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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墓

        2015-12-18 23:00:21楊秀春
        山西文學 2015年12期

        楊秀春

        黎樹抬頭向上望,蛇形般的山間小道盤旋而上,這時候,從漢墓里轉出一個女人來。

        漢墓此刻的意義完全在于形容。1989年,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來此,發(fā)現(xiàn)了這片世外桃源。吳先生在后來的文章中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這里從外面看像一座荒涼的漢墓,一進去是很古老很講究的窯洞,古村相對封閉,像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睆拇艘院螅藗兙桶堰@個地方叫做了漢墓。

        女人出現(xiàn)的畫面有著自然的唯美。清灰瓦舍檐牙的古建筑背景下,風姿綽約的身段在其間游移,像演一出無聲的皮影戲。遠處近處尚未吐綠的棗樹,枝干直立,疏落有致,又像極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畫。黎樹的眼睛在軸畫中游走,待吐納之氣調(diào)和均勻,然后鼓動背后寫生的學生們繼續(xù)往上爬。

        黎樹從磧口古鎮(zhèn)一路跋涉而來。每個學生,包括他自己,都背著一個碩大的雙肩包,里面背滿了他們的生活所需,當然還少不了相機、畫夾和顏料。在古鎮(zhèn),黎樹和高揚將三十個學生分為兩撥,他們各自帶領一批奔赴不同的村莊,滿一星期后再互換地方。高揚去的西灣村離古鎮(zhèn)很近,雇車有點不劃算,所以徒步去了,黎樹想,不就是五公里路途么,我們也照樣可以步行去。學生們和黎樹的思想無縫對接幾成常態(tài),所以對他的奇思異想給予了積極而熱烈的響應,于是,這批與眾不同的旅行者以苦行僧般的遠涉沿著黃河岸邊一直走到漢墓腳下。

        黎樹沒想到,接著他們需要爬三公里山間小道,才能到達村里。根據(jù)資料描述,這個村子有兩條小溝,小溝在村南匯合后注入黃河,之間的山峁,形似鳳凰頭,左右兩山則是鳳翼。黎樹把眼前的景象努力和鳳凰聯(lián)想在一起,然后他斷定,女人是從鳳凰左翼里飄然出現(xiàn)的。這個奇異的景致給了他一種隱約的預感和莫名的興奮,疲累的雙腿不想再停歇,黎樹在山間小道盤旋而上,一路柳暗花明峰回路轉,終于抵達了女人所在的地點。

        “哇塞!”尚未卸掉風塵的學生們癱坐在土地上,發(fā)出聲聲驚呼,抒發(fā)疲累之感與驚嘆,眼前之景令他們興致不減。黎樹打量一眼女人,然后走近她。

        端著簸箕的女人在篩小米,腳下篩出一層薄薄金黃。

        女人穿著一件緊腰的藍花布中式對襟褂子,好看的腰身顯示出無法遮掩的韻致。

        黎樹問女人,這個村子有幾家客棧?

        女人說,不多,就三家。

        黎樹向女人身后的四合院望去,院門口張掛著一塊黑色的牌子,上面寫著四個字:棗韻人家。

        不消說,女人家就開著客棧。黎樹覺得在這樣一個地方,遇上這樣一個女人,恍若時光倒流,重返古代。

        黎樹問女人,一天的吃住需要多少。

        女人的眼睛純凈、沉靜,聲音略帶沙啞卻是如水一樣波瀾不驚:“每人每天五十塊錢,早餐四個小菜、小米稀飯、饅頭;午飯面條燴菜;晚飯湯面或者小米稀飯,土豆不爛子、兩個小菜,若需要炒菜,另外算錢?!?/p>

        走遍天下,黎樹還真沒遇到比這里更便宜的客棧。去許多名山大川寫生,吃住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幸虧現(xiàn)在的孩子們個個嬌慣,不管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是貧寒階層的子弟,不愿意讓孩子受委屈成為大多數(shù)中國家長的共同愿望。但農(nóng)家出身的黎樹是個很負責任的好老師,能省則省,他以自己的言傳身教給孩子們樹立節(jié)儉和自強的榜樣,這也是學生們喜歡他的重要緣由之一。

        黎樹決定就住這里了。他問女人,棗韻人家能不能住下他們這批客人?

