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一
從水丘灣到松花鎮(zhèn),要經(jīng)過兩條田塍,一條機耕路,一個很大的開滿水花生的池塘,兩條石板橋,一條獨木橋,一座抽水站,有個戴著草帽終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樹一樣一動不動的釣魚老頭。冬青經(jīng)過時從未發(fā)現(xiàn)他的釣竿有所動作,這讓他懷疑那是個稻草人。還有一座破敗的老庵堂,門口瘋長欣欣向榮的黃雛菊、滿天星,三百年前或許住過思念春天的尼姑。
七歲的冬青當然不知道思念春天是一種什么感覺,但這個春天他也開始想念一些東西。他想念的是沿著兩條田塍路一條機耕路一個很大的開遍水花生的水池……直到曾經(jīng)住過思念春天的尼姑的老庵堂等等這些在他記憶中隱綽閃念的地標,蔓延而至盡頭的那個叫作松花鎮(zhèn)的地方。
記事以來,冬青每隔幾個月會順從地讓母親那荊棘一樣粗礪的手掌攥著自己的手,從水丘灣一路拉扯到松花鎮(zhèn)。他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總選擇最糟糕的天氣出門。如果天空滾動著陰沉烏黑的云團,在田野的母親會停下活,手搭涼棚,凝視莫測的風云,像一名稱職的風水師,喃喃絮稱該去松花鎮(zhèn)了。
母親去松花鎮(zhèn)是看望她的妹妹,也就是冬青的姨媽。
每當氣候惡劣,母親就會思念一母同胞的妹妹。當然她的意思是,既然壞天氣干不了農(nóng)活,那只能抽空走親戚。母親把冬青抱上三輪車。她有一輛貨運三輪車,平時用來裝載稻谷、稻草、蔬菜和農(nóng)藥桶等。
冬青坐在三輪車拖斗的小型帆布棚里,像一只運往松花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小豬崽。彼時他抱著瘦弱的胳膊,聽著母親奮力踩踏三輪車發(fā)出的吱嘎聲,覺得身體以外的世界如此生疏惶惑而光怪陸離。他當然很高興去松花鎮(zhèn),那里有他渴望觸及的一切。鎮(zhèn)上的一堆堆垃圾也散發(fā)與水丘灣截然不同的光芒。因為它們是松花鎮(zhèn)的垃圾。
多年去往松花鎮(zhèn)的途中,冬青一點點熟悉沿途必經(jīng)之境,田塍,機耕路,開滿水花生的水池,石板橋,獨木橋,抽水站,枯樹一樣的老頭,草舍一樣破敗的老庵堂……
他,冬青,七歲,男,水丘灣人,距離讀小學尚有四個月。他凝視著太陽底下風和日麗的前方,邁出了獨自去往松花鎮(zhèn)的第一步。一個人總是由母親帶著在惡劣糟糕的天氣里走親戚,由此希望能挑個好天氣獨自出門,這無論如何都是一樁說得過去的事。
冬青帶上一軍壺水,一個咸菜飯團。作為一名熟稔田野農(nóng)作過程的鄉(xiāng)下人,出門帶點吃喝是必備經(jīng)驗。他從村后那條平時少有人走的小路,繞過耳目眾多的村人,拐了個不大不小的彎,才踏上去往松花鎮(zhèn)的田塍路。
冬青對沿途之境的記憶,源自隨母親去松花鎮(zhèn)而落下的印象。
冬青愉快地沿著青草泛濫的田塍路往前走。他的身高還不及那些茂密的灌木高,有時它們尖銳的葉片會不懷好意地割一下冬青的衣袖,這并不妨礙他一路跟青草叢里的蚱蜢打招呼,沖花蕊里的蜂蝶吹口哨,往溝渠里的青蛙蛤蟆吐口水。有時還趴在地上看蚯蚓如何緩慢困難地從一個泥洞鉆向另一個泥洞。冬青好心地撥了它一下,他的本意是幫它盡快鉆進另一個泥洞,結果把蚯蚓弄成兩截,頭尾在地上活潑地蠕動。冬青扔掉它們,把手放在屁股上擦了擦,繼續(xù)往前走。等他從松花鎮(zhèn)回來,斷成兩截的一條蚯蚓應該會變成兩條蚯蚓。
冬青的目光透過近在咫尺的灌木,越過重重疊疊尖尖細細的麥浪,直達明凈的藍天白云,看見天空中奔跑的一匹馬。馬蹄奔揚,馬鬃凌空,像奔跑在草原。自從電影里的馬闖進冬青的眼眶,它們就活生生在冬青心里安營扎寨,時不時奮蹄撒歡,得兒,得兒,得兒——七歲的冬青撿一根竹梢跨在兩腿,在院子里跟自己玩耍。
當然這要避開母親,如果她發(fā)現(xiàn)他無所事事地玩耍,準會把一只草筐扔過來,讓他拔滿一筐兔草再回家。冬青總是不明白母親的臉上為什么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笑容,當然更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有父親而他沒有。
他比現(xiàn)在還小兩歲的時候試著問過,結果換來了母親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把他將換未換的一顆乳牙扇掉。從此父親成了冬青無法表達的稱呼,再也沒有從嘴里吐出過。
后來冬青跟母親去松花鎮(zhèn),偶爾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竟然有馬。這些馬駐足于一個叫兒童公園的地方,五顏六色活潑可愛??缱隈R上的是鎮(zhèn)子的兒童,他們兩腳擱在馬鐙子,兩手抓住充作馬耳朵的棍子,嘴里喊著“得兒得兒得兒”,興高采烈地想象奔馬在草原。咬著手指甲的冬青這時知道它叫木馬,坐一次至少要花掉家里一斤雞蛋的錢。木馬是木頭變的馬,在成為木頭之前,它們是真正的馬。有一個排隊等著坐木馬的孩子這樣告訴他。
冬青想這回無論如何得坐一回木馬了。
走過兩條田塍,跨上機耕路。此時,冬青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長滿青草的溝。這對七歲的他來說,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溝。冬青疑惑,因為他與母親同去松花鎮(zhèn)的時候,并沒有出現(xiàn)這種狀況。冬青觀察了下,發(fā)現(xiàn)連接田塍與機耕路之間的一塊青石板消失了。冬青坐在地上,兩手抱著止不住失望而垂下的腦袋,覺得自己應該哭??伤l(fā)現(xiàn),空曠的田野上,除了長得比他高的灌木們,從灌木叢中倏然蹦跳出來的蚱蜢,他只能哭給麥子和青草聽了。
松花鎮(zhèn)的姨媽其實是翻版的母親,姐妹模樣酷似,只是姨媽更白胖,像一個胖胖的氣球人,從廚房移到廁所移到臥室。屋里零落撒四五個孩子。
冬青一直數(shù)不清他們到底是四個還是五個。因為有時出現(xiàn)的是四個,有時是五個。他們像潛伏在河埠頭的青殼螺螄,平時無影無蹤,一到吃飯時辰,會突然爬到青石板,伸出嫩嫩的觸須,張開薄薄的螺殼,等待食餌。
冬青應該叫他們哥哥或姐姐或弟弟或妹妹,當然冬青也被他們稱為弟弟或哥哥??僧斔麘?zhàn)栗的嘴唇剛發(fā)出柔弱的第一個字,他們卻大笑著哄然而散。冬青覺得像挨了個大巴掌,臉頰辣辣地發(fā)燙灼痛。
四五個孩子像看一只剛被捕獲到家的兔子,先是好奇地打量冬青,接著聚攏成一堆,交頭接耳嘈嘈切切,像密謀一樁見不得人的陽謀。再接下來,他們成了忠誠不渝守衛(wèi)疆土的戰(zhàn)士,牢牢守住自己的每一件玩具,每一塊餅干,每一顆糖果,以至于飯桌上屬于自己的一小片肉。
姨媽家還有個被冬青稱為姨父的男人。這個矮小瘦弱的男人戴著巨大的黑框眼鏡,上衣口袋別支鋼筆,影子般無聲無息出沒于屋子,像消失一樣存在于這個家。他每天拎一個大大的黑提包出門,回來時那提包仍不見小。冬青覺得他的樣子很像干部,因為他看起來太像村里的干部。
他曾悄悄塞給冬青三顆話梅糖。冬青一直記得那又酸又甜的味道,比這更清晰的是他塞糖時慌忙錯亂的樣子,好像不是塞糖而是搶糖。有一回冬青忽感后背一陣燙,回頭一看,摘下眼鏡的姨父死死盯著他,被鏡框長久遮蓋的眼睛像兩個蒼白嚇人的窟窿。冬青突然有種偷東西被人當場擒獲的感覺。姨父卻慌亂地走開。
