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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花如常

        2015-12-15 07:56:10許冬林
        晚報文萃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桐樹灰白色桐花

        許冬林

        不喜歡桐花多年。

        覺得它肥俗,香氣濃烈到撞人。落花時,樣子邋遢。

        在我們江北,谷雨之后,桐花最盛。

        少年時居住的老宅西邊,有一棵桐樹,是白桐,也叫泡桐,粗壯、高大,枝葉覆滿頭頂天空,指手畫腳。我放學(xué)回家,穿過開著無邊無際紫云英的田野,老遠(yuǎn)看見我家屋西的桐花,白發(fā)蒼蒼般開上云天。桐花下,炊煙升起,猜想母親一定正手忙腳亂地做飯。桐花粉紫色,淺淺的粉紫,隔著春暮的天光煙靄看去,竟像是顏料在水里化掉了,化成一團(tuán)不干不凈的灰白色。這樣的灰白色,是薄涼的,像日子,不過節(jié)也不做喜事的鄉(xiāng)下日子,尋常的日子。

        有一回,朋友跟我描述她在鄉(xiāng)間看到的桐花有多美,我心里想笑。桐花能有多美?匆匆一見,如旅途上的艷遇,不負(fù)責(zé)洗臭襪子,也不用油污滿身地下廚房,沒熬過漫長的相看生厭的時光,那情感自然是輕吐芬芳。

        想起從前我家的那棵桐樹,春暮的雨愁愁長長地下,屋外的墻角處,腐爛的樹根邊,都生了一簇簇的野蘑菇,肥厚的桐花花瓣墜落,砸在滑膩的濕地上,混進(jìn)潮腥的野蘑菇叢里,然后一起腐爛。空氣里,桐花的味道又濕又重,纏繞不散,像玄奧難解的命運(yùn)。夏天,算命先生坐在村口的桐樹蔭下,一卦一卦地算。

        母親喜歡請人算命,給家里每個人都算。一回抽牌,母親讓我抽,展開看,是一個女子,騎一匹白馬,又矯健又威風(fēng)。圖邊說的什么已不記得,只記得,我是喜歡那匹馬的。其實我是想騎上那匹馬,逃。逃離鄉(xiāng)村,逃離我媽媽我奶奶那樣的生活和命運(yùn)。我不想像一朵桐花開得那樣粗陋,那樣沒有花的樣子?;ǖ臉幼討?yīng)該是輕盈的、鮮麗的,香氣裊裊像細(xì)細(xì)的柳絲,或者像下下停停的春暮的細(xì)雨。

        如果做花,我不想做一朵桐花。

        像逃離一場指腹為婚的舊式婚姻一樣,我試圖以自己的不甘和倔強(qiáng)來逃離古舊鄉(xiāng)村,逃離古舊的生活方式。我追隨理想,試圖走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出門讀書,風(fēng)花雪月地寫席慕容體的情詩……我以為我成功逃離。

        暮春的一個黃昏,散步,路過一戶人家的院前,竟久久流連不愿離去。那是極普通的一戶農(nóng)家,兩層半舊的小樓,門前用竹籬笆圍出一小塊菜園,里面種瓜種豆。房子?xùn)|邊,立一株高大桐樹,紫色的桐花累累簇簇盛開,遠(yuǎn)看去,花開灼灼,如蒸如煮,花氣熏天。房內(nèi)無人,靜悄悄鎖了門,只有那一樹桐花火辣辣地開,繁花照眼明,也庇護(hù)著小樓和院子。

        一塊園,一樹花,一戶人家。靜謐、安穩(wěn)、尋常。尋常中透著人間煙火的親切,和盈盈的美意。

        桐花到底還是美的!

        回想年少時:偌大的桐花蔭下,坐著三問覆有青灰瓦片的小房子,我踩著滿地的潮濕桐花去上學(xué)。那畫面,隔著二三十年的光陰,現(xiàn)在回頭看去,才看出了一種人間的簡靜與清美。

        尋常樸素的物事中所包含的美,要過完小半生,才能懂得。就像過完小半生,才懂得平常心的可貴。

        尋常是美,樸素是美,這樣的美,又極莊嚴(yán)。

        原來一直不曾逃離:對抗了小半生,最后,還是喜歡桐花。逃了小半生,最后,還是愿意俯身低眉,做一個母親和妻子,做得不需要名字。

        如果是花,自己還是一樹桐花。在塵世之間,一花,一園,一人家。

        桐花如常。

        一切如常。

        (君心摘自《人民文摘》2015年第1期,圖/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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