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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刀

        2015-12-07 21:24:15黃水成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牛角老娘

        黃水成

        沙沙沙、沙沙沙……這死鬼又磨刀了,一天到晚不停地磨,也不知他要干啥?!俺乘懒耍诽??!倍堑呐肃洁炝艘痪洹?/p>

        沙啦、沙啦、沙啦……一樓天井的磨刀聲由剛才沙沙沙的快板改成慢拍。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都知道,沙沙沙是粗磨,急促、有力、速度快,是快點讓刀開口;但磨出的刀口粗糙,不均勻。一般是在粗刀石上走。而沙啦、沙啦、沙啦像拉長鋸,一個沙啦就讓刀口在細(xì)刀石上走個來回,這樣多沙啦幾個來回,拿起來,用拇指在刀口上彈一彈,檢查一下,不行放在細(xì)刀石上再走,再沙啦幾個來回,一把鈍刀就會銳利起來。鈍刀是沉睡的。它的刃裹在厚厚的鐵里睡,只有經(jīng)粗刀石、細(xì)刀石反復(fù)的沙沙沙和沙啦才能把它喚醒。醒過來的刀會渴,吃茅草、吃柴禾都行,最好是飲血。現(xiàn)在,這把長柄的大砍刀它醒了。

        嚯,向左一揮,一片倒下,嚯,向右反手再一揮,又倒下一片。嚯嚯嚯,嚯,哈,嚯哈,嚯哈,狗添緊握那把醒來的大砍刀,在一樓天井拉開架勢試刀,對空試刀。那架勢,像殺敵的兵士,一橫一撇,氣勢飽滿。他越舞越帶勁,越舞越有氣勢,嚯嚯聲響,動靜愈大。

        “他想干啥?”二樓又嘟囔一句。

        “先去瓦窯窠割些番薯藤回來喂豬,再劈一擔(dān)柴禾回來;家里的米缸沒米了,傍晚記得去碾擔(dān)米回來?!倍桥藚柭暫瘸夤诽怼?/p>

        窸、窣,窸、窣,窸、窣,樓下又磨開了,這次狗添磨的是一柄斧頭。斧頭沉,把它喚醒需要耐性,使的氣力也需更大。狗添有的是氣力,只是越來越?jīng)]耐性。窸、窣,窸、窣,窸、窣,他把那柄斧頭來回在粗刀石上戳,戳完正面戳反面,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狗添越戳越急促,以至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額頭汗涔涔的。

        “干嘛還不去?”樓上女人已經(jīng)不耐煩了。

        “斧頭不利怎么斫柴?”狗添也抬高嗓門。

        “你放下,別去,找地方挺尸去,等夜黑再回來屙飯?!?/p>

        “我屙的也不是你的飯?!惫诽碚f這話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他磨斧頭的聲響卻高了起來,他讓斧頭和磨刀石替自己回答。窸窣窸窣窸窣窸窣,“咝”,狗添用勁過猛,讓斧頭把自己手指割破了,他把受傷的手指塞到嘴里吮吸,農(nóng)家人都這樣,自己的傷口自己舔。“嘭”,一聲巨響,聽得人心頭一跳,狗添把粗刀石砸個稀爛。

        “有本事把屋拆了?!迸嗽跇巧辖?。

        “它吃我肉,我砸給你看?!?/p>

        “有本事墻撞下去?!?/p>

        “我偏砸?!薄班亍钡挠忠宦暰揄懀诽戆涯ズ玫母^砸出去,斧頭深深吃進(jìn)客廳的柱子里,看來斧頭也喚醒了,見什么吃什么,竟咬進(jìn)了半個斧頭。

        “狗添你可以呀,都敢拆屋啦!”不知何時,生產(chǎn)隊長牛角已經(jīng)叉著腰站在樓梯口。

        “這在我屋,我想砸就砸,想拆就拆,你管不著?!惫诽聿皇救酰舻匾话炎テ鹉前汛罂车?,直視對方。

        牛角比狗添高出一個頭,人高馬大;狗添雖矮小,長年勞作也把他煉得很壯實。從小到大,狗添都怕牛角,牛角是他們這撥人的“王”,氣力大,鬼把戲多,他不當(dāng)王誰敢當(dāng)王。幾十年后,老姜頭隊長一退,他當(dāng)隊長,依然是這村莊的王。但今天不同,他牛角竟欺負(fù)到屋里來,大中午,話都沒說,走進(jìn)來,就上樓和阿妲困。俗話說,蚯蚓尚有三寸氣。這他娘的是他屋還是我屋呀!大中午的,當(dāng)面困,呸!今天不分出子丑寅卯來,那明日他就可站在頭上屙屎屙尿。狗添一想,氣更盛了,氣一盛,砍刀也跟著發(fā)出聲來,在他手中跳啊跳,刀口閃著賊光。

        咚咚咚,二樓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從樓上沖下來。她徑直沖到飯桌前,端起飯缽沖到狗添跟前,“不是要砸嗎?我?guī)湍阍?。”“哐”地砸在地上,半缽稀飯和碎瓷片四下飛濺;轉(zhuǎn)身沖進(jìn)一樓里間,抱起空米缸“哐啷”一聲砸在地上。

        “砸,都砸了,快點把這屋砸了?!惫诽碓谔_。

        “我就砸,我砸給你看?!迸穗m這么說,可是里間沒什么東西,幾面舊立柜她手上沒東西砸不動,她一把拉開立柜門,抱出一堆舊衣物,劃根火柴要把它燒了。狗添一把搶過來,扔在一旁。她一轉(zhuǎn)身沖到大灶旁沖狗添問:“砸不砸?”

        大灶在家中是有地位的,它上頭還供著灶神呢。砸了它,這家就意味著真的散伙了。“砸不砸?”女人直逼狗添問。

        “你有本事你砸,反正不過了。娘,你都看見了,這日子……”狗添扔了手中砍刀,坐在地上捶胸,哇哇地哭。狗添是有理由哭呀,你看這女人心腸多狠,偷漢偷到屋里頭,還當(dāng)面偷,還不能說她一句歪話,說一句歪話,她還真敢把這屋拆了,鄉(xiāng)下人磕破個碗都是大事,你看,她竟連飯缽、米缸都砸了,還要砸大灶。娘,這些可都是你親手?jǐn)€下的家什呀,你剛死半年就這樣,這往后的日子咋過?狗添越哭越高,脖子短的人嗓門都亮,這下狗添把半個村莊的人都哭來了,門外擠滿了左鄰右舍,等于把自己女人被人困之事向全村人廣播了。

        “狗添,咋啦?”石榴嫂問。

        “咋這樣呢,把家什都砸了,日子不過了?”蘭花嬸說。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講,非鬧得這個地步?!辫F柱哥說。

        “添啊,人要想得開,要想得長遠(yuǎn)些,管它誰家養(yǎng)大的,能歸巢都是咱的,要是一時想不開,把巢給燒了,那就真的飛到別人的巢里去了?!备舯趮鹌乓矂裾f著。

        “咋說話呢?!贝蠹移咦彀松嗟貏裾f著,牛角用眼睛掃了一圈,“大中午的,他們也拼成這樣。”他這么一說,就把自己說成一個不過是早來一步的勸架者,他用眼睛告訴大家,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拌F柱你等下幫他們買個飯缽和米缸回來?!迸=侵钢F柱說。“我待會要下田。”鐵柱轉(zhuǎn)身走了,別人也跟著散去,誰走得慢,牛角就要把活派給誰。只留下狗添在一旁嗡嗡地哭,丟人丟到這份上,他只能哭呀,他豈能向眾人說,就是牛角他困了自己的女人,那別人會說干嘛牛角要困你女人?剛才嬸婆的話他多少也明白些,現(xiàn)在可恨的不光是牛角,更可恨的是這變心的女人,是她鐵了心腸要跟牛角困,不然牛角豈會來家里困,狗添越想越氣,一會捶胸,一會磕頭。這時,不知女人何時又從樓上拎個紅色漆皮箱子走下來,“誰稀罕住你的狗窩,都讓給你?!鞭D(zhuǎn)身要出門。

        “這樣干啥呢?”牛角說。

        “阿姆,不要走,我會煮飯給你吃,你不要走?!遍T外跑回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緊緊拉住女人的褲腿。

        狗添上前一把奪過皮箱放下。“我走,再不礙事了?!鞭D(zhuǎn)身消失在屋外。

        女人兩顆豆大淚珠才慢慢地淌下來。

        一下秋日的午后,閩西南這個偏僻陳坑村上演了這么一出鬧劇。

        這只紅色的皮箱對狗添是有絕對殺傷力的。

        狗添的女人叫阿妲。若論起姿色來,在這偏僻的陳坑村決不落到第三去。她是狗添他娘拾荒撿來的一個童養(yǎng)媳。大冬天被人丟在大路邊,就一件破襖裹著。那時狗添爹剛走半年,有次托夢說他娘會生個女囝,他娘就把她撿回來當(dāng)童養(yǎng)媳養(yǎng)。和狗添這歪瓜不同,狗添長得鼻貼臉,嘴巴細(xì)圓,像雞屁股,人矮又憨,那時幾乎全村小伙伴沒有不欺負(fù)他的。阿妲長得特伶俐,人又好看,才三歲,阿叔阿伯阿嬸阿婆的叫得親熱,這種伶俐又好看的女囝鄉(xiāng)下人都叫妲己,或叫狐貍。狗添娘撿回來這女囝就被村里人叫成阿妲。