冬青每回到姨媽家,都像是初來乍到的新客人。他安靜地坐在指定給他的小板凳,如無必要不會多挪動一步。因為他的走動會把距離五步之遙的碗櫥里的瓷碗給打碎。母親曾這樣嚴厲地警告過他有可能會引發(fā)這類事件。至少過了小半天,冬青像冬眠醒來的蟲子,開始試著蠕動觸須或翅膀,向身體以外的世界邁出戰(zhàn)栗的第一步。
他小心地打量姨媽家的一切。平滑的水泥地,掛雪白蚊帳的床,大紅的櫥柜,明亮的穿衣鏡,高貴得令人不敢觸摸連多看一眼都會碎的電視機——
冬青站起身,擦了擦臉上并不存在的淚痕。他相信自己是哭過了。他試著朝后退了幾步,接著鼓起勇氣朝前跑去,試圖跳過那條龐大駭人的天溝。他反復試了五六七次,終于垂頭喪氣地退縮。他生怕掉進溝。許多年前,母親拎著他的耳朵說有個小孩掉進溝,等到他的父母滿世界瘋找到溝邊,小孩已成了一堆白骨。冬青咬著手指頭驚嚇地想,那一定很疼痛。
忽然冬青的身體一輕,晃悠悠地離地而起。他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掠過天溝,仿佛變成了一只鳥。等到他穩(wěn)穩(wěn)地站定,已從溝的彼端站在了溝的此端。冬青摸摸手,并沒有變成翅膀。摸摸身體,并沒有長出羽毛。摸摸臉,也并沒有變成一張一吹即起的樹葉。他疑惑地抬頭,一張很老的面孔低下來看著他。
冬青說,謝謝你。
把冬青拎過溝的老人笑了笑說,你去松花鎮(zhèn)吧?
冬青點點頭,你也去松花鎮(zhèn)?
老人說,我們可以一起去。
二
現(xiàn)在一個七歲的小孩和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像兩棵長了腳的小樹和老樹,一前一后移動在清晨陽光下的鄉(xiāng)村機耕路,風把他們的葉子吹得嘩嘩響。
讓冬青高興的是,老人并沒有像別的啰嗦的人們一樣,好事地詢問他多大了為什么一個人出門沒讓父母領著,甚至會無事生非地強送回家。三個月前冬青有過這樣一回經(jīng)歷,當時他恨不得在那個多事的村婦的手上咬上一口。
當然老人也問了一些,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屬什么平時喜歡做什么吃什么。冬青很愉快地回答了,他叫冬青屬羊喜歡捕蟬掏鳥窩吃烤番薯,還喜歡看電視。
那叫電視機,是冬青有生以來目睹的唯一一件無以言喻的高級東西,那種高級是冬青所有認識的東西加起來都不夠表達的高級??措娨晻r,冬青會暈眩很長時間,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這真是一個令人震撼的世界,它們明明待在那個黑匣子里會哭會笑會說話唱歌跳舞還有打打殺殺,可繞到背后一看,什么也沒有。
老人專注地聽冬青這樣說,臉上的表情隨冬青的言說變化而變化,這使冬青心中無比舒適。從來沒有一個大人如此認真地聽他說話,好像他平時說的不是話而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
基于感動,冬青除了敘述看電視的幸福感,也順帶講了其后的微妙細節(jié)。比如,他看電視的暈眩幸福感不會持續(xù)很久,他很快會被那四個或五個孩子遮擋住視線,并被驅逐離開。冬青默默地回到母親身邊。彼時母親和姨媽坐在一張狹窄的床上,用只有她們能懂的語言,交換彼此的生活場景與心態(tài),比如她們把每一分錢使勁掰成數(shù)瓣也抵擋不住越來越壓榨肚子的強烈饑餓感,比如太陽底下田地之上日日耕作的疲憊厭倦,比如糊每一個火柴盒紙盒的手忙腳亂心煩意亂……
冬青的耳朵起初還用力捕捉隔壁漏過來的電視聲,半夢半醒的迷糊之際,他似乎聽到母親向姨媽要錢。她的口吻并不低三下四,還理直氣壯,好像姨媽欠了她很多錢似的。間或還有姨媽的啜泣聲。這讓冬青不解,他們白吃白喝白睡還跟人要錢,這好像有什么不對。很快,他在嚶嚶嗡嗡聲里沉沉睡去。
老人跟著說,我也看過電視,是我們村長家的。第一回我去看的時候,他們招待了全村人,每個人喝茶嗑瓜子吃糖果,像村長娶小老婆一樣喜慶。第二回,村里人喝了茶沒嗑瓜子也沒吃糖。第三回,所有人吃了閉門羹,人們從村長家厚厚的窗簾外看到鬼火一樣藍熒熒的光在屋里跳躍燃燒。
冬青考慮了下說,我長大了會買一個電視機,我會讓你看。
老人謹慎地點點頭,我會自己帶茶水過來。
冬青搖搖頭,我會讓老婆給你泡茶。你帶一個茶杯就行了。
老人說,那也好。
冬青說,杯子也不用帶,我給你一個。
老人笑著摸冬青的腦頂,你是一個好孩子。
冬青覺得又舒服又別扭。他剛試著與老人平等對話,很快又被當作小孩。不過冬青很快又有了別的話題,因為他沒問過老人任何事。于是他問了老人第一個問題,他去松花鎮(zhèn)做什么。
老人走在冬青的旁邊沒說話。冬青看到他的眉頭像一堆凌亂不清的草。他不明白這個簡單問題為什么讓他這樣難以回答。
老人清了清嗓子說,你去松花鎮(zhèn)做什么。
冬青到松花鎮(zhèn)的第二天,姨媽會帶他和母親到鎮(zhèn)上走一走。
冬青對諸如棉布店、南貨店、供銷社、鐵匠鋪之類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一是街頭的老鼠藥攤,一是泥人攤。賣鼠藥的兼售鼠夾鼠籠,總有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垂死掙扎于鼠夾,另一只則在鼠籠里驚惶失措地躥跳。賣鼠藥的安然地看獵物們生死奔竄。冬青心頭無數(shù)次跳過想把它們拯救的念想,隨即他的目光轉向泥人攤。冬青會用泥巴打壘成碗口狀,用力甩向地面,由此獲得一聲響亮的爆響??赏瑯拥哪喟?,在泥人攤會變成雞鴨牛羊兔青蛙小鳥。冬青長久地看著那些涂染成五顏六色的可愛泥玩意兒,在被母親和姨媽帶離泥人攤之際,他絕望地想,這輩子不可能擁有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了。此外,冬青最大的渴望是坐一回木馬。然而他知道這比救一只老鼠或得到一個泥玩意兒更困難。
冬青說他去松花鎮(zhèn)坐木馬。
雖然木馬不可能帶他奔跑在草原,他還是渴望坐一回,閉著眼睛想象騎馬奔騰飛躍,耳邊風聲呼呼。
老人重復著說,木馬,木馬,木,馬。
冬青說,木馬,就是木頭變的馬。
老人沉默片刻后說,我坐過馬。真馬,不是木頭變的馬。
冬青驚訝地看老人,有點氣餒。他看過電視,老人也看過。他看過木馬,老人卻坐過真正的馬。他依然沒法和大人平起平坐。
在老人的敘述中,冬青漸漸聽清了事件真相。老人當過兵,扛槍騎馬在子彈嗖嗖飛的戰(zhàn)場打過仗,打過日本鬼子,也打過藍眼睛黃頭發(fā)的美國佬。
冬青驚呆了。冬青打量眼前矮小瘦弱、佝僂著背的老人,怎么也想不出他騎在馬背打槍的樣子。冬青覺得他有點騙人,可那嚴肅的表情找不出一絲騙人的縫隙。這真實得太假了。冬青想了想,還是決定相信他說的,因為就算是假的他也沒辦法證明那不是真的。接下去他又問老人去松花鎮(zhèn)做什么。他把自己的去向目的說了,對方理應讓他知道。
老人說他去松花鎮(zhèn)拍照。
自從二十年前他抱著十歲的兒子拍過一次照,再也沒有拍過。這么多年來,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什么樣了。因為他家連一面鏡子也沒有,沒有女人的家要鏡子做什么呢。他有時去河邊挑水,會往水面看一眼??吹侥莻€胡子拉碴面容模糊的老頭,他會拒絕承認那是自己,還會拿石子把那個張皇的糟老頭的面孔砸破。當然他承認了也一樣,因為沒多少人會注意到別人的漸漸老去,以至于消失。
冬青說,那你兒子呢?他不告訴你長得怎么樣?
