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峯
論舒伯特鋼琴作品的偏見與誤解
謝承峯
對于舒伯特,在世時許多人對他抱有不公平的偏見與誤解,一直到其離開人世的四十年后,身價才水漲船高。而我們現(xiàn)在對他的認知仍然太少,一方面因為舒伯特本人留下文字資料非常少,再加上他過世許久后,才有人開始收集關(guān)于他的信息,采訪認識他的人。然而,經(jīng)過了這么久的時間,許多資料的可信度都要打上問號,這間接導(dǎo)致眾人的許多誤解。在十九世紀,只有相當少數(shù)的人察覺到舒伯特的天才以及他音樂里珍貴的財產(chǎn),幸運的是,舒曼、門德爾松、李斯特、勃拉姆斯以及德弗扎克都相當推崇他。在舒伯特去世大約十年后,舒曼成為第一位發(fā)現(xiàn)舒伯特器樂音樂重要性的作曲家,他在《新音樂雜志》(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里,大聲贊揚舒伯特的《降E大調(diào)鋼琴三重奏》與《d小調(diào)弦樂四重奏》等作品,并稱贊舒伯特的作品有“無止境的長度,總是充滿著音樂性與歌唱性,情緒時而熱烈時而平靜”[1]以及警告“擁有很少音樂想像力的音樂家們應(yīng)該遠離舒伯特的作品”。[2]李斯特則是對舒伯特的歌曲愛不釋手,并著手把許多歌曲改編成了鋼琴獨奏曲,成為李斯特平常演奏的必備曲目。此外,他還特別喜歡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除了寫上嚴謹?shù)闹阜ê徒庹f之外,也將之改編成鋼琴與樂隊的作品,而此首作品里的主題變形手法與循環(huán)曲式,更深深地影響了李斯特。勃拉姆斯則是收藏了許多舒伯特的手稿,而德弗扎克更在一篇文章里寫道“舒伯特的風格是獨特的,我們可以找到與巴赫和貝多芬相當不同,值得敬仰且非常精致的復(fù)調(diào)寫作”。[3]但是即使有這些大作曲家的贊賞,舒伯特的名氣仍然以十分緩慢的速度改變,因為大眾對他一直存在著一些偏見與誤解。
舒伯特在藝術(shù)歌曲上的成就,透過李斯特大量的改編以及被演奏,大家都已相當認可。但是他在器樂音樂上的成就,如弦樂四重奏和鋼琴奏鳴曲等作品,仍是默默無聞,尤其是鋼琴作品,除了有名的《流浪者幻想曲》《音樂瞬間》和《即興曲》之外,奏鳴曲總是乏人問津。這從他在世時竟然只有三首鋼琴奏鳴曲(分別是D.845、D.850和D.894)、《流浪者幻想曲》和《音樂瞬間》等器樂作品被出版,可以窺見他在當時不被重視的程度。直到1960年后,由于一些鋼琴演奏家的努力推廣,舒伯特才慢慢的被大家接受,并肯定他做為一位杰出器樂作曲家的地位。在二次大戰(zhàn)前,只有施納貝爾和厄德曼大力地推廣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以及著名的音樂學者托維開始關(guān)注舒伯特的音樂。但即使如此,據(jù)說拉赫瑪尼諾夫盡管非常仰慕舒伯特,但他在所有鋼琴奏鳴曲中,只知道舒伯特的《降B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D.960而已。不過,接下來的鋼琴家,如肯普夫、巴杜拉·史柯達、塞爾金以及布倫德爾等鋼琴家大力的推動,以及近來的席夫與內(nèi)田光子的努力,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已經(jīng)大大增加了曝光度,演奏這些作品的鋼琴家愈來愈多,樂譜和錄音也較以往容易取得。這些都證明舒伯特不只是一位歌曲作曲家,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器樂作品作曲家。
許多人喜歡把舒伯特拿來與貝多芬相比,并指出舒伯特的作品不會使用動機發(fā)展,架構(gòu)散漫而且音樂缺乏對比。這是不正確的。舒伯特并不是不會處理曲式架構(gòu),只是使用的方式不同。他是依靠長旋律線條的抒情性以及絕妙的和聲進行與轉(zhuǎn)折來組織奏鳴曲曲式,而不是以動機發(fā)展的方式。他的作品的確有片段性的作用,但不是散漫,演奏者必須找到貫穿這些片段式寫作的詮釋思維,并以此來整合整首作品。他音樂的對比不像貝多芬是瞬間改變,而是像說故事般,有著起、承、轉(zhuǎn)、合的順序。的確,舒伯特與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相比,早期的曲子顯得不夠成熟,而且更未解地留下許多未完成的鋼琴奏鳴曲(但是他晚期的鋼琴奏鳴曲現(xiàn)在被歸類與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屬于同等層次的藝術(shù)高度。然而即使如此,舒伯特早期的作品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歌唱的抒情特色,仍是值得學習與多被彈奏),而貝多芬從《第1號鋼琴奏鳴曲》開始,就展現(xiàn)出其驚人的創(chuàng)造性與統(tǒng)整奏鳴曲架構(gòu)的能力。但這樣的比較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二人的作曲技法完全不相同,即使舒伯特從貝多芬的作品中學習了許多作曲手法,但卻很少在曲中透露出貝多芬的影響,因為舒伯特從一開始就執(zhí)著于自己的音樂道路。