        女人難得地露出一個令人舒服的淺笑:“能住下,不過我覺得你應該去其他兩家看看,比較一下再做決定?!?/p>

        黎樹沒遇過這么做生意的,這更堅定了他自己的感覺:“住下來再慢慢看,我們要待一星期呢,有看的工夫。”

        女人不再堅持,端著簸箕將一行人領進四合院。

        四合院建筑精美,一看就是整個村子的精品。與此相媲美的另一座四合院建立在鳳凰右翼上,東西呼應。黎樹進得院來,看見了水磨磚對縫砌筑的每一處建筑,磚、木、石雕遍布其間,門匾上刻著精美的鑲邊和散漫不清的圖案,每一處細節(jié)都那么講究精細。這個地方寫生的素材如此豐富充裕,黎樹自己的意象已經(jīng)沉迷。

        早春的窯洞有點陰寒,黎樹建議敞開晾一晾,可女人撥響了手機,很快喊回了男人。五十左右的男人臉上落著一層淺淡的歲月風塵,倒是干凈利落的樣子。女人堅持讓男人點著了三孔窯洞的灶火,用以驅寒。剛點燃的煙火往窯洞里倒灌,一片煙霧,燒灶的男人被嗆得連連咳嗽。坐在院里長條木凳上的黎樹忽然覺得好溫暖,女人的淡雅與善良使他沐浴著春天的感動。

        當窯洞里煙霧散盡,有了微微的溫暖氣息,晚飯也做好了。女人圍一塊藍花腰布在灶間忙碌,男人則負責把做好的飯菜端在桌上。一張很老舊的木質(zhì)飯桌設在院子里明柱廈檐高圪臺下,小米稀飯,土豆不爛子,一個炒西葫蘆片,一個腌咸菜,陸續(xù)端了上來。

        院子對著對面的一座東財主院,背后更遠的黃土山泛出隱隱的綠來。清風滿懷,村落古靜,黎樹在如此環(huán)境中就餐,覺得沒酒實在把春光都辜負了。

        男人喊了女人一聲“玉蘭”,說客人想喝酒。

        玉蘭在黎樹的審美價值觀里,是一個被用俗用爛的概念。但此刻,卻覺得這個名字安放在這么一個女人身上,簡直是神來之筆。女人有著玉蘭一樣的素淡和靜美,悄悄開放在這寂寥的村落,安駐在久遠的時光中,如野物一般自在。

        黎樹問男人,你女人姓啥?

        男人回答,姓白。

        黎樹對另一個自己說,她本就應該姓白。

        白玉蘭將一瓶汾酒十幾個酒杯端上來。按慣例,所有來寫生的學生,都是和帶他們的老師分桌而食??蜅H思?,對老師的食宿是免費的,可黎樹混在學生們中間,一點也不拘小節(jié)。

        白玉蘭給桌上布酒杯的時候,黎樹看見了一雙被歲月磨損的手。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黎樹看見了這雙手背后隱藏的粗礪生活的一面。抬頭一眼,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掃過去,便看見了女人風華掩藏的另一個世界。

        非常好看的脖頸。黎樹是個美術老師,裸模在別人眼里成為想象,他卻經(jīng)常有機會以美學的視角近距離地審視和挑剔她們。黎樹知道,看一個女人是否衰老,脖頸是很重要的部位。而白玉蘭的脖頸,沒一絲皺褶,光滑如綢,脖頸連接處的鎖骨,時隱時現(xiàn),是瘦不露骨的那種質(zhì)感之美。黎樹想,這個女人肯定是屬于有故事的那種。酒精助長了想象空間,黎樹的心里,忽然繁花盛開,一片氤氳。

        暮色蒼茫了上來,班長羅果帶著意猶未盡的同學們?nèi)ゴ謇镛D,男人則騎著摩托下山到鎮(zhèn)上采購蔬菜去了。黎樹不想走動,他想在院子里獨自安靜。

        桌上的杯盤碗筷不少,黎樹幫白玉蘭將它們收拾回灶間去。送回最后一撥用具的時候,白玉蘭圍著藍花腰布低頭洗,一縷劉海遮住了半邊臉頰,朦朧的側面仿佛復活了舊日時光。黎樹忽然好感動好感動,他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擁住了女人的腰肢,隨即把腦袋貼在她溫熱的背上,以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嫂子你真美?!?/p>

        只那么一瞬,像撫摸了一件精美的瓷器,黎樹就將手又輕輕收回了。他明顯地感覺到,被圍擁的時候,她的身體細微地顫抖了一下。

        不語的女人加劇了黎樹的想象。黎樹從沉浸的意象中馬上控制了自己的情愫,他對白玉蘭說,天黑了,孩子們該回來了。

        黎樹自然地給自己解了圍。

        他從窯洞里退出,站在廈檐下,漸漸濃上來的黑暗,包圍了眼睛里的沉思。

        她忙碌在灶臺間,空曠而幽深的窯洞,遮覆了眼睛里的云霧。

        白玉蘭是個唱戲的女人,一個戲里的青衣。

        在中國所有的劇種里,青衣是最受歡迎、也最能出彩的角色,有“最美不過是青衣”的說法。

        白玉蘭的青衣夢,在她二十五歲那年,像被扯斷的琴弦,戛然而止。

        那一年,她跟著劇團去陜西鎮(zhèn)川唱戲,四十多個人的強大陣容,白玉蘭是青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角。她的名字又有點像藝名,讓人好記,以至于走村過寨,很多人以她的名字來命名他們的劇團,一聽唱白玉蘭的戲,十里八鄉(xiāng)的戲迷們口耳相傳,追著趕場子。