老人指著前方告訴他,他們到池塘了,要小心走路。他記得這個小池塘總共淹死過四個人,兩個小孩一個老頭一個釣魚的中年漢,另外還有三只羊。
所以一定要會游水,會游水就不會淹死。你會嗎?老人問他。
冬青羞澀地說會一點點。他家門前有條小河,此岸游向彼岸,只需換一口氣就到了。冬青再一次重復了他的問話,那你兒子呢?他不告訴你長得怎么樣?
老人捶了捶腰背,說他們還要經(jīng)過兩條石板橋一條獨木橋還有個抽水站。他認識那個戴著草帽終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樹一樣一動不動的釣魚老頭。他可能會給他們喝點水,吃點麥果餅什么的,這家伙做的麥果餅很好吃。他們可以在那里歇歇腳再上路。
冬青從帆布包里掏出舊軍壺,喝下兩口水,遞給老人。老人喝了口,擦了擦壺口還給冬青,水珠沾在他拉碴的胡須,像被露珠打濕的一把凌亂的枯草。冬青猶豫了下,掏出咸菜飯團,掰出一小半給老人。
老人慢吞吞地咬著飯團,用含糊的聲音再次強調,到了抽水站他的老伙計會給冬青吃麥果餅。老人稱贊飯團里的咸菜腌得很好,他很多年沒吃過這么地道的咸菜了。老人問冬青吃過什么好吃的零食。
冬青在貧窮的記憶里搜索了會說,他吃過艾青果,麥果餅,爆米花,花生瓜子,炒倭豆,還吃過奶油餅干,很香很香。冬青頗為驕傲。
老人的話很快讓冬青泄氣了,他吃過比奶油餅干更好吃的奶油蛋糕。
冬青曾經(jīng)差一點就要吃到這種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半年或者三年前,姨媽把這些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香味的美麗零食分配給他和四個或五個孩子。
冬青的表哥姐弟妹們很快吃完蛋糕。冬青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兩手托著兩根手指粗細的淡黃褐色的東西,像艱難跋涉許久后發(fā)現(xiàn)金子的淘金者,眼里閃著不可置信的做夢般的惶惑。他不知道要怎么吃才對得起這塊夢中降臨的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多么好聽的名字……
此時一個帶風的身影從他旁邊掠過,順便把他從小板凳刮到地上。坐在地上的冬青看著大表哥的臉頰突然鼓出兩個大疙瘩,嘴在歡樂地咀嚼,冬青還能聽到他的牙齒與牙齒之間的清脆嗑響。冬青想,要有多好吃的東西才能讓一張嘴嚼得如此歡樂,而這美好的感受原本是屬于他的。
冬青哭著撞向大表哥,不記得當時有沒有撞到可惡的表哥,只知道母親和姨媽把他們拉開時,他的額頭出血,大表哥歡快咀嚼的嘴里吐出一顆牙。后來他們被關在黑夜的門外,聽各自的肚子轆轆作響以及屋里傳出的碗筷叮當聲。
老人安慰他,說蛋糕的味道其實跟嚼棉絮差不多。接著他說那些好吃的來自一次美軍飛機的錯誤空投。打藍眼睛黃頭發(fā)美國兵的時候,那天半夜他們像死去一樣疲憊地躺在戰(zhàn)壕里,突然天上砸下巨大的冰雹——當然不是冰雹,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從天而降的是美式罐頭、餅干蛋糕、圖片等。罐頭肉就是肉裝在鐵罐子里,吃的時候像挖咸菜一樣挖出來,味道像肉像魚還有點像蛋糕。
冬青有點憂傷低落,他不熟悉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想了想謹慎地說,如果我生得早一點,就是說我跟你一樣大,是不是也會像你一樣去打仗,那么就能吃到天上掉下的罐頭和蛋糕了?
老人認真地想了想說,會的。也許那時你是我的班長,也許是連長,排長。
冬青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說不定還會是團長,那能吃很多很好吃的東西。我吃了東西就有力氣打敵人,打死敵人就更有力氣吃東西。
老人摸摸他的頭說前面就是抽水站了。
冬青說,你知道現(xiàn)在哪里還在打仗?
老人說,國家現(xiàn)在不作興打仗了。
冬青惋惜地嘆了口氣。
老人說,比如我們?nèi)ニ苫ㄦ?zhèn),路上一個炮彈打來,橋啊路啊炸斷,我們還怎么去松花鎮(zhèn)坐木馬,拍照片?
冬青點點頭,覺得這倒是對的。
三
在漫長的鄉(xiāng)村田野道路行走的兩棵樹,此時到了抽水站小屋門口停下。那其實是個被廢棄的泵房,用以遮蓋抽水泵,高矮只容人彎腰進出。
冬青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像稻草人一樣一動不動在釣魚的老頭,這讓他疑惑是不是走錯了道。老人彎腰進入缺門的泵房,里面有一個生銹的抽水泵,一張亂糟糟的小桌,兩只碗一把水壺,一株茁壯挺拔的蓬蒿倔強地從地面長起,將腦袋捅出屋頂。冬青覺得不可能再吃到一塊很好吃的麥果餅了。
老人從地面看到角落再看到屋頂,確認釣魚老頭不可能躲藏于屋里任何一絲縫隙,走出泵房,目光掠過倒伏于河面的一排枯柳,抽水泵延向河水的銹鐵水管,兩根浮在河面的釣魚竿,河里開著小白花的水花生。
老人說,他走了。
冬青說,他去哪里了?
老人說,他去了每個人以后都要去的地方。
冬青說,我也會去嗎?
