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千年古渡
桃花渡座落在故鄉(xiāng)臨資口古鎮(zhèn)的資江岸邊,因渡口長有幾株古老的桃樹而得名。五六個大人都抱不過來的桃樹主干多已枯死,旁邊發(fā)出的新枝也有水桶般粗。老人們說,有樹的時候人們便在此渡河,鄉(xiāng)野古渡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歷史。
渡口水面平常寬約四五百米,只有桃花汛期的時候,江面才增寬許多。一江春水,漂流著許許多多一浮一沉的蘆花、柳絮,紅色、白色、紫色的桃花花瓣點綴其中;間或有團團簇簇的水草、柳枝和蘆葦,自西向東隨波逐流,棲居在上面的長嘴長腿、紅眼翠羽的水鳥向岸邊輕盈張望,活像一個個檢閱部隊的將軍。千年桃樹下方的江邊還長有一排高大的百年曲柳,樹上筑有好幾個鳥們用樹枝、柴棍壘搭而成,足有洗臉盆大小的鵲巢。遠遠望去,古樹上邊迎風(fēng)搖曳的那一團青黛的鳥巢,成了鄉(xiāng)野古渡的標志物。一群長著一身黑白相間羽毛的花喜鵲,常常隨船飛渡,整日在渡河人的頭頂上方“唧唧———唧唧”地歡叫不停,一會兒從渡口此岸飛向彼岸,一會兒又從彼岸飛向此岸,徒增野渡滄桑古樸、自然和諧的氣息。
湘江和資江在渡口前的江面交匯后,靜靜地向北流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涌向洞庭湖慈母般的懷抱。也許是常年流動的緣故,古渡邊的江水干凈、清冽,常被人們稱著“活(合)水”之地。夕陽西下,當炊煙在江面霧靄般裊裊升騰的時候,古渡碼頭上就會行走著許多扎著長辮、剪著提籃式短發(fā),挑著一對水桶,來江邊挑“活水”的年輕姑娘和小媳婦們。當她們在用整條麻石鋪就的碼頭邊彎腰汲水,被江風(fēng)掀起衣裙,露出雪白耀眼的腰身和蘋果般臀部的時候,常常會引來一大幫只露出一個個黑色的腦袋,藏在江水中游水的年輕小伙子們戲謔而歡快的“吆喝喝———吆喝喝”喊叫聲……年輕女人們被惹惱后,多數(shù)會隨手撿起碼頭邊的鵝卵石向江中投擲,或用挑水的桑木扁擔(dān)猛擊江水,歡叫聲、擊水聲連成一片,攪碎一灣江水。
間或在古渡邊的江中還可以見到一兩位頭戴竹笠、身穿蓑衣,撒網(wǎng)垂釣、任舟自橫的白發(fā)漁翁。有時,獨自劃船渡江的漢子,面對古渡邊杵衣、挑水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會忘情地扯開嗓子吼幾句撩情的山歌:
月亮大哎,照粉墻哎,穿了白衣白褲進不了妹的房……娘罵女哎,你這個妖精婆哎,你為何不洗衣來聽山歌……
其后果:輕者,會被女人們回敬以一頓鄉(xiāng)野十足的笑罵;重者,就在其唱完歌躍上碼頭的那刻,十有八九會被女人們團團揪住,手腳并用撕扯捶打一番后,再舀上涼透的江水將其淋成一個活脫脫的“落湯雞”。
自我記事開始,總見古渡兩邊的曲柳上用繩索拴著的一只或兩只渡船。誰要過河,只需解下樹上船繩,架起雙槳,獨自劃過;到岸后,也只需將雙槳卸放好,拴上繩索,跳上碼頭便可。木制渡船也就四五米長的樣子,兩頭尖尖,兩條長長的木槳架在船體后部,渡河人在船艙內(nèi)套裝好雙槳,立著馬步,一點頭、一拱背向前搖動起來,清澈的江水便被犁起陣陣漣漪……活像一只燕子在寬闊的江面上輕盈地飛過。
此時,柳樹青、水草綠、桃花紅,天是藍的、云是白的、水是流動的……一群飛鳥掠過江面,引得無數(shù)小魚兒驚恐亂跳;如果是夜晚野渡,還可以見到漁火閃爍,螢光亂飛,星星和月亮倒掛江中……船槳吱呀吱呀劃過,打破一江平靜,也引來滿江璀璨。宛若一派“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古韻景色。
小時候,我們總以古渡邊“吱呀———吱呀”的搖櫓聲和“嘭嘭嘭———嘭嘭嘭”年輕女人們的杵衣聲作為起床的鈴聲,背著書包,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面,坐船到對面江邊的學(xué)校上學(xué)。放學(xué)了,我們則提著一把家中母親篩米用的竹篩或做飯用的竹撮箕,帶些吃剩的飯粒,跑到渡口的碼頭邊,卷起褲腿,混跡于洗菜、挑水、杵衣的女人們中間,將飯粒放在竹器內(nèi)沉入清澈的江水中,守株待兔般地捕捉小魚、小蝦。成群的細小魚蝦,經(jīng)常會把我們白嫩嫩的小手、小腿戲啄得酥癢酥癢的。有時飯粒用完了,我們就會跑到渡口岸邊爬上桃樹,擼來一大把桃花花瓣搡碎撒落水中作為誘餌,照樣逗戲得魚蝦們暈頭轉(zhuǎn)向,盡入篩中。夏日炎熱的夜晚,我們則會背著竹椅、抬著竹床,結(jié)伴來到江風(fēng)習(xí)習(xí)的古渡碼頭邊,或纏著乘涼的大人們講故事、唱花鼓戲,或聽蛙鳴、數(shù)星星、追月亮、抓螢火蟲……常常流連忘返,夜不思歸。
