一次尸體解剖和案件水落石出之后。坐在他對面的胡曉古,又恢復了充滿狐媚的丹鳳眼和錐子般尖細的下巴。
“佐匹克隆安眠藥與抗抑郁藥物同時服用,會導致深度幻覺,如果再配有催眠暗示,服用者就會把中斷的思維和行為連接上,在想象中去實施完成。安海寬有輕度抑郁癥,一直服用抗抑郁藥物。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在強奸你后再殺死你的準備,由于你提前使用安眠藥。才讓他暫時中止了行兇行為。被短信喚醒后,安海寬開始出現(xiàn)幻覺,詩歌蘊含的信息又起到了催眠作用,他把自己幻化成詩人顧城,在殺死你后自縊身亡?!遍Z磊一一解答著胡曉古的疑問。
“他為什么要殺死我?”胡曉古無法相信,平時對自己甜言蜜語的安海寬怎么會對她下此毒手。
“安海寬知道你真實身份后,對你已經(jīng)是恨之入骨。他用幫你妹妹辦理北京戶口為幌子,贏得你的好感,但遺憾地告訴你,戶口是假的;安海寬最后一次去美麗人生會所找你時,已經(jīng)在背包里放了一根3米長的登山繩,這段繩子,是他在家中剪下一直隨身攜帶的;還有他兜里的遺書,本來也是為你精心準備的?!?/p>
“啊?!”
“你為什么給安海寬服了安眠藥?”
“安海寬給了我一個女人的虛榮,他說為了我已經(jīng)和妻子離了婚,而且?guī)臀颐妹棉k理了北京戶口,我已經(jīng)決定這輩子非他不嫁,但我不想在婚前就把自己草率地交給他。為了臨時脫身,才給他按常規(guī)服用了安眠藥。”
“安海寬不可能離婚,就是離婚也不可能和你結婚。他對你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有占有和占有后的拋棄??墒悄銋s一門心思要嫁給他,再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他,讓他心生焦躁轉而起了殺念?!遍Z磊頓了頓,又問道,“你能告訴我不辭而別的原因嗎?”
“想到自己隱瞞過去,又整過容,感到非常自卑和對不起他。就想去韓國先恢復本來面目,再和他做真正夫妻?!?/p>
“那也不用這么長時間音信皆無吧?”
“我除了做美容,還做了處女膜修復,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焙鷷怨判邼卣f,“只有肉體的忠誠,才有感情的融合,靈魂的純潔。我想用一周時間換來一生幸福。謝謝你,沒有把我當作殺人兇手,不然被國際通緝,我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韓國海關扣押著呢。”
“你要不及時出現(xiàn),我恐怕也沒命了?!?/p>
“是你自己從薩達姆活結里逃脫的。能透露一下你是怎么辦到的嗎?”
“辦法就在結里?!遍Z磊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每一把鎖都會有一把打開它的鑰匙,每一個結也都有解開的辦法?!?/p>
兩人相視一笑。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