老人過了會點點頭,誰都會去。
冬青說,是不是像生產(chǎn)隊開會的大禮堂?隊長一吹哨子,每個人一定要去。
老人說,是。有的人在大會堂里面,有的人在大會堂外頭。
冬青搖搖頭,那種地方?jīng)]意思。我媽一開會就納鞋底,有人織毛衣嗑瓜子。
他們?nèi)ハ蚰莻€破敗的老庵堂的路上,冬青問老人跟釣魚老頭是不是朋友。老人嘿嘿地笑。冬青又問,他仍笑得像燦爛的葵花。這讓冬青覺得老人全身上下布滿了重大的秘密。
老人終于說了,他跟釣魚老頭在年輕時喜歡上了同一個姑娘。那姑娘有一根粗碩油黑的大辮子,一雙看起來像受了驚嚇的大眼睛。他喜歡姑娘的大辮子,釣魚老頭喜歡大眼睛。他們此起彼伏出沒于姑娘家的農(nóng)田,鋤草、除蟲、插秧、割稻、挑稻草、篩谷子,搶著買來松花鎮(zhèn)最有名的芝麻大餅孝敬姑娘的爹娘……最后,姑娘終于嫁給了大餅師傅,每天站在香氣撲鼻的大餅店爐子旁,粗碩油黑的大辮子在細腰間甩來甩去,爐火映照的大眼睛愈發(fā)楚楚動人。
冬青說,那你后來娶老婆沒?
老人搖搖頭說沒有,因為他覺得好像娶過了老婆,所以沒有再娶。
老人這個聽起來有點饒舌的回答,使冬青提出了一個合理的問題,他說如果沒老婆,那你的兒子怎么生下來的?
所有人都不曾接受過人怎么生下來的教育,可人人無師自通知道人的誕生應是男人與女人結合的結果,一個人沒爹或沒娘是比較奇怪而不幸的事。冬青五歲時被母親告知,他父親死了。冬青經(jīng)歷了沒有父親的體會后認為,沒有父親也可以活,但人還是應該有一個父親。所以,就算他的表親們即使只有一個像消失一樣存在的父親,也好過他確實沒有父親。
老人說,兒子是他娘生下來的。
冬青費勁地思考了下,你沒有老婆,可你有兒子,兒子又有娘,那你兒子的娘是不是你老婆?
老人又摸冬青的腦袋,小孩子別這樣嚼舌頭,不好。
這時他們已走到老庵堂門口。這是幾間低矮歪斜已被遺棄許多年的屋子,茂盛的蓬蒿、滿天星、流水藤和野蠶豆成了主人,看起來像地里憑空長出幾間屋子。在連冬青的母親還未出生的年代,這個庵堂就蒼老地存在于此,好像它一出生就那么老朽破落。冬青漸漸懂得尼姑是什么后,從未見到任何一個光頭女人出沒,這使他懷疑老庵堂到底有沒有過尼姑。
他把這樣的疑惑告知了老人。
老人證實了老庵堂的名正言順。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他跟母親到老庵堂燒香。五六名尼姑的誦經(jīng)聲使他躺在蒲團上沉沉入睡。醒來,那個面孔像觀音菩薩一樣圓潤的中年尼姑微笑著給了他一個剛出籠的熱饅頭。他掰開饅頭,黑芝麻餡滾燙地滴落在他的手指縫,后來他的手一整天都是香甜。不久,尼姑們被一群舉著膏藥旗的日本鬼子殺死在飄著裊裊清香的香爐前,據(jù)說她們藏匿了一名追殺日本鬼子的軍人,由此遭到血洗的報復。從那以后,尼姑們就像一叢被連根拔起的植物,再也沒有長在老庵堂。而他再也找不到那樣好吃的饅頭。
冬青忽然覺得歪斜的老庵堂里還有一個很老很老的老尼姑,她的頭發(fā)像雪一樣白,白天坐在吱吱嘎嘎響的椅子念經(jīng),晚上飛檐走壁練武功。她還會烤香噴噴的叫花子雞吃。因為他家的雞老是莫名其妙消失。冬青沒把這想法告訴老人,他應該有一個只屬于自己而不被人知的秘密。
冬青離開老庵堂時心潮澎湃,等再長大一點,他就有勇氣進入老庵堂,找到那個頭發(fā)雪白的老尼姑,如有可能,還能吃到她的叫花子雞。冬青被這個想法所激越,挺直了背,加快步子。他得讓自己長大得快一點。
冬青和老人終于站在繁華的松花鎮(zhèn)。他們像初來乍到的外鄉(xiāng)人,站在街頭擺動著欣喜的腦袋,把所有可能看到的事物盡收眼底。他們在松花鎮(zhèn)最繁華的供銷社門口分了手,約定辦好彼此的事后,再一起回去。
于是冬青去向東街,老人去向西街。
冬青沿著東街的供銷社、棉布店、裁縫鋪走了一段,一串光著半個身子、背著麻袋的搬運工人從他身邊擦過,把碼頭上的各類糧食化肥搬進供銷社。冬青很自覺地避開他們沉重的身軀,以防惹到這一群累死累活而脾氣暴躁的人。
冬青在快離開這群人時聽到有人喊,老戚,你快到這邊搬尿素。
然后這群男人中的其中一個從搬運隊伍閃離出來,走向碼頭的尿素堆,背起兩袋尿素袋。冬青看見他的身子像被砸進地面的樹樁,瞬間低矮了一截,兩條纖細的腿晃了兩晃,支撐著因背上的尿素袋而顯得龐大的身軀,讓人很擔心兩條腿會折斷。冬青還看見他抬頭扶了下巨大的黑框眼鏡,一排排汗珠從他油汗污垢的臉上歡暢奔流,重重地砸向地面。冬青被眼鏡光折射的光線戳了下眼睛,有點生疼。他站在壽材鋪門口,低頭看這群男人的腳板從眼前用力敲過,帶著砸石般的沉重勁道。
后來冬青被壽材鋪的人推出,因為他踩到了新做的精巧漂亮的花圈。冬青一直以為姨父老戚很像干部,后來以為真的是干部,結果不是。他是個靠力氣汗水吃飯的搬運工人,可他又很不像干這行的。很顯然,他是個放在這兩類人群里都顯得不倫不類的人。冬青惦念他塞糖時的慌忙錯亂有點羞澀的表情。他的腳步有點拖不動,好像背尿素袋的是他而不是姨父老戚。
冬青站在毛竹街二十八號墻門外,思考如何使自己的突然來臨不至于讓姨媽過于驚訝。他可以說是母親讓他來松花鎮(zhèn)買鐮刀鋤把或農(nóng)藥,也可以說走岔了道到這里,甚至還可以說……被陌生人騙到松花鎮(zhèn)而伺機逃脫。冬青為后一個想法而激動,這是一個多么恰當?shù)睦碛?,如有可能,還能得到表親們的同情。
冬青進入墻門。這是個居住數(shù)戶人家的小鎮(zhèn)平民院落,院子里搭建鄉(xiāng)村式的爬藤類植物棚架,長著蔥郁或衰敗的開花或結果的豆類植物,幾只雞自由散漫地在棚架下拉雞屎。各家屋檐下晾曬的各式衣物,隱透此戶的生存狀態(tài)。姨媽家門口晾曬的是表親們的衣物,其中的海軍衫令冬青無比神往。那是大表哥的,連其他幾個小表弟們都無法擁有。
在眾聲靜寂的院落,冬青放膽上前,湊近衣衫,嗅聞到了淡淡的汗臭味兒。這氣息令他的心一顫,眼中隱隱泛淚。
冬青這時靠近姨媽家的窗戶外,也就是說,距離姨媽的臥室一窗之隔。此時臥室窗是開的,或者說開了一條縫,這條縫在冬青舉目即視的視野之內(nèi)。因衣物的遮擋,冬青能看清室內(nèi)狀況,而室內(nèi)的人則不能。
所以冬青無可避免看到這一場景:
兩個光著身子的人在床上睡覺。他們的睡覺姿勢如此之怪,男人像狗一樣趴在女人身上,用力碾壓她。女人則張著手腳,任由男人往死里碾壓。啊啊……喔喔……哼哼……他們小聲而艱難地喊,像忍受巨大疼痛,然而仍堅持不肯放棄。他們多像兩個落水的人。七歲的冬青看過人們像壓腌菜一樣使勁碾壓落水的人,直到落水者的嘴里吐出渾濁的水。很快他們又變成女人睡在男人身上,她也像他剛才那樣碾壓他,像對他進行的報復,狂亂而劇烈,那男人像女人一樣啊喔哼起來。因為身高不足之故,冬青只看到一片白白的屁股高高低低閃耀眼前,這讓冬青想起被村里的殺豬佬褪得光滑白溜的豬屁股。
冬青悵然松開手里的海軍衫,聞到了更為濃重的遙遠的汗酸臭味兒。
他眼前掠過無數(shù)碎片:姨父老戚的身子像被砸進地面的樹樁……兩條纖細的腿晃了兩晃……巨大的黑框眼鏡……汗珠從他油汗污垢的臉上歡暢地奔流而下,重重地砸向地面……
撞開臥室門的冬青看到兩條濕淋淋的魚緊緊貼在床上,一動不動,如同死去已久。這種突然死亡法讓冬青懷疑之前看到的一切。
冬青想,他們死了他們死了他們死了……
床上的人被突襲的撞門聲驚醒而活過來,張嘴發(fā)出無聲嘶喊,神情像冬青一樣驚惶失措。
姨媽帶著一臉驚惶,帶著光滑白溜的身體沖向他,狠揪他的肩,你來干啥你來做啥你看到了啥你還知道啥……
冬青沒聽到姨媽的話,他與那個碾壓姨媽的男人彼此互視。此時冬青看清了這光身子的男人,他的身子像門板一樣闊,胳膊像柱子一樣粗,臉孔像銅盤一樣寬,胡須像一把枯草堆在嘴邊,兩顆眼珠子分明是兩個煤球。他對冬青一笑,露出褐黃色的牙齒,快樂地磨了磨牙。冬青覺得他要準備磨牙吃人。
男人用芭蕉扇般的巴掌按在冬青的腦門頂,冬青無端想到這手之前使勁碾壓過姨媽的身體。冬青想要擺脫這散發(fā)古怪氣息的手,可沒動。
男人拍了兩下他頭,記住,看到了就像沒看到一樣,懂嗎?
