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世雄

梅蘭芳訪蘇謎案

文‖陳世雄

一

1935年3月至4月是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點。中國最著名的京劇演員梅蘭芳率領他的劇團應邀赴蘇聯(lián)訪問，歷時一個多月，并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進行巡回演出，受到極為熱烈的歡迎。而在這段時間里，歐洲最著名的戲劇大師——英國大導演戈登?克雷、德國大導演皮斯卡托、德國劇作家兼導演布萊希特恰好都來到莫斯科，也就是說，中國和歐洲最負盛名的戲劇大師們都來到莫斯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蘇聯(lián)的戲劇大師們匯合到一起了。這件事正好發(fā)生在1934年希特勒上臺、蘇共第十七次代表大會和第一次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召開之后，發(fā)生在蘇共重要領導人基洛夫被暗殺和斯大林開始大清洗之際，發(fā)生在國際局勢風起云涌、而蘇聯(lián)政局和文藝界的形勢都充滿變數(shù)之際，所以，這樣的一次高層次國際文化藝術交流、一次“大師峰會”是非常不平凡的。而80年來的歷史也證明了，它的影響是怎樣估計也不過分的。

關于梅蘭芳在兩大城市的巡回演出，蘇聯(lián)各大報都做了及時而充分的報道，刊登了大量評論文章，僅特列季亞科夫（劇本《怒吼吧，中國！》的作者、著名作家）一人就發(fā)表了十來篇劇評，因此有俄羅斯學者指出，僅僅根據(jù)報刊資料，就可以編撰一份梅蘭芳此次訪蘇的日程表。然而，另一方面，梅蘭芳的訪問也留下了一個謎案，這就是他離開莫斯科回國的前一天，即1935年4月 14日的活動詳情。

梅蘭芳在他的《我的電影生活》一書中寫道：“4月14日，離開莫斯科的前一天，我們借助蘇聯(lián)對外文化協(xié)會邀請?zhí)K聯(lián)文藝界開了一次座談會，請他們提出對中國戲的看法與批評，座談會由蘇聯(lián)戲劇藝術大師聶米羅維奇－丹欽科主持，他先講了一些簡短的感想，然后要求參加座談會的同志們踴躍發(fā)言。許多文學家、戲劇家、音樂家都先后熱烈地講了話?！盵1]48按照《梅蘭芳全傳》作者李伶伶的說法：“由于梅蘭芳沒有將參加座談會并在會上發(fā)言的文學家、戲劇家、音樂家名單一一列舉出來，也從未在回憶錄中提及各人發(fā)言的內容，故而留下了一段久未破譯的謎案?！盵2]371

4月14日的座談會（以下稱之為“四一四座談會”）是對梅劇團巡演的一次總結，梅蘭芳十分重視，于1935年12月17日在給“沃克斯”（“蘇聯(lián)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的簡稱）林德女士的信中寫道：“我正在計劃把我到貴國和歐洲的旅程寫成日記。我急需一份‘在蘇聯(lián)對外關系協(xié)會舉行的4月14日討論會記錄’。若您能盡早把討論會記錄寄給我，我將不勝感激?！?1)然而，盡管梅蘭芳在新中國成立后曾經兩度訪蘇，他也沒有拿到這份記錄，甚至到逝世之日，也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說來也怪，后來對“四一四座談會”紀要最感興趣并且致力于尋覓其蹤跡的，既不是哪個中國人，也不是哪個俄國人，而是一個瑞典人，名叫拉爾斯?克萊堡，此人曾經留蘇研究蘇聯(lián)戲劇，后來擔任瑞典駐蘇大使館的文化官員，同時他也是個作家，會寫劇本。他這樣回憶自己探尋檔案的過程：

早在70年代，我就接觸到有關著名中國演員梅蘭芳1935年到蘇聯(lián)巡回演出的描寫。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當時的大導演都在莫斯科觀看了中國戲曲，并且不僅有俄羅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聶米羅維奇—丹欽科、梅耶荷德、泰伊羅夫、愛森斯坦，而且還有戈登?克雷、貝托爾特?布萊希特和埃爾文?皮斯卡托，他們1935年4月正好都在莫斯科。后來，他們全都描述了自己對中國戲曲的印象——有的在文章中，有的在書信中。我從書面回憶中了解到那次在蘇聯(lián)對外文化關系協(xié)會為梅蘭芳的巡回演出而舉行的晚會以后，長時間地在各種檔案材料中尋找當時討論會的速記記錄，可是一無所獲。然而，差異如此巨大的藝術家們互相碰撞的想法使我始終感到著迷，因為他們的導演觀念都非常鮮明，并且制約著20世紀的戲劇。我決定寫一份“假的速記記錄”，于是便產生了《仙子的學生們》這部劇本，該劇1986年首演于克拉科夫，過兩年，又在阿維尼翁的聯(lián)歡節(jié)上演出，導演是已故的安都昂?維特茲，他在劇中扮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角色。