人民公社化的時候,大人們整日忙著煉鋼煉鐵、圍湖造田,小孩們過江讀書搖不動雙槳,自那時起古渡邊便多了一幢茅屋、一戶人家、一只花狗。主人三十多歲,從小便在江中彎腰駝背搖櫓捕魚,繼而積勞成疾,腰身便一直直不起來。特別是在駕船搖槳護送我們過江的時候,形態(tài)像極了一只在茫茫沙漠中點頭行進的駝鳥。
駝叔擺渡不收費,統(tǒng)一由生產(chǎn)隊記工。他整日以渡口為家,晴天戴一頂尖尖的竹笠遮陽,雨天穿一件自制的蓑衣避雨,晚上則用一盞亮如豆光的老式馬燈照明。日常生活當中,駝叔最忌諱“翻”和“沉”兩字。因為江中行舟,最驚駭?shù)木褪浅链头?。吃魚吃完一面,要翻過來吃另一面,不能說“翻”,要講“順”。駝叔老婆恰好姓陳,別人問及“嫂子貴姓?”駝叔總以“耳”和“東”兩字搪塞。鄉(xiāng)親們得知駝叔的禁忌,后來則均以駝嫂或駝嬸相稱。每日駝叔擺渡,駝嬸便在渡口邊的小賣部內(nèi)忙來忙去,幫大隊的供銷社代售些煤油、醬油、瓜子、花生等日常生活用品,以貼補家用。有時我們路過,時常會被茅草屋內(nèi)面向渡口邊的櫥窗中那花花綠綠的糖果、花生、蘭花豆等饞得直流口水。這時,善解人意的駝嬸或駝叔多會慈眉善目地掰開我們臟臟的小手,塞上幾顆瓜子花生或一兩粒糖果。
平日里,渡口的小花狗總愛搖著尾巴,上蹦下跳追逐著我們舉在手上當早餐用的飯團或鍋巴,但只要聽到駝叔“吼———吼”兩聲,小花狗便會立馬扭頭朝主人跑去。即使是駝叔正在駕船搖槳,小花狗也會靜臥船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主人。間或半夜有人要從對面過河辦事,特別是打雷刮風(fēng)、落雪下雨時叫人不應(yīng),這時聽覺和視覺都十分靈敏的小花狗便會跑到主人房門前伸出前爪,連抓帶叫,“汪汪———汪汪”地狂吠不止,催人夜渡。
駝叔和駝嫂膝下只有一個小我們一兩歲,名叫桃花的女兒。小桃花平日最愛領(lǐng)著小花狗走到清涼的江邊用花手帕洗臉,追逐、打撈漂散在江面上鮮艷的桃花花瓣,將它們集攏一處,晾曬在碼頭的麻石板上。一日夏日午后,小桃花不小心滑落江中,再也沒有起來。駝嬸和駝叔發(fā)瘋似的哭喊、打撈,仍不見蹤跡。水鄉(xiāng)習(xí)俗,凡有小孩溺水,沉入江底,不浮出水面,只有母親拿著小孩穿過的貼身衣服在河邊擺上香燭,喊拜一番才能見效??蓱z的駝嬸嗓子都喊啞了,雙膝也跪得鮮血淋漓……滔滔江水仍不見有任何回應(yīng)。后來,駝叔和駝嬸只好在古渡江邊的桃樹下替桃花堆起了一個衣冠冢。每到小桃花的生日和忌日,駝叔和駝嬸總是會來到小孩的墳前鏟上幾鍬土、撒上一些桃花、燒些紙錢,祭奠良久———被江風(fēng)卷起的紙錢灰片散落江中,與漂流的桃花花瓣匯合一處,默然蒼涼地流向遠方……
不久,水鄉(xiāng)包產(chǎn)到戶,古渡兩邊也建通了水泥公路。桃花古渡的渡船先是由小木船換成了大木船,后又由大木船換成了機動船,最后機動船又被能裝載機動車輛的鐵駁船所取代;渡河收費也是越來越貴,開始不要錢,后來是每人一角兩角……一元兩元,最貴時漲到了五元十元。古渡碼頭上曾被渡河的人們用雙腳踏成了一個個凹窩的千年麻石也統(tǒng)統(tǒng)被人撬起,抬回家中用做壘豬圈、砌廁所去了;渡口邊的百年曲柳和千年桃樹都被砍掉,丟進了黑黢黢的煉鋼爐中;歷來被鄉(xiāng)親們稱著是報喜鳥的花喜鵲,還有被稱著益蟲的青蛙,以及螢火蟲、知了、麻鷹等,再也難覓蹤影,徹底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再后來,一座新建的水泥橋梁最終將千年古渡徹底送入了末路,只剩一灣瘦水還在默默地流淌……江水似乎帶走了我兒時的全部記憶和歡樂,也帶走了遠方游子行囊中那綿綿古樸、蒹葭自然的故鄉(xiāng)。
牛鈴叮當
水鄉(xiāng)多水牛。
從我記事開始,直到成年走出水鄉(xiāng)之前,多與水牛為伴。不但寒暑假期要整天放牛,即使開學(xué)了每天也須帶上鐮刀和竹筐,在放學(xué)的路上割上滿滿一筐青草,回去喂食和照顧水牛。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套用到動物界,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牲畜。水鄉(xiāng)一個個垸落均是從洞庭湖多年淤積的湖州上圍墾而成,湖汊內(nèi)港溝渠水塘星羅棋布,到處都長滿了茂盛的青草和野生的蘆葦及篙草。這些都是水牛們上好的飼料。水牛生命力強,極易飼養(yǎng),春、夏、秋三季均以自然生長的青草為食,萬物枯萎的冬日每天也只需一捆干草。
