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六一
此青煙非彼青煙,但還是一縷青煙。
東邊山嶺,太陽不聲不響躍上了香樟和馬尾松混雜的樹林梢尖,抖出一塊薄薄的紅絲綢,緩慢覆蓋過來。渾圓的日頭恍如黑夜與白晝之間對話的信使,傳遞一個恒久的秘密,也像紛繁時光中清醒的智者,俯視著渾渾噩噩的蕓蕓眾生。
天空清新而寧靜,一只黃雀子掠起,鳴叫聲如幾滴水珠,跌落下來。晨風(fēng)被空氣吸進(jìn)了肚子里,似有似無拂過。這是郊外一片以白色為主調(diào)的建筑群,幽然而肅穆,座落在蔥綠的山谷。人來到這里,總覺得有些壓抑,聲調(diào)不由自主降下來,身體似乎微微往內(nèi)緊縮,抵御逼近的什么。這是一個使人感受哀慟,恐懼,無奈,悔悟,敬畏,坦蕩,淡然的地方。
路邊乳白色房間里的鼓風(fēng)機(jī)開啟了,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一會兒,高聳的煙囪里,猛然飄出一些黑色碎片,紛紛揚揚,像悠然的蝶兒,從一個不為人知的暗處,蜂擁而來。黑蝶往高處翻飛時,被鼓風(fēng)機(jī)吹出的風(fēng)力頂托,顯得有些身不由己,行跡倉促。脫離風(fēng)力沖擊的旋流之后,那些黑色蝶兒,有了一種內(nèi)在的自如,翩翩起舞。房屋邊站立的人群,微微抬起頭,面部神情各異,悲戚,驚悸,感嘆,漠然。黑色碎片,在這些疼痛的目光注視下,暗藏著與這個世界和解的密事,隱入了無形。沒過多久,煙囪里冒出淡青色煙來,見得多的人說,火神舔舐到他的肉體了。
我是下午五點多知道的,人已經(jīng)送到殯儀館了。既感到震驚,又覺得這一天遲早會來。才三十出頭的人,睡熟了一樣,躺在一個罩著有機(jī)玻璃蓋子冰冷的柜子里。這不是有臉面的事,只一些直系親屬到場了,多是長輩,租邊上最小的悼念廳,還是顯得有些冷落。平時靠跑摩托搭客養(yǎng)家的小舅舅和舅媽很疼他,眼睛紅紅的,在大廳里幫著姐姐打招呼操持事務(wù),時不時來遞根香煙,或者泡上茶水。氣氛沉悶,人大多無語,只有悲愴哀樂輕輕回響。他母親坐在靈柩邊,頭發(fā)散亂,被淚水浸泡得紅腫的眼睛,直直地恨恨地盯著冰柜,好像要射出一顆釘子,釘進(jìn)那原本是自己身體一團(tuán)血肉現(xiàn)在即將消亡的肉體,使兒子感到徹骨的疼痛,能夠回心轉(zhuǎn)意。眼淚巴巴的女人們看她生生地撕心裂肺,又不哭出聲音來,怕她崩潰,攙起手臂勸她到一邊去。她嘶啞的嗓子咕噥,頭直搖晃,不肯去,要多陪陪孩子。
殯儀館來過不少次,大多是老人的悼唁活動,幾乎沒有參加過年輕人的,一般祭拜之后就隨車返回。今夜是不能回去了。大廳里悲戚的情緒有些堵人,我出來透透氣??諘绾诎档牡胤疥幧?,靜得有些瘆人。夜空里幾粒星子,睜著一只只單眼冷靜窺視,使人直覺世間———你就是在黑夜的暗處,也沒有地方可以隱藏。而光暈昏黃的路燈,此情此境,幻化出那樣沉睡不醒的幾張臉,貼在濃黑的布塊上。在鞭炮的間隙,靜靜地,可以聽到草蟲細(xì)碎鳴唱,或者樹枝上什么小動物躥過,弄出點小小恐怖來。偌大殯儀館辦事的只有兩家,隔不遠(yuǎn)的一個大廳,聽說是市里一個什么局長病故的母親。前面寬大的坪里,停滿了各種小車。鞭炮轟鳴,往來人流絡(luò)繹不絕。也許是人太多了,沒有地方呆,時不時有人溜達(dá)過來,朝大廳里面瞄一瞄,看見那么年輕英俊的照片,感到有點詫異和惋惜,小心翼翼探問:怎么死的???