在《仙子的學生們》寫成之后，我意外地看到了討論梅蘭芳戲劇的速記記錄，它保存在國家十月革命檔案館中。在我看來，速記記錄在許多方面都具有重大意義。而對于我這個“假”速記記錄的作者來說，則具有雙倍的吸引

力。如果說我在劇本中強迫“學生”們利用梅蘭芳的藝術以悲喜劇的方式闡述自己對當時文化—政治形勢的態(tài)度，那么，“異國”戲劇的在場就使真正的討論的參加者們擺脫了不得不關注政治背景的習慣，使他們能夠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指令的干擾而發(fā)表自己對藝術問題的看法。[3]132

圖1 梅蘭芳1935年4月在列寧格勒普希金劇院和蘇聯(lián)戲劇家在一起（照片由莫斯科大學副教授奧爾加·庫普佐娃提供）

圖2 梅蘭芳1935年4月在列寧格勒普希金劇院和蘇聯(lián)戲劇家以及中國代表團成員張彭春教授在一起合影（照片由莫斯科大學副教授奧爾加·庫普佐娃提供）

拉爾斯?克萊堡的這段文字是他在公布自己在十月革命博物館找到的1935年“四一四座談會”紀要（他認為是“速記記錄”）時寫的前言，發(fā)表時間是1992年，登載于莫斯科的《電影藝術》雜志。其中包含著兩個問題：第一，他說戈登?克雷、皮斯卡托和布萊希特三人都看了梅蘭芳的演出，據(jù)目前的文獻，至少可以證明戈登?克雷沒有看過。1988年莫斯科藝術出版社出版的戈登?克雷《回憶錄、論文與書信集》中有一封戈登?克雷寫給英國戲劇評論家韋圖洛特的信，信中說：“在我到達莫斯科之后，著名中國演員梅蘭芳就前來進行巡演了。我沒有去觀看他的任何一場演出：不管怎么說，俄國人邀請我來，是專門為了讓我了解俄國戲劇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為了讓我了解東方藝術。然而，莫斯科全城都在為梅蘭芳而歡呼。我將來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去中國看他的演出?！彼f，他只是在觀看瓦赫坦戈夫劇院的《杜蘭朵公主》時和梅蘭芳、余上沅一起坐在一個包廂里。第二，拉爾斯?克萊堡所發(fā)表的“速記記錄”并不完整，討論會的發(fā)言被作了不少刪節(jié)（下面我們還要提到）。

拉爾斯?克萊堡以劇本形式寫的假冒的“速記記錄”，以及他在十月革命檔案館發(fā)現(xiàn)的所謂的“速記記錄”雖然都值得質疑，可是，它們在中國產生的反饋，卻是特別敏感和富于戲劇性的。1988年12月，《中華戲曲》第七期發(fā)表了梅蘭芳先生的兒子梅紹武翻譯的《仙子的學生們》，題目改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愛森斯坦、戈登?克雷、布萊希特等藝術大師論京劇和梅蘭芳表演藝術》，其中帶了個“論”字。1990年，此文收入中國戲劇出版社的《梅蘭芳藝術評論集》。也就是說，一部劇本被當成真正的“速記記錄”了！兩年后，莫斯科《電影藝術》雜志發(fā)表了拉爾斯?克萊堡發(fā)現(xiàn)的“四一四”討論會“速記記錄”，并且起了個標題，叫做《Живые импульсы искусства》，中國學者李小蒸又將它譯成中文，標題譯為《藝術的強大動力》，發(fā)表于1993年的《中華戲曲》，使中國戲劇界恍然大悟，如夢初醒。從1988年到1993年這五年內，有不少人把它當作真實的史料而加以引用。

說來慚愧，筆者和許多中國人一樣，也曾經受過“蒙蔽”，一直到1998年12月，才在俄羅斯劇協(xié)中央戲劇科研圖書館的俄文雜志《電影藝術》中看到拉爾斯?克萊堡公布的真檔案。當時筆者感到非常震驚，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于是立即把它復印了下來。