以農(nóng)耕經(jīng)濟為主的水鄉(xiāng)人們,從古至今都把水牛視作自家的命根子,精心照顧,須臾不離。每當有小牛犢出生,在它們學(xué)會走路的那天起,鄉(xiāng)親們都會精心地在其脖子上掛上一串銅制的牛鈴。在過往的年代,凡偷竊水牛都屬“情節(jié)特別嚴重”,須重罪治理,甚至判處死刑。鄉(xiāng)親們在農(nóng)忙季節(jié)要用水牛犁田、耙田、滾田;即使到了農(nóng)閑的秋冬時分,也要把水牛牽進碾坊,幫助拉磨,碾軋菜籽、稻谷,將它們變成食油和大米。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村里就購買了東方紅牌拖拉機,還配備了犁、耙、磙等成套的耕田機械。按說“鐵?!边M村,農(nóng)田的耕作完全可以不用水牛了??伤l(xiāng)的稻田多是從河汊、淤塘、溝渠等圍墾改造過來的,幾噸重的拖拉機開進去,常常會被淤泥淹得只看見伸在頂部的煙囪,最后還須用十頭、八頭水牛合力,才能拖拉出來。如此一來,水牛耕田的作用無可取代,在鄉(xiāng)親們生活中的分量也愈發(fā)加重。
也許是長期生活在水邊的緣故,水牛天生就能游泳,還是長距離泅渡的高手,也是我們鄉(xiāng)野少年最為實用有效的游水老師。水牛在淺水區(qū)域游泳非常緩慢,一邊游還一邊不忘啃食水中的荷葉、篙草和野生水稻;唯有穿越深水區(qū)域時才特別快捷,一邊不斷地用力來劃動四肢,一邊還把頭角抬得高高的,“嗯呀,嗯呀”十分得意地叫喚不停。跟著水牛學(xué)游泳時,我們先是將水牛用柳條鞭子趕至河邊,雙手死死地拽住水牛尾巴,在水牛飛速搶渡的過程中,我們使勁用雙腳拍擊水面,這樣一來既鍛煉了涉水的膽量,也掌握了雙腳游水的方法。有了水牛的傳幫帶,我們緊接著又從水草中抓來一兩只青蛙,拋入水中,觀察和模仿其劃動四肢,在水中前行的動作要領(lǐng)……不消兩日,我們便掌握了全套的“牛刨”“蛙泳”等游泳本領(lǐng)。
長期和水牛在一起,我們便慢慢地摸透了其全部的喜好和習(xí)性。水牛溫馴、勤勞、質(zhì)樸、善良,只要你往牛頭前一站,哪怕是水牛正在吞食草料,也會趕緊把頭一低,讓你爬上頭部,待你扶著兩角站穩(wěn)了,它又會很通人性地將頭部向后慢慢抬起,方便你順著其粗壯的脖子,爬到背上。待你坐好,水牛還不忘擺動著頭部,“嗯呀,嗯呀”撒嬌般地叫喚幾聲,牛鈴也會“叮當,叮當”地響個不停。這時的我們,頭扎柳條帽,腰間別著把打鳥的彈弓,右手將柳條制成的牛鞭高高地揚起,大聲吆喝著水牛們急馳在一望無際的湖洲上,活像一個個舞長劍騎戰(zhàn)馬,披掛出征的大將軍。
常在水邊玩耍,我們會經(jīng)常遭遇到比水牛不知小多少倍的鵝的追啄(鵝會啄人,在我們幼小的記憶中便根深蒂固;鵝也很警醒,古時候兩方交戰(zhàn),常常會用鵝來充任哨兵),水牛卻從不欺負人。為這事,我們還煞有介事地請教過讀過私塾的劉爹。老人告訴我們:鵝小欺人,是因為它的眼睛是縮小的,見人就像見到一只蚊子那樣渺小,所以它才敢于追趕啄擊;牛大敬人,是因為它的眼睛是放大的,見到人就像見到一座山一樣龐大,所以它就特別地敬畏和馴服。別看水牛平日溫馴,互相打起架來才非常勇猛,尤以處于發(fā)情期的公牛為甚。為了爭取到母牛的交配權(quán),公牛們的雙眼都是紅的,一旦攻擊開始,它們便會抵足弓背,將頭縮至兩條前腿中間,亮出早已被我們用石頭片磨得尖尖的雙角,竭力挑擊碰撞……繼而牛鈴驟響、沙飛石跳、響聲震天。往往需要我們用一捆捆干草燃成火把,投擲到牛角交織在一起的頭部中間,方能將它們分開。
水牛索之甚少,干的卻全是最苦最臟最累的活,死了還要奉獻一切。老了的水牛,鄉(xiāng)親們因害怕掉膘,往往都會提前宰殺。許多次我們見到,被用牛繩綁囚在樹下的水牛,看到屠夫磨刀霍霍,都會掉下好大好大一粒粒的眼淚,讓人感覺既有留戀和不舍,也有委屈和無盡的悲戚……引得我等小的們站在旁邊也是淚眼蒙蒙。這時屠夫大都會順手解下身上的圍裙,將牛眼蒙住……這也成了水鄉(xiāng)人們宰殺動物的特例。因為,在我所有的成長記憶中,人們在屠宰豬羊、雞鴨時是從不將其眼睛蒙住的。比如肥豬,臨宰前哪怕是它們“嗷嗷,嗷嗷”地叫得地動山搖、聲嘶力竭,鄉(xiāng)親們也不會有半點惻隱之心。
歲月流逝,牧童牛笛,仿佛一夜之間便成了絕響?,F(xiàn)時的水鄉(xiāng),鄉(xiāng)親們早已不用水牛對過去視為命根子般的肥田沃土進行精耕細作了,他們大部分都是直接往稻田里拋撒谷種,靠天收糧、等天吃飯。
水鄉(xiāng)的湖洲沃野,唯有水草瘋長,久而久之便成了鄉(xiāng)親們放牧水牛的天然牧場。春天里,人們在水牛的脖子上換上新的鈴鐺趕至湖洲,直到冬天才各自牽回。湖洲沃野,牛鈴叮當,自然和諧,到處是一片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這時,處于發(fā)情期的公牛和母牛就會自然產(chǎn)下許多小牛犢。過去,鄉(xiāng)親們一直立下一條牽牛規(guī)矩:在廣袤的湖洲上,將各家的大牛小牛趕至一處,看哪條初生牛犢跟誰家的大牛走,小水牛就算是誰家的?,F(xiàn)在,由于利益的驅(qū)動,沿古至今的牽牛方法卻面臨挑戰(zhàn)。