        白玉蘭的絕,在于能夠領略青衣的意蘊。扮演《六月雪》里的竇娥、《明公斷》里的秦香蓮,二簧慢板轉原板流水轉高腔,層層遞進,喜時欣悅之極,悲時透骨穿心,白玉蘭在臺上錐心泣血肝腸寸斷,觀眾在臺下情不自禁唏噓一片,也只有她,能把戲唱到這個份上。

        唱完竇娥的白玉蘭在后臺歇息,拿起自己的大號白瓷茶缸。唱戲的人,每人都有這么一只,里面泡著粗糙的茶葉,或者一些胖大海、羅漢果之類的潤喉藥材。經(jīng)過長時間用 氣,大量飲水才能讓發(fā)緊的喉嚨緩過勁來。

        喝了水的白玉蘭沒能再上晚場,她在午休的小憩中失音了,嗓子黏合在一起,連嘶啞的啊啊聲都發(fā)不出來。

        這是一個詭異的無頭案。后臺上堆滿了道具和音響,所有演職人員的茶杯都擱置在長條板凳上或放在地下,每個人的名字寫在白色醫(yī)用膠布上,再粘貼于茶缸,以示區(qū)別。但后臺是個任何人都可以走來走去的通道,白玉蘭遭人暗算,無處訴冤,她把自己唱成了竇娥。

        和白玉蘭相好的當紅胡子生“蓋云天”帶她去榆林治病。醫(yī)生給她打了半個月吊瓶,第六天頭上,白玉蘭能發(fā)出聲音了??赡锹曇粢呀?jīng)不是她自己的,沙啞中夾著嘶嘶余音,多說幾句便感覺喉嚨冒火,接著是連續(xù)不停的咳嗽,眼淚在長咳中顆顆滾落。

        打完吊瓶,白玉蘭和“蓋云天”重返劇團。已經(jīng)不能演出的白玉蘭每到一個演出地,不再是扮相俊美、萬般風情集于一身的青衣了,她是個病人,卻不知懸壺濟世的神醫(yī)究竟藏在命運的哪個地方。

        三個月無果的治療,白玉蘭斷了青衣夢。她帶著決絕的傷痛離開了自己曾經(jīng)喜歡的舞臺和如今已經(jīng)不需要她的世界。

        她回到了最初離開的村子,鉆進了漢墓。

        白玉蘭跟年老的奶奶一起生活,活色生香的舞臺,成為身后曾經(jīng)的風月。

        一個月后,白玉蘭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第一個來訪的人。被劇團里稱之為“啞巴”的呼胡手龔肅沿著黃河崖畔一路走來,打問到了她的下落。白玉蘭所在的村子,山高溝深,腳下就是滾滾黃河,日本人侵略那會,離大路最近的西灣村遭受八次瘋狂轟炸劫掠,所有的古建筑幾乎毀壞殆盡,而這座古墓卻因隱藏深山得以幸存。龔肅從怪石嶙峋人跡罕至的黃河古道風塵仆仆走進了白玉蘭的庭院。

        棗花正開,院子里、崖畔上、山頭間,淡淡的棗花香招來狂飛亂舞的蜂蝶,白玉蘭望著壯士般遠征而來的龔肅,立在一樹棗花下默然無語。

        不善于表達的龔肅將行李放在腳下,與白玉蘭對峙。

        白玉蘭將眼睛移向遠處,用沙啞的嗓音說:“我今生不會離開這里了?!?/p>

        龔肅回答:“這里就挺好?!?/p>

        白玉蘭說:“沒水我沒法活,山上沒水,得去溝里挑?!?/p>

        龔肅望一眼幽深的溝底,挑一擔水來回需要一個小時。龔肅說:“你盡管用,我能挑?!?/p>

        白玉蘭想起了胡子生“蓋云天”,眼里止不住有淚水盈上來。她離開了聲音世界,戲里戲外,他在和誰配戲?他是否和從前一樣,將戲里戲外的人生演繹得不分彼此?“蓋云天”世界里新的女主角,成為心頭一道無法言喻的暗傷。

        傷情里的白玉蘭以盈盈淚眼望著眼前的呼胡手。以前的她,沉浸在自我的表演里和男生的輪唱中。那種大段獨唱最能顯示功底,秦香蓮和沈后的獨唱,無鑼鼓之響,有絲弦之音,一個人的聲音就是一個浩瀚的世界。還有對唱輪唱,把晉劇的藝術簡直能發(fā)揮到極致。唱腔里的錦繡,構成了她不滅的靈魂?,F(xiàn)在的白玉蘭,在自己的舞臺上回憶呼胡手的存在。她發(fā)現(xiàn),呼胡手龔肅如同她一樣,是晉劇文武劇場里的領軍人物。臺上的臺上唱,臺側的在配音。鼓板、鐃鈸、馬鑼、小鑼、梆子、吸胡、三弦、二弦、四音構成的“九手場面”,從氛圍上把演員的唱腔送上頂峰。特別是文場戲里,龔肅的呼胡音質(zhì)柔和,酷似男中音聲腔。龔肅的突然現(xiàn)身,使白玉蘭仿佛重返舞臺,她在每一個可以捕捉到的細節(jié)里回味,發(fā)現(xiàn)自己沉浸在一個對唱世界里,龔肅沉浸在一個孤獨的音聲世界里。原來的他們,以角色的不同各自面對另一個自我,現(xiàn)在她和呼胡手轉過身來,彼此面對了對方的世界。