冬青點點頭,又搖搖頭。
此時穿戴整齊的姨媽用緩和的口氣問冬青來干什么。冬青已丟失了所有來松花鎮(zhèn)的理由。屋子里突然響起一個小男孩撞擊墻的哭聲。
媽,你為啥不要我?為啥把我送人?為啥不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送人?
四
老人沿著西街的山貨店、壽材鋪、鐵匠鋪走去。西街要比東街冷清不少,街沿邊的青石板縫冒著細密的青草。它們一次次被行人的腳步和車轍碾倒,又一次次冥頑不化地站起來。老人打聽一個叫青松的人。
青松,男,三十歲左右,圓臉盤,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顆黑痣,頭頂有兩個旋,不太愛說話,說話就結巴。老人比畫著自己的個子對人說,我兒子的個子比我矮一點點,只是一點點。
老人一般隔兩三月來一趟松花鎮(zhèn)。他天蒙蒙亮出發(fā),裝了一手拉車露水淋漓的青菜番茄芋頭到松花鎮(zhèn)。等他到集市已是中午時分,蔬菜們氣息疲軟色澤黯淡,他以低于市價一半賣掉它們,換得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叮囑很久而一直未買的藥。
他總覺得吃藥是奢侈的事。對于自己這條屢屢從子彈縫撿回來的命,他一直認為是意外之意外。也就是說,他本來是不該活的,可活了下來,如今七老八十仍有不厭其煩繼續(xù)活下去的可能。如果單是吃飯咽菜好端端地活著,那也算了,可這個帶著刀疤子彈痕以及炮火痕跡的身體,竟然還要用藥這種東西去討好它,這真是一樁悲傷的事。
那個時候,他穿過長了眼睛的槍炮,帶著全身上下的傷疤,回到闊別無數(shù)年、差不多沒人認識他的故鄉(xiāng)風涼村,忽然發(fā)現(xiàn)忘了一件事——娶妻生子。那時他已過了男人最好的娶妻年齡。
他略呈驕傲地對冬青講述“拿槍騎馬在子彈嗖嗖飛的戰(zhàn)場打仗”的英勇壯舉,并非虛構。那回騎兵連全軍覆沒,血灑疆戰(zhàn),十來名日本兵落荒而逃。他推開壓在身上重重疊疊的戰(zhàn)友的身體,跨上一匹茍延殘喘的老馬,奮起直追,砍殺了三名日本傷兵,暈跌下馬。在他即將被其余的日本兵圍剿之時,前來接應的部隊撿回了他的命。
他其實忽略或說隱匿了一個重要事實。他在打日本鬼子和美國佬之間,曾經(jīng)打過他的對手——共產(chǎn)黨的軍隊。雖然他后來跟部隊以起義之名加入了昔日的對手隊伍,仍不可避免被劃入“國民黨特務”的行列。這一倒霉經(jīng)歷抹殺了他所有打過日本鬼子和美國佬的功勞。
很久以后他心平氣和地想,與城里被批得面目全非的戰(zhàn)友們相比,他幸運太多。不但能平安活著,還連累不到妻兒,因為根本沒有妻兒。所有男人都能娶到一個美麗或不美麗的妻子,他成了例外。沒人嫁給這個隨時會被抓走的男人。
他在風涼村像所有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寂寞的時候坐在河邊樹下釣魚,懷想年輕時有一根粗碩油黑的大辮子、一雙看起來像受了驚嚇的大眼睛的姑娘,有時還去抽水站。兩個年紀模糊的男人整天不發(fā)一言釣魚,中午時分享同一鍋米飯和咸菜,隱秘地懷念同一個愛人。他覺得人生已然交付給了遠方的戰(zhàn)場,和身邊的釣魚伙伴。
在一場險些送命的大病之后,他突然有了個兒子。
這個“圓臉盤,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顆黑痣,頭頂有兩個旋,不太愛說話,說話就結巴”的兒子來到他身邊時十歲。水丘灣著名的神婆五叔婆帶來孩子時明確告知,這是一個由未婚女子與有婦之夫生下的野種,這個特殊出身使孩子無法獲得體面的公認,所以像丟破畚斗一樣被丟棄在深夜草垛邊。之前他已輾轉有過三四任始養(yǎng)終棄的養(yǎng)父母。
孩子獨自站在院子墻邊,賊亮的眼睛緊盯著他,兩手不停地卷起又放下衣角,每一根頭發(fā)像豪豬鬃毛一樣堅挺。老人病后康復的身體朝前邁了兩步,將他從墻邊拉到身邊,抬頭看了一眼屋前的松樹說,就叫青松吧。
他像栽培一棵真正的松樹那樣耐心地培植孩子,像所有父親那樣細致地撫育青松。他驚訝于自己與生俱來的養(yǎng)育本事,或者說本能。沒人教會他這個,可他像第一次拿步槍一樣穩(wěn)穩(wěn)拿捏住了此后煥然一新的生活。
他們一起吃飯,睡覺,喂雞鴨,種植蔬菜,收獲糧食。黃昏時坐在河埠頭,望著靜寂的黃昏的河水。老人對青松講起遙遠得近乎失真的戰(zhàn)爭,講起擦著胳膊大腿挾著血肉掠過的子彈,講起他從死人堆里的重生,青松會驚奇地問他,真的嗎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老人被追問得多了,語氣也有點訕訕,游移不定了。久而久之,他也開始懷疑所經(jīng)歷的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或許是癔想,或許是似是而非輾轉流傳的聽聞,甚至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而復生過——說不定,他眼下活在一場虛擬的生活場景之中,等走出這場景,他依然是那個孤苦伶仃的可憐老頭兒。很快他的疑慮成了真實。
青松十三歲生日還差一天時,老人去松花鎮(zhèn)買肉。事實上青松并沒有生日,這個孩子在身世輾轉中早丟了最初的出生日。于是老人挑了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的那天做了養(yǎng)子的生日,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日子。之前的兩年,他給孩子過了兩個很講究的生日,借此父子倆敞開肚子理直氣壯吃一頓,剩菜飯能管用數(shù)日。生日真是一樁好事。
老人拎著三斤重的肋條肉,緊趕慢趕總算在燒中飯前趕到家。羊圈里的羊在安靜啃草,雞在泡桐樹下散漫地撒下綠色雞屎,鴨子在屋旁小水池顧頭不顧腚地劃水,晾衣竿上的衣衫在風里搖搖晃晃,其中藍白條的小海軍衫是他托城里的戰(zhàn)友捎來的,陽光把院子的干燥泥地曬得雪白雪白。
