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一
2015年2月26日,大學生孟瑞鵬因落水救人而犧牲。
第一次看到這個消息時,我瞟了一眼,并未深究——和那些更加聳動的新聞標題和內(nèi)容相比,這條“不足為奇”的社會新聞很快被我擱置一邊,成了舊聞。
第二次注意到這個消息,是媒體報道孟瑞鵬所救兩個女童的母親,不承認他救人,堅稱孟瑞鵬是自己不小心落水。事件持續(xù)發(fā)酵,最后迫于媒體的壓力,那位母親承認確是孟救了自己的兩個女兒。面對央視的鏡頭和董倩咄咄逼人的提問,母親盧小利像是受驚的小鹿,同時又充滿著撒謊后的悔恨。
在3月初,同事聯(lián)系到一條采訪線索——孟瑞鵬所在學校的一位老師將校友捐款親手交到孟瑞鵬家人手中,我們對此做了獨家的跟蹤報道。而后我聯(lián)系到瑞鵬所在學院(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國際教育學院)的黨委書記,聽了聽他對事件全程的描述。他說當時雖已有一些報道,但還是不夠深入,如果我能深入采訪事件的全程,寫出一篇詳盡而感人的報告文學,既能宣揚瑞鵬舍己救人的精神,也是對事件全貌的一份完整記錄。
對于即將開始的這次采訪,我的心情是“誠惶誠恐”的,一是我資歷尚淺,對報告文學寫作的要求尚不明確,對于是否能把這篇報告文學寫好我的內(nèi)心是存疑的;二是對于這樣一個并不少見的新聞故事,我并不確定是否能夠挖掘到更深層次的內(nèi)容,不確定是否能以更特別的視角來書寫。
這些顧慮并不是出于不自信,而是正視將要面對的困難。然而,面對越有挑戰(zhàn)性的事情,我反而越有硬著頭皮應(yīng)戰(zhàn)的躍躍欲試的勁頭。我深知,想要成功地寫出這篇文章,只有一個方法,就是盡可能多地去做采訪。
第一個受訪者是瑞鵬生前所在學院的榮四海書記。作為學校與瑞鵬家人之間的聯(lián)系人,他向我詳細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以及學校所做的各種努力——其實最初瑞鵬所在鄉(xiāng)里的派出所已經(jīng)認定盧小利的說法,若不是學校從中間調(diào)停,瑞鵬所在村的村民可能會與鄉(xiāng)政府產(chǎn)生沖突,而且整個事件可能會發(fā)生不可預(yù)料的結(jié)果。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在我眼里“不足為奇”的新聞背后竟有這么多奇人奇事(然而這些復(fù)雜的故事背景,因其敏感的情節(jié)而不能寫在文章中)。榮書記希望我將要創(chuàng)作的報告文學中能少一點對盧小利的批判,多一點正能量的宣揚,畢竟社會上對她的口誅筆伐太多了,已經(jīng)讓她幾近崩潰了。他最后拿出一摞瑞鵬的同學們親筆寫的回憶文章交給我,說,你把這些拿回去看看吧,應(yīng)該有用的。那天夜里,我拿出那些用各色筆跡寫成的三十多篇文章認真讀起來。而眼淚竟不自覺地流下來。一位女同學不在學習的狀態(tài),他會找她談話;他用自己在課余時間賣電話卡賺的錢,買了一輛600塊錢的二手電動車供同學們使用;學長要他幫忙賣粉條,他二話不說就從外地趕回來……一個誠實、熱情的大男孩,一個自律、負責任的班長躍于紙上,然而,他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了。
之后我又到了瑞鵬的老家。瑞鵬是家里的獨子,他的離世對于他的父母來說也許是永遠難以愈合的傷口。見到瑞鵬父母第一面時,他們?nèi)允瞧v的面容,臉色蠟黃。我對瑞鵬母親說,您和我講講瑞鵬以前的事吧。她平靜地從瑞鵬出生時講起,一件接著一件,仿佛那些事就在她眼前,講到好玩的事情她嘴角也會泛出一絲微笑。但是她回憶的事情越臨近2月26日,她的表情就越凝重。當她回憶起就在瑞鵬去世前兩天,他還對爸媽說“再過一半年我畢業(yè)的時候就能自己掙錢了,再也不用你們出去辛苦打工了”,她終于忍不住哭了。眼窩淺、淚點低的我,也跟著抹眼淚。瑞鵬是個孝順、懂事的兒子,這并不是父母對他的主觀印象,整個村的村民都這樣認為。
第一次見到瑞鵬生前的女友貝貝是在飯桌上,整場午飯她幾乎未動筷子。坐在她旁邊的我給她夾了塊豆腐,她還用筷子將豆腐分成了幾小塊,只夾了其中一小塊。她還未從瑞鵬去世的噩夢中驚醒。晚上我和她住在一個房間里,和她幾乎聊了整晚。我問了一個有些冒昧的問題,“你覺得瑞鵬的缺點是什么?”因為在了解了那么多信息之后,瑞鵬這個人似乎完美得有些不真實,我總想知道得更多。貝貝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說:“瑞鵬這個人太傻了?!?“他總想讓每個人都變好,讓每個人都成為一個好人,讓社會變得更好。他知道社會仍然有許多陰暗面,可是他還是這么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那些觀點和做法。比如他當班長的時候,總想讓班上的每一個同學都能積極向上,但是并不是每個人都這么想的,他的努力也會白費,所以他會時常陷于痛苦之中?!焙退盍牡哪莻€夜晚,我忽然覺得自己離我即將要下筆寫的這個人物更近了一些,我也明白了他當初為什么做出讓他可能喪命的選擇——其實不為“什么”,那是瑞鵬的本能反應(yīng),他根本沒想到結(jié)果。
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然而現(xiàn)在我能以這樣的方式與他相遇,我是幸運的。
