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洪波
1
陳二妮是在眾所周知的那個南方城市出事后,第一個回村的女孩。
是一輛銀灰色的帕薩特高級小轎車把陳二妮送回來的,小轎車就橫在二妮家的大門口。二妮一下車,就像晴天里打了個亮閃。那身材、那打扮、那氣質(zhì)、那個美勁兒讓見到她第一眼的人驚呆了。驚呆的人是她家的對面鄰居村主任胡老拽,胡老拽已有八年沒見過陳家的二妮了,他揉揉眼睛確認(rèn)是陳家的二妮時,就從心底里打了一個咔嚓響脆的冷顫。
一條黑狗搖著尾巴跑過來,那步子有點老態(tài)龍鐘還顯得小心謹(jǐn)慎,扭頭看著小車上下來的人,像它的主人一樣有點吃驚。它是一條護院的惡狗,也是一條十分忠誠的老狗,它的叫聲能穿透半個村子,所有路過它家門前的人都十分的害怕,因為它不論生人熟人,都會攆著你狂叫,直到胡老拽呵斥住它。面對著一輛高級小轎車,和小轎車上下來的女人,這條老黑狗這天似乎啞了。沒有狗叫,使村子顯得沉寂,路邊的樹枝也不再晃動。這是一個晴朗無風(fēng)的上午,太陽正被一縷綢子般的霞光提在半空中,像提著一籃子金燦燦的玉米粒。
陳家厚重的木門被敲開的一瞬,院子里立刻就有了驚喜的呼叫聲。
胡老拽木愣著一副毫無表情的絲瓜臉,帶著他的黑狗朝村子里晃去。
他逢人就說,陳二妮回來了,那個婊子。
沒人答理他。
他仍然自言自語,那個婊子。
村里人人都看電視,大都看的是《梨園春》、電視連讀劇,歌舞或者相親類的娛樂節(jié)目,報著養(yǎng)心悅目、哈哈一笑的態(tài)度,對國家大事并不關(guān)心。不像胡老拽,他是要看新聞的,他十分關(guān)心國家大事,因為他是村長。他從電視里知道南方的那個城市出事了,事出得還挺大,逮了一些當(dāng)官的?,F(xiàn)在陳二妮回來了,他早就隱約地感到,陳家二妮應(yīng)該就在那個城市里,因為她配在那個城市里,因為她在那個城市她家才能很快走上了致富道路。當(dāng)時他就想,是他成就了陳家,成就了陳家二妮。要不然,陳家不會現(xiàn)在住上樓房,陳二妮也不會坐上小車,也不會這樣風(fēng)光,充其量多上二年學(xué),讓她家再多背上些債,她應(yīng)該感謝他才對呀,她應(yīng)該把他當(dāng)成恩人才對呀!
但他的心底里還是打了那個冷顫,他心虛死了。
那條老黑狗依偎著他的褲腿,很是溫順,不再在村里上躥下跳。胡老拽也有些納悶兒,這老黑狗是怎么了?
2
八年前,那個月夜。那晚的月亮明呀,明得把樹上的葉子都照得透了亮兒,水兒一樣灑滿了村子。胡老拽正在屋里看電視,老黑狗突然狂叫起來。他聽見是對門陳家的二妮在訓(xùn)斥黑狗,對門鄰居都不認(rèn)識了,叫叫叫,再叫打斷你的狗腿。胡老拽出得門來,面前的陳二妮讓她怦然心動,月光像銀亮的綢緞披在她身上,胸脯上閃爍著一襲起伏的曲線,迷人淺笑的臉蛋,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美得令他驚顫。對門鄰居出出進進,經(jīng)常照面兒,胡老拽早就眼讒上了她。
你回來了?
你爹媽不在家?
胡老拽瞅瞅她家緊掩的大門。
上我屋里看會兒電視,等等吧。
月光水樣柔潤,清亮亮地在村里流。陳二妮覺得這月光真是太漂亮了,她喜歡看瓊瑤的小說,瓊瑤的小說里也沒這么美妙的月光。這會兒,月光像靜靜地在梳洗著這個村子,這個村子的每一磚每一瓦,每一片樹葉,甚至每一聲鳥叫,都被梳理得清亮無比。她抬著頭看呀看呀,怎么就被胡老拽拽進他家里了。胡老拽突然把電視聲音放大,撲上去抱著了她。她大叫老拽叔老拽叔……
老黑狗也狂叫起來,老黑狗圍著胡老拽汪汪地叫呀叫,它似乎不滿胡老拽,它覺得胡老拽不能這樣子和鄰里鬧呀。但它又不能去撕咬胡老拽,胡老拽是它的主人,他喂它養(yǎng)它,和它說話和它一起散步,教唆它咬人,甚至和它睡在一個床鋪上。它眥瞪著眼,齜著長滿了獠牙的嘴,狂叫不止。這時候,胡老拽一手按著陳二妮,一手摸到一把鐵錘,嘴里說著,叫叫叫,吃里扒外的東西,猛地朝黑狗砸去,正砸中黑狗的頭,黑狗“唧嚀”一聲,撩腿就跑掉了。陳二妮無望地被胡老拽扒光了衣裳。
胡老拽嘴里淌著涎水說,二妮呀,你的身子可比月光還要美哩呀。
天一下子暗下來,胡老拽的樓房成了黑暗的空洞。月亮不見了,村莊死在了月光里。
陳二妮不知道她是怎樣回家的,一個人躺在床上,身上纏滿了可怕的月光,那月光不再明亮,像一條條白色蠕動的蛇。她下身是血,爬滿了蛇在吮吸,要吸干了她的身子一樣。
突然的變故,家里并不知情。
誰也弄不明白這二妮咋就不上學(xué)了,她才十七歲呀!她鬧著非要進城打工不成,理由也很簡單,村上打工的女孩都給家里蓋了樓房,村長胡老拽的女兒不也在城里打工嘛。她跟人去了那個眾所周知的南方城市,按她的模樣,她在那個城市是很容易找到工作了,她不知道那個南方城市的月夜會怎樣,月夜里有沒有如水的月光,月光會不會變成無數(shù)條可怕的蛇。
3
不像網(wǎng)傳的那樣,那個南方城市的夜總會里都是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
陳二妮不是,陳二妮高中還沒畢業(yè),但陳二妮并不比那些女大學(xué)生們遜色,她的漂亮和潛質(zhì)超過了那些女大學(xué)生們。她工作得得心應(yīng)手,坐臺,包夜,她的天生麗質(zhì)和鄉(xiāng)下女孩的那種樸實,讓有錢的男人歡喜到了極致,卡上的數(shù)字在高速度地增長,八年抗戰(zhàn),她有了一筆可觀的收入。突然間的失業(yè),對她的打擊并不大,姐妹們紛紛轉(zhuǎn)回內(nèi)地,有的重操舊業(yè),有的決定嫁人,在家做賢妻良母。而她決意回鄉(xiāng),要用八年抗戰(zhàn)作為資本,在家鄉(xiāng)另謀出路,就這樣她回來了,悄悄地,在縣城里住了下來。
這些天,縣城里突然間回流了那么多美女,顯得格外地不一樣。小縣城人的目光,挑剔中略顯驚異,他們散亂在街道上的目光用不著左顧右盼地搜尋,就會碰到一個或兩個衣著艷麗氣質(zhì)非凡的美女,她們經(jīng)歷了那座城市的熏陶、洗禮,她們身影飄動,氣質(zhì)非凡,美麗成風(fēng)景,讓人提神、養(yǎng)眼,誰也不會去追究她們的來路。
陳二妮一直在賓館上網(wǎng),查找她想要的資料,實在覺得累了就想出去走走,這兒畢竟是她家鄉(xiāng)的縣城,對于家鄉(xiāng)的縣城還是有親切感的。她走出賓館,毫無目的地在縣城里走動。其實,家鄉(xiāng)的縣城變化也很大。城區(qū)擴大了幾倍,馬路寬了亮了,樓房高了多了,綠化得也很優(yōu)美,像個人住的城鎮(zhèn)了。
她是突然被一個人叫著的,那人大喊一聲,陳曉霞。是的,陳二妮就是陳曉霞,是她在縣城上高中時用的名字,叫她的人一定是她的同學(xué)了。陳二妮已不是當(dāng)年懵懂青澀的那個陳曉霞了,她迎著叫聲走去,她也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是她當(dāng)年高中時的初戀——高鶴。高鶴的衣著依然那樣光鮮得體、那樣帥氣精神,只是略微有些發(fā)胖,多了點氣盛和傲慢,儼然在這個小縣城混得不錯,他的身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帕薩特,此刻他的眼鏡片后發(fā)出激動的光。
他說果然是你,?;悤韵迹闼滥娜チ??這些年可把我害苦了。
陳二妮也有些激動。當(dāng)年他們曾在環(huán)城河邊散過步,在城墻上的大樹下親過嘴,在他的懷抱中依偎過,也曾幻想過一起上大學(xué),將來結(jié)婚生子。后來,她突然消失了,她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在失落和掙扎中考上大學(xué)的。但那一切畢竟都過去了,他告訴她他在縣發(fā)改委工作,是個很不錯的部門。她想起來,他父親一直在縣里的一個大局當(dāng)局長,在縣城里給他謀取一份不錯的工作,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把她帶到縣城里最繁華的文化廣場對面,他們走進了一家叫“歌德”的咖啡廳,多么浪漫的名字,使她立即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詩:
群山之巔
一片靜謐
所有樹頂
你聽不見
一聲嘆息……
這首詩很早的時候她就背過,不難記著,而她現(xiàn)在只能是林中無語的鳥兒,只能一聲嘆息。而高鶴在這座小縣城里的群山高巔,她覺得此刻和高鶴走進這樣一個地方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她不知如何面對和如何回答他的問題。顯然,縣城不是她抗戰(zhàn)了八年的那個繁華都市,歌德咖啡廳的生意有些冷淡,只有一兩對年輕得讓人羨慕的男孩女孩,他們神秘而輕松地笑著,喝著與縣城消費并不相宜的飲料。
