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垠康
生死兩難葬
文|吳垠康
人死如燈滅,尸體的處置的確是個嚴肅問題。沉淀下來的喪葬文化像地理標識,風格迥異,或天葬、或火葬、或水葬、或樹葬、或土葬。哪種更環(huán)保更節(jié)儉,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關懷與溫暖,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取代不了誰,因為這與科學無涉,與信仰有關。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長江中游皖鄂贛交匯處。農耕文明有著不可忽視的慣性,完整的肉身尊嚴地安放棺中,待親友祭拜后入土為安,已然是祖祖輩輩認知的體面。我們宿松是死后入棺7至49天下葬,緊鄰的黃梅是死后入棺3天內下葬,懷寧是出殯后在墓地厝棺3年后再下葬,長江邊的龍感湖則有點兒恐怖,將死者綁在椅子上接受親友叩拜后方可下葬。
母親久病,盛夏去世,麻嬸一幫老姐妹為她凈身,再基叔帶一幫人去祖堂安放備用了二十幾年的棺材,然后用木門把穿好壽衣的母親抬到祖堂入殮。晚上,道士拉開了法事的帷幕,或吹或打,或吟或唱。在濃厚的哀傷氛圍中,母親躺在漆黑的棺材里,接受親友及同村鄉(xiāng)鄰的祭拜。
我們兄弟仨均在外謀事,所以母親在父親去世后就采納我們的建議,把家里房子鎖了。幾年過去,房子已是破屋漏窩,物用廢棄?,F(xiàn)在我們拖家?guī)Э诨貋磙k喪事,酷暑難耐,蚊蟲叮咬,飲食不潔,生活極為不便,內心亦無比焦慮。本想壓縮時間,法事從簡,但吃完晚飯,家族商量后續(xù)喪事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決定權,孝子能做的一是磕頭,二是掏錢。
我們并非舍不得花錢,關鍵是繁瑣的超度法事純粹是花錢買罪受。還沒穿粗布孝服就是一身汗,而且法事未完不得脫下,一天到晚身上都充斥著濃重的汗餿味。我向道士提議減掉一些程序,但叔伯們堅決不同意,說我母親一輩子吃了不少苦,說我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必須履行最傳統(tǒng)的儀式。家族里,族長的意志比法律更具執(zhí)行力,我們只能妥協(xié),背上不孝的名義事小,出喪那天找不到人抬棺材就成爛攤子了。
2014年,這樣的傳統(tǒng)在我的家鄉(xiāng)安慶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動力不是內部的覺醒,而是政府強力推進殯葬改革。
既是改革,必然會遭遇阻力。鄉(xiāng)下有位80多歲的老人,因害怕火葬“燒得疼”,擔心備用了幾十年的棺材“睡不上”,在限定火葬執(zhí)行日前,偷偷服用了農藥。所幸發(fā)現(xiàn)及時,最后被搶救回來。還有縣公安偵破的一樁命案,最終結論是自殺。死者為了逃避火葬,自己掘好墓穴,并將兩任妻子的尸骨掏出來移至里面,然后自己躺進去喝了半瓶農藥。
對火葬有抵觸情緒的,不單是一些老人,村干部也怨聲載道。哪家的棺材還沒收起來,哪家有病患在醫(yī)院里插氧氣,哪家有老人躺在門板上,都必須掌握清楚。有位老人一直要死不活的,包片村干部像防賊一樣,隔幾個小時就去他家看看。一開始還可以假托借口,次數(shù)多了人家子女就沒好臉色,最后把村干部罵得體無完膚。有位老人去世后,因其兒子在外打工,村干部只好一直守著,誰知他兒子回家后并不領情,說都給老子滾,你們有資格在這兒當孝子嗎?
道士、地仙、吹鼓手、紙扎匠、棺材鋪、黃紙坊、哭喪婆、樂隊、防腐師,這些喪葬文化鏈條上的受益者當然也不希望殯葬改革。首先找政府興師問罪的是道士,不讓做法事吃什么?政府只好做出讓步,最后從上游到下游的伙計們該干嗎還干嗎,道士更是見風使舵,收取的金錢像春筍般一天高一塊。
走完改革的火化程序,接著走傳統(tǒng)的土葬程序,耗時更長,費用更高。縣里只有城郊一個火葬場,規(guī)模小,以前主要服務于公職人員及城市居民,現(xiàn)在擴大到農民群體,一下子人數(shù)多了七八倍,進爐火葬就像醫(yī)院看病要排隊,想擇黃道吉日的,還必須走后門、找關系。憋不住氣的就罵政府不作為不投入,甚至以公墓等配套設施跟不上為由,把骨灰盒抱到政府去設靈堂,公安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以致矛盾進一步激化。
其實,政府不但投入了,而且背上了沉重包袱。收一副棺木,縣鄉(xiāng)兩級財政要補助2000元,火化一具尸體,村里要墊付補助2000元,至于墊付款由哪級埋單,還是個未知數(shù)?,F(xiàn)在村級集體經(jīng)濟寒如破窯,開門過日子都是靠轉移支付、挪用項目資金,有的甚至債臺高筑。像我們縣一年死亡人數(shù)大約5600人,需補助的費用2240萬元,還不包括工作人員的日常開支。一位村主任不無憂慮地說,這樣下去,也不知道能堅持到哪一天。
平心而論,農村殯葬改革我是贊成的,并不是因為我的父母前幾年就土葬了,而是在打工經(jīng)濟驅動下,“空心村”必須做出與時代相適應的選擇。鄉(xiāng)間的繁文縟節(jié)已成為農民工打拼的牽絆,所以年輕人對殯葬改革的抵觸情緒要溫和得多。
現(xiàn)在農村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殘,以前靠山吃山的生存模式徹底顛覆,祭祀極易引發(fā)山火,山陡林密,無人撲救,也無法撲救。
抬棺材要8個力夫,力夫必須身強體壯。找這樣的力夫如同抓壯丁,愁眉苦臉的族長一遍遍地打電話,催問打工者什么時候回來,話不投機就威脅說,你家父母百年之時要別人抬不?這是軟肋,那就請假吧,請不動的,只好匯幾百元錢讓族長雇人代勞。攀比現(xiàn)象也越來越嚴重,抬一個人上山,少則四五萬,多則七八萬,真是活得起死不起。時間是用來掙錢還是奔喪,存折是用來買房還是埋娘,已然是農民工繞不開的焦慮。
盡管我對殯葬改革持積極態(tài)度,但仍有困惑,譬如宣傳內容與手段就值得商榷。政府老拿節(jié)約土地說事,老百姓是不買賬的,特別是地廣人稀的山區(qū),別說山場多得管不過來,就是國家一直在發(fā)放種糧補貼的耕地都拋荒得差不多了。千百年來埋了多少墳,如今又剩下多少墳在與子孫爭地,根本不能從感官上引發(fā)農民的危機感。
從一種觀念轉換到另一種觀念,并非看電視切換頻道那么簡單,可以說這是對執(zhí)行者能力與智慧的一次檢驗,畢竟殯葬改革牽涉到千千萬萬知識水平不高、觀念傳統(tǒng)的老人。岳母說,她要是死了,讓我們把她偷偷塞進山芋窖,別人要問就說去合肥走親戚了。岳母像其他老人一樣,對身后事也不乏焦慮,我則焦慮她沒病可能因焦慮而鬧出病來??礃幼?,有空要帶岳母去那些殯葬改革進行得早、公墓建設得好的地方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