        阿妲的伶俐好看讓狗添歡喜,也讓他吃盡了牛角他們的苦頭。他娘讓他看住妹妹,從小就不讓別的同伴靠近阿妲,偏阿妲歡喜靠近牛角他們。狗添自己被人欺負(fù)他從不還手,但欺負(fù)他的人一靠近阿妲他就會玩命,偏又不是別人的對手,總是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甚至要等他娘出面解圍。待到阿妲十八歲,狗添二十歲,村里來了一個老木匠跟著一個小木匠。阿妲這鬼精靈,天天圍著小木匠轉(zhuǎn),看他刨木花,打家具;看他把一根根木料變成光鮮的廚啊、柜啊、臉盆架什么的,看著看著心就飛了。

        那天半夜,狗添娘起來看阿妲房門虛掩著,叫起狗添沿路追了五里地才追上阿妲和小木匠。當(dāng)時阿妲拎著的正是這只紅色的漆皮箱子。若不是天太黑,阿妲崴了腳走不動,他娘倆可能就追不上他們了,再個把鐘頭天光了,他們到鎮(zhèn)上上了車就到廣東小木匠家了,到現(xiàn)在可能都生下一堆小木匠了。

        阿妲一追回來,狗添娘就把她鎖在房里。當(dāng)晚就讓狗添和她一張床困。狗添娘說:“鄉(xiāng)下人也不需要什么禮節(jié),肚子困大了就是自己的人。”可是半年過去,阿妲的肚皮沒動靜,反而更瘦了。狗添娘問兒子:“咋啦?”

        “她天天把皮箱橫在床中間,不讓過界,怎么困?”狗添的話差點沒把娘氣死,這呆瓜,竟讓一個箱子擋住去路半年,這難道還要手把手教嗎?但當(dāng)娘的也清楚,要讓這呆瓜過“妲己”那關(guān)也決非易事?!澳闶俏覔旎貋淼?,論起來你欠我們家一條命,你要不給咱家留下一男半女的,這輩子甭想出這個門。”狗添娘走到窗外丟下這句狠話,把呆兒子往房里一推也鎖在一塊,自己到地里干活去了。

        狗添清楚記得,那天娘走了之后,他看見阿妲呼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把紅色皮箱移到一側(cè),然后一件一件地脫下衣服,直到把自己剝得一絲不掛,躺在床中間,說:“困吧,我讓你困,困完了,我給你們家生一堆豬狗下來,狗添,你困吧,你還愣著干嘛?過來困我呀!”狗添已經(jīng)習(xí)慣阿妲哭呀鬧呀,朝他發(fā)脾氣甚至又踢又咬地折騰他,他不習(xí)慣一個光溜溜的阿妲,一時反而把他弄得手足無措,最后竟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蓋在阿妲身上。但阿妲下定決心讓他困,他還是如愿地困上了,過了一年就生下個小女孩。

        第一次困了阿妲后,狗添并沒有勝利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更加敬畏這個“妹妹”了。困阿妲并非他作為男人攻克下來的,相反是老娘的催促和阿妲的主動撤下皮箱這道防線讓他困上的。從這往后,只要阿妲高興讓他困,她就會主動拿掉這只皮箱,若不高興,她把皮箱往中間一擋,他依舊過不了皮箱這一關(guān)。咋會這樣呢?狗添不知道,他只知道皮箱就是阿妲的意思,就是她的態(tài)度,皮箱拿掉了,他倆就并排躺在一起了,兩個身體就接壤了;皮箱放上去,中間就隔了一道防線,就有一堵墻。這堵墻雖不高,他一轉(zhuǎn)身就可以摧毀,但會遭到阿妲的殊死抵抗:踢、咬、掐、甚至用頭磕,這時阿妲身上都是刺,任何地方都是刺,不把這些刺摘了,還是困不上。狗添也有不甘心的時候,也曾強(qiáng)行把阿妲的這些刺摘下,可是還沒得手,阿妲一句“你等會”讓他歇了手,一轉(zhuǎn)身她拿起一把剪刀對他說:“再這樣,我就戳下去。”阿妲是要戳自己的肚皮,肚皮戳下去豈能生狗仔、生豬仔?狗添知道這女人敢說就敢做,當(dāng)時就嚇得不輕??墒沁@還沒完,她嚇住狗添后,轉(zhuǎn)身拎起紅色皮箱就下床要走,任他下跪求饒都不濟(jì)事,幸虧又是老娘及時出現(xiàn)在房門口:“一個女的不在家服侍男人,三更半夜要去哪?”老娘一句話把阿妲逼回房里。不光狗添阿妲怕老娘,連以前狗添爹也怕她,村里的老老少少幾乎都怕她,她是一個什么都敢的女人。狗添爹死后不到半年,她發(fā)現(xiàn)家里一只大閹雞到隔壁家爭食,被人敲死了。狗添娘發(fā)現(xiàn)情況,抓幾把米撒在屋外,待隔壁家的雞都圍來啄食時,一砍刀揮下去,隔壁家的雞大小死了五只,轉(zhuǎn)身教育屋內(nèi)的狗添和阿妲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什么都別怕,贏了拿來吃?!贝舯谥魅嘶貋碛懝?,這女人還是拿大砍刀和他們拼,見什么砍什么,簡直瘋了,就一次,全村人就都怕她了。

        這樣的老娘,狗添和阿妲豈能不怕。狗添聽話,倒也沒挨娘多少訓(xùn)斥,阿妲伶俐,也從這老娘身上學(xué)了不少東西。但阿妲只學(xué)會了潑,并沒學(xué)到狠,人家老娘敢真刀真槍地沖殺,對人對豬對狗對雞鴨,對什么都敢下刀子,她還沒練成這膽量。而她也不需要多狠的膽量,她要對付的就狗添一個,而對付狗添這呆瓜就一只皮箱,頂多再加一把剪刀就足夠了。只要白天阿妲受了什么氣,特別是老娘的氣,晚上阿妲就會加倍在折磨狗添,讓他一個晚上不能困,夏天幫她打扇子,趕蚊子,冬天幫她暖腳丫,還不能吱聲,動靜大了讓老娘知道,她就對狗添說:“你敢不聽話,老娘一死,我就走?!彼龑诽碇钢改侵患t色皮箱。

        阿妲的皮箱總是鎖著,她從不讓人碰,連狗添娘也不讓。鑰匙捏在她口袋,誰碰就跟誰拼命,這是她的一個心頭結(jié)似的,有人猜里面一定裝著當(dāng)年小木匠送她的東西,比如絲襪或手帕之類的,這在當(dāng)時鄉(xiāng)下也是稀罕物,但又從未見她拿出來使喚過,她又隨時備用著。狗添只要一見這皮箱就感覺阿妲隨時會跟人跑了,這種感覺從她跟小木匠跑的那天就沒消失過。皮箱就是狗添心頭的魔咒,他沒有能力解開這個咒。

        而狗添娘似乎也看透阿妲心思,臨死前拉著阿妲的手說:“妲啊,你是我撿回來的,這是你的命,狗添人雖憨,但有氣力,肯干活,你把家持好,不會餓著你,你乖乖留下來,我保佑你長命百歲,當(dāng)五代媽。你若敢離開這個家,就半路橫尸,難產(chǎn)而死?!闭f著把手上的銀鐲子戴在她手上。過后就咽了氣。

        “日頭出來紅滿天,牛牯騎牛牡騎半天喲……”狗添又唱山歌了,站河中央唱山歌,一邊唱一邊往深水趟,再往前就是萬丈潭了,十個狗添也會淹死。狗添瘋了,一個瘋子站在哪兒唱山歌都沒人覺得奇怪?!皶粫谎退??”“才不會呢,等下到胸窩口他就會往岸上走,不信你看?!编l(xiāng)親們說。

        那天從家中出走狗添就瘋了,第二日,村支書的女兒阿珍路過關(guān)帝廟時,碰上赤裸裸的狗添,她當(dāng)時還想打招呼呢,誰知狗添抽出關(guān)帝老爺?shù)拇罂车蹲匪贿呑愤€一邊喊:“我砍死你這狐貍精,殺呀殺!”阿珍驚魂未定跑回村莊告訴大家,大家就知道狗添瘋了,不瘋,借這歪瓜十個老虎膽他也不敢。狗添瘋了對別人倒沒什么,但對阿妲和牛角可是致命的。經(jīng)過大中午這場大鬧,誰不知道狗添受不了,只要是個男人都會受不了。

        “這狐貍精真騷,人要面,樹要皮,她連面皮都不要了,竟敢大白天當(dāng)著男人面在家里弄?!?/p>

        “我看牛角也一樣,村里騷狐貍又不是她一個,他偏揀個軟蛋捏?!?/p>

        “我看還是這狐貍精作怪,以前牛角也不會這樣。”

        “那是他還沒碰上?!?/p>

        “真是的,人高馬大一個男子漢,自己不去娶妻,偏要撿人家雨漏水?!?/p>

        “你知道個屁,這家的雨漏水肥著呢,狗添這歪瓜又不識?!?/p>

        ……

        口水也能淹死人,村前屋后,鄉(xiāng)親們越說越離譜。弄得牛角幾乎都沒敢出門。而他們在嘰嘰喳喳越說越來勁時,狗添卻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問:“是不是那只狗公又騎狗母了?!彼钢荻庀履莾芍唤粴g的狗說。