陳曉霞很快就沉靜下來,她的經(jīng)歷練就了她極好的心理素質(zhì)。像在那個城市的豪華會所一樣,她仿佛面對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不需要答話,她只要靜聽男人的訴說,就能讓男人飄起來。她經(jīng)常歪著頭,呷著飲料,讓長發(fā)瀑布般地遮了半邊臉,一邊的臉真誠得可愛,眼里是迷離不可捉摸而又滋潤的光,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她這樣。對于她,無論是真話或者謊言她都能歡快地接受,這種接受,又有多少男人像心里吃了蜜一樣的甜潤。
高鶴點了煎魚和牛肉、香草烤羊排、水果沙拉、南瓜濃湯,還要了一瓶干紅。陳曉霞最愛吃的西餐他都點到了,像心有靈犀一樣。這也許是這座小縣城最洋派,最高檔的西餐了。她曾無數(shù)次被有錢的男人牽著手,端坐在豪華的西餐廳里,享受著漂亮給她帶來的美味,但她卻對南瓜濃湯充滿了好感,提到南瓜,她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家鄉(xiāng)的地埂上長滿了滾圓的南瓜,喝一口湯就像品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她的內(nèi)心深處就會憑添絲絲的懷鄉(xiāng)之情。高鶴一直在勸她吃飯,她熟練地拿起刀叉,小口的朝嘴里慢送,她吃西餐的熟練成度讓他吃驚,但是,現(xiàn)在在外的闖蕩的年輕人有幾個不會使刀叉吃西餐的呀,此刻的高鶴并沒去多想。
碰過幾杯紅酒后,高鶴就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了他的過往,他的思戀,以及萬念俱灰的心情,那種真誠很能打動她。她的心理防線是堅固的,她總是抿著嘴笑,矝持中飽含了溫柔,像十分認(rèn)真地在傾聽,體現(xiàn)出來的是感動,把感動驚在臉上,她甚至用柔軟的手指幫他刮掉了他腮幫上滾動的淚珠。他想抓著她的手,她的手顯得那么的白嫩和溫柔,他有了抓著她手的沖動。她的白嫩溫柔的小手,八年前他不知親吻過多少遍。這次,她把手收回去了,這雙更加豐潤更加溫柔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他說他結(jié)婚了,岳父是個副縣長,他父親還在位上,現(xiàn)在是農(nóng)業(yè)局的局長。這話讓陳二妮聽起來有些反感,他和所有她見過的官二代,富二代幾乎一個嘴臉,她差點把一杯紅酒潑在這個官二代的臉上,她覺得她和他的距離是多么的遙遠(yuǎn)。那只是一瞬間的感覺,稍一冷靜,又感覺到這樣的人或許是她回鄉(xiāng)后的一座堅實的靠山。
她輕柔地說,好了高鶴,你結(jié)婚了我很高興,咱們還是好同學(xué)好朋友,這次我是回來投資的,你能幫我嗎?
高鶴驚詫地用鏡片里的光看她。
你投資?
她說,不能嗎?
能!能!能!
高鶴從激情的訴說中回過神來,他只是見到她要傾訴一下衷腸;或許他有苦衷;或許他的婚姻并不幸福;也或許還想再續(xù)情緣,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太漂亮了,夢牽魂繞了他這么多年,他也絕不會想到她現(xiàn)在成了一個回鄉(xiāng)投資的女老板。他迫不急待地問她,這八年你都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她編了一套足能說明自己有充分投資能力的理由。她說她正想要做農(nóng)業(yè)項目,現(xiàn)在不是允許土地流轉(zhuǎn)嘛,她要流轉(zhuǎn)許多許多地,種好多好多的莊稼,種麥子種玉米,她最喜歡種的是花生,一地綠油油的花生,開著小小的燦燦的黃花,那黃花羞怯地躲在莖葉下,靜靜地開放。
他說你還是那樣的浪漫!
她說浪漫不好嗎?
他說我是浪漫不起來了。
她說我不信。
他們開始喝酒,干紅掛在玻璃杯透明的杯壁上,像她家村頭西邊日落后的紅霞,那么的幽沉和遙遠(yuǎn)。她是記得村頭晚霞的樣子的,因為她也叫霞,只是她叫曉霞,也許破曉的晨霞更為熱烈美好,但她已想象不出來了。她在高鶴的高談闊論聲中,瞇起一雙粉紅了的雙眼去看高腳杯子,杯子壁上的紅酒,正緩慢而均勻地向杯底滑行,陳二妮似乎看到了血,原來她飲下的是血,而杯底下晃動的還是血。這八年間,陳二妮拒絕喝紅酒,她只喝飲料,而現(xiàn)在她喝起了紅酒,并且喝出了血的味道。她有些想嘔吐,她大著叫不喝紅酒了,什么紅酒,血水子一樣。高鶴就又要了一瓶白酒。
后來,她喝醉了。
4
一大早,高鶴就開著帕薩特去賓館接她。
她終于要見到父母了,這八年間,除了和父母通話,除了給父母打錢,用連篇的謊話蒙騙父母,她連父母的音容笑貌都記不全了。逢年過節(jié),母親給她打電話,說今年可該回來了吧!她就會淚流滿面。近兩年,母親總是在電話中說你回來一趟吧,看看家里蓋好的樓房,你為這個家出了大力,也應(yīng)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了,不中了家里給你物色個對象,再等等黃花菜都涼了。她聽母親這么嘮叨著,極力的想象著電話那頭嘮叨的母親是個什么樣子,母親的影子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電話中千里之外,母親那沉郁不安的聲音格外的清晰,
這一切恍若一夢,她沒有帶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只女式小包和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給侄兒買的禮品,那也就一點點糖果,她沒給父母買任何東西。就要鉆進帕薩特的時候,極力地扭頭去看,自己也不知道要看什么,這個她住了幾天的小賓館和這座縣城,并不是她留戀的所在。她在離開那個南方城市時也沒這樣,仿佛一腔豪情,仿佛終于迎來了八年抗戰(zhàn)的勝利?,F(xiàn)在,她頭腦里一片茫然,空空蕩蕩,也許是昨晚喝多了紅酒的緣故,也許什么也不是,只是就要進家了,離開了八年的那個家,父母是什么樣子,那個家現(xiàn)在會是個什么樣子?那個月光如水的月夜,她極力不去想象……
昨晚,是高鶴把她送回賓館的,后來的白酒都把她灌醉了,醉是醉了她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她沒讓高鶴過多的糾纏她,她心中的秘密只字未露,那是她固守的任何人也無法攻破的陣地。高鶴賴在她房間里不走,他極力地照顧她,像她是久別歸來的妻子,像她在外面出差剛剛到家,他像是這個家的男主婦。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陳二妮看在眼里,陳二妮看出來了,他在那個有著縣長父親的妻子面前并沒有什么地位。陳二妮趕他走,說好了明早來接她就可以了,他舍不得走,他看著她一臉的醉紅,一直想上前擁抱她,她再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即使她在酒醉中。高鶴離開她時,心中充滿了酸楚,他說讓我親你一下吧!她并沒有反對,她想,親一下就讓他親一下吧,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這么個鬼孫樣子,見了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腿肚子早就轉(zhuǎn)筋了,滿腦子的男盜女娼。她把半邊臉趨過去,“嗯”了一聲,而那半邊臉被她的一只手遮著,她的上身向前傾去,下身卻遠(yuǎn)離了他站的位置,即使高鶴要趁機摟抱她,她也能順勢逃脫。高鶴強壓著欲火朝她趨過來的半張臉上了親了一下,不急,也不慢,挺溫柔的,他要在這一吻中顯現(xiàn)他的男士風(fēng)度。她心動了一下,她怎么能不心動呢!這是八年來她受到的最動情的一吻。八年中她被無數(shù)個男人親吻過,從牙縫到腳指頭,那哪里是親吻分明是在啃,像餓狗在啃帶了肉的骨頭。剎那間,她真想把高鶴留下來,只是這種沖動在心里遲了半拍。她的理智告訴她,這是一個不能操之過急的男人,八年的時間不是太長,也絕不太短,什么樣的人都在變,況且他在官場,看來官場教會了他很多東西,他已經(jīng)是風(fēng)月場上的老手了。
她還是說你走吧!記著明天早一點來接我。說得有點深沉,有點動情。
高鶴帶著一腔欲火離開了賓館,陳二妮苦澀地笑了笑。她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正愁瞌睡沒枕頭呢枕頭來了,明天回家,看來她的事業(yè)就在家鄉(xiāng),她離不開她的家鄉(xiāng)呀。
回家的路不再是那種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縣鄉(xiāng)道都鋪上了柏油,小車急馳在柏油路上,路邊成排的楊樹向后飛去。高鶴問她,有幾年沒回家了。她說八年。答完這句話她就后悔了,像八年二字一下子扒開了她極力要窖藏起來的秘密。高鶴也只“嗯”了一聲,他仿佛洞悉了她的內(nèi)心。他問你給家里打過電話沒有?她說她要給家里一個驚喜。他說八年沒回家了,家里肯定很驚喜。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很是不簡單的,從昨晚見面到現(xiàn)在,他基本上斷定她這些年在干什么了,既然心知肚明又不去捅破,還是盡量打迷糊眼的好!
