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老仙人掌

這家伙，滿面風塵之色，老而硬，

丑陋且多刺，攀附在

銹蝕的鐵柵欄上，

每日，仿佛一位深沉清高的哲人，

眺望著灰霧迷蒙的都市。

多少年了，它就這樣不動聲色，

咬住一盆瘦弱的泥土，

每年冒出一兩枚綠色的莖片。

我 一直無法相信植物學的定義，那些尖尖的刺兒

竟是它的葉子，那些橢圓形的

綠掌，會是它的根莖。

我沒有刻意飼養(yǎng)它，它只是當年路途之上

撿回的一個殘片，被隨便地插在

一個破舊的瓦盆里。

這么多年，我甚至很少

向它投去關(guān)注的一瞥，而它旁若無人地

生長著，甚至厚顏無恥，沒心沒肺，

沉默得令人恐懼，

孤獨得讓人揪心。

但它從不感恩，也從不抱怨。

它過于鋒芒畢露，不知有多少次，

當我給花兒澆水，修剪枝葉時，

都會受到

那些金黃細密的小刺兒的騷擾。

我故意無視它，

讓它獨守一隅。

我從沒有打算觸犯它。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那樣高大，

根莖粗壯，尖刺金黃，

總好像在對著世界炫耀，滿含輕蔑。

我有些厭惡，有些憎恨，

卻又無可奈何。

“為什么要豢養(yǎng)這樣一頭怪獸？”

在陽臺的一角，依著柵欄，

它一任塵土覆蓋，

時而莖葉枯干，時而冒出新綠。

想起來，我就看它一眼，

想不起來，它，依然故我地生長。

不開花，不結(jié)果，

像一個真理在握的人，丑陋不堪，

讓你無法反駁，

而又難以直視和親近。

書

我曾在一本書中，看到

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而在另一冊書里，嗅到了

鮮花怒放時芬芳的氣息。我也曾

在懵懂無知的歲月，從一本書里

知道了世間最浪漫的愛情。

我曾沿著一本本書，走了很遠，很遠，

在文字的叢林中迷路，

也曾在文字卷起的巨浪中，被嗆了

一肚子咸澀的苦水。

在寒夜，我從書里讀到火，

而炎熱的夏日，我在書里找到了

最沁人心脾的蔭涼。

有時，一天天我把自己關(guān)進一本書里，

閉合的紙頁，將我與世界隔絕，

我在其中安眠，冥想，

做著不為人知的夢。

多年后，當我厭倦了人世，我希望

讓一本書接納我的骨灰。

我希望最后的歸宿——那只小小的木匣，

也有書的形狀。

三人行

這對年輕夫婦，一前一后，

在嘩然作響的陽光下，

走向六月的車站。

年輕的父親走在前面，

他的懷抱中

輕輕攬著一個鮮嫩的嬰兒——

那么粉嘟嘟的小東西，

那么肉乎乎的小家伙，

裹在淡藍色的襁褓里。

二十出頭的父親，胡茬兒泛青，

剛剛脫卻了少年的莽撞，

好像昨天還拎著斧頭混世街頭，奔突來去。

而如今，他抱著自己的孩子，

那樣小心翼翼，溫柔得有些過分，

仿佛懷抱的是

一件透明易碎的瓷器，

不，應該是——他擁有的整個世界。

年輕的母親走在后面，樸素，壯實，

手中拎著兩個小包，腳步輕盈。

微風掀起衣襟，

露出產(chǎn)后還未復原的肚腹。

哦，最讓人眼亮的

是她那對乳房，碩大，充盈，

自豪地晃蕩，顫動，

讓人相信，她的奶水儲量

足以喂養(yǎng)全地球的孩子。

也讓人擔心，它們會不會突然撐裂胸衣，

像一對大白鴿，拍打著翅膀飛起。

在嘈雜的人群中，我認出了

這新鮮的一家人，

不知他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在六月的陽光下，

仿佛穿過了

白楊挺拔的鄉(xiāng)間大道和發(fā)黃的麥地，

匆匆從我身邊掠過，我嗅到了

他們散發(fā)出的

遠方的糧食芳香的氣息。

舊日子

日本海嘯時，妻子搶購的食鹽，

還剩下最后一袋。

四只蠶，破繭而出，

兩只結(jié)為夫婦，甩下了米粒兒般的籽。

然后，死去。

樹蔭下的棋攤兒，從秦漢下到了共和，

幾千年只是一瞬，

楚河漢界邊的將帥換了

一茬又一茬，

行刑的斧柄，換了一根又根，

而看客還是那些人——

我的胡子，在一個個寂靜的詞中

慢慢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