        “是你家的狗母被別人的狗公騎了?!庇腥苏f了,大家一陣開心地笑。

        “什么,你家的狗母被人騎了?”狗添也跟著傻笑。

        “你還不回家去看看?!庇钟腥藛柟诽?。

        “不用看,我打它去?!惫诽碚f著撿起一根木棍敲那對草垛下的狗,他身后又傳來一陣快樂的笑。

        往后,狗添拿根棍子一天到晚在村莊轉(zhuǎn)悠,他還專愛管那些交歡的事。操場上雞公追雞母了,他拿根棍子上前要敲雞公;誰家鴨公追鴨母了,他也上前追鴨公,只要是公的追母的,他就覺得是公的在欺負(fù)母的,他非上前敲那公的不可。這下可苦了村莊那些雞呀鴨呀鵝呀狗呀……最苦的當(dāng)數(shù)牛角家那只大狗公,個頭大又兇猛,這個村莊的那些狗母自然也都喜歡它。這陣子梨花家狗母正發(fā)情,那天草垛下它們第一次拉上,那只狗公就被狗添敲得死去活來的。從此,這兩只狗見狗添遠(yuǎn)遠(yuǎn)就躲,它們要躲到更安全的地方干活,偏狗添專門跟蹤上它們似的,它們躲到哪都躲不開他的眼睛。等它們一拉上時,狗添的棍子就會落下來,“我讓你騎,我讓你騎,我打死你這狗東西,打死你這狗東西,”又打它們一個落花流水,直到把這只狗公打瘸了后腿。

        “打狗算啥本事!”不知何時牛角站在背后冷冷地看著他。

        “嘿嘿嘿,它以大欺小,就打,就打?!币荒槾粝嗟墓诽碚f著還要敲狗。這個村莊人在農(nóng)閑時愛打獵,牛角尤其喜歡,他這只狗公已經(jīng)訓(xùn)化已成一只兇猛異常的獵犬,被狗添這么敲打都快不行了,這比打牛角本人還要讓他惱怒。牛角一把奪過棍子要打狗添。

        “你打老子,我叫關(guān)帝老爺劈了你?!惫诽砺浠亩油P(guān)帝廟奔去。

        “你別跑,”牛角追了幾步,丟給狗添一包衣物?!澳悴槟钒㈡Ы心慊厝ダВ瑒e困廟里?!?/p>

        “你查姆叫你別回去困,就困廟里。”狗添沒接牛角丟來的衣服,沿著村莊一路奔跑一邊喊:“你查姆叫你別回去困,就困廟里,你查姆叫你別回去困,就困廟里……”

        狗添把牛角喊得落荒而逃,狗添像打了勝仗一樣在打谷埕上手舞足蹈,一邊舞一邊喊:“牛角,你查姆叫你別回去困,就困廟里……”

        “這呆瓜是真瘋還是假瘋?”鄉(xiāng)親們也被狗添弄糊涂了。若說他假瘋,他敢拿關(guān)帝老爺?shù)拇蟮?,還敢追支書家的阿珍;若說他真瘋,他說的話還蠻有條理,別人家的雞鴨鵝狗他追是追了,但并不真打,只是樣子嚇人;唯獨牛角家的牲畜他是下了死力打,不被打死就被打瘸了,你說這怪不怪。

        而且鄉(xiāng)親們也發(fā)現(xiàn),狗添其實喜歡熱鬧。狗添把村莊的雞鴨鵝狗鬧個遍以后,該追的追了,該打的打了,起初跟著他的小孩們多,起哄的人也多,他玩得有滋有味的,漸漸的人少了,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可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新鮮了,他開始換花樣玩。剛開始,他撿別人的煙屁股抽,以前他是不抽煙的,現(xiàn)在誰丟下的煙屁股他都撿起來抽。抽煙屁股抽了幾天,狗添又覺得不新鮮了,他覺得點火堆好玩。最近他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根長煙筒,有人說可能是哪個老煙炊在田里勞作,他把人家的煙筒順走了??傊?,有了這桿煙筒后,他就喜歡點火堆。他倒會享受,把火堆點得旺旺的,再抱一堆草在旁邊,人半躺在一旁,把那些撿來的煙屁股的煙絲捻在煙筒上,長長的煙筒對著火堆抽,那樣子,簡直是神仙。第二日,他又把事玩大了。

        正是夜晚大家上床時候,牛角正往狗添家里走,正上樓呢,屋外的柴草間就著火了。那是狗添家的破柴草間,但早就和牛角共用了。火光一起來,“著火了,哦,著起來了,著起來了……”狗添拿著煙筒在一旁跳著,那神態(tài)簡直像跳神。

        左鄰右舍一下都沖出來,大家一擁而上,用長勺、用桶、碗盆從自家打水滅火。

        “雷打的,剛困下就聽樓下說著火了?!笔裆┱f。

        “就是,我端著碗盆水就沖出來?!碧m花嬸說。

        “要是再晚一步,這一片都燒光光?!辫F柱哥說。

        “這是狗添家的柴草間,阿妲呢?”隔壁嬸婆在找阿妲。

        “她孩子不舒服,還在鬧呢?!迸=窃谝慌杂樣樀卣f。大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各自散去,留下他一人繼續(xù)清理尚未燃盡的草灰。

        這次柴草間著火后,大家就少見狗添玩火,也少見他抽煙屁股。他手里卻多了一面破臉盆,是鋁制的破臉盆,可能是他家,也有可能是誰家丟在舊屋喂雞鴨的,反正被他拿起來當(dāng)破銅鑼在敲,一面敲,還編著歌兒唱:

        哐哐,月光光;哐哐,鴨上架,雞入屋;哐哐,養(yǎng)狗來看屋,主人嫌臭鉆屋檐;哐哐哐;哐哐,嘰嘰嘰;哐哐,養(yǎng)老鼠,咬布袋;哐哐,蛇鉆老鼠洞,老鴰歇在麻雀窩;哐哐哐……

        “快來看呀,快來看呀,騷牛牯進(jìn)屋啦!”從此,每天只要牛角一進(jìn)他家,他拿面破臉盆就玩命地敲。這一敲一喊,全村的人就都知道這事了。牛角有幾次急了,追狗添,狗添跑,還愈發(fā)賣命地邊敲邊喊:“牛牯頂人了,快來人呀,牛牯頂人了?!卑雅=呛暗美仟N不堪。

        平日里,狗添繞著村莊轉(zhuǎn),邊敲邊唱,那些調(diào)皮的小孩們也跟著唱,唱著唱著就變成:“養(yǎng)狗來看屋,狗添沒入屋;養(yǎng)狗來看屋,狗添沒入屋……”也有人會問:“狗添,你為何沒入屋?”

        狗添一般不作理會,有時也會說“去去去,小崽子們?!币粠痛蠛⒆硬粷M意,就會打鞭子追問狗添,狗添也急了,說:“問你娘,牛角有無在你屋?”這下惹禍了,他不但會遭這幫孩子們的欺負(fù),連他們的父母路過也會擰著他的耳朵問:“狗添,誰在你屋?”

        “老鼠在我屋,老鼠在我屋?!?/p>

        “不對,還有誰在你屋?”

        “狗在我屋?!?/p>

        “還不對!”

        “狐貍在我屋,騷牛牯在我屋,對么?”大家正開心離去。

        阿妲和牛角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一旁。阿妲二話沒說,揮著尿勺追那幫孩子去?!澳銈冞@么多人欺負(fù)一個傻子算什么東西,有本事沖我來,我干你們娘的,困你們祖宗十八代……”牛角叉著腰在發(fā)狠。他實在受夠了,他和阿妲都受夠了,就像阿妲說的,他們之間早就和玻璃一樣透明了,有啥好遮遮掩掩的,索性把這事鬧開,鄉(xiāng)親們看他們的眼光才會自然,才不會拐彎抹角,所以,他剛才一聽小女孩講,狗添又被欺負(fù),就和阿妲一塊殺出來。其實他們也知道,這歪瓜壓根就沒瘋,他在裝,他一直在裝,看來還是阿妲了解他,一開始她就說“這是裝的”,他裝夠了就會好起來。但什么是個夠,照這情形,什么時候才能讓他夠,“不行,”看來得想個法子治治他,不然,下一個瘋掉的不是狗添,而是他牛角了。

        奇怪,這次狗添沒走開,被牛角一把擒住,左右打了兩耳光:“你少來給我裝瘋,困你女人咋啦,我不困,她跑到天邊海角跟別人困,你就舒服啦!”