車窗外是一家家極近相似的樓房,看不出特色來,地里的玉米青著棒子頭頂上的紅纓子一閃而過,便有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表面看來她非常的悠閑,手機伸出車窗不停地拍照,嘴上還大叫著這變化也太快了吧!簡直就不認(rèn)識了,這是俺村的路嗎?然而,她的內(nèi)心卻又像驚濤駭浪一般。她在不停地思索著見到父母的第一句話該怎么說,見到鄉(xiāng)親們該怎么應(yīng)酬,讓高鶴用車送她是不是個錯誤。這一系列的問題在她的腦海里不斷地反復(fù)地出現(xiàn),腦子都有想痛了,她把手機砸在腦門上,臉上呈現(xiàn)出懊悔。高鶴當(dāng)然看到了這一點,他把車子開得十分平穩(wěn),幾次想問她你這是怎么了,都沒有開口。小車在路上跑的有些時間了,穿過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向東又過了兩座橋,橋她還能得認(rèn)出來,還是那種八年前她記憶中的樣子,只是這橋突然變窄了,變老了,變得有些不堪重負(fù)。她覺得是不是有點跑過了,就讓高鶴把車停下來,她要去問問路,高鶴把車緩緩地停在路邊,高鶴不讓她下車,讓她在車?yán)锎糁约合铝塑?,見路邊葡萄地邊有個老頭,他掏了一支煙給了老頭,老頭看了看煙上的牌子,沒抽,夾到耳朵上了。老頭給他詳細(xì)的說了路,果然是跑過了,只是過得還不太遠(yuǎn)。他們又掉頭拐了回去,按老頭說的,從路邊有一排打花生的機器對面朝左拐,下了路不隔村就到了。
高鶴拐過彎把車子開進土路,她就看到了自己家的村子,甚至看到了自己家的大門。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她的家就住在村子的邊上,門樓還是原來的門樓,并沒有多大的改觀,只是院內(nèi)的低瓦屋改建成了兩屋普通的樓房。她在車?yán)镆恢痹诙⒅约以洪T看,小車停在家門口了,也沒見院里走出一個人,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鉆下車的時候她眼睛的余光卻瞭見了胡老拽,她在她心里罵了一句這老東西還沒死,就抬著雙眼,挺起胸脯,用一種高傲且自信的姿態(tài)下得車去。這時候,她還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從田野慢吞吞跑回來的那只老黑狗,雖然它是胡老拽的狗,她還是不無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它要是向她跑過來,她一定要彎腰抱一下它的。胡老拽這個狗東西不顯老老黑狗卻顯老了,她看到了老黑狗蹣跚的步子和拱拱的腰脊。然而,老黑狗向胡拽走去,它混沌的兩眼望了望陳二妮,有點驚慌失措的樣子,然后低下頭,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偎在了胡老拽身邊。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全部是用眼光交流的,高鶴并沒有看出這其中的端倪,陳二妮便去敲自己家的大門了。
大門咿呀開啟后,便有吃驚和歡快的叫喊聲。
是她的侄兒在叫。
父親和母親迎出來時有點吃驚,但父親的臉旋即就堆上了歡喜,上前接著了女兒手中的東西。父親也不顯老,還是那樣的健壯和快樂,父親像個天生的樂觀派,他哈哈地笑著說,我說嘛今天一大早這樹上的喜鵲咋喳喳地叫個不停,半年把我的寶貝女兒送回來了。父親把話說得輕松又快活,真是個可愛的父親。
陳二妮一下子就把堵在腔子眼里的焦灼、顧慮全部噎回肚里了。
高鶴把陳二妮留下就走了,陳二妮挽留了一下沒能挽留著。
八年未見的女兒像突然從天而降,陳二妮的母親自然是喜不自禁,她拉著陳二妮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自己在做夢似的,直覺得面前的女兒是不是真的,女兒長大了長得更成熟漂亮了,她雙眼蓄滿了淚,突然她朝女兒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個死妮子跑出去八年不見個影信兒,讓媽急不急?!陳二妮一下子抱著了媽,她眼眶里更是蓄滿了淚,所有的辛酸和苦楚就要從眼眶里噴射而出,但她不能讓淚噴出來,在爹和侄兒還沒看見時她就把淚擦掉了,那雙眼卻是紅的。
父親樂呵呵地看著這對母女。
說,好了好了,二妮這不是回來了嘛,八年抗戰(zhàn)時,那日子多難過,不是都過來了,雖說這八年沒見面了,那不是還經(jīng)常通話嗎!
二妮媽說他,你知道個屁!別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爹。
5
村子確實不像原來的村子了,比她走時少了許多人氣。
她小時候的村子沒有現(xiàn)在如此的寂靜,村子里總是嘈雜著人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兒喚女,爭鬧吵架還夾雜了更多的雞狗豬羊牛驢的騷動和下地時的牛車的聒噪。她感到心酸的是這個村子的人,不該早死的人卻死了,那些是她熟知的人,能叫上他們的名字還能親切地喊上他們一句爺奶叔伯姆嬸的人。陳二妮問父親胡老拽怎么還沒死呀?父親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父親說,胡老拽這號人一時半會兒還真死不了,他既不下力又不長個瘡害個病,跟著他的老黑狗就是死了他也死不了,老天爺就是這么不公平!陳二妮就不好再問下去了,更不愿讓父親看出來她的心思,看來胡老拽還在一直當(dāng)著他的村長,當(dāng)?shù)眠€挺穩(wěn)當(dāng),從她父親的話語中她發(fā)現(xiàn)父親這些年對胡老拽也有了許多的反感。有胡老拽在,她的宏偉計劃一開始就要面臨挑戰(zhàn),她要時刻準(zhǔn)備著應(yīng)對挑戰(zhàn)。
這些天她每天都會往地里跑,這塊地瞅瞅那塊地瞧瞧,她特別喜歡去花生地,老是在花生地里趟來趟去。那些崗崗?fù)萃萜缕聹蠝?,那成片的莊稼和莊稼地里撲面而來的帶著莊稼氣味的風(fēng),總會讓她淚流滿面。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她感覺到了這片土地的荒蕪和冷漠。地里很少有人影晃動,連牲畜的影子也看不到,偶爾一兩聲狗叫也顯得那樣的遙遠(yuǎn)和悠長。她是很想在地里見到胡老拽的,那怕胡老拽就自己一個人,她也會上前和他打招呼。她還會喊他老拽叔,她說老拽叔你好呀!你還沒死呀!八年不見了,身體還挺硬朗?還想要我嗎?要我了,走——鉆玉米地去。這些天確實沒見胡老拽,也沒見著胡老拽的老黑狗,八年前她就想對老黑狗說聲謝謝它的話,因為她胡老拽差點把它的頭砸爛,現(xiàn)在八年都過去了,它依然跟著他,它對胡老拽也太忠誠了。
一次,她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悄悄地跟蹤她,她一扭頭父親便鉆進莊稼地里去了,父親像是在暗中保護他。她對父親充滿了敬意,她不愿破壞了父親的好意,一如既往地在地里轉(zhuǎn)悠,到了小河邊她情不自禁的還要唱上兩嗓子,顯得高興和自在。她顯得漫不經(jīng)心漫無目地,父親終于忍不住了,問她,你老去地里干啥?她說啥也不干就是看看。父親說有啥好看的,那些土地、莊稼難道不一樣了。她說當(dāng)然不一樣了,過一段時間我要讓這山崗和坡地都變個樣兒。父親問你不進城了?她說不進!父親說不進好不進好!父親喜喜呵呵地忙他去了。父親一直在用玉米芯花生殼種蘑菇,把摻了菌苗袋子一排排地擺在棚架上,像照顧嬰兒一樣的精心。
高鶴給她打了幾回電話,問她家里情況怎么樣?她說好著呢!每天上地轉(zhuǎn)轉(zhuǎn),天高地闊的心情爽朗極了。高鶴說,我在縣城給你找了好幾個比較體面點的工作任你挑選,就甭在鄉(xiāng)里干了,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人都成刁民了,以你的條件在縣城干沒問題,找個來錢容易的開發(fā)項目也沒問題,況且,還有我在,土里刨錢不容易。她不愿聽他這樣講話,什么鄉(xiāng)下人都成刁民了,刁民也是被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給逼出來的,別忘了我一直是個農(nóng)民!她還想說些更難聽的話,后來她把難聽的話咽回肚子里去,本來人家是一片好心嘛。高鶴說是是是我說錯了,我是不是給你們鄉(xiāng)政府打個招呼?她說不用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心里想干的事應(yīng)該給父親說說了。
晚飯的時候,陳二妮趨到父親身邊?;丶液蟮娜兆涌偸翘耢o和溫馨,父親雖然沉默寡言卻整日樂呵呵的,生活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壓力,特別是她突然回來之后,變了個人似的,總是一臉的快樂。母親呢,母親那總是老陰天的臉隨著她回來后也霧開云散,她前腳上地走,母親后腳去串門子了。那門子串得還有點遠(yuǎn),串到外村去了?;貋砗蟾赣H嘀嘀咕咕的,還背了她,他們的心思全沒放在了她身上,她也不想知道他們在嘀咕什么,反正她有她的計劃。
她說爹我這些天有個想法。
她父親把夾菜的筷子停下來了。他也有感覺,女兒一直在地里跑,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大小總有個事兒。二妮回來后,父親一直在觀察她,父親覺得現(xiàn)在的女兒變得深沉,心變得大了也安穩(wěn)了,與八年前的女兒相比有了天壤之別,所以父親總是不去過多的詢問她過去的事情,即使她母親嘮嘮叨叨地要多問幾句,他也要尋著別的話茬,把話題引開,他不讓她的母親刨根問底的問下去,女兒不愿多說自有女兒心底的隱痛。作為父親的他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在外打拼,八年下來,不會是一帆風(fēng)順的,肯定遭受了不少磨難,忍受了不少痛苦,女兒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是歷練出來的成熟的表現(xiàn)。
父親變得極其認(rèn)真的樣子,仿佛要豎起耳朵來傾聽,她就有點難為情,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說爹咱把咱村的地全租下來吧!