筆者1999年回國時，把復印件譯了出來，由于前面已有李小蒸先生的譯文，便未提交發(fā)表，直到2013年5月，才把它作為繼李小蒸譯文之后的又一種版本，奉獻給中國戲曲學院召開的一次京劇研討會（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標題改譯為《藝術的生命脈動》）。

然而，一直到近幾年，國內仍然有人對拉爾斯?克萊堡教授公布的“速記記錄”的可靠性持懷疑態(tài)度。2009年再版的《梅蘭芳全傳》認為拉爾斯?克萊堡確有發(fā)現(xiàn)真正原始會議記錄的可能，但“可能”畢竟不是“一定”，其真?zhèn)巍爸荒艿却龝r間的證實”。

那么，怎樣“等待時間的證實”呢？時間老人有可能自動為我們證實這位瑞典教授公布的檔案是真是假嗎？

2014年6、7月間，筆者應邀訪問莫斯科，在學術交流之余，到俄羅斯國家檔案館查看梅蘭芳1935年訪蘇檔案，終于查到檔案原件，并且復印下來。經過仔細的核對，筆者發(fā)現(xiàn)拉爾斯?克萊堡提供的《藝術的強大動力》并不是百分之百真實的討論會記錄，而是作了刪節(jié)、打了折扣的。那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二

檔案有一個很長的名稱：《關于梅蘭芳劇團訪問蘇聯(lián)的通信。與張教授等人座談的報告與記錄匯總》（Переписка по поводу пребывания в СССР театра Мэй Лань Фан. Отчеты и сводная запись бесед с проф. Чкад и другие ）。也就是

說，檔案分為兩大部分：其一，是與梅蘭芳訪問蘇聯(lián)有關的通信；其二，是1935年4月14日由蘇聯(lián)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舉辦的、有梅蘭芳參加的中蘇兩國戲劇家的討論會紀要。在俄文中，отчеты是“報告”的意思，在這里是復數(shù)形式，而сводная запись是記錄的匯總。因此，拉爾斯?克萊堡說這是一份“速記記錄”（стенограмма）并不十分準確。尤其令人費解的是，拉爾斯?克萊堡在《電影藝術》中公布檔案時作了大膽的刪節(jié)，刪除的部分如果譯成漢語，至少在600字以上。其中，當時蘇聯(lián)最優(yōu)秀的芭蕾舞女演員克莉格爾（Викторина В л а д и м и р о в н а Кригер，1893-1978）的發(fā)言被全部刪除，譯成漢語有300字左右；其他被刪除的有的是一個小自然段，有的是一個句子，有的是詞組。

圖3 蘇聯(lián)國家檔案館建筑一角（本文作者就是這幢樓里找到梅蘭芳訪蘇檔案的）

檔案的名稱雖然很長，但未能包括所有內容。其內容共有下列幾種：

（一）關于梅蘭芳訪問蘇聯(lián)的10封通信，包括俄文信件3封、英文信件7封；（二）張彭春教授于1935年4月24日舉辦的以《中國與俄羅斯的戲劇交流》為題的講座的英文海報；（三）參加1935年4月14日在蘇聯(lián)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舉行的有梅蘭芳參加的討論會的人員名單；（四）上述討論會的發(fā)言目錄；（五）上述討論會的記錄；（六）一份“不宜外傳”的《關于與張（彭春）教授交談的匯報》，作者不詳。

首先是10封信。從中可以看出，中蘇雙方戲劇家都十分珍視梅蘭芳的巡演和兩國之間的交流。梅蘭芳回國后急于收集資料準備動筆寫訪問蘇聯(lián)和歐洲的日記，而蘇聯(lián)方面，特別是“沃克斯”，數(shù)次給梅蘭芳、張彭春、余上沅寄書和雜志，希望雙方保持聯(lián)系、發(fā)展友誼。

檔案中最重要的，當然是和“四一四”討論會相關的內容。首先，當然要搞清會議的名稱、時間和地點，有哪些人參加了會議，有哪些人發(fā)了言。會議的正式名稱，過去我們是不知道的?，F(xiàn)在看了檔案，可以肯定它被蘇聯(lián)方面稱為“全蘇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為了對梅蘭芳劇團對蘇聯(lián)的訪問進行總結而舉辦的晚會”，時間應該在晚上，地點在全蘇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辦公處，即莫斯科大格魯金街17號。而最大的懸念是哪些人參加了“四一四”討論會。過去在這個問題上造成的誤解實在太多了?，F(xiàn)在檔案第27頁的名單證明：在拉爾斯?克萊堡的劇本《仙子的學生們》中作了長篇發(fā)言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皮斯卡托、凱爾仁采夫和發(fā)言較短的克雷、約斯堡，全都沒有出席座談會。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病中，已經極少出門，梅蘭芳是專程到他家中拜訪的；假如他出席了，肯定要列在名單的首位。而布萊希特、皮斯卡托、凱爾仁采夫、克雷、約斯堡等人如果出席，也應該會在名單中。