我只得輕輕回一句:得病。
哦??上?!那些人滿懷狐疑轉(zhuǎn)過身,走了,背后留下一些竊竊碎語。
家里像冊中,留存著一組我們結(jié)婚娶親時的照片,熱鬧的人群里,幾個七八歲孩子的身影,不時在鏡頭里穿插出現(xiàn)。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特別活躍,一下子蹦起來了,定格在空中;一下子盤起一條腿,手搭涼棚,裝扮起無所不能的孫悟空。十月燦爛的陽光,從高處往下,如一泓清澈泉水,流瀉在他身上。直至今日,我還能確切地感受到那種沒有任何陰影糾纏的純凈氣息,滲入身體之后,又在四圍輕輕彌漫。
藏匿在東井嶺雜亂房屋之間彎曲的小巷,四通八達(dá)。我在一些猛然拐彎的僻靜之處,經(jīng)??匆妬G棄的帶血針頭。暗紅殘留,失去了鮮潤光澤,與針管上黑色計量標(biāo)識,構(gòu)成一幅凝重、醒目、驚心的畫面。那個曾經(jīng)蹦跳著身披十月陽光的孩子,是怎樣和這些陰郁噩夢糾纏到一起的?如火光焰,是怎樣熄滅在肉體一陣狂躁之中的?
一個朋友,對我講敘過自己的一次心理極端歷險。他一個朋友過生日,酒足飯飽后,他們一起來到了燈光和聲囂激烈晃蕩的迪吧。朋友的朋友,在一杯透著血色的洋酒里,放進(jìn)了一粒藥丸,要他嘗一嘗。在酒精的刺激下,朋友好奇地端起了高腳杯。沒過多久,他感覺心跳有些急促,頭腦有些悶脹。但是迪吧的音響狂烈律動,使他格外興奮,整個身心失去了重量,感覺可以飄升一般,不斷地?fù)u晃,不停地重復(fù)一種頭部恍如螺旋的動作。那些大幅度舞動的身姿,把迪吧里四處閃射的燈光撞得零零碎碎,他感覺自己是一部冷酷的機(jī)器,被一種無窮動力驅(qū)動,直至鋼鐵疲勞、斷裂、解體。靈魂的事是上帝的事,與自己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
聽朋友后怕的回憶,我恍若接近或觸摸到了那個孩子心路歷程的些些痕跡。剛進(jìn)初中時,吵吵鬧鬧的父母因為性格不合終于離異了。父親是一家軍工廠的鍋爐工,不善言談,脾氣暴躁。年輕時,父親的弟弟有些調(diào)皮,屁股上經(jīng)常被他打得皮開肉綻。又不是階級敵人!直到現(xiàn)在,弟弟還有些想不通為什么那么下狠手,半開玩笑和老兄說。
離婚后,父親搬出了母親單位,自己找工廠后勤處要了一間三十來平米的平房,和孩子一起生活。當(dāng)?shù)?dāng)媽,還要倒班,父親拖著疲憊身子回來后,也沒有精力管教他。父子倆人日子過得沒有一點章法,家里凌亂不堪,被子不疊,鍋里碗筷堆積,幾天才收拾一下。由于跟著父親,他轉(zhuǎn)到了另一所中學(xué)。本來成績平平,換個新環(huán)境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更加學(xué)不進(jìn),索性和那些不愛讀書的孩子一起逃學(xué),在社會上結(jié)識了一些不良少年,到處惹是生非。學(xué)校怕出事,擔(dān)不起責(zé)任,三天兩頭找上門來告狀。脾氣暴躁的父親等孩子一回來,把他綁在椅子上用皮帶抽打。鄰里見孩子可憐,來相勸,也不開門。孩子秉性酷似父親,越打越犟,越犟越挨打。開始挨打孩子還喊叫,后來孩子不吭聲了,眼睛鼓鼓地望著父親,望得父親眼睛痛苦地瞇起,把頭扭向一邊。強(qiáng)烈的叛逆情緒使他與父親像兩頭斗架的牯牛。