父親的樂呵呵的臉色馬上起了變化,他把飯碗也放下了,臉由喜色變得鐵青。她的心一沉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心里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父親問她,你這些天在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這個想法?
她說,是,我總不能回來老閑著。她興奮地說,我要把咱村的地全收過來,當(dāng)?shù)刂?,?dāng)土豪!父親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但父親不知道什么是土豪。父親的瞼色更難看了,他甚至不想讓女兒再說下去。父親變個人一樣冷笑了一聲,父親從來沒這么冷笑過,這是平生一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整日樂呵呵的父親還會發(fā)出這樣的冷笑。這是對她計劃的一種嘲笑和諷刺,她的心一下子巴涼巴涼。
這時候母親從廚房里過來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對女兒變了臉色。她說,你閑著了我可沒閑著,我在四處找人給你說媒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找個婆家了,出了門我們就啥心也不操你的了。陳二妮聽母親這么說一股酸楚就沖進了喉嚨,她再也不想吃飯,看著剛說一句話就突然變了臉色的父親,又聽母親這樣說,簡直是要攆她出門。她的心情變得沉重,但她還是想把自己的心事說給父親聽,在這方面只有父親能幫她。
她說,現(xiàn)在政策不是允許了嗎,我回來了就是想在家里大干一場。
父親問,你說的大干一場是種地吧?咱人老幾輩子種地,種出啥名堂了?不還是受窮受累,你出去這么多年,無論你在外是干啥的,總比在窩在這鄉(xiāng)下打坷垃強,你要是個打坷垃的,現(xiàn)在能這樣光鮮亮堂。噢,父親是不愿她在農(nóng)村呆下去的。他覺得無論女兒在城里吃了多少苦,總比在農(nóng)村打坷垃強,和土坷垃打較道就不是人干的事兒。父親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他和命掙不過,就要拿女兒的命去掙。陳二妮一出生他就把脫離土地的希望奇托在她身上了,女兒越長越漂亮,他的希望越來越光明。陳二妮上小學(xué)上初中上高中,他從未讓她上過地,地里活計再忙再累他也沒有讓他這個嬌貴女兒幫過他。那個嬌白得如乳汁一樣的夜晚,因為他們在一戶人家貪戀一場閑事,女兒卻變了個樣,再也不愿去上學(xué)了。女兒這么一走八年,一個人的人生該有多少個八年?現(xiàn)在女兒光鮮鮮的回來了,他斷定女兒是永遠(yuǎn)都不會呆在農(nóng)村了,那個死老婆子也是為是為女兒瞎操心,到處跑著讓人給女兒說媒,到時候女兒說,我回城去了,那個死老婆子就干瞪眼了。所以他整天樂呵呵的,不樂又該怎樣呢,太陽日地一天進去,又日地一天出來了,什么人能抗拒得了。當(dāng)女兒說出她要在家種地時,他一下子就想發(fā)火。
這晚,最終她沒給父親談成話,回家后第一次父女之間有了矛盾。
夜里,高鶴又給她打了電話,問她在鄉(xiāng)下悶不悶,悶了還是來縣城散散心吧!明天是周日我去接你。她這時才覺得自己回家也有半個月了,本來并沒有感覺有郁悶的時候,現(xiàn)在經(jīng)高鶴一提醒,自己覺得確實感到郁悶了,這高鶴難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蟲,有先知先覺似的。
她說明天你來接我吧!
6
第二天高鶴來接她的時候,并沒有進家,他只是把車停在大門口,按了幾聲車?yán)?。陳二妮從院里跑出來,見他正在和胡老拽站在路邊說話,那只老黑狗也跟在胡老拽身邊。胡老拽嘴上刁著一根煙,那煙向上翹著,一縷一縷煙霧就從嘴里斜斜地冒出。他對著高鶴滿臉是卑賤的笑,兩眼卻死盯著陳二妮家的大門。高鶴不知跟他說些什么,高鶴顯得跟他非常的熟稔。她站在了高鶴的車邊,這個半個月沒見了的狗雜種,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連那條老黑狗也突然冒了出來,他們像是商量好有這么一場尷尬的見面會。
胡老拽似乎把八年前的一切全忘了,他見陳二妮從院里出來就急切地要和她打招呼。陳二妮十分厭惡著遲疑又遲疑地愣了一下,有了紅云遮在臉上。她的腿灌了鉛似的一步也邁不動,她很想回院里揀把刀出來,照著胡老拽那顆冬瓜似地花白的頭就是一刀,讓他的狗血濺滿村子,讓他這條老黑去舔他這條主人的狗血。只有那么幾秒鐘的工夫,她的腿變得一下子靈活起來,邁著動人的步子朝著他們走過來,輕盈而又優(yōu)雅。她上前用手挽著了高鶴的夾著香煙的胳膊,輕聲慢語地說了一句,走吧親愛的!她的眼角夾沒夾胡老拽,而他身邊的老黑狗朝著陳二妮毫不經(jīng)意地“哼”了一聲,陳二妮卻是對它報以微笑。
高鶴有點不自然,他不想才幾天功夫沒見陳嘵霞,陳嘵霞就變了個人似的,在自家門口當(dāng)著人面,亳無矜持挽起了他的胳膊。高鶴向胡老拽無耐地招招手,再見了胡叔。
胡叔,他喊他胡叔,他們原來本就認(rèn)識。
陳二妮上車時,喉嚨里還像卡只蒼蠅。她變得十分嚴(yán)肅,剛才那種親呢的表現(xiàn)一掃而去。高鶴嘻笑著給她講話,她也不聽,表情冷漠,寒若冰霜。高鶴想這個陳曉霞是怎么回事,像小孩臉說變就變。
這一天,陳二妮一直保持著嚴(yán)肅和冷淡的神情。高鶴把她送進新世紀(jì)賓館后對她說,曉霞,你知道今天我為什么要接你到這里嗎?陳二妮冷冷地說,不知道。高鶴說,圖讓你開心玩,你又突然變得心事重重。今天實際上也不是光讓你來玩,是想讓你見見我爸。陳二妮漠然地回道,見你爸有啥意思,有那必要嗎?高鶴堅定地說,當(dāng)然有必要,你不是想當(dāng)?shù)刂髀铮课腋赣H手里可握有你想要的資源呀。陳二妮“噢”了一聲,她看高鶴不是隨意那么說,就對高鶴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高興了嗎?高鶴兩手一攤說,鬼知道!陳二妮問,你跟那條老狗叫啥?高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哪條老狗呀?陳二妮覺得他很可能不是故意的,就笑了笑,說,俺村的胡老拽。高鶴說,胡老拽呀!俺爸當(dāng)年鄉(xiāng)下住隊時,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后來他來城里了就跑我家坐坐,也算是熟人了。陳二妮說,每年都給你家送禮吧?高鶴笑笑,你怎么變得這么刻溥,他能送什么,不過是些玉米糝、綠豆、新下來的花生、小磨香油。陳二妮說,擱城里那可是主貴東西!高鶴說,看出來了,你很反感胡老拽。陳二妮說,那敢呀,人家當(dāng)了那么多年干部,根深著呢!高鶴說算了算,別說這些了,我給俺爸說,我一個老同學(xué)想投資農(nóng)業(yè)項目,他很感興趣,就要見見你,你可要準(zhǔn)備好,說得好了,他一高興,百萬扶持可不是問題喲!陳二妮不由得不心動,她微笑地看著高鶴。高鶴扶了一下眼鏡,正斜著一雙色眼看她,那神情,那架子,讓她無法抵抗。陳二妮的臉有些潮紅,越發(fā)地動人美麗。
高鶴突然攔著她上身,乳房頂上了他的前胸,他朝她的額頭上輕輕地深情地親吻了一下。她沒有反抗,也沒有拒絕。
只那么一下,陳二妮的心頭就猛地一顫,渾身有了麻酥酥的感覺,呼吸竟有些急促。她是從來沒有過這樣感覺的,在南方的那個城市時沒有過,和男人做愛時也沒有過。她覺得她面對男人時已經(jīng)不會再會有任何的激動,她也不會對任何男人動心了。然而,這會兒她有了那種感覺。她定了定心,穩(wěn)了神,全然沒把高鶴的吻當(dāng)做一回事兒。她輕松地朝頸后捋了捋前額的一綹頭發(fā),很灑脫地說,好了,不生什么氣了,你爸知道我是你的女同學(xué)嗎?高鶴愈發(fā)變得紳士,點了一只中華煙,吐出一縷輕煙,我就是要給他一個驚喜!
陳二妮呷了一口茶,她想,高鶴肯定是故意的,他給父親驚喜或許是對他父親嘲弄和打擊。
她說我要換換衣服,洗梳一下。
高鶴大度地說,寶貝!里面請。
陳二妮拿了提包去內(nèi)室,內(nèi)室里很快傳來了水聲。
不大一會兒,陳二妮就出來了。這次她換了一身非常亮眼的衣裙。上身是淡青色無領(lǐng)短衫,亮起頎長雪白的脖頸,聳動著高挑的乳房。下身粉藍(lán)的裙子,這樣衣著搭配顯得更加青春靚麗,高鶴從沒見過。走出內(nèi)室,她邁動意態(tài)萬方的步子,一步一趨,既像貓步又不是貓步。真如詩曰“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高鶴拍手擊贊,美,真是美極了,一定能把那幫老男人們震得目瞪口呆。陳二妮只是沖高鶴莞爾一笑,能讓你爸高興不?高鶴打了個響指,絕對震!
