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嶼

六十一歲的單霽翔走路極快，旁人常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秘書周高亮是個大個子，但同樣也不例外。

自2012年初接掌故宮博物院至今，每個工作日，單霽翔都要對故宮進行例行巡檢——他和周高亮從位于神武門西邊的院長辦公室出門向西，沿紅墻逆時針行走一圈，大約4公里，用時1小時。三年多時間，他們走遍了故宮9000多間房子。

給單霽翔做秘書不容易，至少得拿出和他一樣不知疲倦的拼命勁頭。

但單霽翔看起來并不風風火火。相反，他講話時語速不快，聲音不大，略帶沙啞。單霽翔的嗓音并非天生，而是因為肺部有過嚴重感染。2002年，西藏三大重點文物單位布達拉宮、羅布林卡、薩迦寺維修工程開工。單霽翔那會兒正感冒，但他說自己“不上去不行”，結果發(fā)展成肺水腫?，F(xiàn)在每到換季或是霧霾嚴重，咳嗽就會找上門。

當年，從國家文物局調任故宮博物院，外界將彼時的單霽翔稱作“滅火隊長”。其時的故宮，正深處負面輿論的漩渦。在國人心中一貫莊嚴、凝重的形象大損。有人質疑，故宮制度建設、人員素質、功能定位方面多有欠缺，沉疴由來已久，亟須反思與改變。

巨大的輿論風浪，讓很多故宮人選擇沉默。上任之初的單霽翔也未立時回應，而是用一個月時間，走訪調研故宮全部32個部處，逐一拜訪曾在故宮工作過的老院長、老專家。然后，他召開了作為故宮新掌門的第一次記者見面會。至今，仍有很多人記得這樣的細節(jié)——單霽翔開場白便是：“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都知道故宮的古建筑是木結構，最怕火，所以我一把火都沒有，我名字里倒是有‘雨?！?/p>

“小”處著眼的“大”禁令

單霽翔任上三年，媒體明顯感覺，他采取了一種更為開放、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公眾——他曾計劃為媒體、學校等講座600場，眼下，這個數(shù)字已然超出；2013年1月公開出版發(fā)行《故宮博物院規(guī)章制度匯編》，公布了故宮博物院114項管理規(guī)定，讓每一位社會公眾對故宮的藏品管理、運營管理，都享有知情權、參與權、監(jiān)督權、受益權；2014年單霽翔向公眾公開故宮博物院“家底”——在冊文物1807558件（套），珍貴藏品168萬件，占全國博物館系統(tǒng)401萬件珍貴文物的42%，故宮也因此成為國內第一個實現(xiàn)全部藏品總目向公眾公開的博物館。

除了公開透明，單霽翔也讓古老故宮逐漸親民且與時俱進。2014年，包括朝珠耳機、“朕就是這樣漢子”折扇等在內的一系列故宮文創(chuàng)產品，迅速在網上走紅。素以嚴肅示人的故宮博物院，第一次有了“萌萌噠”的感覺?！敦范G美人圖》、《韓熙載夜宴圖》系列APP、《每日故宮》、《皇帝的一天》，都讓故宮展現(xiàn)出古老文化的鮮活魅力。而走進“把故宮文化帶回家”的故宮文創(chuàng)專賣店，也可以看到手機殼、充電器、電腦包、茶蓋碗、冰箱貼等一系列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生活“黏合”的商品。在單霽翔看來，這是故宮文創(chuàng)從“數(shù)量增長”走向“質量提升”，從“館舍天地”走向“大千世界”。

故宮的轉變，不僅外界有目共睹，深處紅墻內的故宮人更是了然于胸。比如，他們的單院長曾提出的，從小處著眼的幾大“禁令”。

一是對所有員工實行“禁煙”。一旦發(fā)現(xiàn)一例，就扣部門安全獎，一根煙影響整個部門收入，因此至今無人違規(guī)；二是對外“禁火”，把觀眾的打火機、火柴一律擋在入口處，保證古建筑的絕對安全，而收來的打火機則放在出口，觀眾離開時可自行領取。

2013年初，單霽翔又提出故宮開放區(qū)不允許有一片垃圾?！伴_始很難，我們的土辦法就是撿?！眴戊V翔說，自己上任之初，每天在院內巡查時都沿路撿垃圾。之后，他號召所有員工都撿。在他看來，當?shù)厣细筛蓛魞?，人們是不會去污染的，而地上若有垃圾，其他人也會跟著扔?/p>

在他看來，最難的還是“禁車”，即禁止機動車穿行開放區(qū)域。單霽翔清楚地記得，自己上任之初有一次接待任務，7輛車的車隊穿越故宮開放區(qū)?！拔以谲嚿峡粗^眾的表情，幾乎是憤怒的。”當天下午，他召集會議，正式提出禁止機動車進入故宮參觀區(qū)。“基本上大家遵守都很好，但外交部、公安部一度表示，外國元首坐車到午門內開放區(qū)參觀故宮，是幾十年來的禮遇?！钡珕戊V翔不認同，“英國白金漢宮、法國凡爾賽宮、日本皇宮，不管是誰去，都不準開車。”轉折點發(fā)生在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訪華，那一天，奧朗德按故宮要求在午門前下車，單霽翔給他介紹午門、介紹故宮。之后，總統(tǒng)帶著女友穿過長長的門洞。“我和外交部人員說，那種感覺、那種震撼，才叫真正參觀和感受傳統(tǒng)文化，才叫禮遇?！崩^奧朗德后，所有國賓都步行進入紫禁城。例外只有印度總理辛格，“他年紀較大，81歲了，兩步臺階都跨不上去?！奔词惯@樣，故宮也沒有破例，而是從釣魚臺調來電瓶車，解決了問題?！敖箼C動車駛入觀眾開放區(qū)，既有利于保證觀眾參觀安全，又有利于維護故宮世界文化遺產的應有尊嚴?！眴戊V翔說。