        白玉蘭的戲劇生涯,緣于村子久遠的濡養(yǎng)。村子從歷史上,就是一個著名的戲劇村,最興盛的時候,村里多一半人都會唱戲。

        這般傳奇歷史,得從村子的沿革說起。被稱做漢墓的這個村子,現(xiàn)在以明清時期遺存的古建筑而馳名,過去,它是磧口經(jīng)商的大戶人家的后花園,。

        磧口鎮(zhèn)是個水旱碼頭,依靠黃河天塹成為南北重要的交通樞紐和貨物集散基地。鎮(zhèn)上恪守著祖輩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只許經(jīng)商,不許帶家眷。于是,那些富有的經(jīng)商大戶便以鎮(zhèn)子為坐標,在它周圍選擇風水上好的村落修建私家府邸。李姓大戶選中了這個村,村子從此改姓李,如今又給它冠之以漢墓的稱謂。

        清中期山西的富商巨賈們多數(shù)愛好戲曲,于是,由蒲州梆子演變而來的中路梆子由晉中地區(qū)傳入磧口。磧口是晉中重要的貨物發(fā)散地,中路梆子進入磧口,由于商家們超前的擁戴和不遺余力的投入,得到了百花盛開般的繁榮。李家山的大戶,用雄厚的資金鋪底,出資邀請祁縣、太谷、平遙晉中平原的唱戲師傅甚至邀請整個“字號班”進駐本村,展開頻繁的戲曲活動,名噪西北,紅極一時。

        那時交通不便,中路里來的戲班,有點像游牧民族,輾轉于黃河的崇山峻嶺之間,更有點像蒲公英的種子,撒到哪里,便把根扎到那里。世世代代,沿襲了這個傳統(tǒng)。白玉蘭的母親,就是隨著中路的戲班來到這個村。

        唱小旦的“小桃紅”,和村里戲班里的小生“ 紅滿天”一見鐘情?!凹t滿天”的祖上本也是中路人,咸豐年間中路梆子最發(fā)達那會,他的祖上因戲劇把根扎到了這里,如今滿口本地方言,反倒是原籍的話已不會說了,但唱戲的基因無法改變。村里多一半人,都是因唱戲從外路留置不歸的后代,很多村人從一出生就帶著先天良好的嗓音,日后又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從事了唱戲行當。

        所以,當“紅滿天”把一個風波蕩漾的眼神投向 “小桃紅”時,“小桃紅”哪能抵擋如此風情,她的心,攪和成了磧口鎮(zhèn)上點心鋪子里的“玫瑰酥”,而后又被釀成一罐甜甜的棗花蜜。

        蜜糖酥油里的日子,他們生下了女兒白玉蘭。一落地,這個嗓音裂帛的小美人坯子便令人無可遏止地看到了她的未來:帶著使命而來的她,將是舞臺上又一個演繹絕唱的角。

        白玉蘭兩歲那年,戲班里的頭牌老生得了重癥,從汾陽請來一位年輕的老生扮演者接替。新來的老生做派、唱功更佳,一場《走雪山》老生與青衣的對唱,先以介板對唱,繼以輪唱,男聲方落,女聲又起,交替歌唱,韻味深長。這一段對唱,讓臺側的“小桃紅”著了迷。戲班前后換了好幾批老生,哪一個也比不了眼前的人。老生的眼神里同樣蓄滿風情,一個機會,讓他們在當?shù)孛窀琛洞畻椓帧返囊馓N里沉醉了一回。疏密有間的棗林沒能遮擋住這個秘密,相擁一起的他們被山頭路過的放羊小子看見。小孩子口無遮攔,不知輕重,一路走來向村人口播了這條新聞,兩人的風花雪月最終釀造了一場悲劇。顏面無存的“小桃紅”扔下女兒白玉蘭離開村子,跟著老生返回東路去平遙加入了另一個劇團,“紅滿天”也離開村子,渡過黃河去了陜西吳起。白玉蘭就在郁郁寡歡的奶奶懷里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豐滿了女兒家的日子。

        其實,“小桃紅”當年離開尚有一個重要原因,村子里缺水,她愛梳洗打扮,“紅滿天”顧不上也不愿意給她去溝底挑水。“小桃紅”經(jīng)常做有關于水的夢,她渴望自己的生活像一條溪流,能將自己日日洗滌,但沒有,“紅滿天”沒有給她應該得到的水分。和村子告別,她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走得那么決絕悲傷。