宴席在新世紀(jì)賓館的四樓。
這個賓館是縣城最高級最豪華的賓館,是用來接待上層領(lǐng)導(dǎo)的。陳二妮第一次受到這么高規(guī)格的接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朝貴賓間上走時,頭一直勾著,看著紅地毯上自己的腳尖,這是她在南方城市時形成的習(xí)慣。偶爾抬頭看高鶴一眼,高鶴樣子可不像那些嫖客,他笑嘻嘻的,嘴角上的香煙抖抖地動,皮鞋锃亮,輕松地踏著紅地毯。陳二妮很會調(diào)整自己,隨時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樣不但能讓自己充滿自信,還能有利于保護自己。
高鶴搶先一步推開了房門,一幫子人早已等在房間了。她走進房間,房間里一下子揚滿驚訝的目光。陳二妮像個潔白無瑕、光彩照人的明星。
高鶴不失時機地介紹。我的女同學(xué),陳總、陳曉霞女士,回鄉(xiāng)投資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立志要當(dāng)現(xiàn)代新型地主。陳二妮一下子變成了陳總,她不感到驚訝,在南方時那些個穿戴光鮮的嫖客,那個不是這總那總的。高鶴介紹完畢,大家一陳歡笑,歡迎歡迎!上前和陳二妮握手,第一個和她握手的是高鶴的父親。高鶴介紹說,農(nóng)業(yè)局高局長,也是自己的家父。高局長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把一只手搭了上去。笑迷迷地說道,這孩子就是這樣,別給她一般見識,我兒子可是經(jīng)常提起你喲,你可是了不起的人才,歡迎你回家鄉(xiāng)投資呀!……高鶴繼續(xù)介紹,這是農(nóng)業(yè)局馮主席;這是王副局長;這是李副局長;這是發(fā)改委陳副主任,噢,你們是一家子了;這是齊副主任;這是汪副主任,好了介紹完了請大家入坐。
高局長說,那咱們就和世界接接軌,我就坐主持位了。陳二妮說,各位又是領(lǐng)導(dǎo)又是長輩,請上坐。高局長拍拍身邊的坐椅說,陳總,理所當(dāng)然的貴賓,就不要謙虛了。陳二妮就不再推辭,坐在了高局長身邊。高局長首先提議,為回鄉(xiāng)投資的陳總干杯!大家都舉起了酒杯,紛紛和她碰杯。陳二妮微微笑著,矜持中略帶風(fēng)韻,小口一呷。眾人都一口干了,齊聲叫道,陳總可得喝起。陳二妮說對不起各位,不勝酒力,只能喝一點點來表示感謝了!高鶴替她打圓場,說陳總是不怎么喝白酒。高局長說,看看,人家女士應(yīng)該喝紅酒,咱們今天給忽略了。就叫服務(wù)員上瓶最好的紅酒。陳二妮正想攔擋,說自己從不喝紅酒。高鶴給她使了眼色,意思是若不喝紅酒就小了身份。陳二妮立馬說,那就謝謝高局長了。第二杯喝的是紅酒,陳二妮就不得不喝起了。白酒雖然只呷了一點點,接連又喝了兩杯紅酒,陳二妮已面若桃花白里透紅,兩眼迷離,風(fēng)姿盡顯,愈發(fā)動人起來。高局長這時屈瞇起一雙色蒙蒙的眼對陳二妮說,陳總呀,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聽說你資金上有缺口,我們有義務(wù)和責(zé)任扶持呀!說著高局長讓服務(wù)員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白酒,又讓服務(wù)員給她斟了滿滿的一杯紅酒。說道,來陳總,咱倆碰杯!陳二略顯遲疑。高局長哈哈一笑,碰一杯五十萬,不吃虧喲。高鶴給她擠擠眼讓她碰。陳二妮抿起嘴角,細(xì)聲慢語道,高局長,高伯伯,您上歲數(shù)了,我就不和您碰了,我自己喝,一杯五十萬,我資金缺口二百萬,我就連喝四杯好了!說畢端了滿滿酒杯就飲,她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眾人眼都看直了,都鼓起掌,高鶴卻沒想到,他為她捏了一把汗。陳二妮連喝兩杯后,高局長也來了興致,說,陳總,你是高鶴的同學(xué),剛才又叫了我一聲伯伯,當(dāng)伯伯就不能小氣了,伯伯和你碰兩杯。高局長站起身,發(fā)福的高局長個頭和陳二妮的個頭一般高了,他和陳二妮臉對了臉,陳二妮高聳的胸脯幾乎就頂在了他的胸膛上,陳二妮又和他碰了兩杯。四杯紅酒下肚,她應(yīng)該難以支架了,但是陳二妮挺著了。
酒席上的氣氛活躍起來,陳二妮大膽地陳述她的想法,展望美好的前景,高局長一幫人應(yīng)聲咐和,其樂融融。
散場時,他們一個個和陳二妮握了手,又顯握手盡不了心意,就又來了個擁抱,陳二妮就和他們握手擁抱,顯得時尚又大方。
高局長臨上車時,陳二妮醉眼迷離地說,局長伯伯,那二百萬的事,可不要失言喲!
高局長也醉紅著兩眼,明天你就可以到辦公室來找我。
陳二妮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晚上高鶴來叫她吃飯,她還暈得不像樣子,渾身稀軟,坐都坐不住。但她還是興奮的,她當(dāng)了一次陳總,那么多局長、主任圍著她,給她敬酒,當(dāng)老總滋味就是爽。為這她得好好地感謝高鶴,怎么感謝他呢?看來他對她一直舊情難忘,只要他愿意她也沒什么不可的。這樣想來,陳二妮就有了主意。高鶴陪她吃過晚飯就賴在她在的房間里,直夸她表現(xiàn)得好。陳二妮問你爸高興嗎?高鶴說當(dāng)然高興了。我爸說當(dāng)年要知道你長得這么漂亮,就不會逼我娶現(xiàn)在的妻子了!陳二妮感到吃驚,你爸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高鶴說我爸的想法多了,想一出是一出,當(dāng)年為攀高枝讓我娶了那個當(dāng)副縣長的女兒,其時我們什么好處也沒撈到,那女人要氣質(zhì)沒氣質(zhì),連起碼的素質(zhì)都沒有,更不用說人樣了,還在我家頤指氣使,傲慢無理,她把我爸媽總是氣得暈頭轉(zhuǎn)向,平時我也懶得理她,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管誰,我爸也全當(dāng)沒她這么個兒媳婦。陳二妮驚異地問,人家當(dāng)副縣長爸爸呢?她爸爸退了,沒權(quán)了。陳二妮“噢”了一聲。高鶴說,你高興吧!不動一槍一刀,二百萬到手了。陳二妮朝高鶴媚笑了一下,雙手?jǐn)r住高鶴的脖頸,讓高鶴心熱眼跳。陳二妮不失時機地說,錢么我并不缺,那二百萬也淹不著俺心,就是有一件事怕是難辦!高鶴朝她熱燙的額頭親去,陳二妮揺過頭去,高鶴聞到令他心生揺蕩的發(fā)香。別拐彎抹角的,沒有我高鶴擺不平的,說吧。高鶴已經(jīng)把陳二妮頂在了床邊,陳二妮說光有錢沒地不行,你得想法把胡老拽手中的地轉(zhuǎn)到我的名下。高鶴說我當(dāng)多大的事呢?簡單得像一,就是你鄉(xiāng)的書記鄉(xiāng)長也不再話下。高鶴已把陳二妮按在床上了,陳二妮也順勢把高鶴緊緊地?fù)е?/p>
這晚陳二妮和高鶴舊情復(fù)燃,干柴烈火一般。
7
一夜歡愉,陳二妮精神大振,高鶴也非常高興,倆人早晨起來洗漱過后,高鶴又朝她的額頭深情地親吻了一下,說親愛的霞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我爸說話算數(shù)他一定在辦公室等你,去找他吧!你現(xiàn)在缺輛車,跑起來不方便,帕薩特留給你,等錢到了位你就買輛好車,跑起來辦事氣派了事也好辦!這話讓陳二妮格外激動,她撲上去緊緊地?fù)е烁啁Q的腰,把高鶴摟得喘不過氣來,難舎難分的樣子。她還有點想哭,這是她第一次受到如此的感動,她喉嚨哽咽著說,不嘛不嘛,我不要車,我就要你陪我!高鶴說,我真的有事,也是給一個朋友幫忙去省發(fā)改委搞個項目,他一會兒就到樓下來接我,等你的事穩(wěn)定下來,我也帶你到省發(fā)改委跑跑,也讓他們見識見識俺曉霞的厲害。陳二妮松開了他,他回頭又和她一陣長吻,這時樓下響起了喇叭聲。
陳二妮不舍地送走了高鶴,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這次她把自己打扮得既大方又得體,極像個職場女性。她在樓下的停車場找到了那輛帕薩特,這輛帕薩特她已經(jīng)熟悉了,只是還沒開過。陳二妮是會開車的,那時,老板鼓勵她們這些小姐們學(xué)開車,有的小姐就是開著豪車去上班,陳二妮就是那時拿到駕照的?;剜l(xiāng)時陳二妮很想買部車,只是她猶豫不決,本想不顯山不露水的在家種地創(chuàng)業(yè),不想遇到了高鶴,是高鶴把她帶向了另一個車道,也許這是一個快車道,四杯酒就能換來二百萬,她不是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只是這么個小縣城小地方也如此世風(fēng),就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坐進車內(nèi),陳二妮感到舒服極了,她發(fā)動了車,手握方向盤滑出了新世紀(jì)賓館,有了飄飄如仙的感覺。她先是把車開上了賓河大道,沿著賓河大道行走,這條賓河大道寬闊明亮,道路兩側(cè)花團錦簇,是這個縣城的形象工程。河兩岸高樓林立,賓河公園、文化廣場,還有腳手架,吊車在隆隆地工作。陳二妮緩慢地在賓河路上兜了一圈,她已經(jīng)有了另一種想法,何不在這里給父母買套房子,父母在鄉(xiāng)下吃苦受累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她打算好了,只要有了那二百萬,先買輛車,再給父母在這條賓河路上買套房。她信心百倍起來,帕薩特在她手中輕松自如。
陳二妮找到農(nóng)業(yè)局高局長辦公室,高局長像是預(yù)料到她一定會來,早就在辦公室等待著。陳二妮走進高局長氣派的辦公室,高局長立刻從老板椅上彈下來,哈哈地笑著,歡迎陳總,昨天中午沒事吧?陳二妮微微含笑,和高局長握手,柔聲細(xì)語地嗔怪道,都怨你高局長呢,我可是喝高了,昨天孤獨獨地睡了一下午,晚上還頭痛哩。高局長也埋怨自己,是怨我是怨我,高鶴這小子也沒給我說明他的同學(xué)是個大美女,也弄了我個措手不及。
讓坐,喝茶,一番客套之后,王局長拿出一套文件讓陳二妮簽字。陳二妮迅速地看了看文件,立即心花如放,隨手把文件簽了,雙手很恭敬地遞給了高局長。高局長沒有接文件卻接著了她的手。那是一雙白蔥樣嬌嫩細(xì)膩的小手,高局長嘖嘖道,看你王小姐這雙手不像是干農(nóng)業(yè)的料,讓你到農(nóng)村投資可惜了,你可得保護好這雙手??!陳二妮像是有準(zhǔn)備似的,一點也不心慌,她知道即使是高鶴給他介紹的,他也不會輕松地讓她拿走二百萬,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她在見到高鶴的父親之后就有了這種預(yù)感,但她還是十分感激高鶴的,也許高鶴是要真心幫她,也許父子倆是一路貨色,這只是一個局,讓她去鉆這個套,但是既然鉆了她就要鉆進去看看。
在這間辦公室里,她突然又變回成了王小姐。
王二妮沒有絲毫的怯弱,她已閱男人無數(shù),一個如此好色的男人是逃不過她的眼光的。她親昵地叫他高局長,說中午請您吃飯。高局長松開她的手搔搔頭,似乎很情愿,但又不得已。喃喃地說,昨天是周日喝酒沒事,今天是周一,下午我還有個重要的會,晚上行嗎?晚上咱們換個地方,換個又有情趣又浪漫的地方,好嗎?陳二妮抿嘴一笑,當(dāng)然好了,那我就在賓館等你!