與會者名單表明，當時蘇聯(lián)最著名的大導演，包括聶米羅維奇—丹欽科、梅耶荷德、塔伊羅夫、愛森斯坦、奧赫洛普科夫、蘇達科夫、西蒙諾夫、扎瓦茨基，最著名的戲劇評論家尤卓夫斯基、馬爾科夫、葉爾米洛夫，最著名的舞臺美術家阿爾特曼、尤翁，最著名的芭蕾舞蹈演員克莉格爾，最著名的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最著名的劇作家阿菲諾干諾夫等共三十來人出席了討論會。這充分說明蘇聯(lián)方面對梅蘭芳的崇高敬意和對討論會的高度重視。

那么，這份名單會不會有所疏漏？很難說。我們發(fā)現(xiàn)，名單中人員的書寫并不全都符合規(guī)范，有的出席者只寫姓而不寫父稱和名字，而在嚴謹?shù)亩砹_斯歷史文獻中，是應該將姓、父稱和名字都寫清楚的。這種不嚴謹說明造成疏漏的可能是存在的。時間過去了80年，“沃克斯”及其工作人員全都進入了歷史，因此，在進一步調查之前，誰也不敢斷言。

三

細讀檔案，一個問題引起了筆者的深思。這就是當時蘇聯(lián)最有影響力，同時也最有爭議的導演梅耶荷德與眾不同的發(fā)言。

如果我們將檔案中梅耶荷德的發(fā)言和1974年出版的《梅耶荷德的創(chuàng)作遺產》一書發(fā)表的梅耶荷德發(fā)言加以比較，就會立刻發(fā)覺，在俄羅斯國家檔案館保存的檔案中，梅耶荷德在“四一四”討論會上的發(fā)言被刪除了，發(fā)言的全文如果譯成漢語只不過1470字左右，被刪的部分譯成漢語竟然有將近700字之多！而被刪除的部分，正是梅耶荷德發(fā)言中最有鋒芒、最有論辯性的部分。

梅蘭芳是1935年3-4月份訪問蘇聯(lián)的，這個時間點距離1934年9月1日閉幕的第一屆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只有

七個多月，距離1934年2月閉幕的蘇共第十七屆代表大會也只有十三個月。這兩個代表大會的召開，似乎預示著蘇聯(lián)政局能走向穩(wěn)定、文學藝術能走向繁榮。然而就在1934年12月1日，在黨內享有崇高威望的領導人基洛夫突然遇刺身亡。斯大林以追查兇手為名開始了肅反運動（大清洗），直至1939年初才結束。在這場大規(guī)模鎮(zhèn)壓中，數(shù)以百計的作家、藝術家被捕或者被“從肉體上消滅”。早在1918年就加入布爾什維克黨，將畢生心血獻給戲劇事業(yè)的天才導演梅耶荷德被扣上“形式主義”的帽子而遭到批判。1938年，梅耶荷德劇院被關閉，梅耶荷德本人于一年之后在獄中被折磨至死。

在梅蘭芳1935年訪問蘇聯(lián)的這個時間點，肅反運動剛剛拉開帷幕，梅耶荷德做夢也想不到死神正在不太遠的前方等待著他。當時他感受到的壓力主要來自對“形式主義”的批判。剛剛結束的第一屆蘇聯(lián)作家代表大會確立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為蘇聯(lián)作家唯一正確的創(chuàng)作方法，“形式主義”作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對立面，意味著反對斯大林參與制定并且寫入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章程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頂帽子當然是可怕的。

梅耶荷德的反對者早就開始給他扣這個帽子了。三年后，主管全蘇文化藝術事務的“藝術委員會”做出關閉梅耶荷德劇院的決定，提出的理由就是梅耶荷德劇院“從它成立的第一天起”便一直不能從和蘇維埃藝術格格不入的、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形式主義中解脫出來。這實際上意味著梅耶荷德十多年來都在搞形式主義。

當時社會上盛傳一種“神話”：梅耶荷德是形式主義者，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現(xiàn)實主義者，兩人互相對立。1935年2月，梅耶荷德針對這種“神話”說過一番話：“斷定梅耶荷德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對立面的說法是不對的。這樣生硬的一成不變的提法是不正確的。無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還是梅耶荷德都不是已經定型了的。他們兩人都處于不停的變化發(fā)展之中?！盵4]668