        “小桃紅”不知道,愛水成為她遺留給女兒白玉蘭的一條密碼。在白玉蘭成長的那些年份里,奶奶因憐惜她而生起了超乎尋常的愛。爸媽從兩個地方捎回的用度錢,奶奶專門留出一份,雇村里人挑水用。她們祖孫二人的用水量,如果按人算,是別人的兩倍。奶奶老了,用水少,在最缺水的地方,白玉蘭擁有了最不缺水的優(yōu)越。

        龔肅不是“紅滿天”,拉呼胡的他,沒有“紅滿天”那么大的名氣,他愿意為一個女人爬山路,花寶貴的一個小時將珍貴無比的水從溝底挑上山頂。白玉蘭不能唱戲了,她失去了至愛,永遠地失去了,無可挽回。呼胡手告別了舞臺,死心塌地來找她,她想了一想,好像生活也沒什么期待了。雞鳴狗吠,黃土埋人,二十多歲的她,有了七老八十的滄桑,她用風生水起的舞臺青春過完了別人長長的一生。

        沿著盤旋山路挑水而上的呼胡手成了她的丈夫。他們的生活,像斑斕戲曲最后的謝幕,幕布被緩緩拉上,臺后的世界沉入了寂靜的大山深處。

        東財主家的院子荒蕪一片,青石小路上,荒草從石縫間散漫生長出來,野草散漫出時光的味道,黎樹選擇了這個地方,他坐在一盤廢棄的石碾上。

        此刻,晨起的陽光從東山投射到西頭白玉蘭家那邊的西財主院里,好大一片灰蒙蒙的建筑,被打出高光的輪廓美,偶爾走出院門的白玉蘭,便成了百看不厭的風景。

        黎樹望一眼溝底,感覺夠幾百米高,過去的財主家,就在這么的高度、四十多米的坡頂上,依山就勢,高下相疊,從溝到頂修建了九層建筑。這些建筑多以磚拱頂明柱廈檐四合院為主,依山坐樓。側房、馬棚或是一潑水和雙潑水硬山頂瓦房。街道用條石砌棱塊石鋪面,水路布局以溝心卷洞送出村外。黎樹數(shù)了數(shù),白玉蘭的院子在第八層,鑲嵌在干硬黃土塬上的古老建筑,因了年代的久遠,如今就有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味道,何況畫面上還點綴了這么個靈動的人。

        孩子們散落在各自選好的位置,鋪開畫夾,打開顏料。所有寫生的學生,幾乎都在黎樹的目力所及范圍之內(nèi)。村子里人很少,偶爾聽到幾聲雞鳴狗吠,在山谷間回應,然后又沉入夢一般的寂靜。也有胸脯前掛著相機、或是穿著休閑服飾的游客來訪??伤麄兌际亲唏R觀花匆匆一瞥的過客,嫌這里吃住條件簡單,都趕回鎮(zhèn)上去了。真正能夠住下來的,就是黎樹他們這些需要沉下心來創(chuàng)作的人。聽白玉蘭講,過去興旺時,村里有一千多人,自從改革開放后,戲曲衰落,很多人走出大山,去外面打工謀生,多數(shù)人走出去就不回來了,如今只剩下六十多口,全是老弱病殘動彈不了的 ,像白玉蘭這般漸入中年的,已經(jīng)是村里最年輕的了。

        熱量漸漸蒸騰大地,黎樹盼望的紅日當頭總算到來了。自從來到這里,自從那個輕擁之后,每一個日升月落在他眼里便具備了有別于往常的意義。他在漆黑的夜色里開滿想象的花朵,繽紛花朵開滿的心房總是難以成眠,然后他急切地盼望第一縷陽光早點照亮窗欞。當在白玉蘭細微的照顧中用過早餐后,龔肅推過摩托車,一腳踏響油門,轟隆隆飛馳而去,院里只剩下白玉蘭在收拾殘局。黎樹很想留下來,但他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他不敢妄動一個夢境,他怕把這個夢給弄醒了。有的東西看上去很美,黎樹不愿意破壞這種美,他在自己的美學視角里維護和獨享它。所以,黎樹每一次悵然地走出院門,又盼望白玉蘭在對面喊他回去。

        等待時刻,黎樹看見白玉蘭向他招手,對面的班長羅果在高呼:“黎老師,中午吃油糕,我們該幫忙啦!”黎樹這才看見,龔肅騎著摩托進了院門,原來,他是按白玉蘭的吩咐,下山粉米去了。當?shù)厝诉^年過節(jié)或辦大事的時候才吃這個,白玉蘭不嫌麻煩,給他們做油糕吃。黎樹心里,像漸漸升騰的太陽,熱量不可阻擋地升了上來。

        黎樹住到第六天頭上,腳脖子扭傷了,出不去。許是老天不給他們單獨相處的任何機會,這天,白玉蘭家先后來了一男一女。

        先來的是個男的,和龔肅一般年紀,從走路的姿態(tài)上看,像有功夫的那種,干練的骨骼,結實的肌肉,一點也沒有中年男人的臃腫,臉上顯出幾分英武之氣。

        黎樹憑直觀覺得這個男人和白玉蘭有關。他是個不相干的外人,覺得肯定有一場戲即將上演。他強烈地相信自己的直覺。黎樹想回屋里去,白玉蘭卻給他搬了一張小板凳,讓他坐在廈檐后。一人多粗的廈檐恰好遮擋住了他,凝望遠山的黎樹看上去更像在沉思構想。