鄰居何家與胡家的水牛們在湖洲上自然產(chǎn)下了六條小牛犢,兩家都說是自己的,互不相讓。其中一家提出要把大牛小牛統(tǒng)統(tǒng)用船裝到省城去做DNA檢測(動物親子鑒定)。后來,兩家的水牛雖只采了血樣沒有去到省城,又雖然科學(xué)鑒定解決了兩家的糾紛,但花去的檢測費、差旅費、訴訟費等等,加起來遠遠超出了幾條小水牛的價值,一時成了水鄉(xiāng)人們茶余飯后談?wù)撟疃嗟暮谏哪?/p>
打這以后,水鄉(xiāng)的水牛們大都由放養(yǎng)改成了圈養(yǎng),沒有了廣闊湖洲綠草茵茵的映襯,少了和風(fēng)的吹拂,牛鈴叮當依舊,但總給人感缺少了往昔的悅耳和悠揚。
水車謠
水鄉(xiāng)多水車。
水鄉(xiāng)的稻田多與水塘、水溝、水港、湖汊處在同一水平線,春天排澇、秋天抗旱、冬天車水捕魚都需用到水車。
水鄉(xiāng)一眼也難以望到邊際的田疇沃野,天邊白云朵朵,地上綠意盎然,一架架“吱呀———吱呀”余韻悠長的水車,攪動著碧綠的河水,也攪動著靜謐的水鄉(xiāng)大地,像一幅動靜相宜的山水畫卷,更像一位不知疲倦的老人在反復(fù)吟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水鄉(xiāng)常用的水車多為“龍骨水車”,由車架、車軸、車輪、車葉、車筒、車槽和龍骨鏈組成。車筒為木制盒狀水箱,分上下兩層,下層三面密封,不透水,供上行的車葉將水帶到高處;龍骨鏈為長串短木一節(jié)節(jié)連綴而成,有幾十上百個,像鴉雀般等距離地連接在一起,形成龍脊椎狀鏈,踩動車架中間的大車輪,由龍骨鏈再帶動車筒下方的小車輪,通過車葉將水提調(diào)上來……車水時人是坐著的,有個專用名詞叫“坐扁擔(dān)”。水鄉(xiāng)最大的龍骨水車上可坐十多人,輸水的筒子一般的有三四米,長的達七八米。
春夏之交的雨季,只要老天多下得大半天的雨,剛才還是迎風(fēng)招展、綠色茵茵的禾苗,轉(zhuǎn)眼便只剩下一根根若隱若現(xiàn)的綠色葉尖,在風(fēng)浪之中向人們求救似的點頭招手;如果大雨再持續(xù)一會,田野與溝渠、內(nèi)湖便都會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稻田哪是湖泊。這時,村頭便會響起一陣緊過一陣的哨音。早已戴好竹笠、穿好蓑衣的生產(chǎn)隊長扯著嘶啞的嗓音一陣狂呼大喊:“全體男女勞力注意了,注意了———準備好水車,全力排澇啦!”不一會,生產(chǎn)隊的男女社員便會抬的抬、扛的扛,冒雨在田埂和堤壩間安裝好水車,開始了緊張而又艱辛的車水排澇工作。
水田排澇須晝夜不停地進行,水車上方有時還會支起遮雨防曬的草蓬和油布。小時候,我們常見田頭的堤壩上一字排開幾臺,甚至上十臺水車集中作業(yè),場面蔚為壯觀。車水是力氣活,無捷徑可走,車輪連著車軸在鄉(xiāng)親們的腳下不停地吱吱呀呀轉(zhuǎn)動,像一條耕田的老牛不停地喘著粗氣———沉重而又艱辛。時間長了,鄉(xiāng)親們就會感覺“磨斷軸心,車斷腳筋”,腳下有如踏著棉花,一點力氣都沒有,晚上睡覺也是全身疼痛得難以入眠。這種“頭一伸腳一蹬,白天車水夜里哼”的滋味,今人均難以體會。
坐著車水,久了就會有些疲倦,這時有人便唱起了山歌:“一哎一更鼓兒響,一芽殘月出葦塘,蛙聲咯咯如雨點,露水落得肩脊?jié)?,不見汗水見鹽霜……”負責(zé)派工的生產(chǎn)隊長深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在一字排開的水車陣上,有男女混搭的,也有一邊全是男的,一邊全是女的。疲憊困乏之時,車水的男女便開始對唱山歌。什么《十送郎》《十送妹》,還有《望郎歌》《思妻歌》等等,大多是一些鄉(xiāng)野情歌。
女唱:“……二送郎,天井邊,一朵烏云遮西邊。求起老天落大雨,留我情郎住一天。哥哥聽妹話,住了一夜勝一年?!逅屠?,大路邊,叮囑我郎事一件。賺到銅錢早早歸,莫吃煙酒莫賭錢。哥哥要聽妹砣話,孤單妹子好可憐。”
男和:“……八送妹,送汗巾,剪來綢紗色色新。汗巾暗藏七個字,‘千年萬載不斷情。妹妹聽歌話,生同羅帳死同墳。九送妹,送絲襪,從頭送到妹腳下。大紅日子做喜事,妹坐轎來郎騎馬。妹妹聽哥話,吹吹打打好出嫁……”
歌聲伴隨著“吱呀———吱呀”的水車聲,合著稻田里水渠邊一陣緊似一陣“呱呱———呱呱”青蛙們的鳴叫聲,還有從薄霧朦朧、夜燈如豆的村莊中傳來的陣陣牛哞犬吠聲,合成了一首夏日夜晚充滿野性、熱辣、豁達、樂觀、浪漫、古樸、自然的鄉(xiāng)野夜曲。
秋日車水,多為汲水抗旱。時間要求不是十分緊急,水渠的水平面與稻田高差相對平緩,車水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氣,安排的勞力多是老年人,以及年輕的姑娘和小媳婦們。這時水車“吱呀呀———吱呀呀”的聲音,聽起來便感格外綿長、悠揚……往往引得車水的老人們興起睡意,他們腳在底下不停地踩,頭卻伏在車架上像雞啄米似的———一上一下地打起了瞌睡。年輕的姑娘和小媳婦們,則一邊車水一邊交頭接耳,說起了悄悄話,時常傳出一陣陣嘻嘻哈哈開懷的野笑,引得在附近田地間勞作的年輕小伙子們不停地扭頭張望,神飛心癢。
