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野夫接受采訪
怒見不平事 磨損萬古刀
柴靜寫野夫,說“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野夫聽了,回頭哈哈一笑。他的筆名是來自“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他說自己是江湖型知識分子,像《水滸傳》中的吳用。
野夫,曾是警察,在20世紀80年代末退出警界。1990年獲刑入獄,1995年減刑出獄。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絕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鹽釀酒攢下薄田,土改時被劃為地主,疑他藏槍,鞭打后投梁自盡。隨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兩位伯母一夜間用同一根繩索吊死在同一橫梁。服刑期間,父親癌癥去世。他出獄后,發(fā)現(xiàn)母親出走并留下字條說:“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他沿江駕船搜尋,挨個翻找無果。1995年,他出獄后,身邊已再無親人,妻女也離他而去。
昆德拉說:“一切造就人的意識。他的想象世界,他的頑念,都是在他的前半生?!钡侥壳盀橹梗骷乙胺驎鴮懙亩鄶?shù)是36歲前認識的人和家族史。
出獄后的他開始做小生意賣衣服,油炸早點,開挖沙的廠,都賠得血本無歸。偶爾落腳在這兩千多米的蒼山上,四下沒有村落,到暮晚時山黑云暗,一兩盞燈更有凄清之感。他說過有時夜里驟雨突來,“林濤如怒,滾滾若萬馬下山。村居闃寂似曠古墓園,唯聽那山海之間狂瀉而至的激憤,一如群猿嘯哀,嫠婦夜哭。這樣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銷此九曲孤耿?!?/p>
這樣的夜里他開始寫作。寫失蹤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親,寫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個巖洞,放羊維持風(fēng)燭殘年直到死去”。寫一生閉口不談家事的父親內(nèi)心的功罪,寫?yīng)z中被綁赴刑場的弒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從未存在過,他對此耿耿于懷,才為逝者作史。他的故鄉(xiāng)是武陵,史書說的南蠻舊地,巫風(fēng)很盛,在遙遠年代,土家族死在他鄉(xiāng)的人,是千里趕尸也要接回家的,不想成為無歸宿的游魂。他說:“我祖父的橫死也不足以令蒼天開眼,是我的私人敘述才讓他的死找到了意義?!?/p>
古典語碼的復(fù)活
有評論家說,土家野夫、章詒和、高爾泰、陳丹青是當(dāng)代散文最重要的收獲。章老太的文字是貴族的幽怨,高老頭的文字是自由鳥的啼血,陳教授的文字是貓頭鷹的直視,而野夫的文字則有著青銅的質(zhì)地、狼的孤獨、厲鬼的哀號、楚辭的瑰麗想象,他是以文字完成了對猙獰廟堂的復(fù)仇。
野夫是出身于湖北利川縣的土家族人,在《鄉(xiāng)關(guān)何處》的后記中,他自己交待說:“在古代,這里乃巴國的腹心,也因此民俗至今猶帶巫風(fēng)?!?“巴人(今土家族)的巫風(fēng)傳承由來已久,雖經(jīng)歷朝羈縻壓制,但在我的童年,還能在鄉(xiāng)下感染到那些神秘民俗?!边@些話其實透露了野夫散文最隱秘的精神來源。
李澤厚在《華夏美學(xué)》里寫道:“以屈原為最大代表的中國南方文化,開始就具有其獨特的輝煌色彩。劉勰所稱贊的‘驚采絕艷,是這一特征的準確描述。無論工藝、繪畫、文學(xué)還是對世界的總體意識,想象總是那樣的豐富多彩、浪漫不羈;官能感觸是那樣的強烈鮮明、繽紛五色;而情感又是那樣的熾烈頑強、高昂執(zhí)著?!彼鼈儼堰h古童年期所具有的天真、忠實、熱烈而稚氣的種種精神,極好地保存和伸延下來了,正如北方的儒家以制度和觀念的形式將禮樂傳統(tǒng)保存下來一樣。南國的保存更具有神話的活潑性質(zhì),它更加開放、更少約束,從而更具有熱烈的情緒感染力量。而在屈原的時代,巫楚文化與北方文化進行了交流、滲透、融合——“《離騷》把最為生動鮮艷、只有在原始神話中才能出現(xiàn)的那種無羈而多義的浪漫想象,與最為熾熱深沉、只有在理性時刻才能有的個體人格和情操,最完滿地溶化成了有機整體”。.
以此衡之,巫楚文化在野夫的散文中有三層表現(xiàn):第一層是在文字的使用上,他喜歡用“縈懷” “冀望”“命途”“ 乜斜”“枯澹”“灰鈍”“艽野”之類生僻、奇怪的詞語,由于鑲嵌得恰到好處,不但沒給人做作之感,反倒因陌生感而產(chǎn)生了詩意。這類詞語在《詩經(jīng)》《楚辭》里卻很常見,因此,這些詞語遇到野夫,就好比明清器具遇到了王世襄,一下子便活了起來。中國古典世界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但古典世界里的一些語碼(比如詞語、器具)仍然存在,如果你通曉這些語碼,就能幫助現(xiàn)代人“想象出古典世界”,從而拓寬現(xiàn)代人的詩意空間,比如你說“發(fā)如雪”就比說“頭發(fā)全是頭皮屑”有質(zhì)感,除了陌生化的功能外,這些符號本身就轉(zhuǎn)化了某種古典的語碼的提示功能。毫無疑問,野夫就屬于拓寬了漢語詩意表達空間的人。.
