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xué)明

心里裝著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美的?！}記

桃花落洞

落洞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詭異多情的文化。湘西的青年男女，特別是少女，會無緣無故地愛上洞神。愛上洞神的女子就會常常去洞里看望她的洞郎，她的魂和人都留在洞里時，湘西稱落洞。落進洞里的女子，就是落洞女。

這朵桃花，不是花，而是湘西某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她有桃花一樣生動的容顏，有桃花一樣燦爛的表情，還有桃花一樣質(zhì)樸的嫵媚。她的眼、臉，還有心，都整天紅撲撲的、亮閃閃的，像染了一層桃花色，灑了一層

度興奮和喜悅。那興奮和喜悅的情愫，亢奮得如同一樹桃花栽在身體里面，青枝、綠葉、桃花，都瘋長得爆裂了身子，從身體里面一根根往外抽條，從身體里面一朵朵往外綻放。如果你在湘西偶然遇到這樣一個人，那么她一定是桃花一樣的桃花女，她一定是在病中戀愛了。

她比往常更愛干凈，每天都會把房前屋后打掃無數(shù)遍。泥地都打掃得照亮人影了，她還怕不干凈，還一個勁地拿起掃把掃、拿起拖把拖。她擔(dān)心她的心上人進屋時嫌她不勤快，屋子不干凈。擔(dān)心她的心上人屁股未落就抬腳走人。

她比往常更愛照鏡子、梳頭發(fā)，一天照幾百遍鏡子、梳幾百遍頭發(fā)都不算多。她生怕她的臉上不小心長出了一粒紅豆，生怕她的發(fā)梢上落了一顆灰塵。當(dāng)然，她也怕她美好的身材忽然間胖了或瘦了。她得為她的心上人保養(yǎng)好一個完美的女兒身。

她比往常更愛說話，可她的話不是跟家人和鄰居說的，家人和鄰居不是她說話的對象，她在跟她的愛神說話。呢呢喃喃，自言自語地。全是她準(zhǔn)備給愛神的心里話。全是愛神愛聽的悄悄話。你聽不懂和聽不清沒關(guān)系，她的愛神絕對聽得清聽得懂。

當(dāng)然，她比往常更愛笑，可她的笑不是以聲音表達的。她的笑都泄在眉宇間、眸子里，寫在臉蛋上和唇尖上。她的笑有一束燦爛的追光，直直地打出來，既把她自己的通體照亮，也把她愛神的來路照明。那是世界上最最憧憬和幸福的笑！笑里，是她戀愛的最最快樂和甜蜜。

她戀愛的的確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某一個神。人太平凡，平凡的人沒有那么大的魅力讓她如此癡迷和沉醉。只有神，才與她的愛匹配。她戀愛的神不在天上。天神離她太遠(yuǎn)。地上的她，不會把愛情寄托在天神身上，不會讓她的愛情像云一樣虛無縹緲。

她的神在眼前或屋后那郁郁蔥蔥的青山里。她的眼和心，只要穿過那幾叢起伏連綿的綠色就可以停在愛人身邊，與愛人相聚了。

她愛上的是一個山洞。

她迷上的是洞里的神。洞神。

這就是湘西最神秘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或生活現(xiàn)象之一——落洞。

落洞，就是人的魂魄落進洞里，被洞神勾去了，人與洞相愛了。

人與洞相愛，這實在是不可思議。但在湘西，這樣的事時有發(fā)生。

某年某月某日，一個女子砍柴路過山洞，洞口的一陣風(fēng)吹來，那女子回來便與常人不一樣了。都說，那風(fēng)是洞神吹來的，是洞神看上她了，便吹出一口氣，把她迷住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個趕邊邊場與情人約會的女子路過另一個山洞時，天太熱，喝了洞里的一口水或用洞里的水洗了一把臉，她就與常人不一樣了。她就不認(rèn)識她以前的情人，與洞神相愛了。都說，是洞神看上了她的美貌后，趕忙把清清溪水變成了一口迷魂湯。

又一個某年某月某日，又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干活太累了，在山洞邊靠著石壁打了一會兒瞌睡，醒來，就兩眼全是光澤，興奮得又唱又跳。都說，她在打瞌睡時被洞神迷奸了。