父親實在沒轍了,孩子又回到了母親身邊。初中畢業(yè)后,他沒有讀書了,開始在社會上闖蕩,像掙脫了韁繩的野馬。開小餐館,學(xué)修理,開的士,但他不是肯吃苦的人,巴不得像那些做大生意的人,錢來得快,來得多,這些辛苦行當(dāng)都沒有做長久。要穿好的吃好的,掙不到錢,他脾氣也越來越壞了。一次坐中巴車,司機(jī)沒有按他意思停車,就和人家打架,司機(jī)和乘務(wù)員把他頭打破了。他馬上喊來一幫哥們,把司機(jī)痛打一頓,還扣下中巴車,要賠錢。鄰里一個年輕人結(jié)婚,為敬酒,他堂弟和別人鬧起來,吃虧了。一個電話,他趕到宴席上,拿著刀背把別人頭敲得鮮血直流,弄得人家一場喜事烏七八糟。俗話說,好咬架的狗沒有一塊好皮。這么多年里,他給別人制造傷痕的同時,自己也是傷痕累累。
小伙子模樣俊朗,談了一個漂亮女孩子,一直跟了他很多年。有天晚上,他帶著女孩子來到家里,可能是看我在不好開口,挨了很久,悄悄把妻子喊到陽臺上,說是女朋友懷孕了,沒有錢去醫(yī)院。妻子只好給了他幾百塊錢,告誡他下次不要這樣。女孩子家里一直反對,但女孩子太喜歡他了,家里也沒有辦法。最后,是女朋友自己在他這里實在看不到任何希望,還是離開了他。
他更加消沉了。有時看見他躲躲閃閃的眼神,透出深深自卑。
東井嶺幾十年風(fēng)貌依舊,低矮的房屋,已經(jīng)被周邊高樓大廈的陰影所籠罩。原來的東井嶺,可以俯瞰半個古城,清爽而又寧靜。八十年代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域,公安局、銀行、黨校、商業(yè)局、路燈會,很多單位都在這里建起了家屬樓?,F(xiàn)在他們大多又搬遷到新城區(qū)好地段去了,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殘。東井嶺不斷被蠶食侵吞,不僅地理位置變得狹隘低沉,就是隱藏在許多人心底的自信,也在逐漸萎縮。這里成了一個邊緣地帶,成了一條夾縫。好像一個光潔鮮亮的人,往前奔走時遺棄的一件舊物。
十幾年前,只是偶爾聞聽吸毒販毒,恍惚那都是遙遠(yuǎn)的人事,隔著厚實時空。而如今身邊經(jīng)?;芜^一具具東斜西歪,趔趔趄趄的幽靈。八十年代,K因為偷盜別人家的財物,被判兩年勞教。那時家里有人被公安機(jī)關(guān)處理,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父母想盡辦法湊集了一些錢,把他保釋出來。誰知沒過幾個月,“嚴(yán)打”開始,他在梅溪橋和另一個男青年睡了同一個女子,又因流氓罪被判二十年刑期,押往另一個城市專門看管重刑犯的監(jiān)獄。由于家里沒有能耐,K在監(jiān)獄一直待滿刑期才回來。爹死娘不在,兄弟姐妹境況一般,也幫不了他,四十多歲了,沒有工作,沒有住房,不久就和吸食者攪合到一起了。
Y原來和妻子一起在巴陵大橋市場做生意,有兩間店鋪,家境殷實。他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癮,店鋪和家里任何有價值的物品,都被吸掉了,一貧如洗。妻子只得外出打工,一天下晚班回家,在路上被一個癮君子搶劫,用刀捅死了。沒有錢辦喪事,他孩子披麻戴孝,在東井嶺上挨門挨戶一塊十塊地募集。