        阿妲沒追上那幫頑童,回來看牛角正教訓(xùn)狗添,她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破臉盆要扣狗添,被牛角拉下?!拔揖透В??娘說要留一男半女還你們家,我還了,還想再讓我給生豬生狗?你是想讓我離開這屋是嗎?我不怕你娘,不就橫尸半路,難產(chǎn)而死?不就死嗎?你要么他娘的給我回去,我讓你家煙火不斷;要么我今天就走,我受夠了?!卑㈡Ш喼悲偭耍€站在打谷埕上喊:

        “我就跟牛角困,咋啦?目赤了,目赤的來困我呀!”這一呼喊,村莊再無人說閑話了,她和牛角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等下他敢咋的就跟他拼了,”回家路上狗添叮嚀自己。

        “等下非把他收拾了不可,豈能讓他這樣胡來,”牛角也告誡自己。

        “你想咋的?”一到家阿妲把門一閂就開始教訓(xùn)狗添?!拔揖透=抢?,咋啦?你要不樂意,我偏困!再不行,我離開這個屋,找別人困,你甭想讓我和你困。你娘要我還你們家一男半女,我還了,還想讓我繼續(xù)和你一塊生狗崽,生豬崽,哼,你做夢?!?/p>

        阿妲真受夠了,這女人發(fā)作起來只有狗添娘治得住,現(xiàn)在老娘不在了,誰也治不住她。她可不像狗添需要借物壯膽,又是磨刀又是砸東西的,她自信治狗添什么都不需要,能瞞就瞞,瞞不過去就直接做給他看。其實從小木匠出現(xiàn)那天起,阿妲的心就飛了,別說一個狗添,就是百個千個狗添也甭想留下她。但當(dāng)時老娘在,其實也不完全是怕老娘,娘雖非親生,終究還是她救活自己,還是她養(yǎng)大的,論起來,還真欠這家一條命。其實她也惱那小木匠,回過頭來看,他其實也是個沒蛋的種,要是有種,就應(yīng)該回過頭來找她,但沒有,她被鎖半年,他連個音訊都沒有。那天清晨,竟嚇得臉色煞白,支支吾吾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眼睜睜躲在一旁,看她被老娘一把擒住拖回去,連攔一下都沒有,自己卻一溜煙沒了蹤影。

        和小木匠比起來,牛角就不一樣了,他可不是怕事的人,鄉(xiāng)親們背后都稱他是“土霸王”,從小就“霸”,當(dāng)了隊長后就更霸了。若非老娘盯得緊,哼,就憑狗添這歪瓜,恐怕一堆小牛角都生下來了。沒有誰比她更了解牛角,在小木匠之前,明里暗里就死纏著她,但她知道,只要娘在,這事就成不了,倒不如和小木匠遠(yuǎn)走高飛。偏他又是一個軟蛋。牛角他可不管自己已經(jīng)是狗添的人,依舊死纏著。他說:

        “除非你死了,不然我非把你弄到手?!?/p>

        “我不愿意你能怎么地?”

        “那歪瓜你愿意嗎?還不是照困?!?/p>

        “我樂意,怎么地?”

        “屙屁,我還不知道是那老不死硬逼的……”

        阿妲知道牛角是來真的。大串聯(lián)那年,村莊很熱鬧,大人忙于開批斗會,小孩兒們四處瘋玩,村里小年青天天到鎮(zhèn)上胡鬧,今天批這個,明天斗那個。和牛角一起從學(xué)?;貋淼摹按箢^勇”“咸豬哥”他們總是沖在最前面,戴著紅袖章,打著小紅旗,去了幾趟鎮(zhèn)上,回來竟把老姜頭拎到操場上批斗,批他作風(fēng)不正,批他是走資派,不支持革命,給他戴高腳帽,押到戲臺上認(rèn)錯。他們斗得很有滋味,村里十幾個小年青,只有牛角不參與,天天到屋角叫阿妲出來玩。他倆到溪邊摸田螺,到土墩抓草蜢,到老屋墻上掏麻雀窩,到山邊摘野莓,他倆度過一段好時光。那次在山邊摘野莓,這一叢野莓剛轉(zhuǎn)紅,小小的,像一粒粒紅花布扣,掛在一叢荊棘上,像一件紅綠相間的細(xì)花衫那么惹眼。這些剛轉(zhuǎn)紅的野莓不甜,還有些酸,要等它變紫才會發(fā)甜。她就喜歡這種酸的味道,但它們長在荊棘叢上,上面有很多刺針,夠不著。牛角拖來幾根枯樹枝,鋪在荊棘叢上,他踩在枯枝上,把這枝野莓折給她。她正吃著野莓,這死牛角趁自己不留意,竟上前在額頭“?!绷艘豢冢?dāng)時感覺心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猛地一抽,她舉起野莓要打他,他卻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朝她扮鬼臉。從此她就不跟牛角單獨玩了。后來,大串聯(lián)也結(jié)束了,老姜頭又當(dāng)上了隊長。那年阿妲十六歲。

        從學(xué)?;貋淼呐=菑奈赐_^糾纏阿妲。牛角身邊也不缺女的,老姜頭二丫頭阿梅就很在意牛角,就在他倆很模糊的時候,牛角當(dāng)上了隊長。一當(dāng)上隊長,他和阿梅的關(guān)系也立馬結(jié)束,氣得阿梅大鬧一場,灌了一瓶高梁酒還被搶救過。老姜頭也大病一場,但牛角不管這些,除了去看一次老姜頭外,再也沒找過阿梅,相反把阿妲盯得更緊。那次黃昏在瓦窯窠割番薯藤時,牛角死纏著她,還上前動手動腳的,幸虧她機(jī)靈躲開,老娘就出現(xiàn)了。

        “牛角你干啥?”

        “沒干啥,向她要些番薯藤喂豬?!?/p>

        “當(dāng)隊長要有背脊骨,不要東倒西歪讓人笑話,不就幾根草嗎?你吱聲我讓阿添給你?!?/p>

        “哦,不了,我回去自己割。”

        牛角羞赧地走了,阿妲被老娘好一頓訓(xùn)斥。她裝著受屈,但不生氣,她已習(xí)慣牛角的糾纏,她覺得之前,心里一直有一朵花未開,常年被蜘蛛網(wǎng)纏住一樣,一年一年地把它裹得更緊,小木匠沒撞開,狗添連撞都沒撞著,更別說撞開了。倒是那該死的牛角,每次看似魯莽的一碰,蜘蛛網(wǎng)總會被他打破一個窟窿,那朵花的花瓣就慢慢地打開了,這心里的小秘密只有她知道。

        牛角走是走了,但他沒死心,只是沒機(jī)會,阿妲走到哪都能碰上他的身影,像影子一樣。阿妲清楚,老娘的眼睛就長在她后背,誰敢造次,只有躲開牛角,這樣大家平安。也不光是牛角,村莊里那些男的都差不多,村尾那張寡婦家,男人還沒咽氣,家里就鬧哄哄的,男人一死,就更熱鬧了,一堆騷棍天天上她家,“咸豬哥”和“大頭勇”兩個老鰥夫還差點動刀子;連老姜頭那老不死的,上次在屋角相遇還故意用肩蹭了一下自己的胸。她知道老姜頭好這個,以前,趁夜黑開會時,不知摸過多少婦女的奶,還有大腿。那時沒通電,鬧哄哄一屋子的人,誰鬧得清是誰摸。那次摸到狗添娘,被她一把抓住問:“老姜叔,你手往哪摸?”弄得大家都開始提防他,全隊社員開會時,婦女們要么擠成一片,要么緊貼自己男人,以免被摸。老姜頭就因這個被揪出來批。

        老娘死前三個月,她下不了床,這下可給牛角逮住機(jī)會。那次她到菜地摘菜,他竟事先“埋伏”在那里,等她一到,一把把她扛到山邊草叢里。很奇怪,當(dāng)時自己竟沒掙扎,任他扛。他真野蠻,一放下來他就把事做了,也不怕人看見,更不怕她叫人,這驚心動魄的過程,他竟一點也不心慌。事后他說:

        “你再委屈等幾日,老不死一走我就接你到我家過?!?/p>

        “不。才不跟你土匪過呢?!?/p>

        “守那歪瓜過一輩子?”

        “那也比跟土匪強(qiáng)。”

        “那我先把那歪瓜弄走。”

        “你敢動他一根手指頭,這輩子你休想跟我好?!?/p>

        “那這怎么辦?”

        “不管,這是你男人的事?!?/p>

        “到底怎么辦呀?”

        “男子漢,敢做就敢當(dāng),有本事,就要兩擔(dān)并作一擔(dān)擔(dān)?!?/p>

        牛角一下明白阿妲的心思,她是要他到時候把這兩個家一肩挑起來。“這狐貍,鬼精著呢?!迸=青止局?。

        從這往后,他倆要是碰上,就打一仗,碰不上就算了。但阿妲還是很在意老娘,她知道雖然她躺在床上,但心思卻透亮,只要她一個眼神不對,她就知道她干啥去了,那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樣,才會在最后還要拉著她的手,作那么“毒”的交待。老娘沒死,牛角基本碰不上阿妲,這可把牛角這頭騷牛牯給急瘋了,到老娘一死,他也就沒什么好顧忌的。開始還約阿妲到他家,后來就干脆上阿妲家來。他們沒顧忌,閑言也跟著多起來。有好心人見狗添起早貪黑在田地苦干,明里暗里給狗添遞話:

        “狗添,自己的雞要罩牢些,不然,老鷹就叼走了?!?/p>

        “添呀,在田地下苦力有啥用,到收成時還不是別人的種?!?/p>

        偏這些話這呆瓜聽不懂,就有人把話挑得明了些:

        “狗添,家里那丘田才要緊,不要荒在家里讓別人耕,夫妻間褲腰帶要拴緊呀。”說這話的是受人尊敬的金花婆。她的話狗添一下聽出一些名堂來了。加上老娘以前也私下交待他,少讓那狐貍在外面招搖,特別是晚上要跟緊。老娘在時,阿妲從沒在外招搖過,什么張村放電影李村唱社戲,老娘通通不讓去,老娘說戲子都是妖精,都是不要臉,專教人學(xué)壞;她更看不慣是戲臺下人扎堆,騷男人往女人堆里擠,騷狐貍斜勾勾看人,沒有一個正派的??梢哉f,阿妲除了那次和小木匠半夜出走外,從小到大夜黑后沒出過門。狗添氣沖沖回到家,牛角正好從他家出來,狗添見了,上前一把揪住牛角,不讓走。

        “你到我屋干啥,講清楚再走?!?/p>

        “你哪根筋抽了,敢揪我?!?/p>

        “你給我講清楚,講清楚再走……”

        “啪、啪,”“我干你娘你的,怎么地?”牛角正反給狗添兩巴掌。

        阿妲沖出來喝住他倆?!芭=悄愀缮?,釘耙不借你,咋就打人呢?”說著將牛角推開。

        狗添聽阿妲這么講,就松開手,他對阿妲講:“妲呀,咱褲腰帶要系緊呀,不然讓人家笑話。”阿妲對他怒目一瞪,狗添又回去干活了。狗添一走,牛角又折回來了,阿妲死推他走,她還不想張揚。牛角偏不走,他說:“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信那歪瓜能怎么地?!?/p>

        阿妲知道牛角心思,他最愿讓人早點知道,好把事做明了。阿妲卻不想這樣,她知道這事狗添會受不了,弄不好會鬧出人命來。狗添就是有再多的不是,他終究還是和自己同吃一鍋飯,同在一個屋里長大的。從小到大,他為自己沒少遭罪。那次她和小伙伴正在玩飛輪,那還是狗添做給她玩的一個飛輪,用瓦片磨成一個圓輪,中間再鉆一個洞,再削一截空心小竹節(jié)緊緊卡在洞里,又再削一個轉(zhuǎn)芯套在小竹節(jié)里,這樣用一根線繞在小竹節(jié)上,捏住轉(zhuǎn)芯把線一抽,飛輪就飛快地在地上轉(zhuǎn)個不停。有狗添做的這個飛輪,她每次都贏那些小伙伴,每次都能贏不少蚶殼。那次她贏在興頭上,死牛角他們上來,一把搶過她的飛輪,使勁一拉,飛輪壞了。狗添一聽到動靜,撲上來和牛角討飛輪?!澳愕觅r一個飛輪?!薄八约簤牧?,關(guān)我啥事?”“不管,你弄壞的,就得賠?!蹦羌軇?,不是討,是玩命。他死揪著牛角不放,結(jié)果,狗添被牛角磕得鼻血雙流,差點沒被打死,就這樣他還是不松手。要不是牛角娘出現(xiàn),狗添可能會被打死。這一根筋,從小就認(rèn)準(zhǔn)妹妹是不容別人碰的,哪怕碰壞了她一根小小頭發(fā)絲,他也會玩命,妹妹的一切他都看得比他的命還重,依她、讓她、哄她、疼她,摘心掏肝都行。娘讓他倆下地,種菜,挑水,割稻,只要娘不在,阿妲就可以一旁歇息,什么都不用干,呆瓜自己干得比什么都?xì)g。就連老娘說阿妲,他有時都會頂嘴,這一切阿妲是知道的,看他被人欺負(fù)也是心疼的,但就是沒有那個心思。女人家的心思說出來這呆瓜也不識。

        “晚上你和娘說我們?nèi)ド襄紞柨措娪??!?/p>

        “電影有啥好看的,娘說都是騙人的鬼把戲?!?/p>

        “聽說龍壩唱戲還放焰火,你去不去?”

        “娘說唱戲的都是妖精,專教人學(xué)壞,有啥看的?!?/p>

        ……

        以前阿妲也探過幾次這呆瓜的心思,一臉沒趣,這呆瓜除了會護(hù)著自己,其他一概不識。他和老娘都認(rèn)死理,鎖在家里就是自己的。要不是念著他的好,現(xiàn)在老娘死了,自己早跑了。這呆瓜哪知道,他天天在地里忙活,屋里有多熱鬧,以前在張寡婦家的那些騷棍都上屋里來了,“大頭勇”這無賴還放狠話:“不讓他困,就一把火把這屋燒了?!蹦谴我皇桥=羌皶r進(jìn)來,他幾乎要得手了。這個蹲過牢的人誰都不怕,但他還是怕牛角,牛角一進(jìn)門,他就灰溜溜走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論狠論氣力都不是對手。阿妲比誰都清楚,這家如果有個牛角在,比當(dāng)年老娘在還安穩(wěn),不然就狗添那歪瓜,事還多著呢。但這些沒法和一根筋的狗添說。

        想起往事,阿妲一臉心酸。她繼續(xù)教訓(xùn)狗訓(xùn)說:

        “我又沒跑去別人屋生蛋,你要再這么瘋下去,我今天就走,要我留下來,你就得讓他來咱屋,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幫襯,也少受人欺負(fù),咱屋也不差多一雙碗筷,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阿妲淚汪汪地要狗添表個態(tài)度,狗添哪會表什么態(tài)度,耷拉著頭表示認(rèn)了。當(dāng)晚,牛角把金花婆的一只大閹雞抓來阿妲家殺,阿妲以為是牛角家的雞,吃得開心,狗添也吃得開心,牛角還喝醉了,他們又和好如初。

        沙沙沙、沙沙沙……狗添這歪瓜又磨刀了。生活不能長期靠“裝”,那天他被女人阿妲揪回家后就不再裝瘋了,他要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軌道上來。家中有太多的活兒在等他,他“瘋”兩個多月,家中主要活計也停歇兩個多月。牛角會幫他干嗎?他只干那個,別的啥也沒干。那“狐貍”會干嗎?她就是鄉(xiāng)下人說的“是只蛀米蟲”,除了會蛀空米缸外別無所長。以前娘在時還幫著割草,打理菜地,洗衣、做飯,現(xiàn)在連這她都懶得做了,就剩洗衣做飯,連門都懶得出,一天到晚就一副病怏怏的樣子貓在家中。狗添不著家期間,就牛角幫著去碾兩擔(dān)谷子,他們靠門前那塊菜園里的韭菜、空心菜過了一個多月。

        沙沙沙、沙沙沙、沙啦、沙啦、沙啦……狗添得快點把刀喚醒,需要把家里的生活歸位,菜園里的野蒺藜在等他,瓦窯窠番薯園的番薯藤在等他,水稻田埂上的油草在等他,還有那燒完柴禾的一面空墻在等他,他要加把勁把落下的活計都追回來。阿妲都明說,如果不讓牛角上他屋來,那她就干脆到牛角屋去過,再也不回這個屋。要不要阿妲留下來,這點狗添還是清醒的。細(xì)想起來,一切挺好,家中一日三餐的飯還是熱乎的,衣服阿妲還是洗的。美中不足就是不能再碰阿妲,這他娘你的挺難受的,現(xiàn)在阿妲和“他”樓上困,自己困樓下,當(dāng)年他娘鎖阿妲的那間。但是,這個屋不能沒有阿妲,沒她,那個丫頭咋辦?再說了,反正烏龜殼也背了,全村人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再怎么的,他牛角也是撿我的雨漏水,只要阿妲是這個屋的,只要阿妲還是在自家窩里生蛋,只要是阿妲的蛋孵出的雞就是自家的小雞,小雞長大后名分上還是我狗添的。木德家的崽還不都長得和老姜頭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些小崽仔們長大有誰認(rèn)老姜頭,還不都管木德叫爹。阿妲不是說了嗎,以后日子還長著,難保哪天她就回心轉(zhuǎn)意了也難說。還是嬸婆說的有道理,“管它誰養(yǎng)的,能歸巢都是咱的。”想到這些,狗添的腳步就歡快了,他恨不得快點到地里去干活。

        歡快歸歡快,但狗添還怕遇到人,他最不喜歡碰上“熟人”,畢竟“瘋”過個幾個月,村里人誰不知道,他把那些雞鴨鵝狗都得罪了,其實他得罪的還有它們的主人,半個村莊的鄉(xiāng)親們。偏偏他歸家后第一次出門就碰上狗金,他這張嘴是有名的“破漏斗”,什么話都不過濾就到處灑。他想讓過去,人家偏大老遠(yuǎn)就看到他了,能繞過去么。

        “狗添,能干活啦!”

