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大相
追尋血色的記憶
◎ 季大相
這場戰(zhàn)役,雖然在軍史上無名,但當地上了年紀的人,至今歷歷在目,唏噓不已。馬棚街戰(zhàn)斗,亦是我少兒時代常聽祖父輩、父輩們講的一則發(fā)生在家鄉(xiāng)土地上的抗日戰(zhàn)爭故事。
2015年3月初的一天,我雖然尚未脫去身上的棉衣,但室外的冷氣依然令我不時地打個寒戰(zhàn)。站在一片四野空曠,復蘇生長的綠油油的麥地里,耳畔風聲呼嘯,仿佛七十年前那場戰(zhàn)斗的子彈在飛揚,又像兩軍對壘廝殺的吶喊聲。冬去春來,歲月更迭,腳下這片曾被烈士鮮血浸紅的土地,早已失去戰(zhàn)爭踐踏的痕跡,在春回大地的日子里,與季節(jié)一道顯現出蓬勃生機。
1924年出生,今年虛齡92歲的趙明元老人,緊裹了下身上的大衣,不顧我們的勸阻,雙臂撐在輪椅的扶把上面,雙腳踩踏到地面,說:“人就埋在這里,一個大坑里埋了13個人,前面還有兩個大坑,一共埋了五六十人,都是些青壯年的漢子,慘?。 崩先颂鹗直勰讼卵劭?,飽經歲月滄桑、渾濁無神的眼窩濕潤,語調發(fā)顫,一陣沉默過后,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重溫了當年的場景。
我手扶輪椅,將老人從地里推上路。按照他的手勢指點,來到了一條南北走向的長約1000余米的村道路頭,老人伸手一指說:“這里就是當年馬棚老街的地方,南至我的腳下,北到潯河邊,那場和日本鬼子的戰(zhàn)斗就發(fā)生在這里。”我放眼望去,這條土路寬約5米左右,兩邊側各生長著一排意楊,再外側便是綠意盎然的麥地,除了農忙季節(jié),平常這條路是很少有人走動的。
馬棚街位于江蘇省洪澤縣朱壩街道馬棚村境內,戰(zhàn)火將這里夷為廢墟之后,曾經繁榮一時的馬棚街便淪為荒野,如今已是連痕跡都難以尋覓了。
1942年11月23日上午,繁榮的馬棚街此刻卻顯得異常冷清,死一般的沉寂。當地群眾已在新四軍和地方黨組織的組織下,迅速分散轉移。這里,新四軍二師五旅的近百名官兵,已埋伏就緒,準備迎頭痛擊來犯的日偽軍。
23日晨,新四軍二師五旅旅長成均接到情報,日偽軍500余人,從淮安(現楚州)出城一路掃蕩,已到黃集,正向新四軍駐曹王旅部撲來,企圖把我旅部端掉。其時,二師五旅主力部隊正分散在蘇北各地開辟根據地,旅部只有一個抗大教導隊和機關人員。情況萬分危急,成均旅長立即將人員組織起來,約100人,掩護旅部機關和群眾撤退。受命后,指戰(zhàn)員們跑步搶占有利地形——馬棚街,緊急疏散群眾,把東西該藏的藏,該拆的拆,盡力把即將遭受日偽軍破壞的損失降到最低。
趙明元老人雖然有耳背的毛病,但意識尚還清楚。他說,當時新四軍就散住在莊上人家,莊前挖有壕溝,他只記得一名30多歲的軍官,人生得干練帥氣,卻是個禿頭,頭上沒有一根頭發(fā),大家都叫他“禿營長”,是名參加過長征的“紅底子”。說到“禿營長”,趙明元老人再次抬臂抹了下眼眶,說:“‘禿營長’人好呢,幫我們莊上人家挑水掃地,大人、小孩喊他‘禿營長’,他一點不生氣,響亮地答應,還會問上一句,有事要幫忙嗎?臉上掛著笑容,沒有一點架子?!痹诶先藟m封的記憶里,“禿營長”一直活著,軍民之間的魚水情植根于心。
10點多鐘,日偽浩浩蕩蕩進入潯河北。在“禿營長”的指揮下,由木板、木棒搭就的潯河大橋已被拆掉。一河之隔,我部與日偽軍展開激戰(zhàn)。日偽軍機槍、擲彈筒數彈齊發(fā)。瞬時,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槍炮聲震天,敵人火力強我軍數倍。3連火力被敵人壓住,只有憑借潯河之險,阻擊敵人于北岸。戰(zhàn)斗到下午1時左右,我部陣亡10多人,傷10多人。偵察員唐石玉(當地唐曹人,他是老年人唯一能說出名字的新四軍戰(zhàn)士,后在其他戰(zhàn)場陣亡)傳令,旅部已安全撤離,成均旅長命令阻擊部隊選擇有利時機撤退。