老人的手扶在竹籬笆門,突然聞到院落彌漫的窒息般的靜寂氣息。
事后五叔婆得到的確切信息是,青松的親生父親帶走了孩子,他像狡猾的猴子一樣突然下山摘走了包括老人在內(nèi)的數(shù)任養(yǎng)父母培植的一枚桃子。
老人拒絕了五叔婆再給他找個養(yǎng)子的希望。擁有五個子女的五叔婆后來斷定,他病了會沒人倒茶送水,將來老了無人送終孤苦至死。
很多年過去了,老人習慣于獨自的生活出入。他像一株越老越扎實的樹,經(jīng)過長久的時間積淀后,羸弱傷病的軀體緩慢地抽出鮮嫩的新芽,變得枝繁葉茂。
某次去松花鎮(zhèn),在西街行走的人頭中,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顆“圓臉盤,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顆黑痣,頭頂有兩個旋”的腦袋。他追著這顆腦袋而去,沒多久它成了撒進谷堆的谷子。他問遍行人與附近店鋪,沒有人認出這顆頭頂有兩個旋的腦袋。之后老人像守兔子的農(nóng)夫,時常無可抑制地在風涼村和松花鎮(zhèn),在寂寥的西街與喧囂的東街之間來回,黃昏時馱著疲憊的殘陽踽踽歸家。
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在做多么沒有意義的事,可他還是無法克制這么做。
老人走向西街與東街交叉的芝麻大餅鋪。從松花鎮(zhèn)建鎮(zhèn)之始,這個燒餅鋪就出現(xiàn)在這兒,像釘子牢牢地釘在街心,從未挪動半寸。沒有人說得清它有幾十年或幾百年了。老人要了兩個大餅,光著油亮上身的大餅師傅遞給他。老人小心地剝下一小片酥松的大餅外皮塞進嘴,看大餅師傅。
大餅師傅阻止了他將要開口的問話,我沒看見你兒子。
老人默默地朝前走,困難地咽著香而干燥的大餅皮。他回過頭,一個有花白頭發(fā)的背影在鋪子里忙碌。他記得很久以前那個背影有兩根粗碩油黑的大辮子。
一輛裝滿麻袋的貨運汽車轟隆隆開過來,車轱轆碾壓不平整的青石板,石板發(fā)出碎裂的聲音。老人往街沿躲避,仍避不開石縫濺出的污水。兩旁的店鋪總喜歡把水潑向街面。污水濺上老人的褲管。戴藍灰色鴨舌帽的貨運司機從車窗探出,吼了一句什么,迅猛駛去?;蛟S吼的不是他,或許他可能妨礙到汽車的行駛。老人跺了跺腳。這樣的車一般駛向供銷社,裝載的多是化肥之類。
老人覺得遠去的汽車太像一匹脫韁的囂張而焦躁的軍馬。他能駕馭戰(zhàn)場上最野性的軍馬,讓它變得乖順而勇敢。面對四個輪子奔跑的汽車,他無能為力。
這個下午老人經(jīng)過了松花鎮(zhèn)東西街的每一家店鋪。人們熟稔了這個隔段日子像樹影一樣移過來的老人,在他還沒開口說話前,用搖頭回應了他。老人沒有多一句話,這些都在意料之中。雖然他一直期待著意料之外的例外。
之后他想起來松花鎮(zhèn)的另一個事,拍一張照片。
五
冬青的姨媽對那個男人笑了笑。她說外甥因患過腦膜炎而不幸腦子有點問題,經(jīng)常對陌生人喊爹媽。
男人從褲袋里掏出幾張鈔票,數(shù)了數(shù)放在枕頭邊,在姨媽的奶子上用力扭了把,對冬青又笑一下說,你很快會長大的。
男人像一頭笨重的熊挪到門口,緩慢而迅速地消失了。
姨媽撫著床單的皺褶說,你來做什么?你不該來。
冬青說,媽,你為啥不要我?
姨媽掉過頭,閃亮發(fā)紅的眼睛逼到他面前,我不是你媽!別叫我媽!
冬青說,你是我媽,你把我送人,你沒把他們送人,這是為什么?
姨媽吼,我不是你媽!
冬青輕聲說,你是我媽。
姨媽的聲音幾乎撕裂冬青的耳膜,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冬青的聲音像蚊嚶一樣輕細,你是。
姨媽忽然一頭倒向剛撫平的床單,好像冬青的話是一枚細長的針,將她牢牢扎進床鋪。姨媽歇斯底里地哭起來。哭聲像閘門外堵住的洪水,吼著撞著擊向閘門,從閘門泄漏處躥出的嗚咽聲像水老鼠一樣吱吱怪叫。
冬青茫然失措。他把自己的話回想了下,沒發(fā)現(xiàn)說錯什么。姨媽的哭聲讓他害怕。于是他想起剛才把姨媽往死里碾壓的那男人。沒錯,一定是他弄疼了姨媽,一定是的。冬青緊緊捏住拳頭。他想奔出門去找那男人,他會用力揍他像門板一樣的肚子。同時他又擔心姨媽疼得更厲害,他不能丟開她不管。冬青走到床沿邊,用手指頭猶豫地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衣角。
姨媽慢慢地翻身起來。冬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像魚泡泡一樣浮腫透亮。
姨媽憤怒地說,為什么把你送人?因為你娘我姐不會生兒子,因為你運氣不好,因為抓鬮的時候抓到的是你而不是另外幾個。
冬青眼前的魚泡泡越來越腫大,像一張網(wǎng)一樣將他整個罩住。他的喉頭干涸,覺得自己成了網(wǎng)里的魚。
老人走進照相館的時候,照相師傅在欣賞世界經(jīng)典人像攝影集。當然這是他手寫的書名,書中內(nèi)容是優(yōu)美的裸露女體。他不記得這本外國裸體畫報來自猴年馬月,只牢牢記得里面女人各異的舉止神態(tài)。
照相師傅做夢都想拍出像畫報里一樣令人難忘的女體,這是神圣的人體攝影藝術。可這個閉塞得要命的松花鎮(zhèn),女人們連領脖子下第二粒扣子都不肯解開。他認為自己從事的是“攝影”,可人們稱為“拍照相”。他渴望人們稱他“攝影師”,可松花鎮(zhèn)人人喊他“照相師傅”。
照相師傅從滿紙春光里抬頭,對老人點點頭,喊了聲老伯。這個寂寞的春天,老人是走進照相館的第三個顧客。從松花鎮(zhèn)街匆匆而過的人們,似乎沒想過與照相館里那道楊柳飛燕桃花流水的春天幕布背景合個影。
人們忙著趕路,忙著吃喝,忙著生,忙著死,就是沒人忙著拍個照留個影。照相師傅頗為感慨。照相雖然不能吃不能喝,可天底下有哪一樣東西能讓你拿起它時一眼看到再也回不去的好時光?只有攝影??啥@樣簡單道理的,除了他,整個松花鎮(zhèn)找不出第二個。
老人說,我拍照。
照相師傅說,好,拍什么照?證件照,生活照,還是藝術照?