在那些穿著花衣服、撐著遮陽傘,一邊車水一邊甩著長長辮子的年輕姑娘們看來,只知整日貓在田地里使力氣活的小伙子出息不大,那些穿著鞋襪,上衣口袋里插著鋼筆,有一技之長的年輕人才是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比如木匠、篾匠、拖拉機手、民辦教師等等。其中,尤以對能單獨打造出像龍骨水車這樣既復(fù)雜、又巧妙的年輕木匠特別受青睞。她們認為,龍骨水車的制造不僅牽涉到圓周率,還涉及平面、角度等幾何原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能在短短的一兩年時間內(nèi)掌握龍骨水車制造的全套本領(lǐng),肯定是“臠心開了竅”,以后組成家庭也不愁沒飯吃,不愁過不上好日子。
這樣一來,閑時車水的年輕姑娘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所駕馭的水車一天總會壞掉好幾次。水車壞了,姑娘們便會高聲尖叫,指名道姓地請年輕的木匠師傅來現(xiàn)場修理。不久,遠處田野邊便會有年輕木匠的情歌隨風(fēng)飄來:
“龍骨水車喲拴尾鴉,翻起河水喲起浪花。車水姑娘喲幾多美,你不想我喲我想她。小小木匠喲干活累,藝高心細喲人人夸。妹有情來喲哥有意,年輕后生喲想成家……”
這時年輕的姑娘們大都會變得特別文靜、矜持,她們眾星捧月般圍蹲在小木匠周圍,或端茶遞水,或用竹笠及絲巾幫其扇風(fēng)擦汗,兩頰還不時飛起朵朵紅云。見此情景,我們一大幫看熱鬧的半大小伙子們便會一邊用手刮著臉頰和鼻梁,一邊哄笑地叫著“羞———羞———羞,羞啊———羞”……引來姑娘們惱怒得像驅(qū)逐牲畜一般,舞手跺腳,把我們趕出老遠、老遠。
有時,我們還會有意地將水牛趕至水車旁邊放牧,有些要挾般地纏著姑娘們利用車水中間休息的時機,教我們車水。我們在美女們的幫扶下,坐上橫木扁擔(dān),雙手緊緊地攀著車架上的橫木,低頭盯著腳下滾動的車拐,因身體不夠高,明明感覺看準了,但一腳下去,十有八九會踩空,屁股則會脫離扁擔(dān),身子立馬像“吊田雞”一樣被懸掛在水車架上,嚇得“嗚嗚哇哇———嗚嗚哇哇”怪叫不止,也引得姑娘們一陣陣開懷的大笑。
水鄉(xiāng)的冬日也要車水,這時大都是干塘捉魚,準備過年。水鄉(xiāng)有一句俗語,叫做“干大塘、死老牛,人人有份?!庇袝r,遇上幾十米深的大魚塘,就得呈梯狀架起二三十部龍骨水車,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層層車水。第一層將水車到一定程度了,鄉(xiāng)親們緊接著又會挑來成捆的稻草,或鏟來成片成砣連著草根的大塊干泥,鋪墊在露出水面的淤泥上,架設(shè)第二層水車……如此這般,要將深水魚塘里的水徹底車干,往往要架設(shè)五六層龍骨水車。隨著車水揚程的提高,水車車軸也要不斷調(diào)換更長的……三四個人的力量無法將水提吊上來,往往需要五六人同車,更多的時候甚至須八九個人同坐在一部水車扁擔(dān)上,共同發(fā)力。扁擔(dān)被壓得“咯吱———咯吱”的聲響,以及水車“吱呀———吱呀”的低吟;還有長年不曾捕獲,已長得有一二十斤重的青魚、草魚、鯉魚、鳙魚等淡水魚們受到驚嚇后,在魚塘里到處亂竄亂跳。
等到漫舞的雪花飄落水鄉(xiāng)的原野,鄉(xiāng)親們就會將水車反復(fù)清洗擦拭后,小心翼翼地抬到祠堂或生產(chǎn)隊隊部的院子里,搬來高腳板凳架起來晾干,再用干爽的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涂上黃澄澄的桐油,然后用繩索將它們吊掛在院墻后的屋檐下風(fēng)干,以待來年再用。
———仿佛只等春天的到來,小鳥們婉轉(zhuǎn)的鳴叫……才能喚醒沉睡的水車,開始它們集體“吱呀———吱呀”的吟唱。
金眼鸕鶿
生活在洞庭湖水鄉(xiāng)漁村的人們,過去均以捕魚為業(yè),大都以網(wǎng)、罾、罩、鉤、叉、鐐、鈀等傳統(tǒng)的捕魚工具捕魚。其中也有部分漁民通過馴養(yǎng)鸕鶿抓魚,過程獨特、場面精彩,曾是水鄉(xiāng)特有一景。
鸕鶿其貌不揚,粗見像野鴨,也有點像鷺鷥,其身體的每一個器官仿佛專為捕魚而生,任何魚類,只要被其帶鉤狀的鷹嘴叼住,任你怎樣蹦跶也休想逃脫;外凸圓鼓的雙眼,凝視巡脧水面時可以進行三百六十度的快速旋轉(zhuǎn),絲毫也不會放過水中魚兒活動的任何蛛絲馬跡;一雙蹼質(zhì)的鴨腳,則成全了其善游善潛的特殊本領(lǐng);為儲存捕捉到的魚蝦,鸕鶿的長脖子中間還掛著一個像布袋一樣黃色的喉囊,格外醒目;就連一身黑色的羽毛也常常閃著綠光,寒意逼人……平日無論是在水中還是在岸上游走,鸕鶿的脖子也常常是一伸一縮的,探來探去,鬼頭鬼腦,完全一副盜賊的樣子。
