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太光
因其獨特的審美品格,姜貽斌的長篇小說《火鯉魚》極易將人帶入其營造的藝術(shù)世界中去,讓人在其中沉思、沉浸、沉醉,不愿回還。
這一審美品格首先體現(xiàn)在作者以極其幻美的語言,為我們再現(xiàn)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作家曾在其間度過曼妙童年時光的漁鼓廟。就像在魯迅的深情回望下,現(xiàn)實中一片衰敗的鄉(xiāng)土幻化為童年的樂園,少年閏土在這樂園中,有銀色的月光、金黃的沙土、淘氣的小獸一樣,姜貽斌一定也對這片養(yǎng)育過自己的“母土”投射了太多的情感,以至于漁鼓廟這一角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土地在整體陷落的鄉(xiāng)土中煥發(fā)出魔幻一樣的光彩:在那里,有草木豐美的雷公山;在那里,有湯湯倒流的邵水河;在那里,草木揮發(fā)著謎一樣的氣息;在那里,河水映射著夢一樣的光波;在那里,有一片伊甸園般的沙洲,儲存著月光,儲存著流水,儲存著清風,儲存著白沙,儲存著我們童年的快樂與荒唐、荒唐與快樂,儲存著在這快樂與荒唐的變奏中發(fā)出的笑聲與叫聲;在那里,還有一種如符號般神秘的火鯉魚,它游弋在湯湯的河水中,游弋在熱切的眼神中,游弋在迷離的夢境中,游弋在饑渴的靈魂中……它是那么的美麗,美麗得出離了真,出離了善,出離了美,以至于,它似乎又成了漁鼓廟鄉(xiāng)親們一切不幸的根源,一切苦痛的注腳……
實際上,就像筆者在上文中已經(jīng)暗示過的,作家在小說中也時而情不自禁地提示過的,對于今日的中國而言,“鄉(xiāng)土”已經(jīng)很難承載這樣的意義與美麗了,甚至也很難承載這樣的痛苦與憂傷了,因為,那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土”,其意義,只在于揭示現(xiàn)代運動的偉大與殘酷。既然如此,作家為什么還要心中動情、筆底生花,像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所說的一樣,“給卑賤物一種崇高的意義,給尋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樣,給已知物以未知物的莊重,給有限物一種無限的表象”,將早已淪陷的“故鄉(xiāng)”“鄉(xiāng)土”浪漫化為一個美麗新世界?
這一切,皆源于作家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或者說,深切的現(xiàn)實訴求。
葉圣陶的童話集《稻草人》出版時,鄭振鐸在為其所寫的序中指出,葉圣陶雖然也在童話集中“贊頌田野的美麗與多趣”,但他的“田野”不是“現(xiàn)在的田野”,而是“將來的田野”,“現(xiàn)在的田野”卻如童話《稻草人》中所呈現(xiàn)的一樣,也是“無時無處不現(xiàn)出可悲的事實”。鄭振鐸對葉圣陶童話的同情理解,也同樣適用于姜貽斌的《火鯉魚》,即姜貽斌的《火鯉魚》中那風物豐美、意義豐滿的“故鄉(xiāng)”,既不是過去的“故鄉(xiāng)”,也不是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而是屬于未來的“故鄉(xiāng)”,盡管,這“故鄉(xiāng)”是乘著往事的翅膀飛臨作家筆底,飛臨讀者眼簾的。
這也是為什么姜貽斌沒有像汪曾祺的“邊地小說”一樣,尤其是沒有像其模仿者那樣,在賦予鄉(xiāng)土以“世外桃源”之形后,還要賦予鄉(xiāng)土以“世外桃源”之實,而是筆鋒一轉(zhuǎn),直面這美麗鄉(xiāng)土中的殘酷人生。這是怎樣的殘酷啊,那些淳樸厚道的鄉(xiāng)親們,似乎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可好日子卻在指尖上滑落了:傘把和三妹子好容易突破城鄉(xiāng)藩籬,幸福結(jié)合,可分歧也在結(jié)合之日發(fā)生,苦惱如影而至;車把好容易放棄家庭、放棄親友、放棄陳規(guī)、放棄臉面,與王淑芳同居一室,過上饜足的欲望生活,可他們拋棄的一切,卻又換了一副面目來纏繞他們;三國好不容易娶上一個乖態(tài)的女子,過上幸福而又平靜的鄉(xiāng)土歲月,可他的女人,卻在一個平靜的日子平靜地出走了,再也不見一絲蹤影;水仙與銀仙好不容易擺脫家鄉(xiāng)的羈絆逃到新疆,可迎接她們的,仍然不是什么好日子,而是新的折磨、新的煎熬;更可悲傷的是雪妹子,如飛蛾撲火般追逐愛情而又被愛情之火灼傷后,她飛往陌生的新疆,卻陷入騙子的魔爪,成為被侮辱被損害者;還有苦寶、滿妹,還有小彩、樂伢子……這一個個美麗的女子,這一個個純良的男子,似乎都成了“不配有好命運的人”———人生以鮮花般的姿態(tài)展開,卻以苦果般的收獲告終。于是,淚水來了,悲傷來了;于是,瘋狂來了,放逐來了;于是,殘酷來了,殺戮來了———至為殘酷的是,苦寶竟然在日積月累的仇恨中,走上了弒母之路;至為殘酷的是,雪妹子竟然在漫長的復仇之路盡頭,因絕望而自殺于絢爛飄搖的向日葵叢林中……
這殘酷的事實提醒我們,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鄉(xiāng)土”絕非樂園,這殘酷的事實也提示了小說中人物行動的意義———其實,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在尋找,都在尋找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傘把所尋找的,不過是一種拆除城鄉(xiāng)藩籬的日常愛情;水仙和銀仙所尋找的,不過是擺脫身份歧視的尋常生活;雪妹子所尋找的,不過是自由自在的愛情;苦寶所尋找的,不過是沒有傷害的母愛;三國所尋找的,不過是平靜的婚姻……可這一切,在作家筆下,竟然只是奢望,只是夢幻泡影。作家在小說中所著力營造的核心意象———火鯉魚———的象征意義由此凸顯:那夢幻般地游弋于河流中、游弋于人們眼目中、游弋于人們靈魂中的“火鯉魚”,那謎一般令人欣喜、令人向往、令人失望、令人痛苦的“火鯉魚”,那讓人生、讓人死、讓人生死兩難的“火鯉魚”,那讓人生命不止追尋不已的“火鯉魚”,那最后在蔓延的悲劇中漸漸淡出人們視野、淡出人們心靈的“火鯉魚”,其實,只是一個夢想,一個一輩輩中國農(nóng)民在漫長的時光河流中苦苦追尋的卑微而又偉大的夢想———過上好日子的夢想。這個夢想,在“話語”中一再迫近他們,可又在“實踐”中一再遠離他們。今天,這個夢想,依然遙遠。
這一切,令這個火紅的意象,漫溢出無盡的蒼涼。
在這蒼涼中,我們看到,“火鯉魚”在人物的悲劇中消失了,但悖論的是,在一片漫溢的蒼涼中,在作家筆下死去的“火鯉魚”卻又在我們心中復活了,它飄搖著,向小說中的人物游去,也向我們游來。
因為,“火鯉魚”所昭示的,是“將來的田野”。
因為,這“將來的田野”,依然在人們心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