他什么時候和他們攪在一起的,誰也不知道,家里人醒悟時,他已經(jīng)不能自拔了。這些人身上背著一個劣質(zhì)挎包,里面放著吸食工具。犯癮時,顫顫巍巍,移動著碎步,嘴巴邊上流出涎水,眼睛茫然無神,機(jī)械地轉(zhuǎn)動。他們橫過車水馬龍的大街,像驟然亮起了紅燈,來往司機(jī)只得把車停下來避讓,后面不知道前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輛挨著一輛等候。鄰里看見這些人如遇到瘟疫,遠(yuǎn)遠(yuǎn)躲開。人家廚房里還在爐子上吱吱冒熱氣燉湯的高壓鍋,一不留神,就被他們端跑了。嶺子上有的人家早上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電了,開門一看,電線被他們剪掉一截。還有幾個男男女女,結(jié)伴到商店去,號稱“進(jìn)貨”。幾個佯裝顧客,吸引營業(yè)員的視線,一個用包或者衣服遮掩下手。什么都偷,服裝,煙酒,食品,干貨,電器,弄回來物品,賤賣給別人。得錢后,一溜煙不見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買來吸食品,急急忙忙閃進(jìn)了屋內(nèi)。那些癮性深匿的物質(zhì),在一條神秘的地下通道里流竄,吸食者能嗅到那種獨異的迷幻的氣味。
某個深夜,Y犯癮了,咚咚咚跑到樓下撬副食店的卷閘門,店主人知道是誰,在里面應(yīng)答有人在,他還是不斷用鐵棍撬。實在無奈了,店主只得報警。閃爍著紅藍(lán)燈的警車開下來,警察問他為何半夜三更撬人家的店門,Y嘴巴啰嗦不清道,他欠我的錢。欠多少。五塊。弄得人哭笑不得,最后店主給五元錢了事。
抓進(jìn)去,又放出來。犯事了,又銬進(jìn)去。強(qiáng)制戒毒,回來和這幫吸食者混到一起,又開始了。重重復(fù)復(fù),循入一個怪圈,聽說有的人已經(jīng)染上艾滋病了。警察拿這種人也沒有特別有效的辦法,只得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他曾誓言旦旦,只要父母和好,一定戒掉毒癮。父母離異后都沒有再婚,又嘗試重新一起生活,傾其家財,想把孩子從深陷的沼澤里拖拽出來。父親退休后,還在外面幫一家食品廠燒鍋爐。父母都是性格好強(qiáng)的人,在各自單位工作上沒有一點閑話留給別人,可不聽話的孩子,讓他們抬不起頭來。每次他去戒毒所,父母當(dāng)親戚朋友街坊鄰里都只是說,出去打工了。但別人都知道,只是不去挑明。每每隔離幾個月后回來,人長得白白凈凈,精神飽滿??吹剿诩依锬弥b控器,電視頻道摁來摁去,只要不出去,按時起居,一天給他兩包香煙,三餐飯擺到桌子上,父母臉上也泛出笑意。但總平靜不了多久,不知不覺暗地里又和那些癮君子攪在一起了,他肉體一次次背叛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只剩下魔鬼在一旁隱隱竊笑。這好像是一個無法更改的周期,循環(huán)往復(fù),望不到盡頭。父母徹底失望,又分開,各自回到自己平房里哀嘆。命??!