戰(zhàn)斗從早晨持續(xù)到下午2點多鐘,官兵們一直堅守在陣地前沿。在敵人瘋狂的進攻和嚴密的炮火封鎖下,我軍的后勤給養(yǎng)線被切斷。戰(zhàn)士們饑腸轆轆,連口水都喝不上,極度困乏。突然,一個人影出現在敵我雙方的視線里,敵人的火力轉移過去,戰(zhàn)士們火力也緊跟過去掩護。那人一會兒鉆壕溝,一會兒跳出壕溝奔跑,很快就接近我方陣地。中年婦女拎著花生等吃物和一桶清水,散發(fā)給戰(zhàn)士們。這名婦女名叫錢曹氏,是馬棚村農民錢萬國的妻子,家庭十分貧寒。錢萬國長年給地主家打工,受盡了剝削和壓迫,后來積勞成疾,因病無錢醫(yī)治,早年去世。錢曹氏里里外外一人操持著家庭,日子過得更加清苦,對侵略者深惡痛絕。眼見一個柔弱女子冒槍林彈雨將干糧和水送上前沿陣地,戰(zhàn)士們感動不已,她卻動情地說道:“不是你們打仗,我們一天太平日子也過不上。支持你們,就是再危險,哪怕是丟了命,我也心甘情愿?!碑數匾恍]有撤離的群眾,同樣作出軍民協(xié)力抗外辱的義舉,冒著戰(zhàn)火給指戰(zhàn)員們送飯菜、開水等吃物,極大地鼓舞、激勵著指戰(zhàn)員們的斗志。
大約3點多鐘,我部官兵正準備奉命撤退時,突然,四周冒出上百名日偽軍,以兇猛火力向我軍陣地開火。原來,敵人面對20多米寬的潯河毫無辦法,一邊用猛烈火力壓制我方,另抽出部分兵力悄悄向東運動,伺機尋找突破口。在距馬棚街約1公里的地方,一個農民劃著條小船撈水草漚肥,日寇便用刺刀逼著這位農民用船把他們擺過潯河。敵人渡過潯河后,憑借草木叢生、土丘疊起的屏障,悄悄包抄至馬棚街。在街東南、西南方向分別架起三挺機槍和幾具擲彈筒,對我新四軍官兵形成強殲態(tài)勢,猛烈開火,當即有4名戰(zhàn)士中彈犧牲。在“禿營長”的指揮下,我方迅速組成戰(zhàn)術隊形還擊。敵人火力兇猛,官兵們被逼進狹窄的馬棚街,殊死抵抗。為保存抗日力量,避免更大犧牲,“禿營長”挑選30名戰(zhàn)士組成了敢死隊,掩護部隊突圍。敢死隊利用院墻、塹溝為依托,集中火力向敵人射擊,吸引了敵人的火力。“禿營長”親率敢死隊沖鋒,在一陣彈雨中,“禿營長”身子晃了晃,手槍緩緩地舉起,隨即“咚”的一聲栽倒在地,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熱土。兩名戰(zhàn)士迅速靠上前,發(fā)現營長已壯烈犧牲。
在一片“為營長報仇”的吶喊聲中,敢死隊與日偽軍激烈交鋒,在敵人強大的火力網面前,無一人膽怯退縮,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為突圍官兵贏取時間。
突圍官兵利用街道居民戶房靠房、墻挨墻的地理環(huán)境,鑿墻破洞,分別從西北和西南兩個方向突圍。向西南突圍戰(zhàn)士沖出敵人火力包圍圈,前行約200米,又遭日偽軍的阻擊,指戰(zhàn)員們勇猛沖鋒,氣貫長虹,與正面接觸的敵人展開白刃戰(zhàn),一番搏斗,犧牲10多名同志。在突圍過程中,一些先前沒有轉移的群眾,驚慌失措地尾隨在戰(zhàn)士們身后一同奔跑,戰(zhàn)士們說,鬼子主要是沖著我們當兵的來的,你們趕緊和我們分開來,我們掩護你們轉移。于是,老百姓掉頭向正南方跑去,戰(zhàn)士們則邊打邊退,又犧牲了幾名同志,終于擺脫掉敵人的追擊。
從西北方向突圍的官兵,迎面便遭遇敵人強大的火力網阻擊。他們與敢死隊員一道殊死搏斗,突圍戰(zhàn)瞬間轉變?yōu)檎娼唤討?zhàn)。有限的子彈打光了,官兵們上起刺刀,躍出壕溝向敵人沖去,在日寇的彈雨中,一個接一個地飲彈倒下。戰(zhàn)斗持續(xù)到下午4時左右,馬棚街失陷了。
