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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將“新式幽默”融進敘述

都敢冒險下海拼命，有時為了捕捉暗礁縫隙中的海參，憋得鼻孔往外冒血沫沫，但決不放棄。正巧我在造反派砸爛的圖書館里，撿到一本杰克?倫敦的小說《海狼》，于是海碰子哥們兒就喊我“海狼”。其實，這是對我的尊稱，還有的叫海狗子，海兔子，甚至叫海腚眼兒的呢！你說拙作《山狼海賊》很好看，也催人淚下，幾乎就是寫實。這是對我的最高表賞，說明我的小說寫得和“真事”一樣。無論多么艱苦曲折的山狼海賊生活，“照本宣科”式地寫出來，也是乏味的，形成不了完整的作品。著名作家莫泊桑說過“真實并不逼真”，也就是說，生活的真實是大米白面，作品的逼真是餃子面條。太拘泥生活的真實記錄，無疑是豆腐賬。

我曾經(jīng)是個光著身子、憑一口氣量潛進海底暗礁里捕捉海參鮑魚的“海碰子”?！昂Ｅ鲎印笔窃谏蟼€世紀六十年代，所謂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興起的行當。說起來“海碰子”的形象還挺那么威武的：剃著短短的刺鍋子頭（北京稱寸頭），戴著亮晶晶的水鏡，手持鋒利的漁槍，腳穿橡皮鴨蹼，憑著一口氣量，赤身裸體地潛進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錯的暗礁叢里捕捉海參、海膽、鮑魚等各種海珍品。海浪在你周圍狂轟亂炸，激流拼命地把你拖向死亡的深淵，冰冷的水下猶如鋼針刺骨，尖銳的礁石和貝殼就是刀槍箭簇……更可怕的是，當你在冰冷的海水中捕捉海參的時間超過半個小時，就得迅速游回岸邊烤火，這時你的身子已凍得渾身痙攣地打哆嗦，好不容易點燃岸邊提前準備的柴草后，你幾乎就像發(fā)了瘋一樣地撲向火苗，不顧死活地去擁抱溫暖；在火苗上反復(fù)旋轉(zhuǎn)著身子，完全像烤羊肉串?；鹕嘞鬅o數(shù)枚熾熱的鋼針，穿透你的皮膚，扎進肉里，骨縫里，驅(qū)除使你激烈戰(zhàn)栗的寒氣。此時灼燙的疼痛不僅使你感不到一丁點痛苦，反而使你覺得說不出的舒適和快活。當凍得鐵青色的身體漸漸烤出一塊塊紅斑時，用海碰子的行話說是烤出“花”來，也就說明烤到數(shù)了。怎么辦呢，再次抓起漁槍和漁刀，再次跳進冰冷的大海里捕捉海參；并再次凍僵，再次痙攣，再次爬上岸像烤羊肉串那樣地烤出“花”來，然后再次下?！粋€潮汐，我們必須這樣往返三次，就是“下三水”，才能滿足收獲的需要。我敢說，任何一個“海碰子”都是山狼海賊，任何一個“海碰子”都是英雄好漢。

越是兇險的暗礁，海參的個頭越大；越是冰冷急湍的海流，海參的質(zhì)量越高。在那個必須永遠詛咒的年月里，恰恰是海參給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在這個世界上，你不吃苦頭，不做出犧牲，是決不會有收獲的。你甚至必須百分之百地付出，才能得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回報。因此，我不但不相信天上掉餡餅，連地上能否長出麥子，也決不盲目樂觀。所以，我從不抱怨我得不到的東西，而得到的東西，我也理直氣壯地擁有。

蔣：在你數(shù)百萬字作品里，你最滿意的是哪一部作品？為什么？

鄧：如果你還能繼續(xù)創(chuàng)作，你還在充滿激情地構(gòu)思，那么，你提的這個問題相當難以回答。正如著名球星貝利所說，最好的一個進球是“下一個”。但從絕大多數(shù)作家們的經(jīng)歷來看，恰恰最初引起文壇轟動的創(chuàng)作，