舒伯特的作品不但細膩而且注重抒情性和內(nèi)在的情感變化,尤其是和聲的色彩變化。這些特色需要演奏者擁有一顆誠真、單純和敏感的心思,才能演奏好舒伯特。但是也正是這些特質(zhì),舒伯特常被人認為其情感太過于陰柔。然而這又是對舒伯特的另一個誤解,因為他的力度變化甚至比貝多芬還寬,樂譜的力度范圍涵蓋了ppp到fff。當聽眾聽完了充滿交響式音響的《D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D.850以及情緒高昂激動的《c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D.958之后,還會有人認為舒伯特的作品過于軟弱嗎? 此外,雖然許多舒伯特鋼琴奏鳴曲的長度因為偏長而被詬病,但并沒有任何一首比貝多芬《楔槌鍵琴鋼琴大奏鳴曲》D.106還長,再與其交響曲和馬勒的交響曲相比更是遠遠不及,因此這實在不是批評舒伯特的好借口。
許多人評斷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技巧不自然,不適合彈奏是不合理的。舒伯特作品中的鋼琴技巧的確與古典時期的技巧相當不同,但是他所發(fā)展出來的新式技巧,卻不被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所認同。因此如此評論他的人,想必十分討厭一堆和弦進行,一堆八度顫音,以及許多的大跳,還有透明的織體。讀者必須要理解,舒伯特所感興趣的以及他作曲的首要目標,首先是音樂,而不是炫耀式的技巧。而什么是好的技巧呢? 難道只有彈的快速、精準與大聲,就是好的技巧嗎? 控制音色的變化以及歌唱性的旋律,不也是技巧嗎? (而且是更難的技巧!)也有可能是他音樂上的要求遠比手指的跑動更難達成,間接造成他音樂的傳播速度減緩。他這些新式的鋼琴技巧,是受到聲樂的長氣息、弦樂四重奏的織體和交響化的樂隊音響而發(fā)展出來的。要能掌握這些技巧,必須要理解這些不同聲音樂概念,而演奏者會自然地試圖以鋼琴來表達出不同的音色。音樂是一種共通的藝術(shù)及語言,只有未真正理解他鋼琴作品內(nèi)涵的人才會抱怨他的作品不具鋼琴化的特色。
對舒伯特的誤解與偏見,即使在歐美國家,也經(jīng)歷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才獲得正視。在十九世紀上半葉,舒伯特的鋼琴作品,尤其是鋼琴奏鳴曲,飽受批評與攻擊。筆者一直認為,對舒伯特真的存在太多的不公平以及相當不合理的觀點,即使布倫德爾、席夫和巴杜拉·史柯達夫婦皆發(fā)表了重要的文章來捍衛(wèi)舒伯特的重要性,還是有評論者喜歡把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拿來與前人精致的構(gòu)思寫作相比,而且這些偏見與誤解并不具說服力。但是在中國,舒伯特的普遍性和知名度更遠遠不如現(xiàn)在他在西方世界里的地位,這和中國鋼琴界一直致力發(fā)展快速和力度等技巧的追求有相當大的關(guān)系。因為恰恰相反,舒伯特的內(nèi)涵不在于那些外顯和表面的目標,而是在于意蘊的表達,而這,需要的是鋼琴家的耐心和毅力來挖掘、探索。要改變這種現(xiàn)象不是很容易,首先社會文化風氣需要轉(zhuǎn)變,其次,鋼琴教師必須要對舒伯特的鋼琴音樂能有更多的認識與理解。
[1] Alfred Brendel, Music Sounded Out-Essays, Lectures, Interviews, Afterthoughts, New York: The Noonday Press, 1992, p. 78.
[2] András Schiff, Brian Newbould ed., Scubert Studies - Schubert’s Piano Sonatas: Thoughts about Interpretation and Performance, Cambridge: Th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207.
[3] Martino Tirimo, Franz Schubert: the Complete Piano Sonatas Volume 1 – Preface, XX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