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小林

李林之死

※ 吳小林

岳母給我打電話說李林死了。我說死了好，死了就解脫了，不要再受苦了。

李林今年93歲，癱瘓在床好幾年了。他是我岳母的鄰居，是我的本家。四清運動的時候，他搬到我岳父那邊去了。20歲以前，我不認(rèn)識他。我去相親的時候，他問我是哪里的，我說是竹山院子里的，他問我父親是哪個，我告訴了他。他說：“我是你晚爺爺，德守李存仁，我是李字輩，你父親是存字輩，你是仁字輩。”

他的墻上有一首詩：“客是鳳凰主是山，鳳去山存在此間。主人看是眾客意，飛來飛去又歸山。”字體龍飛鳳舞，蒼勁有力。欣賞良久，我問：“誰寫的？”李林不知是何意，隨口說：“是別人寫的?！蔽艺f：“寫得真好。”他說：“詩是別人的，字是我寫的?！?/p>

交往久了，我知道了他是讀四書五經(jīng)的，他的字寫得好，會打算盤，會寫祭文，會算卦，院子里的人說他讀了一肚子書。但他不做飯。吃飯的時候，他的老婆滿嬌把飯盛好放在他面前。有時他邊吃邊說，這個飯菜真好，懶婆娘的飯菜做絕了。有時他對我說，小林，你來夾一筷子菜嘗嘗。這時滿嬌真的把菜端到我的面前往我碗里送菜。不管合不合我的口味，我一個勁地說，好呷好呷。李林高興地說，就是嘛，我說好呷就好呷。滿嬌也很高興，你們說好呷就多呷一些。

李林喜歡讀書人，特別喜歡寫文章的人。那年我去湛江砍甘蔗，那時沒有電話，我給妻寫了一封信。郵遞員把信交到我岳母手里，岳母不識字，她要李林念。李林看了信后說，人才啊，人才。這樣的信，很多大學(xué)生都寫不出來。

后來聽岳母說，整個院子，整個村，只要與誰聊天，李林就會說：“小林很了不起啊，那個信寫絕了。我們竹山院子里的墳山就是管事，當(dāng)官的、發(fā)財?shù)?、寫文章的一個接一個地出。我的小兒子老佐是連級干部，飛鋒是團(tuán)級干部，老令是師級干部。一個不足一百人口的院子就出了十一個當(dāng)官的。嘿，想當(dāng)年，土改的時候，上面要我出去，滿嬌拖著我不準(zhǔn)去，我走到猴毛沖茶山里，滿嬌哭哭啼啼的，我又走了回來。劉長壽哪里有我的水平高，他現(xiàn)在是組織部部長，牛皮得很。要不然，我可能到市里到省里去了。”

有一次，李林指著書上的一段話，問我“雙眸燦燦如星”怎么解釋，我說雙眼像星星一樣燦爛。他一拍大腿說：“對，就是這個意思。”滿嬌說：“你說全村沒有一個人知道，怎么小林又知道？”李林說：“我問了二十多個人，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還是小林行?！?/p>

我的一首詩在一個征文中獲獎，主辦單位寄來了喜報。那段時間，全村的人都在議論我。特別是李林像中了彩一樣高興。他說他終于找到能傳他衣缽的人了，他要教我易經(jīng)，傳我卜卦，如何看天象。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不愿意學(xué)。為此，李林很不高興，有一段時間，他不愿意理我。

1996年，李林與幾個退休教師一起編輯《吳氏族譜》，李林要我寫序，我拒絕了。因為吳氏家族源遠(yuǎn)流長，人才眾多，要我寫序不適合。另外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兩，這樣的文章我寫不出來。但他反復(fù)勸我，說這是流芳百世的好機會，我們的族譜會永遠(yuǎn)流傳下去，你的文章也會流傳下去的。拗他不過，我只好答應(yīng)寫一篇，但不是序言，只能是禮贊之類。我們各退了一步，李林答應(yīng)了。我的文章寫出來后，李林如獲至寶，馬上付印了。

李林確實老了，為了一點小事，動不動發(fā)脾氣，罵娘。有一次，李林在槽門口罵娘，我問：“晚爺，你在罵誰啊？”他說：“罵四清那個叫花子，他打牌輸了不給錢就走了?！蔽覇枺骸八纺愣嗌馘X？”他說：“四元八毛錢?！蔽艺f：“四元八毛錢又不多，算了吧，不要生這么大的氣?！彼f：“窮叫花子害我陪他打一天的牌，他輸了錢說去上廁所，我等了好久，他卻跑了?！?/p>

晚年的李林整天打牌過日子，滿嬌在的時候他還有所收斂，只是白天打牌。滿嬌死了后，他不分白天黑夜的打。他的兒子兒媳婦都勸他，這么大年紀(jì)了，晚上出去打牌，萬一摔在哪個溝哪個坑里，怎么辦？說過后，好了一段時間。過不了多久，他又依然如故。

2010年以后，李林再也不能出去打牌了。因為有天晚上下了雨，李林從他大兒子家里看電視回來，在路上摔了一跤，從此就癱瘓了，屙屎屙尿都不知道。聽到有人從門口經(jīng)過，他就喊天喊地喊痛，門口沒有聲音，里面也就沒有動靜。

雖然子女五六個，但久病床前無孝子。慢慢地看他的人少了，服侍他的人也不耐煩了。兄弟姐妹在服侍老人的問題上時有爭吵。但在李林90歲生日時，他們?nèi)矣謭F(tuán)結(jié)一致，花了五萬元熱熱鬧鬧地在院子里做了酒。這次李林死了，我問岳母李林家里花了多少喪葬費，岳母說聽他們自己講花了三萬多元。

李林死了，他不再在槽門口罵朝天娘，也不再躺在床上喊天喊地喊痛，對他自己對他家人都是一種解脫。

但這就是人生么？我的心又沉重起來。

吳小林，湖南邵陽人。在各地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200余篇（首），出版文集兩部，多次在報刊征文中獲獎。其打工及寫作經(jīng)歷被《深圳特區(qū)報》、《深圳晚報》、《深圳商報》、《寶安日報》等多家媒體采訪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