站在七十年前的馬棚街戰(zhàn)斗遺址前,想象那個連名字都未留下的“禿營長”,那年輕的沖鋒陷陣的身軀,如巍巍青松屹立,從不曾倒下,從未曾離去,在硝煙彌漫的槍炮聲中,民族的意志如鳳凰涅槃。
馬棚村的另一位老人錢永奉說,新四軍與日偽軍除了在人數上處于劣勢外,關鍵是武器過于落后,僅有的兩挺輕機槍因缺少子彈,根本就沒有派上用場。每名戰(zhàn)士僅有幾發(fā)子彈,幾乎是在用血肉之軀與日寇決戰(zhàn),許多戰(zhàn)士持槍倒在血泊中,槍膛里卻空無一彈。
河水嗚咽,大地哭泣,蒼天悲號,一場人間浩劫在淪陷后的馬棚街降臨。
敵人進街后,用軍刀、槍托、木棍砍砸開老百姓家的門窗沖進去,肆意洗劫。黃昏時分,部分已轉移的群眾以為敵人已走,紛紛回家。哪知奸詐的敵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見人抓人,群眾被抓后,日偽軍用刺刀逼著為他們洗衣服做飯,稍不如意,就遭凌辱毒打,甚至槍殺。青年王永順不堪凌辱,欲跳河逃走,被敵人用刺刀捅死在河里后,釘在木板上示眾,慘不忍睹。竇成山、竇成英兩名中年農民一進街,發(fā)現日偽軍后想退走,但還沒有轉過身,就遭到一陣彈雨,當即飲彈身亡。中國人在流血,敵人瘋狂到了極限。錢莊的兩名姑娘被敵人抓住,扒光衣服,肆意侮辱,其中一名被奸污后又遭槍殺。一名躲藏在河邊的小女孩剛露頭,就被鬼子一槍打死。臨走之前,日偽軍開始了毫無人性的大破壞,在群眾沒有來得及轉移的糧食、鍋及床鋪上到處拉屎撒尿,咸菜缸里、盛裝油鹽的壇壇罐罐,都被拉進尿屎,臭不可聞。敵人用槍逼迫抓來的群眾拆下房屋的木料架起來,從街的南頭往北一路放火。剎那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日偽軍望著大火狂笑,只有那房屋發(fā)出的噼啪聲在控訴略者的殘暴罪行。
馬棚街之戰(zhàn),我軍數十名官兵舍生取義,無辜平民遇難6人,群眾財產損失嚴重。我軍民同仇敵愾抗擊侵略者的民族凝聚力,卻是不可戰(zhàn)勝的。
據老年人講,日偽軍清理戰(zhàn)場時見有兩名新四軍戰(zhàn)士還沒有咽氣,端槍威逼群眾挖坑活埋,群眾遲疑不從,日偽軍便舉槍托砸打。兩名戰(zhàn)士已無力說話,也許是他們什么也不想說,只是向老鄉(xiāng)們輕輕地搖搖頭,示意群眾放棄救援保護的想法。還有一名倒在潯河里的戰(zhàn)士,尸體漂浮在水面,雙手還緊緊地握住手中槍,呈射擊姿勢,其情其景,可歌可泣。
日寇在馬棚村這塊土地上肆虐,踐踏著人性,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帶著破壞后的快意和掠奪的財物離去。勁風呼號,鮮血染紅的河水悲鳴,飲血的土地怒吼,控訴著侵略者的殘暴罪行。
今年年近八旬的馬棚村二組竇步貴老人手抓一截長約1米的黑乎乎的木棒說:“這根木棒我家已收藏了七十多年,它是我家當年房屋的木料。當年,我爺爺被日本鬼子殺死,屋子被日本鬼子放火燒個凈光,只剩下這截糊木棒。我家將把這根木棒世世代代傳下去,讓后輩牢記我家曾遭受過日本侵略者殘害的家史,永遠不忘本,要為國強民富多干好事、實事,讓落后挨打的歷史一去永遠不復返?!?/p>
站在原馬棚街的土地上,追尋那久遠的血色記憶。彈指間,日本軍國主義無條件投降已七十周年,烈士可以無碑銘,但歷史不可忘記。馬棚街戰(zhàn)斗中犧牲的勇士們,將永遠與這方熱土相伴,呵護麥黃稻香,且定格成一尊座鐘,分分秒秒、時時刻刻,警鐘長鳴,昭示著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