        黎樹知道,白玉蘭即將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給他。

        男人的到來使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圍著裙布的白玉蘭,安頓好黎樹之后,佇立在高圪臺上,廈檐亦遮住了半邊臉龐;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的龔肅,和剛剛進入院門口的男人,一里一外,對峙而立,誰也無從開口。少頃,龔肅向男人點了一下頭,擠出一個說不上是笑的笑來。

        龔肅問:“剛來?”

        男人回答:“從榆林過來?!?/p>

        龔肅:“那回屋里歇歇,我先去鎮(zhèn)上?!闭f著去發(fā)動院門外的摩托。

        白玉蘭從廈檐后轉出一張平靜的臉:“別買菜了,今天有啥吃啥。”

        已經(jīng)騎在摩托上的龔肅,聽著白玉蘭的吩咐,用手來回滾動摩托把手,似乎決定不了該走該留。

        男人自己走回院門,語氣里顯出大度:“玉蘭,路過你門上,也不讓著喝口水?”

        白玉蘭的聲音里透著冷:“今天刮什么風,能把天上的貴客刮到我這寒窯里來?”

        寒窯暗合了王寶釧和薛平貴的故事。白玉蘭守了十八年的苦,可眼前的男人無疑不是薛平貴,一句說出去,白玉蘭覺得自己用典不當,已經(jīng)輕薄了自己。男人聽了此話,臉色青紅相錯。龔肅趁勢騎著摩托,絕塵而去。

        院子里剩下白玉蘭和新來的男人,以及幾乎被忽略了存在的黎樹。

        白玉蘭從窯洞里搬出兩張小凳子,一個墊在自己屁股下,一個遞給了男人。

        黎樹預料中的戲徐徐拉開序幕。

        男人:“你還是那么美?!?/p>

        白玉蘭:“那是上輩子的事?!?/p>

        男人:“他對你還好吧?”

        白玉蘭:“好與壞,什么是標準?”

        場景像遠處的青山,沉入了無語。

        少許,男人很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玉蘭,我們離婚了?!?/p>

        白玉蘭:“這事與我無關吧?”

        男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那時年輕,指著以唱戲生活,沒想到,你離開不久,劇團也解散了?!?/p>

        白玉蘭:“是戲就會散場?!?/p>

        男人顧自說下去:“沒人看戲了。散了以后,我們跟著響工去人家的紅白喜事上唱二人臺,碰上喜歡聽戲的主家,也來一段晉劇,后來學唱流行歌曲。唱戲的人戲腔濃,唱出來的流行歌曲總帶著戲味,一下就能聽出來。”

        白玉蘭比戲曲更早地衰落,但曾經(jīng)的熱愛也凄涼無繼到這種程度,令她心生傷感。

        男人:“幸虧后來轉了行。她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幫我們開了個木器廠。家具銷路好,掙了些錢。大前年,她跟一個煤老板走了。那個老板是我們的購買商,后來我才知道,早在十幾年前,她上門推銷家具的時候,他們就好上了。”

        白玉蘭心里輕嘆了一口氣:“人生何處不戲劇,這一場謝幕,另一場開始?!?/p>

        男人從凳子上熱切地站起來:“玉蘭,我家都散了也沒你這么頹廢!你把自己裹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殼子里,這叫什么日子!”

        白玉蘭的屁股離開凳子,語氣里凝結著氣憤和輕蔑:“你來了,我當客待你,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資格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男人覺出了自己的失態(tài),口氣放緩:“對不起,玉蘭,我實在是對不住你,后悔的話如今說多少也沒用,我就希望你過得好。”

        白玉蘭重新坐下:“沒什么好不好的,人離不開命運的擺布,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罷了?!?/p>

        男人:“離開山,照樣也能唱水的歌?!?/p>

        白玉蘭:“你是世界的,世界可不是你的,想怎唱就唱?!?/p>

        男人很真誠地:“玉蘭,我來看你,不是為了重修舊好,我知道我沒那資格。我是想,我的生意還很好,想讓你和龔肅一起去榆林,咱們一起料理廠子。我給你們一份干股,總比你窩在這個山里強。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應該走出去看看了。”

        白玉蘭:“謝謝你的好意。該出去的時候我自然出去,但我不會跟你走。”

        男人:“她跟人走了,我沒有想象的那么難受,如果這一生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我當初放棄了你。玉蘭,記得,無論你什么時候來找我,我都會掏出心來對待你,包括我的生命?!?/p>

        白玉蘭:“你的盛情無以承當,我祝福你今后的日子吉祥如意。”