        “嗯?!惫诽眍^一低準(zhǔn)備過去。

        “你屋里不是還有一頭牛牯嗎,干嘛沒牽來一塊耕地?”狗添還是不理,又讓過去了。

        “關(guān)在屋里要是‘頂壞那東西,你放心么?”狗金不依不饒地問,他還把“頂壞那東西”拉長了聲調(diào)。

        “頂你娘你的,你問她疼不疼?!惫诽頉]好聲氣地走開了。

        “還不趕緊回去問問,疼不疼?!鄙砗髠鱽砉方鸬睦诵Α?/p>

        狗添今天要把木棉窠的六分山田四周雜草給割開,水稻抽穗灌漿了,草不割開,老鼠就做窩了。木棉窠以前是全村人的糧倉,那還是老姜頭的功勞。當(dāng)年周邊所有村都有自留地,好的村每家能分到五分地,唯獨他們這個村地少,公糧又沒少攤,老姜頭冒著被撤職勞改的危險,發(fā)動全村人開荒,在木棉窠開出幾十畝向陽梯田,作為全村人的自留地,老姜頭向上匯報說,戶均不足三分地,其實不止,再加上鄉(xiāng)親們把邊邊角角都挖成片,每家少說也有半畝地。老姜頭也因這個,后來被批成走資派?!斑@騷狐貍真懶。”狗添在心里嘀咕著,左右鄰居的田坎都像剛剃過胡須的臉,田里沒有一棵雜草,唯獨他家的田都快讓雜草包圍了。

        嚯,向左一揮,一片雜草倒下;嚯,向右反手再一揮,又一片雜草倒下??粗矍俺善善碾s草倒下,狗添覺得很有成就感,照他這樣揮砍下去,不過午這六分地的草就割好了。他娘常說生活不是等來的,日子就應(yīng)該像這樣過,用力一揮,努力朝前方砍下一片光明。

        “狗添,割草呀!”狗添一抬頭發(fā)現(xiàn)石榴嫂在不遠(yuǎn)處斫柴。

        “嗯,再不割,可以藏老虎了?!惫诽碚f。

        “狗添,你人勤,又有氣力,地球你都可以翻回來耕?!?/p>

        “哪有你勤呀!”

        “狗添,你男人氣力大,等下順手幫我把那丘田頭幾叢雜柴也揮一揮?!笔裆┱f著已站在田埂對面和狗添說話。

        “好,不就順手么。”狗添沒停歇手中的活計。

        “唉,狗添,我剛才看牛角又去你家,他還拎一砣豬肉去,你看,你在這里賣命,他倆卻躲在家里吃肉?!笔裆┳呓苏f,狗添似有不悅,他更用力劈草。

        “你真傻,你賣命干,原本養(yǎng)三口人,現(xiàn)在家中還添一只餓虎,添呀,你傻呀,到時再養(yǎng)一堆小牛角下來,還不是靠你累死累活……”石榴嫂每一句話都像電影機(jī),它讓狗添想到他們在家不光吃肉,可能還在干那事,有時半夜他在樓下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床咿呀吖呀搖得他牙疼,你看他劈草越劈越用勁,“嚯,這一刀,我劈死你這騷狐貍;嚯,這一刀,我先劈死你這騷牛牯。我劈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嚯———嚯———嚯嚯嚯———”

        石榴嫂還想再一步勸說狗添,狗添可能生氣勁用大了,竟把砍刀劈到石頭上,彈一下,刀斷了,還割破他半個腳趾,狗添疼得直跳,還罵人:“多嘴婆,你害死人,你說這些干啥……”

        “你這呆瓜,竟怪我,你別動,我給你摘藥。”

        石榴嫂摘來一把草藥,用手搓幾下敷在狗添受傷的腳趾上,又從狗添汗巾割下一塊小布條幫他包扎。她低著頭,小心地纏布條,狗添坐在田埂上,一低頭,從領(lǐng)口看見了石榴嫂的奶。閩南的男人干活都穿藍(lán)卡嘰大褲衩,下面就有動靜了。石榴嫂一抬頭,臉一紅,揪了狗添一把耳朵:“你敢,就你這只蚯蚓,自家的地都沒得鉆,還想吃人家豆腐。”說完起身走了。

        刀斷了,狗添沒法干活了。加上石榴嫂剛才說的話,句句都戳在他心上,我干什么干,“做牛做馬就養(yǎng)一窩別人的狗崽,”他嘀咕了一句,“呼”地一下把斷刀扔了,下面也沒動靜了,拄著那半截刀回去了。

        一進(jìn)屋,發(fā)現(xiàn)牛角和阿妲果真在吃肉,阿妲懶散坐在廳堂吃,牛角正從鍋里盛一碗走出來,見狗添進(jìn)來招呼說:“回來了,正好鍋里還有肉,趁熱吃?!?/p>

        “吃你娘你個××!”說著斷刀已飛到屋角,打翻了那只狗碗。屋里沒人吱聲?!白雠W鲴R就養(yǎng)一窩別人的狗崽?!惫诽砩鷼獾匾黄ü陕湓诘首由?。這話一下把牛角氣得跳起來?!肮诽恚阍捳f好聽些,到底誰養(yǎng)誰的狗崽?是老子在幫你養(yǎng)家糊口,你給聽明白了!”

        “誰稀罕?!惫诽戆l(fā)瘋了,上前把牛角的碗打翻在地。肉湯灑了一地,兩片三層肉在地上彈跳到狗添腳下,肉湯還燙著了牛角的肚皮。牛角也發(fā)瘋了,竟一下鎖住狗添的喉嚨,狗添踩上三層肉,腳底一滑,被牛角摁倒在地,牛角操起板凳砸狗添。驚醒了桌底下那只懶貓,它喵地一聲跳開了。阿妲急忙上前拽牛角,被碰了一下,她“哎喲”一聲蹲在地上,緊緊地捂著肚皮。

        他倆同時松手。“咋啦?”“哪里疼?”同時上前攙起阿妲。牛角卻一把把狗添推開:“你不知道她有了?還敢甩家伙?!闭f著扶著阿妲上樓去,丟下一個目瞪口呆的狗添站在樓下。跳到屋頂上那只貓不解地朝狗添看了幾眼。

        “她有了?有了狗雜種?”狗添人就一根筋,這筋一抽又不行了。仔細(xì)一回味牛角的話,他受不了,又瘋了。他娘你的,我的雞母來替你生蛋,你牛角真不是人,村里這么多騷狐貍,你偏占我的窩?“還幫我養(yǎng)家糊口?”我呸。我干你娘你的,村尾張寡婦那么騷,你不去困,石榴嫂的奶那么大你不去困,你偏困我阿妲,“還有了?!备伤锬愕?。狗添已經(jīng)跑進(jìn)了牛角家的甘蔗地,他折了一根甘蔗一口啃下去。

        “嘻嘻,好玩?!辈贿h(yuǎn)處的傻大妞追著兩只咬尾的豆娘,在不斷地傻笑。傻大妞是牛角的親侄女,原本好好的一個人,前些年竟莫名其妙地瘋了,有人說她命犯桃花;也有人說她前些年迷上她的表兄,遭大人反對后瘋了;還有人說她家的風(fēng)水不好,家族總斷不了這個根,每代都有一個長女瘋了??傊L到十六歲就瘋了,而且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人也是傻樣,個子卻不小,就都叫她傻大妞。

        傻大妞正朝狗添這邊撲豆娘,狗添看她胸脯鼓鼓的,他開始渾身發(fā)熱,接著下面又有動靜了,拿著甘蔗向傻大妞招手,豆娘卻先飛過來了。狗添先撲到豆娘,“嘻嘻,給我。”傻大妞跑過來了。傻大妞的胸脯這時和石榴嫂的胸脯一樣,一跳一跳的,狗添的血管都快爆炸了,狗添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一下把傻大妞撲倒在甘蔗地里。

        “狗添被打死了,狗添被打死了,”傍晚放學(xué)的孩子們把這消息發(fā)布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

        “誰,誰被打死?”沒聽清的人問。

        “他被誰打死?為什么打死他?”沒聽明白的人問。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能把空氣點著,一下就全村沸騰了。

        狗添在甘蔗地里把傻大妞困了,還被傻大妞的娘撞上了,這還得了,不被打死才怪呢。很快有知情人把事情作了簡要的補(bǔ)充,事情還在進(jìn)一步發(fā)酵,大家爭相趕去看熱鬧。

        剛開始傻大妞沒啥反應(yīng),還嘻嘻地傻笑,她抓著狗添給她的豆娘,任狗添手忙腳亂地忙活。等到疼了,才大叫,伸手抓狗添,但太晚了,狗添輕車熟路,一下得手了。傻大妞開始咿咿嗚嗚地哭,狗添害怕,抓把甘蔗葉堵她的嘴,傻大妞大叫,狗添說:“你莫叫,叫人撞見了,你會被打死,像豆娘這樣我們下面咬住,明年就會生狗崽,好不好?”傻大妞叫狗添唬住竟也不敢亂嚷,狗添有些得意起來:

        “哼,你困我女人,我困你親人?!惫诽戆岩豢谔得偷赝碌礁收崛~上。

        正巧,傻大妞的娘路過,原本她挑著番薯藤順路回家也望不著這甘蔗地的動靜,是狗添自己哼出聲來,這喘息聲,過來人一聽就警覺。

        “誰呀,大白天在這打野戰(zhàn),沒檢點?!鄙荡箧つ锓膏止?。“生狗崽,疼;生狗崽,疼……”這低沉的呻吟聲催她上前,一看,肺都?xì)庹?,狗添把她的傻大妞壓在底下,扒光光的正干那事。傻大妞再怎么傻,她也還是個黃花閨女,你狗添是什么狗東西,竟敢欺負(fù)咱閨女,她再傻也輪不到你這狗東西,何況在這野地里干這勾當(dāng),她當(dāng)時就沖過去。狗添一咕嚕躲開,光著屁股就跑。傻大妞的娘追,一邊追還一邊喊:“抓賊,抓住這個奸賊?!焙芸?,狗添就被迎面趕來的傻大妞的堂哥狗仁給逮住,嬸侄倆把狗添扭住,狗仁的拳頭就落到了狗添的頭上、胸口上……“他娘你的,打死這狗東西都不解恨?!焙芸旃诽砭椭蓖νΦ靥稍诘厣希诿鞍啄?,渾身抽搐。狗仁還繼續(xù)踹他,“裝死,你給我裝死,”傻大妞娘一把攔住,她怕再打下去就真的出人命了。

        很快左鄰右舍就圍上前來,狗添被打死的消息就被發(fā)布到村莊的每一個角落。牛角也趕來了,阿妲沒來。

        “這怎么了?”牛角問。

        “你干的好事!”當(dāng)大嫂的說。

        “咋賴我了?”