是伴隨他一生的榮譽。無論他多么激動，多么充滿信心，“下一個”的作品都平淡無奇。當然，對一個作家來說，他還是有著他最喜歡的作品，也許這部作品沒有獲獎，沒有引起什么轟動，卻是他私下的所愛。倘若必須回答你這個問號的話，那我最喜歡我自己的作品是長篇小說《白海參》。第一，這是我第一部寫海的長篇，所以調(diào)動了我最新鮮的海的資源，動用了幾乎是童貞般的情感，我甚至想，當我的生命要終止時，一定要看著這本書離開這個世界。第二，凡是喜愛這本書的讀者，寫給我的來信都令我心下涌起一股憂傷并快樂的震撼。當我的新作《山狼海賊》出版后，一個讀者在網(wǎng)上說，看過《白海參》就足矣，不要再看什么《山狼海賊》了！這說明《白海參》給讀者的印象是多么強烈?！栋缀ⅰ肥嵌嗄昵霸谌嗣裎膶W(xué)出版社出版的，沒有獲過獎，沒有引起注意，因為那時我的中篇《迷人的海》給我?guī)硖嗟臉s譽，不但引起轟動，而且還獲過全國大獎，為此還使我一步登天，從每天彎大腰流大汗的工人，一夜之間成為坐在家里不用上班的“作家”。

蔣：你的小說語言極富特色，你研究過新一代作家的敘事方式。你覺得70后、80后小說家與你在表達上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鄧：坦率地說，新一代作家們真了不得，他們所向無敵的裸體般的直率，粗野粗放卻又智慧的幽默，包括胡說八道式的滑稽，都令我喜歡得發(fā)狂，我甚至斷定，他們的敘述風(fēng)格肯定要顛覆上一代作家。這使一些老作家們大為不滿，甚至憤然。他們認定新一代作家，特別是網(wǎng)絡(luò)作家語言全是垃圾。其實我說的是敘述風(fēng)格，那種撕破臉皮式的狂妄大膽，那種一絲不掛式的所向無敵，那種絕沒有任何道德遮掩的直白。令我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又令我捶胸頓足，拍案叫絕。當然，這種敘述風(fēng)格不是沒有內(nèi)涵，它打碎我們曾固守的神往和神圣，悲歡和悲壯，正經(jīng)和正統(tǒng)，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楷模和坐標，實質(zhì)上都是虛偽的。華麗的外衣被毫不文雅地撕開，見血見肉見骷髏，你不能不為此無可奈何地悲哀，同時又深感一種無與倫比的通透。

有人憤怒地批斥這種放肆的敘述是無聊?？墒俏覀冏哌^來的年月，難道不無聊嗎？可我們有多少文字敢于面對那種無聊？也許新一代作家們正是用強化無聊的手段來戰(zhàn)勝無聊呢。有人理性地指出，網(wǎng)絡(luò)小說毫無思想境界?？墒前雮€世紀以來，全世界再也沒有比我們能寫出那么多美好思想境界的歌頌文章，其結(jié)果我們無論在文化和道德上都接近世界最落后的位置；再也沒有比我們能寫出那么多嚴厲的批判文章，其結(jié)果我們現(xiàn)在的貪污腐敗泛濫成災(zāi)。

我曾自以為我的語言相當幽默。但坦白交待，現(xiàn)在我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新一代的“幽默”，并努力將“新式幽默”融進我的敘述風(fēng)格中。不過，我漸漸發(fā)現(xiàn)，新一代作家們的敘述風(fēng)格全是一個路數(shù)，甚至形成了網(wǎng)絡(luò)小說的統(tǒng)一味道。而上一代作家們卻是風(fēng)格各異，有時僅憑敘述風(fēng)格你就能猜出作者是張三或李四。

蔣：近年你寫散文較多，看過你作品的人，在幽默里輕松，在幽默里落淚，真情實感，人人都被打動。比如《明天我要結(jié)婚》，這樣的傳奇性，真實成為了傳奇的生命！

鄧：我個人認為，小說家的散文要比散文家的散文好看。也許散文家太注重散文的格式和文采，太追求朗誦的韻味，往往就不接地氣和人氣兒。而小說家像說故事一樣講述自己倒霉的或歡樂的經(jīng)歷，人物感大于景物感，反而就無意形成一種生動和感動。

蔣：你對目前的散文走向里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比如非虛構(gòu)寫作、新散文等等，如何看待？

鄧：嚴格地說我不懂散文，只是在兩部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閑暇，將自己覺得有些趣味的真實經(jīng)歷寫出來。編輯說是散文，我就覺得自己是在寫散文。為此而認定散文是寫真事兒，小說是虛構(gòu)。虛構(gòu)是將真實提煉到逼真，也就是寫出生活的本質(zhì)，所以很熬心血，寫散文卻感到一種為所欲為的輕松。如果散文界要鬧出新花樣來，我倒挺恐懼，怕以后不敢再寫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