老人說,證件照我懂。什么是生活照,什么是藝術照?
照相師傅說,生活照,就是你平時吃飯喝水走路的樣子。藝術照,就是,像你在吃飯喝水走路的樣子。
老人疑惑地重復,像我的樣子?那就不是我了?
照相師傅擺擺手,不是,像你,又有點不像你,七分像,三分不像。這個算了,你還是拍生活照吧。
老人說,我拍證件照。
照相師傅說,好。
照相師傅最值得令人稱道的是,不管是人體藝術攝影的夢想,還是結婚照滿月照全家福,他都能做到一絲不茍。他收起四季如春的布景,拉下深藍色的證件照布景,打亮鎂光燈,撥弄調試照相機光圈。
老人端端正正坐在莊重的背景前,目光平視,挺胸收腹,雙手擺膝。
照相師傅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人有他這個年齡難得的挺拔坐姿。他在即將按下快門時說,老伯,你的證件照做什么用?
老人說,我老掉的時候用。
照相師傅的手僵在快門上,怎么也按不下去。不知是手指還是快門出了狀況。他反復撥弄檢查,仍難以確定麻煩出在哪里。他還彎了彎按快門的手指頭,以確定它并沒有問題。
老人安靜地坐在雪亮的鎂光燈下,兩手規(guī)規(guī)矩矩擱在膝蓋,蒼老的面孔因鎂光燈的照射而呈現(xiàn)蠟像般的銀白。
老人對照相師傅笑了笑,我死的辰光要用的。
照相師傅當然也拍過遺像照,他甚至拍出了一個即將死去的老人的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之后五分鐘,老人在子孫簇擁下含笑瞑目。
可沒有一個老人獨自來到照相館,為自己拍一張遺像照。
照相師傅終于放棄了無效的檢查。他確定這架用了十來年的照相機壞掉了,像人一樣老掉,連一張遺像照也沒留下就老掉了。照相師傅有點傷感這架給他帶來很多財富的照相機的凋零。
老人依然安靜地坐在鎂光燈下,擺著待拍的姿勢。
照相師傅歉疚而羞愧,就像農(nóng)民失落于銹蝕的鋤把鐮刀,漁夫慚愧于漏魚之網(wǎng),槍炮手恥辱于無法出膛的瞎彈啞炮。一家照相館當然不可能只有一架相機。照相師傅的妻子在他經(jīng)年熏陶下也學會拍照,在兒童公園設攤,招徠兒童和大人。
照相師傅用商量的口吻說,老伯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跟我去一個地方,那里也能拍照,我保證能把你拍好。
老人點點頭站起身。他沒問為什么,也沒問去哪里。這讓照相師傅有頗為沉重的被托付與寄予的責任感。他想一定要多給他拍幾張照,不收錢。
六
冬青繞兒童公園走了幾圈,發(fā)現(xiàn)有這么幾個游玩的地方,分別是:滑滑梯,碰碰車,腳劃船,旋轉木馬。此外還有假山,花草,石雕老虎等。
一個脖子掛照相機的胖女人走來走去,粗短脖子像一截粗壯結實的石墩子,懸掛著相機帶。她不斷地逗弄孩子們,把他們和父母的玩耍姿勢拍下來。
冬青的手不停地把兩張紙幣折疊成小得不能再小的正方形,隨即又把它們抻開。再折疊,再抻開。如是反復。紙幣已有點發(fā)黏。
錢是姨媽給的。她給他吃了幾塊餅干蛋糕,臨走時給了兩張紙幣。她反復告訴他,他可以來松花鎮(zhèn),可以在她家住,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唯獨不能喊媽。從他成為她姐姐的兒子的那天起,她不再是他的母親。
你是你娘的兒子,你要為你娘養(yǎng)老送終。姨媽堅決地把他推出家門。冬青回頭看的時候,海軍衫在晾衣竿上向他揮著寬寬松松的袖子。
坐旋轉木馬的三個兒童從冬青眼前歡笑著劃過,沉迷于想象中的奔騰大草原的夢。冬青捏緊出汗的手心,懷揣即將成真的夢想走向售票窗。
每一回當他確定擁有真實屬于自己的東西時,總有恍惚的不確信。這源于剛記事的幼年他失手打破了母親從松花鎮(zhèn)買來的玻璃杯。那個有梅花圖案的玻璃杯安靜地待在桌上,他只是朝它走近了兩步,手指頭幾乎還沒觸碰到它堅硬冰冷的身體,它立即成了桌腳的一堆碎片,在窗欞透進的陽光下像冰糖一樣閃光。事后他的小屁股得到了母親一頓竹梢炒肉片的關照。
冬青踮起腳,努力舉起握紙幣的手伸向售票窗口。他的胳膊正及窗沿,無法招呼到窗里的人。他再用勁踮腳,忽地身體一輕,就像跨過那條天溝的輕盈。
老人輕輕提起冬青,把他放在邊上,向窗口要了兩張坐旋轉木馬的票。
老人把一張票撕給冬青,我們一起坐好不好?
冬青看了看手里的票,好。
照相師傅向脖子掛照相機的妻子解釋為什么帶顧客來這里。他們需要盡快弄一架新相機,以確保照相館和照相攤的兩頭生意都不會落空。照相師傅看中了一面深藍色的墻作為拍證件照的背景。他的妻子喊住走向旋轉木馬的一老一少。她說老伯我們先拍好照。
老人回過頭說,你給我拍一張我坐木馬的照片。
在照相師傅和他妻子的嘴張成一個大圓圈時,老人和冬青各挑選了一匹馬。老人把冬青抱上去,告訴他必須緊緊抓住馬耳朵上的小木棍。
冬青坐的是一匹紅黃藍相間的馬。很早之前他就看中這匹色澤最漂亮的馬。
老人坐的是一匹棕黑色的馬。它太像他坐過的那匹坐騎。
他們和馬開始旋轉,向前,起伏,一圈又一圈。
冬青緊緊抓著小木棍,緊閉雙目不敢動彈,腦袋有輕微的暈眩。他記起第一次坐船時也有這樣晃晃蕩蕩、不著陸地、帶些微惶恐的感覺。原來很多期待已久的渴望,是以某種不適作為必需的代價。漸漸地,暈眩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童年搖籃里的錯覺,微妙,舒適,美好。冬青睜開眼,松了緊握小木棍的手,提懸的心放低,放淺。浮浮悠悠的旋轉中,一種輕靈縹緲的東西從他耳朵飄出,霧一樣裊裊飄上他的頭頂。他看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一樣笑容明亮,瞇眼,咧嘴,露出缺了上下兩顆門牙的嘴。他看到自己的牙在陽光下閃著雪亮的光。
冬青還看到老人張著缺了至少六七八九顆牙的嘴,露出黑紅色的牙床,也笑得跟他一樣開心。冬青想,看起來坐真馬也就是這樣了。
老人抓著小木棍。輕微的顛簸與暈眩,耳邊掠過的風,讓他想起遙遠的戰(zhàn)場,戰(zhàn)場的烽煙,烽煙中的生死與鮮血……他看著那個夢想坐一回旋轉木馬而此刻夢想成真的孩子,心里起了重重的后悔與深深的自責,為什么從來沒想過帶青松坐一回旋轉木馬?他果然不算是好父親,難怪孩子會離開。
照相師傅這時在想,其實用生活照做遺照也是蠻不錯的,未必一定要用古板生硬的證件照。他油然而生以后建議顧客使用活潑生動的遺照的念想,比如日常生活中的洗衣,切菜,喂雞,鋤地,挑擔,這會讓傷感追悼的人們產(chǎn)生逝者依然活潑潑在世的恍惚感。
照相師傅舉著照相機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對焦晃動的老人。攝影有抓拍與擺拍之分,一個抓拍不住一張好照片的攝影師終生只配叫照相師傅。他很滿意老人現(xiàn)在像葵花一樣的笑,他很少能在室內(nèi)布景下看到這樣豐沛淋漓的笑。
照相師傅的妻子幫助丈夫捕捉最合適的時機。她不停地叫嚷,這角度好,好拍了能拍了快拍啊。
照相師傅當然不能指責妻子沒有眼光的指點,這會讓她很不高興,甚至一怒之下會取消購置新相機的計劃。之前他吃過諸如此類的苦頭。照相師傅的手指摁住快門,瞅準老人的木馬即將旋至眼前,輕松而堅定地摁下快門。
在清脆利落的咔嚓聲里,照相師傅預感到這會是一張很不錯的照片。
照相師傅對老人喊,過會兒來照相館拿照片,他會加快印出。這樣老人不必跑第二趟來松花鎮(zhèn)取照片了。