        男人盈一眶眼淚,白玉蘭送出院門,院門外傳來汽車引擎的發(fā)動聲。廈檐后的黎樹,在對白世界里穿越了一回,沉浸在戲景里久久回味。

        送出院門的白玉蘭,再次進院門的時候,身后領著一個女人。

        六十多歲的女人一襲黑色長裙,金黃的卷發(fā)大海般的波浪,玫紅紗巾披掛在黑色長裙前,飄逸灑脫。此般打扮,和以素色風格為主的白玉蘭相比,像生活在兩個世界不同的人種。

        女人邊走邊感嘆:“這面墻的裂縫好像比過去還寬了點,我離開那年,塞不進一個指頭,如今可不止一指頭寬了?!?/p>

        女人儼然主家,進得院來指點江山,如數(shù)家珍,追著倒流的時光不停地抒情。

        白玉蘭像一個安靜的小學生,跟在一位導師身后。

        女人駐足在其中的一孔窯洞前,窯洞里光線昏暗,看了很久才弄清里面的擺設。女人扭頭問白玉蘭:“舊家具沒賣掉?”

        “奶奶留下來的東西嘛。”

        女人贊許地點點頭:“留下來比賣掉好。過去我老嫌它樣子厚實難看,可誰想到現(xiàn)在的社會老式家具又時興了呢。這對扣箱和這條供桌,你奶奶說是前明留下來的老物,應該很值幾個錢的?!?/p>

        白玉蘭仿佛根本沒聽見。

        女人饒有興趣:“這幾年沒人向你買過這些家具?”

        “有問的。”

        “出價多少?”

        “不記得了。反正不賣,記得價錢也沒用?!?/p>

        女人回頭認真地看了一眼白玉蘭:“你這性子一點沒改??瓷先ゲ缓卟还模衫显捳f,軟布袋難扛哪!”

        黎樹從對話上聽出,她們是一對母女,可黎樹沒聽見白玉蘭叫媽。

        女人很自然地將白玉蘭的手攬在自己手里,仔細摩挲,口氣里滿是心疼和責備:“你看看你這手,比媽的手都老!洗衣做飯,生火掏炭,哪一樣能離得了手!媽告訴你,女人盡管心疼自己,也是太不經(jīng)老了,何況你這么個舍命動彈法!這次我是專門過來接你們的。舒舒后半年升高三,你們也該撂下攤子陪陪她了!”

        說到舒舒,白玉蘭接上來話茬:“舒舒還聽話吧?”

        女人臉上寫滿了自豪:“妮子聽話著呢,學習也好,老師上一禮拜家訪,說孩子將來上個一本沒問題。”

        白玉蘭:“讓她別跟你唱了,好好學習是正經(jīng)?!?/p>

        女人:“可不是!唱戲哪,也是吃的青春飯,老了,再上臺,怎么著也是難看,花開能有幾日紅??!”

        說著說著,就將戲里戲外的人生分辨不清了。旦角和青衣,一對母女,唱戲都給她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和無言的隱痛。

        女人:“他對你還好吧?”

        白玉蘭:“好?!?/p>

        從一個簡短的好上,女人聽出了不好來。她知道自己當年撂下的這個女兒,天生是個戲坯,也知道女兒和“蓋云天”曾經(jīng)的往事。隔山隔水的遠望有時比現(xiàn)實生活更令人刻骨銷魂,呼胡手龔肅無疑不會是女兒的至愛。維系他們婚姻的,是一段恩情。

        想到這里,女人眼里滾下來兩行熱淚:“玉蘭,媽當年對不住你。前幾年來接你,你不去,媽理解??扇ツ辏吡?,你還是不肯來。你那邊的一個妹妹,在深圳,難得回來一趟,我呢,幸虧有舒舒陪著,不然這日子還真是悶人。”

        白玉蘭也動了情:“我就一個舒舒,看你那么喜歡她,她也和你投緣,就放走了。女兒家,長大了終歸是飛出去的鳥,會成為人家的人。每個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得自己去面對,這么些年,我不也這樣過來了?”

        女人拭著眼角不停滲出的淚液:“人老思舊,愛想從前,總有一天,你能體會到媽的心?!?/p>

        白玉蘭望著遠處的青山,幽幽嘆了口氣:“我還是不想離開,至少現(xiàn)在不想。”

        女人歉意地說:“媽知道你心里有傷??蛇@么多年了,我真是每時每刻都在牽掛你,用盡心力地幫你,你卻不肯接受。就沖這份贖罪的心,再冷的石頭也該捂熱了?!?/p>

        白玉蘭輕輕地說:“你的心意我懂??晌艺娴牟恍枰疫^得很好?!?/p>

        女人說:“你懂媽,就該跟媽走?!?/p>

        白玉蘭說:“這么一座院子,舍不得撂下,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女人想起了一件事,聲音里帶著急切:“關節(jié)疼痛的毛病如今好些了沒?”