鸕鶿大部分時間都會棲在漁船兩舷的竹架上,把腦袋插在翅膀里睡覺。只有聽到漁民敲擊船板,揮動竹篙,發(fā)出“吆嗬嗬———吆嗬嗬”的出征命令后,才會像黑色閃電般,收緊雙翅、繃直雙腳,凌空一個猛子直刺水中……故因,鸕鶿又有“烏鬼”“烏賊”“水老鴉”“魚鷹”等別稱。詩人杜甫在觀賞完鸕鶿捕魚的場景后,曾有詩云:“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
金大爺是漁村的一位捕魚高手,他不但能使用許多傳統(tǒng)的捕魚工具捕魚,還長期馴養(yǎng)著一棚好幾十只鸕鶿。金大爺從小與鸕鶿為伴,摸索和積累了一整套馴養(yǎng)鸕鶿的方法。出殼的雛鳥,金大爺先是喂食一些鱔魚的血沫,稍大時則投喂一些去骨的新鮮魚肉,讓其嗜血成性。金大爺還說,鸕鶿既有天然的攻擊性,也有天然的懶惰性,每次投料不能投得太多,須群投群喂,讓其在掠奪、攻擊、競爭的氛圍中浴血生長。
鸕鶿就像一個頗具爭議性的才干家,優(yōu)點明顯,缺點也不少,每次捕魚時,稍不注意,便會將魚吞入其粗大的喉囊。金大爺馴化時,一旦逮住“反面典型”,便反復(fù)擠壓鸕鶿的喉囊,讓其吐出吞食的魚蝦,并餓上兩天兩夜……如此這般,“烏鬼”們便有了記性:沒有主人的批準,決不敢偷食。所以,在水鄉(xiāng)一帶,唯有金大爺馴養(yǎng)的鸕鶿群在捕魚時,不用在其喉囊下端系上小麻繩(偷食了魚卻吞不下,會被主人用專門的抄網(wǎng)兜住,活生生地用手擠壓,進行鳥口奪魚)。還有,金大爺趕鳥捕魚,也是唯一一個不拿抄網(wǎng)的人。浪里白條的鸕鶿捕到魚浮出水面后,金大爺只需順手將劃船的竹篙向前一伸,鸕鶿便會銜著魚跳上竹篙,爬進漁船的活水艙,將魚丟下。待金大爺用小魚小蝦犒勞一番后,又撲入水中繼續(xù)投入魚鳥大戰(zhàn)。
每天清晨,當我們背著書包走在湖邊的堤岸上,隨著湖面上一層層水霧慢慢散盡,這時不遠處總能傳來金大爺那特有的嗓門發(fā)出的“吆嗬嗬———吆嗬嗬”地叫喚鸕鶿起床出征的吆喝聲。不一會,一陣陣悠然的槳聲,以及鸕鶿們“撲哧、撲哧”的展翅聲,還夾雜著一陣陣“嘎嗨嗨———嘎嗨嗨”的叫喚聲,便會劃破一湖晨曦。這時的金大爺總會約好漁村的其他幾條鸕鶿船,將湖堤邊上一處藏魚深潭作為集中點,趕著鸕鶿從遠處的湖面慢慢向深潭靠攏。
鸕鶿是魚類的天敵,水中相遇總是惶恐逃竄。眾多鸕鶿們組成的“天網(wǎng)”在水中刮過,大小魚兒便乖乖地逃向深潭藏身。這時,隨著金大爺一陣“喔喲喲———喔喲喲”的仰天長喊,參與圍殲的所有鸕鶿船也是一陣陣“喔喲喲———喔喲喲”的響應(yīng),緊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竹篙敲擊船舷發(fā)出的響聲,一陣緊過一陣,敲喊得湖中的魚兒暈頭轉(zhuǎn)向。鸕鶿們則斗志昂揚,如同天兵天將下凡,將如喪家之犬的各類魚兒追剿得無處躲藏。漁民們粗獷的吆喝聲,用力敲擊船幫的擊打聲,以及亢奮的鸕鶿們沖水破浪的搏擊聲……響成一片。讓人與鳥都仿佛置身于一場土著人的篝火晚會,參與者渾身每一根血管都充斥著原始野性的力量。
水中鸕鶿不但精于單個作戰(zhàn),也善于集體協(xié)作。常見幾只、十幾只鸕鶿共同發(fā)力,將一條條十多斤、二十多斤重的大魚在被追逐得精疲力竭后,被鸕鶿們長長的鷹嘴分工叼住大魚的嘴、眼、鰭、脊、尾等處(只有這幾處地方才好下嘴),合力拖出水面。這時已成鸕鶿口中俘虜?shù)聂~兒,大都魚鱗散盡、體無完膚,命若游絲。
鸕鶿成為捕魚高手,除了有一身十分高超的捕魚技巧外,還得益于它們都有一雙在水中能見度高的潛水眼。一般鸕鶿的眼睛都是黑色的,在水中能看過幾米,唯有一種長著金色眼睛的鸕鶿視力極強,在水中能見度可達十幾米遠。水鄉(xiāng)漁村的人們在夸獎一個人厲害能干時,總是會這樣說:“你是一只金眼鸕鶿吶,看水都要看透三丈深!”金大爺姓金,不但會捕魚,而且也長著一雙不同于別人的淡褐色眼睛;平日,金大爺站在岸上只需往水中投入一塊小石頭,便能根據(jù)水的成色和波浪的形成,判斷出水域中大致有多少魚,甚至連魚的種類及雌雄都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加之,金大爺又飼養(yǎng)了一只名叫“魚雷”的金眼鸕鶿,所以漁村老少都稱金大爺為金眼鸕鶿。
英雄相惜,金大爺一直對金眼鸕鶿厚愛有加,不但給其配有專門的鳥舍,還常常用小魚小蝦給它“開小灶”。別的鸕鶿出征時都是棲在船舷邊的竹桿上,唯有金眼鸕鶿是站在船頭正中———金大爺為其專門用木架子在船頭筑有一個“釣魚臺”哩。金眼鸕鶿不負厚望,一般的鸕鶿最多一次也就捕過三四公斤魚,唯有金眼鸕鶿每次捕獲的魚類都會在十公斤以上。一次,鄰村的一位漁民看中了金眼鸕鶿,提出以兩頭水?;Q。金大爺聞言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直嚷嚷:“哼哼,別說兩頭,就是十頭水牛也不行,除非你用漁船裝一船金子來!”