他們第一胎是個女孩子,漂漂亮亮,但一歲多時出麻疹,不幸夭折了。家人都說,如果那個叫蓉蓉的女孩活著,就不會生這個男孩,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會疼人,那他們?nèi)兆舆^得紅火。有面相的人暗地里說,他們命太硬。
父親脾氣急躁,但心地實誠。原來年節(jié)都要買些禮品到長輩家里拜年問安,但礙于長輩問孩子情況,臉澀澀的,不知怎么回答,后來干脆不去了。愛面子的母親為了躲避周圍那些貌似關(guān)切實則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平撫內(nèi)心的苦痛,信奉了天主教,和一幫教會姊妹,到處去送平安,唱贊美歌,借此來打發(fā)時光。但她臉上堆出的笑容,知情者能看出內(nèi)心的脆弱和凄惶。
親戚鄰里鄙視,自己內(nèi)心無奈頹喪,身體傷殘衰敗,這些沉積的反光,使他多次照看到了命運的天空,一只兇猛鷹隼已經(jīng)張開了巨翼,朝自己撲來,一陣麻木疼痛之后,只留下了一副聳立的骨架。他疑懼,驚恐,猥瑣,有時想,只要可以逃脫?dān)楒赖睦?,他甚至愿意失去人形,變成一些卑微的生命,遁入無邊黑暗。
他身上沒有錢,但穿得光鮮,好像在外面混得像模像樣。他找了一個丈夫死于車禍得了一筆賠償款年紀(jì)比他大的女子,在一條巷子邊擺了個燒烤攤點,幫著買菜、洗菜、穿菜,生意還可以。這天下午,他感覺狂躁不安,萬箭穿心,渾身乏力,涎水直流,他需要鎮(zhèn)靜,需要力量。他要從一種現(xiàn)實生活中出逃,奔往一種迷幻,使自己變得像一只空靈黑蝶,像一縷飄逸青煙。他急急忙忙跑回東井嶺,找到以販養(yǎng)吸的K。好像只要有錢,他們這些人隨時可以弄到那些白色粉末。
女人在攤點上忙碌,見他老不來,眼皮直跳,叫臨近的人幫著照看,急忙趕回去。打開門一看,驚呆了———針管斜插在他手臂上,一縷滲出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他像一條躺在泥地上喪失了水分的魚,身子已經(jīng)冰冷僵硬,嘴唇微張,眼睛干瞪著虛空。自己的事情自己了結(jié),不知道他是否在那一瞬間看見了自己靈魂出走的形跡。
事后查明,是K出售毒品摻假所致。以販養(yǎng)吸的癮君子,是販毒鏈的末端,為了擠出自己那一份,只得少分量和摻假。幾個月后,K自己也一針倒斃在廁所里。他家兄妹沒有誰出面料理后事,是社區(qū)通知殯儀館來車?yán)叩模⒊隽嘶鸹M用。他家老鄰居李娭毑看著他長大的,哀嘆了一聲:作孽??!這些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憐。
這些跌入深淵的人事,彌散著一種骯臟而刺目的白色。平日里看見他們心生厭惡,而當(dāng)生命消失,一切歸于不復(fù)的死亡,歸于恒久的沉寂,彌散的白色,則于虛無中顯出了一種深邃來。
母親被兩個女人拉住,好像被誰戲弄了一場———鄭重給她的,又輕易收回,竹籃打水一場空———眼神那么無助,那么悲切,望著推兒子的車子拐過最后一道彎,進(jìn)入了火化間。那扇泛白光的不銹鋼門,哐當(dāng)一聲合上了,母子自此陰陽相隔。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干凈得沒有任何人生評判,哪怕是他根本不需要的近乎虛假的幾句悼詞。
父親沒有來殯儀館,連最后一面都不愿意看到,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即將拆除的平房里抽煙。從門窗拱出來的濃濃煙霧和刺鼻味道,把鄰居們嚇得夠嗆。連續(xù)吸掉一條香煙,醉了,又睡了三天三夜,起來后,父親在水龍頭下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臉,又去那家食品廠燒鍋爐去了。
新的一天如嬰兒自母體子宮噴薄而出,太陽照耀這生離死別之地,令人感慨良多。他是這座城市第一個踏上西天之路的人。善與惡的追問,青山無語。當(dāng)一縷青煙升上云天,空余一聲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