        白玉蘭:“就那樣,時好時壞。揉揉就不礙事了?!?/p>

        女人提高了腔調(diào):“怎不礙事!這次來我還問過杜老中醫(yī),就是那年來這里旅游過的那個胡子大夫。杜大夫說,你的關節(jié)疼是大毛病,是風濕!常年住在不見陽光的窯洞里,潮濕得很,老了胳膊腿的都不能動了,那多可怕!”

        女人不是嚇唬,白玉蘭也在縣城看過,開了藥方的醫(yī)生也建議她換房子。

        白玉蘭對女人說:“你說的話我會記住?!?/p>

        女人笑了:“那你就該跟媽走了。那邊也有門面房,恰好租期到了,你要過去呢,愛干啥干啥,咱娘倆也好就伴?!?/p>

        白玉蘭:“這事過兩年再說吧。你留著,我給你做煎餅吃?!?/p>

        女人一把攔住了白玉蘭:“飯不吃了,媽去鎮(zhèn)上吃住。這地方,媽不想過夜?!?/p>

        白玉蘭知道,她性格開朗的媽,有一些塵封往事也是無法面對的。人說時間會帶走一切,可有的東西像黃土塬上風沖水涮的溝壕,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會加深。

        白玉蘭起身,將自稱為媽的女人送出院外。

        黎樹完全驚呆了,如入夢幻。四合院的舞臺,一幕一幕,淋漓盡致,把人生的悲喜劇活脫脫演給他看。他細細回味戲的意蘊,覺出了青衣的凄美與絕唱。

        輾轉反側,一夜未眠。黎樹第二天早早醒來,學生們已收拾好所有的行裝,他們將和高揚互換寫生場地。黎樹此刻的心情和白玉蘭多么相似,他真的不舍得離開這個給了他無限美意的地方,他的魂,留在了白玉蘭的四合院里,沉醉徜徉。

        白玉蘭讓龔肅從昏暗窯洞里被煙熏黑的墻上摘下一把呼胡來。呼胡上面結著蜘蛛網(wǎng),一副陳年舊事的模樣。龔肅翻出同樣塵封多年的松香,細心地調(diào)弦。調(diào)好的呼胡音質(zhì)柔和,酷似男中音聲腔。龔肅向白玉蘭點一下頭,意在請示起什么調(diào)子。

        白玉蘭同樣向龔肅點一下頭:“起《梁祝》?!?/p>

        眼前沒有文戲里的“九手場面”,可龔肅一開弓,黎樹就聽出了呼胡手的不凡。

        白玉蘭的嗓音和她說話時判若兩人,一股透骨穿心的悲涼帶著沙啞,從遠古洪荒滾過地表:

        那荷花老來它結蓮蓬

        梁仁兄你訪我一場空

        送仁兄送到小樓南

        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

        我與你無緣成佳偶

        我勸你另娶一房再團圓

        送仁兄送到曲欄西

        你來時喜歡去悲凄

        今日里你我分別后

        再要相逢無日期

        送仁兄送到畫堂北

        勸聲梁兄莫要哭

        你在病中多多來信

        以免小妹常掛心

        眼前就是上馬臺

        今朝別后 梁兄呀 你幾時來

        白玉蘭的嗓音,有田震的沙啞,有刀郎的悲愴,有歷經(jīng)風霜的蒼涼,有斜陽如血的泣訴。那是苦難內(nèi)心開出的獨步天下的花朵。

        黎樹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他知道,這一場盛宴為他而設。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東西可以來承載這份曠遠的深情。

        一曲歌罷,白玉蘭又恢復了一臉沉靜。她對黎樹說,黎老師,你進屋來,我有話跟你說。

        黎樹回到久違的城市,恍若隔世。他坐在電腦前,把白玉蘭的唱戲場景和有關古鎮(zhèn)以及村子的資料合成。夜色已深,妻子朱莉給他端來一杯果茶,放置在電腦桌前。屏幕上,層次遞進的古建筑群像精美而又被廢棄的城堡,吸引了朱莉的目光。

        黎樹將一幀幀畫面打開。朱莉跟著黎樹的指引,認識了畫面上的青衣,領略了來自黃土高坡古村落里深藏的天籟,翻閱了一個耐讀的故事。黎樹告訴朱莉,那天告別時,白玉蘭將他引進窯洞,告訴了黎樹,他的一個輕擁復活了她干枯的身體,舒散了她胸腔里淤積多年的疼痛。黎樹說,白玉蘭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寫滿了純凈,像天使和嬰兒般的純凈。

        朱莉以想象的姿勢將臉貼在黎樹背后。她明白,自己的男人和白玉蘭一樣,他們都是純凈的人。朱莉說,這樣的女人好溫暖,等你做好了,我把它放到我們的網(wǎng)站上,讓更多的人來認識她,讓她和世界來彼此溫暖。黎樹說太好了。朱莉所說的網(wǎng)站是一個知名音樂網(wǎng),曾經(jīng)打造了很多成名的網(wǎng)絡歌手。白玉蘭的袖里乾坤,歌中日月,肯定能感動許多受眾。那座漢墓里的女子,將從軸畫中徐徐走出,被一個全新的世界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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