深秋的一天,金大爺邀請漁村所有的鸕鶿船,足有上百只鸕鶿一起搖船劃槳走了幾十里的水路,來到位于洞庭湖城陵磯碼頭,一個三江匯合處的深潭,決心來一次重大捕獲。急驟而熱烈的圍殲開始后不久,金眼鸕鶿卻第一次有些反常地?zé)o功而返。當它撲爬著站在釣魚臺上,似乎有些絕望無援地望著主人時,金大爺卻有些不解其意,疏忽中只是揮揮手中的竹篙又把金眼鸕鶿趕入水中。不一會,在離漁船十多米的深潭處卷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漩渦,潛在水潭中的十幾只鸕鶿也驚恐地浮出水面,向遠處逃散。約莫幾分鐘光景,潭面便浮泛起一片又一片紅色的血水和許多鸕鶿羽毛……半小時后,金眼鸕鶿的尸體和一條重約十多公斤重的鳡魚便一同浮出了潭面。鳡魚是洞庭湖中專吃魚類的超級殺手,其頭部外型像極了一枚加長加大的步槍子彈,一次可穿透十多層漁網(wǎng)……強敵相遇,金眼鸕鶿最終和鳡魚一起同歸于盡,魂歸波浪。
黃昏秋水,自從湖區(qū)的人們開始用電船電魚(連躲在淤泥中的泥鰍也休想逃脫)、用迷魂陣捕魚(大魚小魚,以及魚子魚孫均無一幸免),加之人為污染,洞庭湖的漁業(yè)資源日趨枯竭,漁村周圍上百公里的湖面漸漸地已無魚可捕。不久,失去了金眼鸕鶿以及無用武之地的金大爺便憂郁成疾……一日黃昏,金大爺將剩下的幾十只鸕鶿全部放歸到了洞庭湖深處一片一望無際的蘆葦林中,折斷劃船的竹篙,把捕魚船也拖到岸上倒扣在自己家的禾堂中……結(jié)束了近五十年靠水吃水,捕魚為生的歷史。
在漁村凡有老人去世,都有在其棺材上綁扎一只紙制仙鶴的習(xí)俗,取其鶴壽正寢、駕鶴西去之意?!恢窃埶嚾擞幸馊绱?,還是鄉(xiāng)親們思維習(xí)慣使然,抑或別的什么原因,金大爺去世后,綁扎在其棺材上的仙鶴,人們無論是從前從后,還是從左至右……怎樣看去,感覺都像一只眼睛有些特別的鸕鶿!
葬途茫茫,微風(fēng)拂送,在親人們的泣號和哀樂聲中,紙扎的“金眼鸕鶿”微微地抖動著雙翅,向上張動著鷹嘴,一停一頓之間,仿佛在向天發(fā)出一陣陣輕微的哀鳴。
漁光曲
洞庭水鄉(xiāng)水多、魚多,以捕魚為職業(yè)的漁民也多。
在水鄉(xiāng)的常住人口中,一部分是漁民一部分是農(nóng)民,還有一部分一半時間在洞庭湖里捕魚撈蝦,一半時間則在岸上種稻收棉,鄉(xiāng)親們戲稱他們?yōu)椤鞍脒厬簟薄?/p>
小時候,對于祖輩便以耕田為生的我們來說,并不完全了解同住一個村莊、同擁一片藍天、同喝一湖湖水的漁民的生活,只知他們早撒網(wǎng)晚收船,用捕獲的鮮魚換取生活的必需品,像一群快樂的小鳥,春不種秋不收,家無隔夜之糧倉無存儲之物……平日里我們見得最多的是他們都十分喜愛唱漁歌,高興時唱憂傷時也唱,捕獲豐收時唱一無所獲時也唱,調(diào)情說愛時唱惱怒罵人時還是唱……只是選擇的歌詞內(nèi)容有別,曲調(diào)的唱法不同而已。
洞庭漁歌被鄉(xiāng)親們稱為“丫口腔”漁歌,即為張口就來,兼有自由發(fā)揮,盡情抒發(fā)之意。早在宋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就有“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的記載。漁歌的歌詞常無固定對象和講究,多為見人唱人,遇事唱事,見景抒情,隨口編排;曲調(diào)有歡樂調(diào)、悲嘆調(diào)、采茶調(diào),甚至還有望郎調(diào)、燒火調(diào)、扯白調(diào)等等;內(nèi)容有以傳授知識、歌唱豐收、曉喻事理為主的兒歌、盤歌、敘事歌、節(jié)氣歌、捕魚技巧歌;還有用以消除疲勞、排遣寂寞、調(diào)節(jié)情緒、抒發(fā)情感的情歌、耍歌、哼歌、罵歌等等。據(jù)統(tǒng)計,這些洞庭漁歌光是有記錄、有名目,得以傳唱的便有三百多首。
在洞庭湖水鄉(xiāng),觀湖景、聽漁歌有一個極好的去處———遠浦樓。該樓聳立在湘江流入洞庭湖的南岸,飛檐斗拱、雕欄畫棟,整體為一座三層四檐的歇山式建筑。她所展現(xiàn)的是:白天,湖水如練,平湖似境,柳岸如煙,遠山若黛,漁民們駕著漁船唱著漁歌撒網(wǎng)洞庭;傍晚,他們收起漁網(wǎng),提著鮮美的魚兒迎著晚霞唱著漁歌,呼喚著眺立在遠浦樓上等他們歸來的妻兒老小一起回家。此時湖水如銀,晚霞流金;桅燈閃爍,流螢似豆;漁火、星光、湖山、篷影、城廓等皆浮動在無邊無際的遠山碧水之間?!藰谴司氨环Q之為遠浦歸帆,又名漁舟唱晚和漁村夕照,乃著名的瀟湘八景之一。