        “你撿別人雨漏水,人家困咱的黃花閨女,你說咋辦?”

        “真死了嗎?這狗東西該死!咱沒權(quán)打死他,得叫公安處理?!?/p>

        “他欺負(fù)大妞,就該把他打死?!惫啡什逶捳f。

        “他有天大的罪,也不該把他打死?!辈恢螘r,村里的老喬叔趕來了。老喬叔論起來和狗添還是叔侄輩,這時他自然要為狗添說話。

        “那他也不該欺負(fù)一個沒頭腦的人。”狗仁搶白說。

        “不管怎么說,打死人就不對?!崩蠁淌宓闹秲汗菲赫f。

        狗添的死一下把村莊分成“該打死”和“不該打死”兩派,大家開始喋喋不休地爭論起來。這時阿妲也跌跌撞撞地趕來,她撥開眾人,撲到狗添身上,喊:“狗添,狗添,誰把你打死啦?”

        “哎喲,疼,”狗添忽然說話了,他剛才只是被打岔了氣,并沒死。狗添一活過來,形勢又發(fā)生變化,人死了,一切罪責(zé)也就了了,但人活了,這罪責(zé)就還沒了。

        “這狗東西沒死,應(yīng)該把他捆起來,交公安。”最先作出反應(yīng)的是狗仁。

        “你說我一個黃花閨女就這樣毀了,”傻大妞娘捶胸頓足地鬧開了,只要狗添還活著,她就覺得自己閨女吃虧,而且是吃大虧,這種事傳開了,今后傻大妞的后半輩子還會有指望嗎?徹底毀了。這女人一潑起來,什么都不顧了,她竟撲到阿妲身上,抓住阿妲長發(fā)鬧起來:“你賠我一個閨女,你賠我一個閨女?!?/p>

        牛角趕緊上前分開她倆。再怎么說狗添還是阿妲名分上的男人,是她家里人,一個家里人被欺負(fù)成這樣,她自然要出面,現(xiàn)在他死不了,她也鎮(zhèn)靜下來?!肮诽碜鱿逻@事,狗添不是人,可再怎樣也不至于把他打成這樣,大家說該怎辦?”

        ……

        原本是一場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一下演變成一場口水仗。鄉(xiāng)下人還得按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辦事,最后是阿妲拿十二個雞蛋,外加兩只大閹雞,再給傻大妞家包一個三百六的紅包,一串鞭炮上門“掛紅”,一場糗事就此作罷。但傻大妞家提出一個條件,今后如果傻大妞有什么后果,萬一“有了”,那阿妲還要對此事負(fù)責(zé),而不是讓狗添負(fù)責(zé)。至于傻大妞,她家除了把她看緊外,剩下的日子就是觀察她肚皮的動靜。狗添可就不一樣了,干了這樣的糊涂事,他那天灰溜溜跟著阿妲回家。

        “現(xiàn)在舒服了,你還有臉見人,要是我就一頭撞墻死?!边M(jìn)門后阿妲說。

        “連一個瘋子你也能下手,真是連禽獸都不如?!迸=顷P(guān)上門說。

        狗添不敢吱聲,他也沒氣力吱聲,剛才狗仁那狗東西,下手沒個輕重,胸口悶疼。連喘氣都疼。他娘你的,人家天天在我家困我女人都沒事,我困人家一回就要被打死?現(xiàn)在這個家是沒法待了,原來還可使些小性子,阿妲和牛角多少還要讓他一些,這事一有,徹底毀了,一想到這,狗添連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想活了,我想死,讓我死,娘啊,你生我干嘛,阿妲,你干嘛要救我,不如讓我死……”剛有些氣力的狗添躺在床上開始叫喚。叫喚不傷人,但煩人、堵心?;钸^來的狗添一天到晚尋死覓活的,把這個家吵得無片刻安寧。阿妲的肚皮好像在一天天受氣中越發(fā)鼓起來,她實在受夠了,這狗東西真不要臉,他還敢叫喚,要不是看從小同一個屋長大的,就隨他去了。這一聲一聲的叫喚,比一只在耳邊嗡個不停的蒼蠅或蚊子還叫人心煩,她朝狗添吼:“萬丈潭沒蓋蓋,千丈崖又沒封路。”

        “我要死,我快死了,”狗添不理會阿妲繼續(xù)叫喚著。她實在受不了,她覺得肚里有個聲音在抗議,那個聲音要求她要么安靜,要么多聽一些自然的聲音,干脆到外面去轉(zhuǎn)悠,落個兩耳清靜。她挺著肚子剛到打谷埕上,正好遇上一幫打鬧的孩子,為首那個頑皮見阿妲來,竟編起童謠唱:

        “狐貍精,頂牛角,死狗添,困大妞,一個生,一個死……”聽了這多氣人呀,但她清楚自己身子骨已經(jīng)沉了,不能和往常一樣撒腿去追這幫野小子,她生氣地離開,這幫野小子不依不饒地跟在身后繼續(xù)唱:“狐貍精,頂牛角,死狗添,困大妞,一個生,一個死……”這幫頑童的聲音就像鄉(xiāng)村那無端的塵土,飛揚在村莊的上空。

        阿妲回到家,發(fā)現(xiàn)狗添不見了。奇怪,“這狗東西到哪去了?”剛才還要死要活的,一眨眼就活了?死了?家里被他鬧慣了,狗添不在,屋里顯得太安靜,這安靜就像空無一物的廳堂,太空了,眼睛沒地方著落,反令人不自在。牛角這些天也沒法貓在家,生計不等人,狗添落下的活他必須接著干,別的不說,等肚里崽下來,光柴禾就要多燒多少。

        “阿妲,你快去看看,狗添吃狗吻了?!碧m花嬸急匆匆趕來對阿妲說。

        阿妲一聽是真的慌了。狗吻又叫斷腸草,幾片葉子就叫一個人沒命,要是用它的根熬湯,半碗叫人頃刻喪命?!斑@狗東西還真不想活了?”阿妲跟蘭花嬸來到村頭土墩邊,見眾人正七手八腳地按住狗添,給他灌糞湯,有人撿來雞屎要灌給他吃,狗添在掙扎,他手里還緊緊拽著一把狗吻葉。鄉(xiāng)下的糞湯多臭呀,人和牲畜的糞便長年累月漚成的,澆菜是上好肥料,還有那雞屎,看了都惡心,如今就要生灌給狗添吃,吃了它,狗添才能把吃下去的狗吻給吐出來,才能保他狗命。阿妲看見牛角和大家把狗添死死摁住,有人抓手,有人摁腳,有人捏鼻子,還有人撬牙……

        狗添不知被灌了多少污穢,讓他吐得死去活來,把膽汁都吐出來。眼睛是魂兒的窗口,直到他眼睛會骨碌碌地轉(zhuǎn),大家就知道他魂回來了,他已經(jīng)活過來了,才把他扛死豬一樣抬回家去。牛角忙前忙后的,他儼然是這個家的主人一樣,在他的吆喝聲中把狗添變成他家的一個成員。

        或許狗添連心都死了,這次雖然把他救活了,但接連幾個月,他連哼哼都沒有了,像真死了。每天直挺挺地在床上挺尸。他眼神呆滯無光,連尋死的心思也沒有了,這個家才平靜了不少。只有阿妲的肚皮一天比一天更有動靜了,一天比一天隆得高。牛角真成了一家之長了,他里里外外地忙個不停。田里的農(nóng)活,菜園里細(xì)活,總之,以前該狗添忙的份全都落在他肩上,家中的油鹽柴米都變成他該操心的事。阿妲的肚皮不等人,她的肚皮和別的鄉(xiāng)下女人不一樣,經(jīng)過上次一碰,再加狗添和大妞那事,還有后來狗添的鬧,幾次都見紅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她只能在家靜養(yǎng),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牛角接了這個家后,他也需要一個幫手呀,牛角實在累倒了,他也會朝狗添吼一句:“死貨,活過來沒有?”狗添沒聽見一樣,至多朝他翻白眼,轉(zhuǎn)個身又“死”過去了。

        一個人心真死了,也就了了。可是狗添的心沒死,或說沒全死。這事只有他那五歲的女兒知道,他的枕頭下還藏著一把尖刀,這種刀也可用于殺豬,當(dāng)然還可殺別的。他經(jīng)常趁沒人時拿出來擦,一次被小女孩撞上了,狗添朝她做了一個別吱聲的手勢,她就靜悄悄地進(jìn)來看狗添擦刀。其實每天牛角出門,阿妲在樓上沒動靜時,這小女孩都會跑到房里來看狗添,“阿叔,阿叔”地叫著。她會說話起就管狗添叫叔,這地方常有孩子管父親叫叔的。一聲“阿叔”把狗添叫得心酸酸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不說話,抽出手來不斷摩挲她的頭,還會幫她擦去長長的鼻涕。小女孩不懂大人的眼淚,但她會幫他擦去眼角的淚水,一聲又一聲地叫喚:“阿叔、阿叔?!奔抑袥]有其他幫手,這個小女孩就得幫阿妲生火做飯,人都沒灶臺高,把自己熏得滿臉黑。她除了來看狗添,還常端些水給狗添喝,每次狗添尋死覓活時,三餐也都是她端給狗添的。

