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蘭
在母親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像失了魂似的,每天不知做什么好,只想找個人陪我好好說說話,把心里的痛楚、悔恨一股腦倒出來。我真怕,這種情緒在我心里,一個勁發(fā)酵,會撐爆了我的心臟,我的身體??墒俏野l(fā)現(xiàn),我身邊的人竟然都這么忙。而唯一那個,從不曾嫌我嘮叨的人,卻再也不能聽我絮叨了。這種心在流血卻置身孤島的感覺,讓我內(nèi)心荒涼、魂不守舍。
這種感覺,母親應該也有過,也許比我更強烈??墒俏揖烤姑靼椎锰砹?。
父親去世后的一年半時間,也是母親在世上的最后日子。她神不守舍,經(jīng)常自言自語,含糊不清的話里,念叨最多的,是抱怨父親臨終時,沒能留下一句話給她。
那個毫無征兆的早晨,父親給花澆水的時候突然摔倒了。我和姐姐接到保姆打來的電話,恐慌地趕過去,看到父親神色還好,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我和姐姐勸父親去醫(yī)院做個檢查,畢竟80歲的人了。
姐姐攙著父親走到院門口,坐在客廳輪椅上的母親突然扶著墻壁,惶恐而又艱難地追了出來。父親感覺到了,回頭想安慰母親,母親淚水突然流下來。眼神里的無助、恐慌在4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還如此清晰地刺痛我?,F(xiàn)在想想父女連心,終抵不過患難夫妻的心靈感應。父親比母親大10歲,身體遠比母親硬朗,尤其到了晚年,母親得了腦梗,行動艱難,對父親也越發(fā)依賴。
到了醫(yī)院,被診斷為腦溢血的父親很快昏迷,之后再沒醒來。父親來不及留下一句話給我們。肝腸寸斷的日子,母親無時不念叨。當時,我和姐姐都不能理解母親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抱怨。直到一年半后,母親也突然撒手而去,料理完后事,我發(fā)瘋似的找到養(yǎng)老院那位照顧母親的護工,向她打聽母親在昏迷前都留下什么話。母親什么話都沒留下,我的心陡然間空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母親這一年多老念叨,原來比心痛更難以忍受的,就是心空了。
母親是在父親走后半年向我們提出去養(yǎng)老院的,她說想找人說說話。當時,父親走后不久,我們就把之前照顧母親的保姆辭了,我們難以容忍她在母親念叨時流露出的不屑表情。忙于照顧母親的日子讓我們姐妹身心俱疲。母親主動提出去養(yǎng)老院,我們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為了彌補對母親的照顧不周,我們姐妹特意把母親送到離縣城90公里的市區(qū)養(yǎng)老院。雖然離家遠,但生活條件相對要好。征求母親意見時,母親滿口同意?,F(xiàn)在想想,其實她怎能不同意,離開了家,任何一種環(huán)境對她都是一樣,都是咽不盡的孤獨。沒有了父親的母親,更像個孩子,對我們姐妹很依賴,可是……
每個周末,我坐汽車往返三個小時去市區(qū)看望一次母親,真正待在母親身旁的時間,遠比花在路上的少。當時女兒正讀高三,為了保證女兒準時吃晚飯,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最后一次看望母親時,她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塊手帕,我以為是同屋的老人送的,母親搖頭,嘴巴吃力地蠕動,護工看我困惑,解釋說:“前天重陽節(jié),學校組織小學生來養(yǎng)老院看望老人,帶來了蘋果和手帕。老太太當時盯著一個孩子的臉,說她長得像你小時候。”母親望著我,不住點頭。我心中一陣酸楚,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正兒八經(jīng)跟母親說話了,每次來,都是忙著床上床下找些衣服、襪子去洗。既為討好護工,也是嫌她洗得不夠干凈。即使想了解母親一些情況,也多是向護工打聽。
母親和父親一樣,也是突發(fā)腦溢血走的。
我從市區(qū)回來的第三天深夜,接到養(yǎng)老院打來的電話。清晨,我們姐妹趕過去,母親已處于彌留狀態(tài)。我撲在母親身上痛哭;“媽,我已經(jīng)把房間打掃好了,正準備接你回家,你不是老想著和我說說話嗎?我現(xiàn)在就帶你回家……”醫(yī)生斷言母親很難撐到家了,90公里的路程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姐姐猶豫不決,而我則哭著堅決要帶母親回家。10年之間,病重的母親幾次從鬼門關闖過來,我知道母親骨子里的韌性,還有她想回家的決心。
救護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我握著母親的手不停說著話,我相信母親聽得到。秋日的陽光透過車窗溫暖地照在母親臉上,透過淚水,我看到母親原本死灰的臉色竟然有了紅潤,神情越發(fā)安詳。有一瞬,我懷疑是醫(yī)生誤診了。
母親終于回到家了,進到屋里沒幾分鐘,她臉上的紅潤一點點散去,神情依舊安詳。
我握著母親的手,久久不松開,我痛哭,媽,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母親再也不能給我回應。肝腸寸斷啊,我知道從此以后,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那個總想找我說話,而我也可以在她面前想說啥就說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