隨著年齡的漸長,我們慢慢發(fā)現(xiàn),只要登遠浦樓遠眺,用心聆聽,便能知曉長年生活在洞庭湖上漁民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常以漁歌敘事,以漁歌抒情咧。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洞庭湖湖水清澈,水草豐盈,湖柳茂盛,水鳥密集,水產(chǎn)品極為豐富……當我們站在樓上,聽到隨風(fēng)飄來的陣陣漁歌,看到廣闊的湖面上成百上千條大小漁船朝著遠浦樓前不遠處的深潭慢慢靠近的時候,我們便知曉洞庭湖一年一度最為精彩的捕魚節(jié)目———開潭捕魚的熱鬧場景馬上就要來臨了。
開潭捕魚大多在冬季進行,此時洞庭湖湖干水淺,魚兒在枯萎的水草和殘荷敗葉間穿梭跳躍,將滿湖湖水攪得渾黃;魚鷹和飛鳥在低空中盤旋,瞅準魚兒扎堆的地方,時兒一個俯沖,時兒一陣掠影,引得魚逃蝦跳,湖面泛起一陣接著一陣的漣漪。魚鷹不喝污水,不吃死魚,是洞庭湖環(huán)境好壞的重要信物。只見一臉興奮的漁民們在千里湖面上駕著漁船組成圓形圍陣,由遠而近,揮篙撲水,拖網(wǎng)追擊,將魚趕至深潭用大型圍網(wǎng)圍住,等待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
開潭前夜,十里八鄉(xiāng)的洞庭湖水鄉(xiāng)漁民蜂擁而至,一盞盞若隱若現(xiàn)的漁燈,一股股濃烈的米酒醇香,一陣陣清脆的漁歌,一首首歡快優(yōu)美的洞庭漁歌此起彼伏,夜幕下的洞庭水府,成了不夜的水上鬧市。待東方出現(xiàn)魚肚白,隨著一聲鑼響,佇立船頭的開潭船長用右手做月牙狀緊靠嘴邊發(fā)出“開潭啰”的號令,此時“開潭啰———開潭啰”的附和聲伴隨著槳聲、吆喝聲響成一片。千百條漁船像箭一樣射向深潭,船響魚跳,網(wǎng)起浪飛……青魚、草魚、鯉魚、鰱魚等幾十種各類淡水魚像雪花般堆滿了漁民們的船艙……捕獲的鮮魚大的一條有十多斤重,小的一般也有三四斤……引得一群群魚鷹在漁船上方不停地盤旋,興奮地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嘎嘎———嘎嘎”的鳴叫。
幾位漁嫂興奮異常,只見她們站在兩頭尖尖的漁船尾艙立著馬步,雙手蕩著“雙飛燕”,時而俯首用力搖槳,時而仰頭遠眺,情不自禁地扯著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了《洞庭漁歌》:
洞庭湖上好唱歌,歌聲裊裊入銀河。浩浩蕩蕩洞庭水,一碧萬頃泛金波。波兒船兒攬日月,波下魚兒泛綾羅。春花飄香繞洞庭,夏日水浪競百舸;秋月爽朗魚兒跳,冬梅綻放鳥唱歌。
一群年輕的漁姑則歡天喜地和唱道:
風(fēng)吹洞庭云中波,浪打長堤柳飛歌。漁燈湖底閃,長漿霧里撥。網(wǎng)撒水中情,船載日月多。啊,洞庭浩蕩八百里,聲聲漁歌好歡樂。
此時,年輕的打漁小伙子們則也不甘寂寞地扯著嗓子唱起了《洞庭湖上搭歌臺》《情姐愛的打漁郎》等意在挑逗抒情的漁歌……歌聲、漿聲、笑罵聲攪碎一湖湖水。
時光如水,才十多年過去,由于洞庭湖上游筑壩截流,繼而蓄水量少,湖床淤積;還有部分漁民目光短淺,常用迷魂陣和電擊等方法竭澤而漁,加之吸血蟲病在湖區(qū)卷土重來等原因,致使八百里洞庭千帆競捕、漁歌唱晚、水天寥廓的場景漸成歷史,難以再現(xiàn)。過去成片成堆,飛起來遮天敝日的魚鷹此刻再也難覓蹤影。
如今,日漸干涸的湖面上間或也能見到幾只小小的水泥漁船,漁歌飄來卻多是如《十二月漁民苦》《養(yǎng)女莫嫁打漁郎》《湖水哪有我眼淚多》等苦情悲調(diào)的漁歌,一首《嫁到船上做漁婆》的漁歌這樣唱道:
“十指雙雙一只羅,嫁到船上做漁婆,半升米來三餐煮,打多了露水遭病磨。人家坐月像坐月,我頭天坐了二天就跟噠拖,沒做半天月里婆!好不容易把伢崽牽扯大,風(fēng)浪起時禍息多。乖乖兒落水沒了頂,我兩眼瞪瞪望漩渦,湖水那有我眼淚多?”
歌聲悲催、哀婉,唱得人心憂傷沉重,也唱得滿湖的湖水一片闃寂……據(jù)悉,洞庭漁歌正在申報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既為遺產(chǎn),如果再不加以重視、不用心拯救、不傾心珍惜和保護,我們將來真的只能從史書上、從夢里、從傳說中再見再聽,亦或再傳再唱洞庭漁歌了———這是我們淚流滿面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