時間剛剛過去一個月，蒙受巨大壓力的梅耶荷德等到了一個為自己辯解的機會，這就是為梅蘭芳的巡演做總結的“四一四”討論會，梅耶荷德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普希金提出的關于戲劇假定性的“公式”，二是梅蘭芳表演藝術的假定性特征。也就是說，他試圖從梅蘭芳的表演中尋找例證，把它說成普希金提出的公式的理想體現(xiàn)。梅耶荷德直言不諱地指出在俄羅斯表演藝術中存在著兩個互相對立的流派：“一個流派把我們引入自然主義的死胡同，而另一個流派只是到后來才得以廣泛發(fā)展。難怪普希金那些杰作至今未能上演，而倘若它們已經上演的話，也不會遵循中國戲曲向我們展現(xiàn)的那個體系。請想象一下，如果用梅蘭芳的手法來上演普希金的《鮑里斯?戈都諾夫》將會怎樣。你們將會看到一幅幅歷史畫面，而一點也不必擔心會陷進自然主義的泥淖而搞得一團糟。”（這段話被“沃克斯”從討論會紀要中刪去了，我們是從1972年出版的梅耶荷德遺作中看到的。）可見梅耶荷德拒不接受那些給他扣“形式主義”帽子的批評，而且強有力地進行了反擊，指出和他主張的假定性戲劇對立的流派只能把戲劇“引入自然主義的死胡同”、使它“陷進自然主義的泥淖”。其言辭的激烈充分體現(xiàn)了他倔強的個性和辛辣的風格，令人回想起他在十月革命剛剛勝利幾天就到斯莫爾尼宮投身革命的情景，回想起他當上主管全國戲劇事業(yè)的官員后身穿皮夾克、頭戴紅軍帽的神氣模樣。

從“四一四”討論會的記錄可以看出，梅耶荷德的觀點并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同。例如，在梅蘭芳訪蘇期間寫了十來篇評論的著名作家兼評論家特列季亞科夫強調，“認為中國戲劇是徹頭徹尾假定性的”，“是一種非常令人不愉快的神話”，他指出中國戲曲“晶瑩透明、易于理解和非?，F(xiàn)實”，具有“現(xiàn)實主義底蘊”。格涅辛也不贊成把中國戲曲的表演體系說成是“假定性”的，認為如果把它“說成是象征主義體系，那是最正確的”。就連梅耶荷德的學生愛森斯坦也沒有附和關于中國戲曲是“假定性”的觀點。他反復強調梅蘭芳塑造的人物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個性”。他說：“由此產生一個突出的問題，它關系到我們從梅蘭芳博士那里學習到什么，關系到對現(xiàn)實主義的總的看法。我們全都知道關于現(xiàn)實主義的書面定義。我們都知道通過單一的事物能夠看清眾多的事物，通過個別能反映一般，在這一相輔相成的基礎上建構起現(xiàn)實主義?！彼J為象征性、象形文字般的固定動作與人物的個性在梅蘭芳的表演中是矛盾而統(tǒng)一的，并且自稱屬于“正在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而戰(zhàn)斗的人們”(2)。

由此可見，發(fā)言者一是不附和梅耶荷德，避免用“假定性”來給中國戲曲定性；二是強調中國戲曲是“現(xiàn)實主義”的，是刻畫有血有肉的個性的；三是強調自己擁護“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這就使梅耶荷德在討論會上的自我辯護未能得到任何呼應，他的悲劇性命運似乎注定不可避免，他發(fā)言中那些尖銳的話語被從官方工作報告中刪除同樣也不可避免。

對梅蘭芳1935年訪蘇檔案的探尋并沒有結束。至少可以判斷，在俄羅斯國家檔案館找到的只是經過加工的官方工作報告，那么，原始的、完整的速記記錄究竟在哪兒？不知道，它確實至今仍是個“謎案”。

注釋：

(1)參見陳世雄譯：《梅蘭芳1935年訪蘇檔案》。

(2)以上參見陳世雄、鄧小玲《梅蘭芳1935年訪蘇檔案譯文》。

[1]梅蘭芳.我的電影生活[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

[2]李伶伶.梅蘭芳全傳[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

[3]Ларс Клеберг. Живые импульсы искусства. Искусство кино. 1992, №2, С.

[4]（蘇）魯?shù)履岽幕?梅耶荷德傳[M].童道明,郝一星,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7.

陳世雄，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