陳二妮和高局長互換了手機號碼,倆人就握手,告別。
陳二妮興沖沖地下了樓。
她太高興了,好運突然到來,讓她有點猝不及防。但這種猝不及防又讓她充滿了擔(dān)心,于是她回到那條賓河上,她給高鶴打了電話。高鶴問她怎么樣?見到我爸了嗎?陳二妮說,見到了,字也簽完了。高鶴說,我還在路上,你什么也不要多想,等我回去幫你弄地,甩開膀子大干,什么事也沒有!
高鶴似乎猜到他爸要干什么了,他的話應(yīng)該是一種喑示。
陳二妮把車停在公園路口,眼望那個叫御林金灣的樓盤,沉思良久,她又一頭鉆進帕薩特,向御林金灣開去。
這天晚上陳二妮和高鶴的父親在一起。
他們沒有在縣城過夜,高鶴的父親把她帶到了豐陽市的一處高檔住宅區(qū)。那是他父親的一處精心布置的秘密巢穴,浪漫又溫馨,是專門用來幽會情人的,在那里她和高鶴的父親完成了交易。當(dāng)她問這事要不要高鶴知道時,高鶴的父親說,你覺得有必要說還是可以說的,我看高鶴的車不是都給你了嗎?陳二妮一時語塞,她仿佛滑進了他父子精心設(shè)計的無底深淵。
8
陳二妮從豐陽市回來,一路上感到惡心難耐。再也沒想到這兩天,又像回到了南方一樣,連這個閉塞落后小縣城都到處充斥著腥臊的性欲,只是她不再是坐臺小姐,而是成了高鶴父子的發(fā)泄性欲的工具?,F(xiàn)實徹底地打碎了她返樸歸真的好夢,難道她就是當(dāng)妓女的下賤命,她不想再和高鶴聯(lián)系,也不想再和高鶴有任何關(guān)系了。
她去銀行取了一部分錢,依然開著高鶴的帕薩特,秋日的艷陽濃重而沉悶,路過的莊稼成熟了。然而她又是矛盾的,內(nèi)心深處不斷地掙扎、斗爭、救贖,最后徹底變得沉醉。她要做的事情她必須做下去,這也許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快進村時,胡老拽和他的老黑狗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那輛帕薩特,他還以為是高鶴的車,他就呼喚著老黑狗迎了上去。那小車卻迎著他沖了過來,要不是他躲閃得快,他的老命就完了。他看到是陳二妮在開車,就傻了眼。那條狗哼哼唧唧地圍著他轉(zhuǎn),他氣惱地踹了老黑狗一腳。
陳二妮把一串鑰匙丟給她父母,說讓他們?nèi)タh城住,她父母都吃了一驚。這個女兒從來沒有說起過要給他們在縣城買房子的事兒,今天不但開著車回來了,還送給他們一套房子,他們不知道應(yīng)該是歡喜還是擔(dān)憂。事情明擺著女兒是個有錢人,他們有了一個有錢的女兒,有錢總比沒錢好,他們的額頭舒展開了。他們還看到女兒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提進了里屋,那該不是一箱錢吧!
陳二妮這次是要大干一場,她已經(jīng)基本上掌握了村上的情況,全村共有六千畝地,胡老拽流轉(zhuǎn)名下的還不到一半,她就是把另一半流轉(zhuǎn)到手也是個勝利。
她為自己的的公司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霞光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園區(qū)。要干就干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她心里也早已有了規(guī)劃,除了農(nóng)業(yè)外,她還要辦炸油廠、養(yǎng)豬場、養(yǎng)雞場,不光是全村,把方圓的人都組織起來,加入她的霞光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園,她手頭里現(xiàn)在有三百萬,加上農(nóng)業(yè)局扶持的二百萬,五百萬應(yīng)該足夠了,她不用再記得什么高鶴了,什么高局長了,她也不用把胡老拽放在眼里,把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放在心上。
陳二妮開始了第一步行動,她摸清了土地流轉(zhuǎn)的價值,胡老拽每畝岀的是四百塊,她要岀五百塊,五百不行了六百,六百塊一畝也用不了多少錢。她就挨家走動,大嬸大伯地叫著,讓他們把地流轉(zhuǎn)給她,那些上歲數(shù)的搖著頭,都說自己做不了主。
時值收秋季節(jié),大片的玉米垂下金黃的棒子,村里人都很忙。她開著高鶴留給她的銀灰色帕薩特行走在村道上。陽光照耀著帕薩特,帕薩特在田野是那樣的刺眼。人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這輛高級小車和小車?yán)锵聛淼摹⒊抢锶艘粯拥哪Φ桥?,揺起了頭,沒人信她的。就是她說她比胡老拽一畝地多岀二百塊,人們還是不相信。人們認(rèn)為陳家的這位二小姐是被錢燒的了,她有錢了干什么不好!在城里開商店、開酒店、就是開個洗頭房、洗腳房也比她種地強,她會種地嘛?胡老拽當(dāng)著村長還種著地,也沒見發(fā)財。
秋天的陽光并不強,陳二妮生怕曬黑了自己的臉,一直戴著一頂雪白的遮陽帽,她在田野里飄來飄去。雪白的遮陽帽飄到哪里就在哪里飄成了風(fēng)景,干活的人們是不聽她講土地流轉(zhuǎn)的,那些話已經(jīng)讓鄉(xiāng)干部和胡老拽講得耳朵眼里起了繭子。人們都聽說胡集村的陳二妮長得貌似天仙,卻要回來種地了,他們是圍過來看她長得如何漂亮的。陳二妮不怕看,誰也看不羞她,她長了一副天生的仿佛永遠(yuǎn)都耐看的臉。這些天她的臉都要曬黑了,卻沒有到手一分土地,這讓陳二妮非常的沮喪。
這期間突然有鄉(xiāng)政府的干部找到她,問她有沒有上級部門的批準(zhǔn)手續(xù)、條子?她說沒有。又問她,那你有沒到鄉(xiāng)村兩級政府辦理有關(guān)手續(xù)?她感到驚訝,說也沒有呀!我自己岀錢承包土地,還需要到政府辦手續(xù)嗎?鄉(xiāng)政府的人說,當(dāng)然得辦,你不辦任何手續(xù)就擅自收購農(nóng)民的土地,故意抬高地價,惡意破壞全鄉(xiāng)的土地流轉(zhuǎn),再繼續(xù)這樣宣傳就是違法,鄉(xiāng)政府就要出面干涉,你必須立即停止這種違法行為。陳二妮再也沒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活動成了違法法行為了,她挺起高傲的胸脯和他們據(jù)理力爭。這次她的容貌、她的漂亮、她的美麗沒能起上作用,對方?jīng)]有絲毫的讓步。陳二妮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胡老拽帶著他的老黑狗躲在他家門口的一棵樹下正偷偷地竊笑,陳二妮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她輕蔑地告訴鄉(xiāng)政府的人,等著吧!一切都會有的的,條子、手續(xù)一件也不會缺,秋收罷還要你們來給我丈量土地。接著氣洶洶地“哼”了一聲,“啪”地打開帕薩特車門,鉆進車中。
這可嚇壞了她的父母,他們圍著車埋怨她起來。嚷嚷道,可別再干了,可別再干了,干點啥不是過日子,現(xiàn)在又不是過不去,何必給政府找麻煩呢?