        除了這個小孩,家中無人知道狗添藏著這把刀。一把刀即便藏起來,它還是一個埋伏的勇士,只要跳出來,就能給對手重重一擊。連狗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會藏這把刀?;蛟S是為日后準(zhǔn)備著,準(zhǔn)備干啥,他一時沒想好,但他需要這一把刀,這時,刀就是他的膽。但刀給人一個膽,有時刀本身也需要一個膽,刀磨得再鋒利有啥用,關(guān)鍵還是缺個“膽”,沒膽的刀,它還只能藏著,不敢跳出來。這些“死去”的日子,狗添一直在琢磨著,他在床上練膽,他準(zhǔn)備給刀一個膽。給刀一個膽后要干啥呢,他還沒琢磨好。反正牛角在家他就“死”,阿妲起來時,他也“死”,他就是要這樣“死”在床上給他倆看。而私下里他卻暗暗在給刀練膽。有時他覺得膽就是一團(tuán)氣,膽氣、膽氣,氣有了也就有膽了,氣大了膽就壯了。但氣從哪來呢?眾人拿糞湯灌他,這是氣,但又覺得不對,這是大家好心在救自己。氣從狗仁來,對,這小崽子下手真狠,往死里掏,想想就來氣。但又覺得不對,如果自己不先弄傻大妞,狗仁跟自己無冤無仇,平時雖然對自己不是很客氣,但也沒什么過節(jié)。氣還得從牛角來,要不是他困自己女人,也就沒今天這么多事。想到牛角,這下氣大了,他覺得牛角最可氣。村里那么多騷狐貍,他偏困自己的女人,說白了,還不是不把咱放在眼里。應(yīng)該拿出膽氣來對付牛角,這是第一位要試膽氣的人。但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為啥偏困自己的女人?如果阿妲不肯,即使他想困也未必能困上,即便強(qiáng)來,只要阿妲和自己聯(lián)合起來,就不信堵不住一個牛角??磥戆㈡б部蓺猓粋€騷牛牯,一只騷狐貍,這兩個都可氣。想到這,這團(tuán)氣在肚里就裝飽了,就應(yīng)該像娘一樣,用刀一劈,什么事都了了。想到這,狗添的膽一下就有了,牙齒咬得咯咯響。

        可是小女孩一聲“阿叔”他的膽氣又跑得無影無蹤。但只要一聽牛角的聲息,他的氣又會上來,拳頭在被窩里拽得緊緊的。牛角只要再粗聲朝他吆喝幾聲,他連牙齒都要咬出血來。但往往牛角剛吆喝完,阿妲就會跟一句:“有好些嗎?”又把這團(tuán)氣給放跑了大半??吹桨㈡歉吒叩亩瞧に麃須?,看到阿妲蒼白的臉色氣又消了,甚至心疼。總之,狗添總覺得這團(tuán)氣時有時無,攏不到一塊,聚不成一堆,也就沒最終形成足夠的膽氣。他在被窩里打過自己巴掌,甚至用刀抵過自己的心口,就差一個膽氣。干脆,我他娘你的就在床上“死”到底,永遠(yuǎn)“死”給他們看,總比活過來還給他們做牛做馬強(qiáng),狗添對自己說。

        別看狗添“死”在床上,其實這家里的一舉一動他清楚得很,特別是暗夜里,有時是整宿都沒合眼,一只蟲子的動靜他都知道,他甚至常悄悄起來,有時還拿刀揮幾下。那天夜里,狗添還在床上練膽,緊接著樓上的動靜大了起來。牛角的腳步重,一會進(jìn)一會出的,樓上樓下跑得勤,接著就聽到阿妲的聲音了。

        “哎…喲、哎…喲、哎喲……”

        這呻吟聲開始很低沉,聽了瘆人?!八×??”狗添心一下沉下來。她為啥病了?這狐貍,活該!讓她疼,疼死她,好好一個家,糟蹋成這樣,都是她自找的。

        “哎…喲、哎…喲、哎喲、哎喲……”

        樓上的呻吟聲越來越密集,樓下狗添愈來愈煩燥。

        “快請梅婆來?!惫诽砬迩宄芈犚姲㈡ε=钦f,一聽到梅婆狗添就知道阿妲要生崽了。梅婆是這十里八村唯一的接生婆,她住在五里外的梅山村。

        “娘你的,這家真要添雜種了。”狗添一聽這話就上火,“呼”一下從枕頭下抽出刀來,“真要生雜種了,真要生雜種了,”狗添開始狂躁,但很快又被阿妲的呻吟聲所揪心,從聲音上聽,阿妲好像真的不行了。狗添知道這種事,上次她生那小女孩時,叫是叫了,但沒那么凄慘,聽了沒那么疹人。還是狗添娘在一旁接的生。狗添里里外外跑幾趟,無非是拿粗紙,再拿衣服準(zhǔn)備給小孩穿,孩子生下來,老娘拿把剪刀把臍帶一剪,熱水一洗,再包起來,又灌一口黃連水,一切都挺順的,完了老娘讓他把胞衣倒到長流水里,一切挺簡單的。這次阿妲叫得這么瘆人,可見她真的受不了?!盎钤撗交钤?,”狗添只覺得心里一陣痛快,“要是懷上自己的種,哪會這么遭罪。”狗添在嘀咕著。

        “咋啦,阿妲!”隔壁的嬸婆被牛角叫來了,樓上的腳步更加忙亂。

        “嗯,絞痛,疼呀,婆。”

        “生崽都疼,我看看,啊,這水太大,你往下使力,牛角你幫忙往下推……”嬸婆一來樓上動靜更大了。

        “真的不行了?咋會這樣呢?”樓下狗添猜疑著,他開始為阿妲擔(dān)心,他開始想她的好,這狐貍懶是懶,但她手巧,那次他耙田腳底扎了很深的刺,那是一根爛竹頭,這刺不挑出來,這腳就得爛掉。老娘和左鄰右舍都無法下針挑它,本來要上鎮(zhèn)里手術(shù),是那狐貍先挑開刺眼,用牙把刺咬出來,足足兩公分長,要是留在里面很快就發(fā)膿,后患無窮……

        “可能位置不正,牛角,要快點請梅婆來。”樓上嬸婆說。

        “不正咋生得下來,橫產(chǎn)會死人?!惫诽硐肫鹉镎f話,難道這狐貍真要死了,死就死了,到時我?guī)『?,照樣能把她養(yǎng)大?!安恍?,她還不能這么就死了”,狗添很快就否定自己。十四歲那年,他在山上斫柴被竹葉青咬了一口,腳面腫得老高,那瘡口又黑又臭,老娘那會生產(chǎn)隊忙,多虧那狐貍天天采回藥來,搗碎,幫他敷上,她每天還能幫他煮滾水兌鹽水洗,甚至幫他擠膿,幫他打過洗腳水,這狐貍心不壞,狗添在想以前的阿妲……

        “哎…喲、哎…喲、哎……喲……”阿妲的聲音好像弱下去了。

        “牛角,快拿黑糖水給阿妲喝,生崽沒氣力不行,她快沒力了……”嬸婆指揮著。

        “哎……喲……哎……喲……”

        樓上的聲音真的弱下去了,狗添的心卻提得更高了。這該下油鍋的死牛角,阿妲和我困這些年都沒事,一懷上你這雜種,就要死人,都是你不會疼人,橫豎亂造。

        “妲呀,你可要挺住,咬牙根也要把這雜種弄下來呀!”狗添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坐起來了,他惴惴不安地豎起耳朵聽,樓上好像一下靜下來了。娘說,沒女不像家,三個當(dāng)官爺,也抵不上一個乞討婆,一個家定要有個女的,日子才齊整,以前有娘在,現(xiàn)在有這狐貍在,家像家,一樣也不缺,要是這狐貍沒了,往后這家會成啥?狗添不敢想,他雙手握得緊緊的,一直在心里重復(fù)著:“阿妲,你不能死,一定要挺過去。”

        “牛角呀,阿妲好像是血崩山,請梅婆可能來不及了?!眿鹌沤凶×苏聵堑呐=?。

        “那可咋辦呀?”

        “她到日子沒有?”

        “還差大半月?!?/p>

        “這就更難辦了?!?/p>

        “那可咋辦呀?”

        “依我看請梅婆來也止不住,還是直接送鎮(zhèn)衛(wèi)生院更保險?!?/p>

        “這大黑夜的,咋送?”

        “不是有交椅嗎?抬著去,要快!”

        “都上上寮崠看戲去了,找誰抬呀!沒人抬?。≌夜砣?!”牛角說。幾個人在樓上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這種情況,如果晚了,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嬸婆焦急地說。樓上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

        “還等啥?鬼來了,你和我抬?!辈恢螘r,狗添已出現(xiàn)在樓上朝牛角吼著。

        大黑夜,一盞燈像一朵流螢一樣,飛快地從偏僻陳坑村往鎮(zhèn)上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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