當(dāng)然,僅僅使用一些古典詞匯,并不一定就能增加漢語的表現(xiàn)力,對于《離騷》以來的文學(xué)傳統(tǒng),老俠在《美人贈我蒙漢藥》一書里就有批評:“屈原的《離騷》是把楚文化的巫術(shù)性、神秘性納入儒家的世俗道德的開山之作,他的詩中的神話成分,全部服務(wù)于君子美人和昏君小人的道德劃分……把遠古的傳說和神話中的有原始生命力的東西、神秘的東西都變成了一種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禮儀注釋,結(jié)果豐富的象征變成了簡單的比喻,男女的情愛變成了‘后妃之德,人與自然的搏斗變成了‘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明君品德?!切┑涔识急幌惹氐氖饭傥幕⑨尦山y(tǒng)治者的意識形態(tài),徹底閹割了開放的多重性?!辈坏貌怀姓J,這一批評是很中要害的,夸示過甚的漢賦和“文以載道”的古文運動且不說,光是1949年后的“散文新八股”就夠讓人受的。.
然而,野夫的散文卻沒有這種“為文造情”的毛病,因為他都是出自“真性情”?!段男牡颀垺で椴伞氛f:“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諱。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币簿褪钦f,有了“真性情”,才能有文質(zhì)。比如,他寫母親:“她艱難的一躍轟然劃破默默秋江,那慘烈的漣漪卻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彼麑懜赣H:“那時父親剛剛離去半年,他在樓頂奇跡般地種植的一棵花椒樹,正盛開著無數(shù)只‘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懸望?!彼麑懲馄牛骸斑@些好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承擔(dān)磨難的;他們像一粒糖拋進大海,永遠無法改變那深重的苦澀,也許只有經(jīng)過的魚才會知道那一絲稀有的甜蜜?!彼麑懴棺痈纾骸八呛筇斓拿ふ?,據(jù)說這樣的人比先天的盲者遠要痛苦——因為他見過這個世界,他知道每個詞匯所代表的美丑?!薄@些文字像是血滴出來的,自然夠得上“情深而不詭”“事信而不誕”的楚騷精髓。.
相對于“史官文化”的“異端”風(fēng)采
巫楚文化最深層次的表現(xiàn)是相對于齊魯“史官文化”的“異端”風(fēng)采。這種特質(zhì)上可重啟“天問”,教正“偽道政治”,下可如陳寅恪先生所言“以異族之生猛注入于久遠而陳腐之文化”,繁榮我中華文化。巫能通神,連接天與人,野夫的文字就有著巫的魔力,他把薄幸澆漓的當(dāng)下與民國乃至古典中國連接了起來?!懊允в谶@個時代的同道,往往只能拿文章當(dāng)接頭暗號;仿佛前生的密約,注定我們要在今世扺掌,然后一起創(chuàng)世,或者再次站成人墻,慷慨赴死?!边@似乎是野夫的“文學(xué)宣言”,他表征著一種追求愛、自由與正義的文學(xué)在當(dāng)代中國出現(xiàn)了。比如,他在《大伯的革命與愛情》里對“組織”進行批判:“組織中只有細胞,是不再有人的。發(fā)明組織的人,是按機器原理設(shè)計的這個怪物。個體的人在組織中,不過類似某個螺絲、刀片一般的部件而已。任何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都是組織所不允許的;組織只會冠冕堂皇地提倡集體主義,會用無數(shù)教條來幫助你遺忘作為人的個性和人性?!彼凇读沂客跗咂拧防飳Α皩捤 边M行了辯駁:“在一個真相至今尚未呈現(xiàn)、罪惡不被清算的時代,我從來不屑于泛泛高談什么寬恕??煲舛鞒鹣騺硎悄腥说恼龢I(yè),一個淡仇的人,難免也是一個寡恩的人。同樣,一個沒有罪感的社會,也必然將是一個沒有恥感的社會?!彼凇兜刂髦畾憽粮呐c毀家紀事》里對“道德”進行了拷問:“兩個地主的兒子在深山中展開了生死相博,彼此都曾數(shù)次險遭敵手?!赣H無顏面對,他知道他只能失信于人,因為組織是不需要這些的。……一個民族的人倫天良,是如何在高壓下破壞殆盡的,我們現(xiàn)在終于可以理解為什么在日后的歷次運動中,有那么多的家人內(nèi)部的揭發(fā)和互相殘害。要恢復(fù)這些基本的人性底線,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啊。”
野夫的筆下,除了親人外,多是墨客奇?zhèn)b,人人擁有一番離奇身世,頹廢高亢,低吟流連,以筆為劍,詩酒當(dāng)歌,漂泊無跡。為什么要寫他們?余世存說得沒錯,野夫的招魂意味是顯然的?!耙粋€個給過我少年養(yǎng)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陽中列隊,向一個叫著彼岸的地方出發(fā)。此岸的悲苦伴隨了他們一世,我沒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們留在塵世今生?!庇谑?,野夫只能以筆紀念他們,紀念他們的善良、忠義、任俠、淡薄、執(zhí)著、愛戀、自由,這是對古典中國的祭奠,也是對未來中國的深情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