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默

隋園：游絳守居園池，并贈文生元先生

所謂經(jīng)營，所謂建造，所謂構(gòu)筑

——皆由此園做出最為恰切

最為生動、最為深入淺出的解釋

所謂謀篇布局，所謂巧奪天工

所謂匠心之獨運，所謂嘆為觀止

不過是幾處樓臺，幾處玲瓏的亭

榭、軒、舍，幾處起伏的墻垣

唯園中繁多的花木，無論桃、李

無論蘭、蕙，無論柏與槐，竹

與菊，雖四季各異，只隨時而已

——不深入，乃不知結(jié)構(gòu)之妙

其坡、其隰、其堤、其谷、其塘

皆為天賜，一一完備于自然

剩下的便是經(jīng)營的功夫和眼光了

造園者，須自有日月，自有丘壑

曰擴景，曰借景，曰隔景與障景

曰拙與巧。虛與實?，F(xiàn)時若隱

隱時若現(xiàn)。所處狹小，所容廣大

若姑射山，若峨嵋?guī)X，若汾水

若澮水，都各有傾向，各抱地勢

自是咫尺山林——自與天涯比鄰

——嘆曰：天歟？地歟？人歟

與其動與天游——不如天人兩忘

——嘆這小小園池，別有洞天

別有懷抱，料山如是，水亦如是

游至?xí)r間深處，豈止有泉西北來

自此園造就，有王勃、有岑參

有范仲淹、有歐陽修、有司馬光

從唐，從宋，魚貫而來：來此

聽雪吟風(fēng)，來此領(lǐng)略營造的奧義

追 日

思接千載，只不過是短短一瞬

山重水復(fù)，同樣是短短一瞬

此時心底有意念自遠古逶迤而來

天上地下，到處是追日的幻影

此時。在河南靈寶。古桃林塞

崤函之谷?？涓傅臈壵戎?/p>

漫山遍野都是飽滿、多汁的桃子

漫山遍野都是青蔥濃郁的桃林

一場虛構(gòu)的歷險就這么開始了

時間由此從黑暗的內(nèi)部打開

一個古老的傳說，為精神所魅惑

已經(jīng)不朽。已成為靈魂的敘事

那被追趕的太陽?？梢允且磺?/p>

可以什么也不是。日?？涓?/p>

二位本來一體。即使追日的夸父

最終力竭。最終未能追到日邊

珥黃蛇的夸父。持黃蛇的夸父

一口喝干黃河、渭河的夸父

竟日與日逐走的夸父?；蛟S夸父

曾經(jīng)與日有約。倒下即告完成

此時。一個人徘徊于崤函之野

——看浮云變幻，聽風(fēng)低語

即使再偉大的事件也得有個了結(jié)

蒼天在上：若夸父不死：誰死

函谷之側(cè)

掛在青牛角上的紫氣

早就像迅疾的信使

先于牛背上的主人抵達

——自古雄關(guān)不可恃

函谷如函。丸泥可封

但函谷不能老這么空著

居周日久。知周日深

——乃知天命

乃遂去。最終不能從周

大道隳毀。哲人其萎乎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哀哉李耳。憤辭亦多矣

道可道：道非常之道

名可名：名非常之名

字字像飄雪一樣冰冷

五千余言。像五千余把

打磨鋒利的小鑿子

硬是將人心鑿出了黑洞

說無為：幾乎如同說夢

說去欲：幾乎如同說夢

說自贖：幾乎如同說夢

悲夫！曰處世。曰自保

曰茍活。千秋萬歲后

——老子仍是天下第一

——老子仍讓天下發(fā)愣

杏花碑

何謂長存。何謂不朽

一塊功德碑，立了毀

毀了又立。一塊碑

——是又不是

一塊刻著文字的石頭

曰治世。曰警世。曰醒世

一部《資治通鑒》

一句：“臣光曰”

道盡一顆憂世傷懷的心

道盡天下所有的忠直

說命運，不過斧鉞之相斫

論歷史，無非時間之遺骸

一個專業(yè)、偉大的政治

鐘表匠，只是打開表殼

讓人看清鐘表內(nèi)部的構(gòu)成

細讀杏花碑。詳察杏花文

乃痛感人間事業(yè)

——歌功之必要

——頌德之必要

——立碑之必要

以及一切推倒重來之必要

新絳天主堂留別

有些傷痛，恐怕終其一生

——都是難以平復(fù)的

望著天主堂塔尖的十字架

看見的卻是深淵和黑暗

這是高處的高處，是所有

眼睛都能望到的地方

哥特式大教堂像一個奇跡

矗立在無神論的土地上

晚禱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來

愛是最高的那個浪頭

靜坐在教堂拱形的穹頂下

似有星辰在虛無中升起

虔誠的祈禱像是一種確認

又像一種偉大的引領(lǐng)

活著并懷有一顆謙卑的心

多么珍貴，又多么重要

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信賴

——有感動，有呼應(yīng)

有一種存在恰如一種缺失

用缺席為生命留下隱痛

如果天主真的是愛，那么

祭壇最好安放在心里

獻祭的人，只要知道自己

是誰，知道和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