這一個個故事，不是傳說，更不是杜撰，是發(fā)生在湘西的真實。即便現(xiàn)在的湘西，你還可以聽說或看到這樣的人神相戀。這種人神相戀，比任何歷史傳說中的人神絕戀的故事都揪心和凄美。

這被洞神看上的女子，必定是十里八村最好的女子。相貌最姣好，心地最善良，為人最和氣，手腳最勤快，人緣也最好。可一旦與洞神相戀，這個女子就好像不再屬于凡間，不再理凡間事了。不下地干活，不與人說話，唯一干的就是等待她的洞神把她接走。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打掃衛(wèi)生。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打扮自己。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訴說著喃喃情話。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興奮得光彩迷離。

安靜的時候，她就會給她的洞神做鞋或繡花帶。她沒忘記她是湘西女子的規(guī)矩。一個湘西女子對一個湘西男子好時，她就得給這個男子做一雙布鞋、織一根花帶。這樣，男子穿著布鞋走上千里萬里，也會走回女子心中；男子捆著花帶問遍世間花柳，也會被一根花帶牽手回來。

現(xiàn)在，那個叫洞神的男子，是她最愛的男子。她騷熱的身體里，全是洞神吻她的感覺。那些神吻過的地方，每一寸肌膚都在發(fā)癢。神吻過的滋味，是她今生今世都沒有過的滋味。仙桃一樣的？不是。蜂蜜一樣的？不是。葡萄一樣的，不是。瓜果一樣的？更不是。她搜腸刮肚地想遍所有的味道也想象不出。實在太美好了！她一想起，那種味道就在舌尖、身上和心里散發(fā)出奇異的芬芳，讓她的情愫通體發(fā)酵和燃燒。

其實，她做過不少鞋子，給爹娘做過，給兄弟做過，給姐妹做過。她做的鞋子，她的親戚們都正穿著呢。按理，這是駕輕就熟，手到擒來?？山o她的洞神做時，她居然做得手忙腳亂，那尖利的錐子一錐就錐在手上了，那線一扯就扯成亂麻了。一滴滴紅豆一樣的血，染在鞋底，冉冉沁開，像一朵朵細(xì)碎的桃花、落紅或花瓣。她知道給爹娘和兄弟做鞋子不會這樣，是因為她心很靜，做鞋就是做鞋，沒有其它多余想法。而給洞神做鞋卻滿心不在鞋上，在洞神身上，所以就錐錯地方，扯亂方寸。她努力著不去想她的洞神，怎么可能呢？越不想想越想。那洞神彷佛就坐在身邊，在捏著她的手下針，在摟著她的胸扯線，她芳心不亂才怪呢！

在湘西，布鞋既做給親人，也做給情人?；◣s只是情人的專利。花帶是湘西女子鋪給湘西男子的五彩路。哪個湘西男子走在這條路上，哪個湘西男子就擁有了湘西女子的一生。木制的織布機原始而結(jié)實。這臺祖?zhèn)飨聛淼目棽紮C，見證了幾代女人為女兒織嫁妝，見證了幾代女子為男人織花帶，卻沒見證過一個女子為洞神織信物，織布機只得不可思議地一個勁嘆息“哎——吱”、“哎——吱”。五彩的絲線，云瀑一樣流瀉，桃花女手中的牛角梭穿梭起舞。牛角梭也上了年紀(jì)了，日子和絲線，已把它磨得光滑如玉。五彩線很美，桃花女的心更美。牛角梭很亮，桃花女的心更亮。一個凡間的女子，居然跟神戀愛了，怎么不美不亮？絲線千萬根，桃花女的心弦卻只有一根，那就是她前世今生都為之獻身的洞神。endprint

鞋做完了，花帶織好了。她就一路哼著小曲，歡天喜地地去送。父母以為她癲了，伸手去攔。她卻對父母嫣然一笑，太嫵媚深邃的神情，讓父母不寒而栗，退避三舍。這個昔日乖巧的女孩，父母不認(rèn)識了。這個昔日聰慧的阿妹，哥兄不認(rèn)識了。這個昔日快樂的伙伴，鄰居不認(rèn)識了。他們只得流淚含悲由了她去。