文章的第一稿寫成后,又根據(jù)雜志社領(lǐng)導提出的寶貴意見做了幾次修改,最終寫成了一篇名為《世上最傻的人》的報告文學并得以發(fā)表。
如今,榮四海書記仍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為使瑞鵬的精神在大學生們中間傳揚做著努力;瑞鵬的父母想要再生一個孩子,在北京的一家醫(yī)院做胚胎移植;而貝貝,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鄭州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和榮書記一樣,我最擔心的是貝貝。那天夜里貝貝對我說,以前宿舍里的女孩兒們都羨慕她有個對自己這么好的男朋友,現(xiàn)在瑞鵬走了,她都覺得自己在學校里都是低著頭走路,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同學或同情或獵奇的目光。
在11月中旬時,我發(fā)短信問她現(xiàn)在還好么,她說,比之前好多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生活肯定會越來越有希望的?!蔽疫@樣回復(fù)她。
二
2015年7月底,中國文聯(lián)聯(lián)合河南省文聯(lián)招募音樂、美術(shù)、舞蹈等藝術(shù)門類的文藝志愿者,組隊到河南商丘劉口鄉(xiāng)劉燦村,對當?shù)氐?00余名留守兒童開展為期一周的文藝支教志愿服務(wù)。而我有幸參與到這次活動的報道中。
作為一個全國文明村,劉燦村不管是經(jīng)濟發(fā)展還是物質(zhì)條件,都比我想象中的那些留守鄉(xiāng)村條件好了許多。比起中國文聯(lián)另一支到貴州畢節(jié)的支教隊伍,我們的住宿條件也好很多——雖然是集體宿舍,但是專門為我們新裝了一臺立式空調(diào);雖然十幾個人共用一個熱水器,且水流細如小指,但是畢竟可以洗熱水澡。也許受了“詩家不幸文章幸”這種思想的影響,我心底里反而希望條件能夠再艱苦一些,這樣寫出的東西可能更有力一些。
然而,整個支教活動中,作為“局外人”的我所受的感動,并不比我想象中的少。
最初的感動是來自老師們,中國歌舞劇院青年男高音歌唱家王志昕老師,提前準備了好幾樣禮物送給孩子們,有鉛筆、五線譜本子、小玩具和印有“爸爸媽媽我們想念你”幾個字的T恤。美術(shù)班的李彤老師不顧發(fā)燒和沙啞的喉嚨堅持給孩子們上課。舞蹈班有個孩子叫劉丹,母親不在身邊,每天的臉蛋兒都是臟兮兮的,父親干活掙錢根本顧不得照顧她。兩個老師看到這情景,就自發(fā)地為她洗了個澡。
還有孩子們。每天孩子們都早早地來到教室,有時候甚至會催著老師趕緊上課。有次中午寫稿時,一個小女孩兒跑到我們所住的宿舍敲了敲門,我去開門時,她問我,老師啥時候下來上課啊,我們都等了半個小時,又給我一根冰棍,讓我轉(zhuǎn)交給老師,而此時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在課間休息的15分鐘里,這幫孩子們?nèi)匀徊恢>?,舞蹈班的老師問孩子們想做什么游戲,孩子們說,還是想跳舞。我還記得一件讓我哭笑不得的小事,有次和一個小女孩兒閑聊,忽然看到蝸牛在爬,覺得有意思,于是撿起來放在她手里,她這時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要拿給俺老師看看?!痹捳Z中的親昵,讓我聽了也不免嫉妒。雖然只有幾天,這些孩子已經(jīng)把老師們當成最親的人了,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都想第一個和他們分享。
在即將分別的那天,孩子們一直抱著老師們哭,哭得臉通紅,哭得鼻涕流下來也顧不得擦。老師們自然也沒能忍住,和孩子哭成一團。
中國文聯(lián)志愿服務(wù)中心的李姐看到眼睛通紅的我,不禁嘆道:“你怎么也跟著哭起來了!”
志愿者們在離開劉燦村的大巴上收到了來自劉口村小學老師郭衍東的告別短信,上面寫著:“一路順風,代表孩子再謝謝你們!”這句話的后面,跟著三個哭的表情。在我眼里,這一句話,比孩子們最后抱著老師們哭著不愿離開的場景還要動人。這是一個鄉(xiāng)村基層老師發(fā)自肺腑的話語。他想謝謝這些志愿者給孩子們帶來新鮮的東西,讓孩子們終于見到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歌唱家和傳說中的“博士后”,想謝謝這幾天來志愿者們的辛苦付出,但他最想感謝的是,志愿者們快樂地陪伴了孩子們幾天,雖然只有一周時間,卻切切實實地讓孩子們感受到了溫暖。
在志愿者們離開之后,郭衍東仍然要奮戰(zhàn)在鄉(xiāng)村教育的第一線。然而,他并不孤單。就在此次支教活動結(jié)束不久的2015年9月,馬云發(fā)起了“鄉(xiāng)村教師計劃”,每年撥出1000萬獎勵給優(yōu)秀的鄉(xiāng)村教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鄉(xiāng)村教師和留守兒童,而我們這些媒體人也會盡自己所能為他們盡一份力。
2015年馬上就要過去了。我和我采訪過的那些陌生人相遇,之后我們沿著各自的軌道繼續(xù)前行。也許我和他們以后永遠不會再遇到,可是我們這些各自運轉(zhuǎn)的小星球,卻因著善良、信念和努力所發(fā)出的光,照亮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