他父親向來是膽小怕事的人,樹葉掉了怕砸著頭,走起路來怕踩死螞蟻,一輩子沒和政府的人頂過嘴,鄰居胡老拽當(dāng)了半輩子村長,他沒和胡老拽紅過一次臉,胡老拽讓他往東,他決不向西。有一年胡老拽夸她父親是個好人,還說讓他加入組織。她父親高興得半年都沒合攏過嘴,家里啥活不干也要幫胡老拽家干活,后來胡老拽再也不提那事了,她父親才絕了加入組織的想法。這次她父親更加惱火,從來沒有大聲吼過她的,對著小車?yán)锏乃鸬溃瑵L回去吧!滾到城里去,別在家丟人現(xiàn)眼,你以為你是誰?你買了地就能種了!父親的訓(xùn)斥像是故意讓鄉(xiāng)干部聽,又是讓遠(yuǎn)遠(yuǎn)注視這邊動靜的胡老拽聽。母親不知深淺嘮叨地說,你不是在縣城買房了嗎,回城干什么不行,為啥非要跟這些土疙瘩嚇氣呢?
鄉(xiāng)干部們走后,陳二妮越想越生氣,她當(dāng)時就想給農(nóng)業(yè)局的高局長打電話,或者高鶴打電話,她看到胡老拽時就取消了打電話的念頭,她腦子突然有了個新的決定,一定得把胡老拽踢出局,叫他當(dāng)不了這個村主任,她才能在家鄉(xiāng)有所做為。
她發(fā)動了車就要朝城里趕,就在這時她接到了高鶴電話。
高鶴問是不是遇到麻煩了,陳二妮沒有好氣地說遇到了,一幫子土匪!
高鶴說人家也是在執(zhí)行政策。
陳二妮對著電話叫道,狗屁政策。
高鶴在電話中大笑,說人家鄉(xiāng)里的書記剛才給我通電話了,問我和你是啥關(guān)系,我說是老同學(xué)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哩,縣里還給你一筆扶持資金,你們應(yīng)該大力支持。人家書記還埋怨我一頓,說我為啥沒給人家打招呼,叫胡老拽那么一攪和,差點鬧出誤會。
陳二妮咬牙切齒地說,我就知道是那個老狗在使絆子,不把那條老狗除掉我啥事也辦不成。
高鶴說別氣了,你來吧,我有事要給你說,還在新世紀(jì)賓館。
陳二妮說我路上呢,正要去找你。
陳二妮踩下油門,加速朝縣城駛?cè)ァ?/p>
高鶴給她說的事正是陳二妮要做的事。
高鶴見到陳二妮的第一眼,就看出他當(dāng)年追求的校花陳曉霞應(yīng)該是被從南方趕回來的那批人,她的模樣、氣質(zhì)、作派更加證實了這一點。當(dāng)陳曉霞信誓旦旦地給他說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家鄉(xiāng)流轉(zhuǎn)土地的想法后,正好和他的思路不謀而合。其時高鶴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只是還沒有物色好人。他心里非常明白,岳父下臺了,父親這些年一直當(dāng)著大局的一把手,他貪婪、好色,好多人都眼盯著他,盯得眼里滴血,盼他退下來,他卻就是不退。按現(xiàn)在的形勢來看,父親出事是早晚的了,他得想好退路,一旦父親出了事,那他別想在這個縣城混下去了。
高鶴和陳曉霞突然的相遇,像命中注定似地激發(fā)了他所有的想象。他就是要利用陳曉霞既合法地把項目款爭取過來,又能和當(dāng)年的情人重溫舊夢。他深深地知道,陳曉霞要想把土地流轉(zhuǎn)到手,是離不開他父子的,趁他們父子在這個縣還能呼風(fēng)喚雨,手中還握著資源,他必須把陳曉霞緊緊地捆綁在自己的戰(zhàn)車上。第一步他做到了,陳曉霞已經(jīng)和他們父子上過床,并且也吃到流轉(zhuǎn)土地的苦頭。下一步就要他來引導(dǎo)她,按他的來辦,既能把事干成,又不能讓人抓了把柄,公司也好實體也好,明里是陳曉霞的,暗地里一切將由他操控。父親要真的進去了,他就要和妻子離婚和陳曉霞結(jié)婚,無論陳曉霞都干過啥他都不會嫌棄,他只想以后做個平常人,像小城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安穩(wěn)平淡地把每一天過下去。
陳二妮來到新世紀(jì)賓館,高鶴已在房間等著她了。高鶴上前就去擁抱她,嘴里叫著,霞霞我想死你了,親愛的、寶貝!陳二妮沒有好氣地推了一把,說你讓我憩憩氣,洗一下好吧。
高鶴說好的親!我去給你放水。
陳二妮很快恢復(fù)了她的高傲的神情,她心情也放松下來,飲了一杯高鶴沖泡好的茶,興沖地走進洗澡間。
高鶴在房間無所事事地抽著煙,他聽著從洗澡間傳來的嘩嘩地洗澡聲,心情并不平靜。妻子和他這些年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雖相安無事,但也是名存實亡,并且他對她毫無感情可言。他一直在懷念高中時代,懷念那個時代的青澀和純真。那時候的陳曉霞就像白雪公主,她美麗、純潔、天真無邪,是令眾人注目的校花。她的突然離去讓悲傷痛心,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他都心存思念?,F(xiàn)在陳曉霞終于到手,但她已不是當(dāng)年的白雪公主,她淪落風(fēng)塵,被他用手一推,又把他心愛的人推向自己父親的懷抱,這種荒唐之事,也許只有現(xiàn)在才有,他不時地充滿了悔恨和內(nèi)疚。
陳二妮如出水芙蓉站在他面前,高鶴卻不敢看她似的低著頭。陳二妮說,親愛的,你害羞了,你不是心存芥蒂了吧!高鶴猛撲上去,把她壓在了身下。陳二妮雖心知肚明,但她還是溫柔地體貼地說,親愛的你溫柔點行嗎?你就不體貼我了嗎?寶貝!你把我弄痛了,這樣你就痛快嗎?高鶴突然間不動了,他一下子把頭鉆進了她那雙白大暄軟的乳房之間,在深深的乳溝里放聲大哭。
她是最不喜歡男人觸及她的乳房了,她甚至覺得自己有著對乳房的潔癖般的自戀。在南方,有的男人寧愿不與她發(fā)主關(guān)系,也要出大價錢撫摸、吮吸她的乳房,都被她委婉地拒絕了?,F(xiàn)在,高鶴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伏在她乳溝間痛哭不己,她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可及,她雙手抱著高鶴的頭,輕輕地摩搓著,不知為何,她的兩眼含滿淚水。
高鶴說,曉霞你愛我嗎?
鶴,我當(dāng)然愛你!
曉霞你真的愛我嗎?
真的鶴,我從沒忘過你!
是的嗎?那么你叫過我的名字嗎?
沒有,我不能叫出你的名字。
霞,我們不是在說臺詞吧?在逢場作戲吧?
