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邦在
我小時候,母親美妙的歌喉在十里八鄉(xiāng)是家喻戶曉的。因為每逢節(jié)日,特別是春節(jié),母親就到各村挨家挨戶地唱,唱恭喜發(fā)財?shù)拈T歌,唱喜添貴子的門歌,唱祝福長壽的門歌。每每唱完,便用企盼的目光看著主人家,希望能得到幾個賞錢。
記憶中的童年,家里總是揭不開鍋,尤其是青黃不接的春天,要靠吃野菜才能勉強把日子對付下去。特別是父親到石場做采石工,一條腿被砸斷后,家里的窘境更是可想而知。因此,每年春天,全家的生活就都指望著母親唱門歌所掙的那點賞錢了。
剛開始,陪同母親一道出去唱的還有父親,他拄著拐,背著鑼和鼓,母親唱,父親和。他們每天早早起床,往往一天要走上幾個村子,行上百里路,晚上回家時,已是滿天繁星。后來,由于無錢醫(yī)治,父親的腿病加重了,無法走路,母親便只能一個人出去唱門歌。
唱門歌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當(dāng)別人家都在過年,盡情享受合家團圓的喜悅時,母親卻不得不拿著鑼,背著鼓,走村過寨。由于沒了父親的配合,母親不得不一個人同時敲擊鑼和鼓,自己邊唱邊和。為此,母親特意把自己關(guān)在寒冷的屋子里,苦練了好一陣子。
那年月的春節(jié),總是雪天居多。別人都貓在屋里,圍著火爐,嗑著瓜子聊天打牌,可我母親卻站在門外,忍受著刺骨的寒風(fēng),認(rèn)認(rèn)真真地唱著一首又一首門歌。除此之外,母親還得隨時忍受刁蠻人家的白眼和呵斥。有時,母親剛一開口,主人就不耐煩地喝住她:“別唱了,吵死人?!边€有人一聽鑼鼓聲,干脆把大門關(guān)上。
所有的屈辱,母親都默默地忍受,從不和我們說。
我上小學(xué)以后,便開始反對母親出去唱門歌討錢,理由是,同學(xué)們嘲笑我,說我的母親是討人施舍的戲子。每當(dāng)我哭著向母親講這些事情時,她就一把摟住我,娘兒倆抱頭痛哭。可事后,母親嘆了口氣,對我說:“不出去唱,到哪兒弄錢供你上學(xué)?還有,你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出去唱哪來錢看呢?”
以后的春節(jié),母親依舊出去唱歌。只是,她往往天未亮就出發(fā),去的地方很遠(yuǎn),那里再沒有熟悉我的同學(xué)。
就這樣,母親年年唱。唱門歌的時候,她被主人家的狗咬傷過,卻舍不得花錢去打狂犬疫苗;她被無賴搶過,卻不敢對人說;她被別人取笑過,卻從來不放棄。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父親因為病重離開人世。下葬那天,母親跪在墳頭,對那一堆黃土,悲哀地唱起了門歌。唱著唱著,她號啕大哭起來??捱^后,繼續(xù)早出晚歸,唱古老的門歌。
母親的歌聲,在悠悠歲月的流逝中漸漸遠(yuǎn)去。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為省城一家大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很快有了自己的家。母親唱了二十多年的門歌終于可以停下來,那一直在艱苦歲月中陪伴母親的鑼和鼓,也被她小心翼翼地鎖在了柜子里??墒牵貌怀T歌的母親耳聾了。母親與別人交流很吃力,別人需要貼近她的耳邊大聲說話。
我執(zhí)意把母親接到省城和我一起住。我平時工作忙,基本上沒有時間和母親說話,妻子和她交流的時間也有限。母親顯得憂郁和孤獨,每天,她只是重復(fù)做著幾件事,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她仿佛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
一家超市在城市廣場上搞促銷演出。母親開始只在下面看,看著就入了迷,竟一個人跑上臺,唱起年輕時擅長的門歌。母親唱的時候,臺下笑聲一片,所有人都鼓掌。母親以為大家很喜歡她的歌,殊不知,那是人們覺得她的聲音滑稽可笑,在喝倒彩。
聽到這件事,我生平第一次向母親發(fā)脾氣,而聽力差的母親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責(zé)問,像孩子般興奮地跑進(jìn)屋內(nèi),拿出一把雨傘說,因為她唱了門歌,他們送給她的。
我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看見她的眼里閃著驚喜,而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臉頰緩緩滑落。
那熟悉的歌聲,我小時候曾聽母親唱過無數(shù)遍,那是母親供子上學(xué)、養(yǎng)家糊口的門歌。雖然它與現(xiàn)代城市的音樂節(jié)拍極不協(xié)調(diào),但是在我聽來,它永遠(yuǎn)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歌聲。
而母親完全幸福地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像是又回到從前,動情地唱著永遠(yuǎn)屬于她的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