除上述幾“禁”外，2014年單霽翔提出“禁草”，也就是屋頂瓦面上不能有一根草。因為草在生長時，根部會讓瓦片松動，導致漏雨，使木結構的古建筑梁架腐朽。后來也開始“禁噪音”，不允許導游在開放區(qū)城內使用擴音設備，以營造安靜、和諧的博物館氛圍。

“墻壁要整潔”，是單霽翔今年的目標。“故宮古建筑有些墻體是殘破的，沒有尊嚴。”故宮博物院已著手整治兩處“臟亂差”地方，一是內務府舊址，二是南大庫，這兩個地方長期施工堆料，現(xiàn)在要恢復它們的歷史景觀。除墻面外，單霽翔對地面也有規(guī)劃。故宮目前仍有大量水泥地面、瀝青地面，預計用三年時間改成傳統(tǒng)磚石地面。伴隨地面改造的，是1750個井蓋改造?！熬w原來都是圓圓的，高出地面，走上去既不安全，景觀也不好?！痹趩戊V翔看來，就是要把這些類似“一個井蓋”、“一塊墻皮”的小事做好，故宮才能看出大變化。

文物有尊嚴，觀眾也要有尊嚴

單霽翔常提到“尊嚴”一詞，比如在對故宮9000多間房子一一踏足后，他讓一些久居“冷宮”的文物重獲新生，被有尊嚴地對待：幾十個院落里散落的石刻構件，現(xiàn)在被集中到東華門附近的院落統(tǒng)一保護；幾十間房子里堆放的門窗和箱子，現(xiàn)在有了專門的庫房，便于逐步清理和修復，為日后的陳列展示奠定基礎……

另外，自2014年1月起，除法定節(jié)假日和暑期外，故宮博物院正式實行周一全天閉館。在單霽翔看來，長期以來連續(xù)開放，很多展廳不能及時、徹底地維護修整，原狀陳列的宮殿尤其如此。比如太和殿，地面金磚、地毯，殿內陳設的寶座、案幾、陳設器物等均需要足夠的時間進行專業(yè)的保養(yǎng)和清潔。而閉館為古建筑和文物爭取了更多“休養(yǎng)生息”的時間。

除了讓文物有尊嚴，單霽翔認為，“還必須讓觀眾們同樣有尊嚴地參觀故宮。”

這種尊嚴感，體現(xiàn)在細微之處。比如旅游旺季增加洗手間特別是女性洗手間的數(shù)量；比如增加售票窗口，避免觀眾排起長龍；比如通過科學研究增加對文物建筑無害化照明，觀眾就無需把臉貼在玻璃上觀看；比如增加座椅，不讓觀眾席地而坐……

每當別人稱單霽翔故宮“掌門人”時，他總習慣性更正，自己是故宮“看門人”。

而除了“尊嚴”一詞，作為“看門人”，單霽翔提及同樣多的，就是把壯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給下一個600年。（建成于明代永樂十八年，即1420年的紫禁城，將在2020年迎來自己的600歲生日）在他看來，“完整”包含三個方面：一是建筑的完整，即保持故宮106萬平米古建筑的健康狀態(tài)；二是文物藏品的完整，即1807558萬件（套）文物藏品得到有效保護；三是觀眾參觀和人文環(huán)境的完整。

按照故宮博物院的發(fā)展規(guī)劃，兩項史無前例的重要文化遺產保護工程——“故宮整體修繕”工程和“平安故宮”工程都將在2020年完成。屆時，紅墻內9處辦公地點全部遷出，紫禁城里也沒有任何影響歷史環(huán)境的現(xiàn)代違章建筑，故宮開放區(qū)域也將從目前的52%逐步升至80%。

但單霽翔也知道，在實現(xiàn)理想的過程中，有很多現(xiàn)實難題。比如，讓他最苦惱的就是游客人數(shù)的上升，最多一天，故宮博物院接待了18萬人次。而大客流、超大客流等情況的頻頻出現(xiàn)，一次又一次考驗著故宮的接待能力與安防水平。為此，故宮博物院開始在淡季試行針對教師、志愿者、大學生等群體的免費日，以期解決淡旺季游客不均問題。

或許，要啃的“硬骨頭”還有很多。單霽翔就曾說過，故宮的文化身份極為特殊。一方面，它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古代宮殿建筑群。另一方面，它又是世界上文物藏品和文化資源最豐富的博物館之一，是當今世界上觀眾來訪最多的博物館。“既是世界文化遺產，又是世界著名博物館，兩個文化身份集于一身，就要求故宮博物院應該通過不懈的努力，成為既值得驕傲，又令人尊敬的文化典范?！?/p>

至于努力的方向，早在上任之前，單霽翔在一次關于故宮的討論會上就表示，“博物館的規(guī)模并不只在于館室建筑、職工多少，更在于藏品的珍貴程度和豐富程度，在于文化傳播能力和社會教育功能。” 在他看來，故宮應“去公園化”，加速融入社會，加強與公眾的互動、滿足公眾的文化需求，從而躋身世界一流公共博物館。

正是有這樣的“故宮夢”，所以每個工作日的清晨，故宮人總會看到他們的“看門人”沿紅墻一路巡檢。

畢竟，從故宮到故宮博物院，只有幾字之差，卻需要單霽翔帶領古老故宮從大戰(zhàn)略與小細節(jié)處，實現(xiàn)跨越式轉型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