陳二妮淚水漣漣,鶴你是嗎?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真心的。
那么我呢?你以為我是嗎?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9
后來,高鶴給陳二妮談很多自己的的想法,和將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說得非常專業(yè)。高鶴還告訴她,她們村東有個崗,叫臥龍崗,前些年有人說那里有鐵礦,招來了外資,投了很大的本錢,發(fā)改委還立了項,轟轟烈烈干了一年,什么也沒有干成,連個鐵疙瘩也沒采出來,開礦的老板沮喪地走了,留下了一口深井和高壓線路,我已經(jīng)去考察多次了,那是個獨獨的山包,還緊挨座水庫,有山有水,風(fēng)景秀麗,咱們可把那里開發(fā)成旅游景點,建農(nóng)家飯店,休閑娛樂,自己種菜、養(yǎng)雞,一切都是綠色無公害食品,咱們的大本營就安那兒,痛痛快快地過一輩子。
陳二妮被高鶴描繪的前景吸引著,萬分無比的興奮。她說她小時經(jīng)常去臥龍崗?fù)妫P龍崗邊還有一條小溪流,秋天里,兩邊開滿了黃燦燦的野菊花,溪水的石頭下有很多螃蟹,我們捉到了螃蟹讓我母親用油炸得焦黃可好吃了。高鶴這時把手抻進她的胸前,摸著她一雙肥大的奶子說,那咱們就住在那兒,想吃螃蟹了就去摸。陳二妮把他的手拽出來,嗔怪道這玩意兒可不是螃蟹,螃蟹帶有鉗子,誰逮它它就鉗誰。倆人說說笑笑,感情進一步加深。
陳二妮這才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單純和盲目,她就是憑一時沖動才要回鄉(xiāng)打拼的,借此想忘掉過去的一切。她要是不遇到高鶴,沒有高鶴的撐腰她將一事無成,她對高鶴充滿了信任。高鶴告訴她你什么也不要怕,鄉(xiāng)里村里我一個電話就搞定了,不信明天你聽好消息吧!陳二妮高興得不得了,她趴在高鶴的臉上親個不夠,她想起來了她要對高鶴說的話。她說親愛的,我不但要當(dāng)?shù)刂鬟€要當(dāng)村主任,你生法把胡老拽的村主任給拉下吧,讓我干,那我們不是就沒有阻礙了么。高鶴說不行啊,現(xiàn)在還不能動他,還得讓他當(dāng)村主任,他只要歸咱所用,咱可以當(dāng)狗使他,誰不聽咱話了,咱叫他咬誰他就咬誰。陳二妮在心里罵他,跟你爹一樣,老謀深算的家伙。
陳二妮和高鶴依偎著就這樣一個下午又過去了。
晚上,由高鶴安排請來了陳二妮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高鶴的父親高局長當(dāng)然也到場了。
鄉(xiāng)書記個頭不高,一副黝黑的臉龐,感覺上比較沉穩(wěn),他話不多,一看就是在官場磨練岀來的老手。鄉(xiāng)長三十幾歲,戴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喊高鶴老同學(xué),也稱陳二妮為老同學(xué)。那位眼鏡鄉(xiāng)長,為能認(rèn)識這么一位高雅、漂亮的女同學(xué)表示榮幸。高局長到得有點晚,他表示道歉,自罰性的還先飲了一杯酒。滿場人都在恭維高局長,還不失時機地討要農(nóng)業(yè)項目。高鶴給在場的眾人介紹了陳二妮,她這次變成了“霞光生態(tài)園區(qū)”的董事長。這是她和高鶴合謀過的,一切都在按原計劃進行,場面十分的熱烈。
自從那次后,高局長沒再和陳二妮聯(lián)系,陳二妮也沒再和他聯(lián)系。高局長當(dāng)然明白她和兒子的關(guān)系,也明白兒子的良苦用心,所以高局長就高姿態(tài)的撤出。他見到陳二妮后內(nèi)心里還是有點舍不得,這種場合,他覺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比原前快了許多。但他還是壓制著了自己,他表現(xiàn)很大度,為陳二妮盡情地捧場。
10
秋收得很快,現(xiàn)在收割玉米、花生都用上了機械化。
陳二妮從縣城里回來,一路上就發(fā)現(xiàn)昨天還是青黃相間的玉米地,今天就變成了裸露的土地。還有大塊的花生地,被機械翻出的花生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微風(fēng)吹來陣陣新鮮泥土的清香,沿路收獲后的土地刺激著她,讓她感到精神振奮。每次進城都有不小收獲,土地收獲著果實,她不但收獲了人脈還收獲了愛情,即使是那愛情摻雜了太多的虛偽和腌臟的交易,但她相信高鶴是真心的,這個世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她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當(dāng)她一路觀看著田野里的情景,盤算著下一步如何把土地流轉(zhuǎn)到手時,帕薩特已開進自己的村莊,家門口那條土路上擠滿很多人,她抬頭去看,一條鮮艷的紅色橫幅扯在村頭,那橫幅上寫著:熱烈歡迎霞光生態(tài)園區(qū)董事長陳曉霞女土回鄉(xiāng)投資。
我的媽呀!這鄉(xiāng)政府的官員們可真會掰弄,差點沒弄鑼鼓家計歡迎她了。陳二妮心中一陣驚喜,只是感到比在飯桌酒席上還要不好應(yīng)付,這里畢竟是她的家,還有那么多鄉(xiāng)親鄰居。
迎接她的是戴眼鏡的鄉(xiāng)長和一群副鄉(xiāng)長,其中就有前天來她家威脅她的那幫人。眼鏡鄉(xiāng)長和她握過手,就請她去村主任胡老拽家里商談。胡老拽家顯然成了村委會,平時就住辦合一,鄉(xiāng)干部們經(jīng)常在他家出出進進。陳二妮微微有些不快,她看一眼胡老拽家院子就會感到寒氣襲身,仿佛那座宅院就是個蛇宅,滿院子爬行的都是吐著信子的長蛇。
這時父親喜笑顏開地到處讓煙,請他們到自家院里喝茶,還喊著胡主任呢,胡主任幫忙請領(lǐng)導(dǎo)們到俺家喝茶嘛。
陳二妮是絕不進胡老拽家院子的,就在那個寬敞擁擠的院內(nèi)房間里,胡老拽奪走了她圣潔的處女之身,她眼前仿佛就是血光一片。
陳二妮回過神來,她說鄉(xiāng)長啊,我們家不也就在這兒嗎?你看我父親多熱情,就不能上我們小老百姓家坐坐嘛!鄉(xiāng)長看了身邊的那群人,他想找胡老拽,卻不見了胡老拽的蹤影,他想胡老拽是不是去準(zhǔn)備飯菜去了,畢竟來了這么多人。眼鏡鄉(xiāng)長跟隨陳二妮進了院子,院子里早已擺上了桌子,斟上了茶。農(nóng)村的院子就是寬敞,打掃得又干凈,這一定是母親干的,母親正忙著給來人燒水。陳二妮還沒和眼鏡鄉(xiāng)長說上幾句話,胡老拽家樓頂上的大喇叭可響了,這是陳二妮回來后第一次聽到喇叭響,當(dāng)時陳二妮感到一陣驚異。喇叭傳出的胡老拽的聲音,胡老拽在喇叭里高聲地叫道:各位村民,各位鄉(xiāng)親:各家各戶都聽好了,咱們鄉(xiāng)招商引資成果顯著!今天咱們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持邀請“霞光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區(qū)”陳董事長回鄉(xiāng)投資,陳董事長是咱們村飛出去的金鳳凰,現(xiàn)在又回來投資了,是咱們村的驕傲,政府號召大家把土地流轉(zhuǎn)給陳二妮董事長,大家要積極響應(yīng)……
陳二妮聽胡老拽就這么在高音喇叭里叫著,內(nèi)心充滿了反感,她感覺十分的刺耳。
戴眼鏡的鄉(xiāng)長夸道,這胡主任啥事都積極,你看知道你回來投資家鄉(xiāng)建設(shè),把他忙得連說話的空都沒有了,趕著緊為你廣播呢!
陳二妮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被人覺察的鄙夷。
事情說來也怪,自從鄉(xiāng)政府來人,胡老拽的高音大喇叭喊后,真的有人主動過來找陳二妮簽訂土地流轉(zhuǎn)合同。一開始三兩家,隔天就多了起來。這兩天高鶴也來了,高鶴的到來,使這個村莊充滿了騰騰的熱氣,變得不一樣了??h長的女婿、農(nóng)業(yè)局長的兒子,又是發(fā)改委的官員,對陳二妮的事都這么關(guān)心,村里人都相信這陳二妮是有靠山的,都愿意把土地流轉(zhuǎn)給陳二妮。胡老拽也發(fā)話了,就是他手里的土地也要給陳二妮,他的生產(chǎn)能力太傳統(tǒng)、太低下了,兩年下來并沒賺到錢。
陳二妮和高鶴到地里看了看,大面積的莊稼收獲完畢,偶爾從地埂或草窩中傳出一陣蛐蛐叫,讓陳二妮和高鶴相視一笑,倆人倍感歡心和輕松。
胡老拽組織了人開始丈量土地,那條老黑狗和胡老拽一樣在赤裸的田野里跑得歡快。胡老拽更知道審時度勢,他把自己的地給了陳二妮,立馬從中得到了一筆可觀收入,以此也帶動了全村的土地流轉(zhuǎn)。
這段時間陳二妮一直很忙,胡老拽和那條老黑狗一樣,殷勤地圍著陳二妮轉(zhuǎn),陳二妮對他的態(tài)度也起了變化,有人在跟前的時候還叫他一聲老拽叔,沒人的時候,胡老拽就不敢接近她了,他總感覺陳二妮的雙眼里有一股逼人的寒氣。
高鶴再來的時候各種機械均已到位,冬季的小麥耕種已全面展開,田野傳出隆隆的機器聲,大地在微微地顫動。
這天,高鶴的心情不太好,他特別地?zé)┰?。陳二妮帶他登上了臥龍崗。秋天的臥龍崗落葉繽紛,蟲鳴唧唧,涼風(fēng)送爽,野菊遍地正金燦燦地怒放,景色十分迷人。他們在崗上站著深深地望了一會兒田野,拖拉機正在耕地,深翻的泥土在秋陽中黑油油地光亮。陳二妮還給他講了在這兒建農(nóng)家樂餐館位置,以及游玩設(shè)施的計劃,他一直沒有耐心去聽。
崗腳下就是一個不大的水庫,水庫的水平靜如初,時不時有野鴨掠過,靜得能聽到野鴨們戲水的聲響。高鶴這時來了興致,他拉起陳二妮的手,像一對談情說愛的戀人朝水庫邊奔去。他們坐在水庫邊上,眼望明如鏡面的秋水,心中是陣陣波瀾。倆人靜靜地坐在那兒,誰也不說話,這時陳二妮把頭靠在高鶴的肩膀上,手里拿一朵野菊花,她不時地把野花送到高鶴的鼻尖上,高鶴顯得無動于衷。
高鶴的眼鏡后是游離的目光,似乎在等待什么,是什么呢?陳二妮只覺得今天的高鶴心情沉重到了極點,她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突然,高鶴的電話響了,說他父親怕是回不來,他們忙了整整一夜,該送的送了,該見的也見了,做了很多努力,但沒什么指望。是父親的朋友打給他的,高鶴說了聲謝謝!就把手機丟棄進了草叢中,枯敗的草叢里那只手機格外的亮眼。他搬過陳二妮的頭,兩眼噙滿淚水,對陳二妮只說了一句話,昨天我父親進去了,怕這一輩子也再難岀來,說完就仰躺在了水庫邊上金黃的野菊叢中,兩眼死死地盯了那片清澈的水面。
陳二妮深情地抱著他,把他的眼鏡摘下,一遍一遍地擦拭他兩眼里滾出的淚,一股股野菊花的清香直灌鼻孔。
遠(yuǎn)處,胡老拽踏著拖拉機的犁地聲,一步一步地走來,那條老黑狗跑在前面,不時的一竄一伏,它在捕食一只只肥大的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