冬青的騎乘興致達到忘乎所以時,木馬慢了下來。老人把冬青抱下木馬。他們看到彼此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
老人要請冬青在鎮(zhèn)上有名的生煎包子鋪吃點心,吃好包子取照片,取好照片一起回家。他住在離冬青家的水丘灣約莫三里開外的風涼村。
冬青和老人走在行人開始寥落的松花街。這個時候,人們開始在用米飯?zhí)铒柖亲?,過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飲食生活。老人對冬青介紹生煎包子的模樣與吃法。它們在平底鐵鍋的炙烤下,呈現(xiàn)半焦半透明的褐黃色,光是那色澤就充滿誘人的香。它們出鍋時會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綠盈盈的蔥花……必須用牙齒很輕地咬下去,不然會有飽滿鮮潤的油水從薄薄的包子皮里像水花一樣噴濺出來……
老人指了指前方飄出的一面陳舊的淡黃色幔子,喏,就是那一家。
冬青像嗅聞到一處茂盛青草的小羊,拋開老人握住他的手,撒開蹄子歡快地奔跑。這個接近秋天的午后時分,清涼的陽光均勻地分布在他身上,豆芽菜一樣瘦弱的臉龐和身體因其滋養(yǎng)而潤澤。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已跳出胸膛,帶他奔向那一場即將到來的美味。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輛貨運汽車朝他們兇猛駛來。老人有恍惚的熟悉感。剛才去向照相館時它也以這種脫韁的囂張而焦躁的姿勢呼嘯而去。這個四輪怪物差不多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著屁股朝他們奔竄而來。
老人飛奔向前,身手敏捷地一把掠起冬青,像扔手榴彈一樣將孩子擲向門面洞開的店鋪。鋪子里端著飯碗的女裁縫,抬頭發(fā)現(xiàn)門外擲來的一個東西嗵一聲,穩(wěn)穩(wěn)地墜落于地上的布匹。
半條松花鎮(zhèn)聽到了兇猛而尖銳的剎車聲。相比之下,汽車與老人的撞擊聲以及目睹過程的路人的尖叫聲顯得弱了些。
照相師傅久等不到老人,只好拿著剛沖洗出的照片出門找顧客。他的預感沒錯,果然拍出了一張堪稱攝影作品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神態(tài)放松,笑容清晰,隱帶羞澀,還有幾分策馬戰(zhàn)場的氣勢,旋轉木馬的背景虛化而夢幻。這是高明的攝影師才拍得出來的攝影作品。
讓照相師傅感到意外的是,與老人呈對角線的還有一張孩子的笑臉。照相師傅不清楚老人與孩子的關系,不過從當時他們的神情看,應該是爺孫倆。照相師傅很猶豫。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老人用來做遺照的照片,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于是他一路琢磨用什么辦法處理好這張照片。
冬青蹲在老人面前,他沒法把地上兩腿血肉模糊的老人和剛才說要帶他去吃撒上焦香的黑芝麻和綠盈盈的蔥花的生煎包子的老人想成同一個人。他著了涼似的打著寒戰(zhàn),目光從老人的雙腿移上去,除了濺些血跡,上半身和臉依舊完好。老人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人們把肇事司機圍起來,有人憤怒朝他踹腳,吐口水,掀掉他的藍灰色鴨舌帽,說他戴鴨舌帽的樣子就是天生的殺胚相,光腦袋的樣子像剛從牢里放出來的,開車的樣子像屁股后有人在抽鞭子,像趕著去投胎。總之人們把這個可恨的肇事者指責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肇事司機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任憑人們推來搡去,顯然嚇蒙了。此時他若輕舉妄動,等于找死。
擠進人群的照相師傅把手里的照片與躺在地上的老人反復對照,不可置信地眨眼揉眼,終于確信之前還在他鏡頭里像葵花一樣笑的顧客,此刻差不多快要用上剛拍的遺照了。照相師傅跑向一家店鋪,給松花鎮(zhèn)醫(yī)院打急救電話。對方告訴他,鎮(zhèn)上唯一的救護車此刻在五里路外裝一名九十高齡的心臟病人,不能很快回來。照相師傅氣咻咻地罵了句粗話,返回現(xiàn)場。作為目前與祖孫二人發(fā)生過唯一聯(lián)系的當事人,照相師傅認為自己不可能甩手不管。
沒有人敢搬動老人,老人的腿差不多像散了架的椅子。照相師傅用旁人遞來的毛巾堵住老人身上的血,安慰那個呆若木雞的孩子,沒事的,救護車很快會來,你爺爺不會有事的。
老人的嘴唇動了動,照相師傅善于捕捉瞬間的眼睛敏銳捕捉到了這個細微變化,他趕緊貼近不幸的顧客嘴邊。
老人細若游絲的聲音說,照片拍得好嗎?
照相師傅把手里的照片遞到老人面前,好,很好很好。
老人看著照片里騎木馬的自己,臉上一點一點蕩出與彼時一樣的笑意。老人的眼神移向照片另一頭的孩子,微微吃驚。他費勁地挪動眼神,尋找與他同行來到松花鎮(zhèn)的孩子。
照相師傅把冬青扶到老人面前。冬青依然著涼似的寒戰(zhàn)。
老人把一字一句送進冬青的耳朵,今天過得真好。你坐了木馬,我拍了照片。不過看樣子,我不能跟你回家了……
冬青痛哭起來,你說帶我去吃生煎包子,你說吃好包子我們一起回家,你不要死,你快起來,我們回家……
幾個善良的婦人被孩子的哭聲感染得涕淚縱橫。她們齊心合力把殺坯司機推到老人面前,讓他看看因其闖禍而被害慘的受害者。
被人們掀掉藍灰色鴨舌帽的司機跪倒在老人面前,腦袋不斷地下垂,下垂。這個被嚇懵的莽撞司機此時身上找不出一絲一毫囂張的氣味。后來司機差不多在對老人磕頭。他嘟噥著用自己也聽不清的結結巴巴的聲音求老人原諒,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性急了點。他是外鄉(xiāng)人,在離此不遠的一個村子住過幾年。每天跑長途運輸是非常辛苦的,之前他已連續(xù)三天三夜沒睡過一個好覺……
司機先是沒敢抬頭看人,后來人們不再踹他朝他吐口水,他就大著膽子抬起頭,悄悄瞟了眼老人。只瞟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僵愣在老人臉上。
冬青發(fā)現(xiàn)老人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司機。冬青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看清了眼前的人,圓臉盤,眼睛小小的,左眉角有一顆黑痣,頭頂有兩個旋。
冬青看著圍在身邊黑壓壓的人群想,這么多人,誰能讓他和老人像來時一樣回去。他們同行來松花鎮(zhèn),一路山清水秀風光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過了一會,冬青隱隱聽到由遠及近的救護車的聲音。冬青想,它會不會像馬一樣奔騰飛躍,耳邊風聲呼呼?
(責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