她穿過了村莊。

她走過了竹林。

她翻過了山坳。

她涉過了小河。

瘦小的身影，像一只蝴蝶，在莽莽蒼蒼的綠色里，飛進飛出。

父母一直不放心地跟在身后?？赡睦锔蒙?？平日斯斯文文的女兒，看似蓮花移步，卻像飛一樣地飄。那是電影里得道成仙的功夫片，男男女女，都在山水間飛升、飛降、浮起、飄落。

黑口的山洞，像大山深處的一個疤和鍋，圓圓的，貼在大地的胸膛。山洞的風(fēng)徐徐吹來，陰涼陰涼的，是夏天不用費電的一臺空調(diào)。湘西的山洞，都這樣的，不管有水無水，都冬暖夏涼。桃花女急匆匆地奔進洞里，在洞口又唱又跳。她是在與洞神唱對情歌嗎？她是在與洞神跳貼面舞嗎？不然，怎么會獨自又是鼓掌又是喝彩呢？她一定是在跟她的洞神歡歌俏語。她的洞神一定明眸潔齒、高大英俊。是她的白馬與王子，是她的君王與奴仆，還是她的心肝與寶貝。你看，她正騎在白馬王子的脖子上，親吻著白馬王子的每一根頭發(fā)和耳垂。而白馬王子正俯身她的腳下，親吻她的每一寸腳踝和肌腱。當(dāng)然，叫我們看，也是白看。我們都是凡人，凡人的凡眼，怎么能夠看得見呢？我們看不見她的洞神是何等英俊高大，我們看不見她與洞神何等甜蜜幸福。我們還以為她病了、瘋了、魔了。其實，她就是愛了，與洞與神，癡癡地愛了。

與愛走火入魔的女子，就這樣呆在洞里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樣唱過跳過之后，靠在洞口，看洞外的風(fēng)景。有白鷺在竹林里飛，有錦雞在小路邊走，有云雀在天空中飛。熾熱的陽光從洞頂?shù)奶俾镄孤┫聛恚湓诙纯跁r，變成溫柔的舌尖了，舔撫著桃花女的臉蛋。桃花女，就那么歪著頭，癡癡地笑。也許，她靠著的，正是她洞神的肩頭。

家人急了，吃藥不見好，打針不見好，便請了土老司敬洞神。他們得請土老司把女孩的魂搶回來，搶不回，就求洞神放過自己桃花一樣正開的女子。

就在洞口殺了只雞，又殺了只羊，獻給洞神。土老司土家族叫梯瑪，苗族叫巴得雄和巴得扎。為了搶回這個美麗女孩的魂，全村的人都去了。全村人手持木棒使勁地敲洞口和周圍，土老司則拿著篩子，使勁地篩。邊篩邊念咒語：

抓魂的洞神

住那大洞小洞

大溝小溝

大井小井

洞前洞后作惡

溝里溝外害人

井上井下勾魂

我今天要和你斗

我今天要討伐你

我要你把她的魂放回來

不然

我要你不得好死

不得安生

好酒好肉送你

好酒好菜待你

你乖乖地給她開路

好好地讓她還魂

神明不坑人

念著念著，洞神就退步了。

敲著敲著，洞神就嚇跑了。

篩著篩著，魂魄就篩回來了。

搶回魂魄的女子，像是做了一場夢。做過的事、講過的話，她都不記得了。她不記得跟洞神的愛，也不記得跟洞神的情，她就記得像在仙界里虛無縹緲地走了一回。她依然上山種地、下河洗衣，依然戀愛嫁人、生兒育女。但她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她了。一個有過神鬼之戀的女子，再好也不會被人高看了。

而那些搶不回魂魄的女子，則依然整天都眼睛亮晶晶的、眼神直勾勾的、嘴角笑嘻嘻的。極度的興奮和幸福使得她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光澤，那種刺眼的光暈把周圍的一切照得明亮而可怕。她照例不厭其煩地掃房子、照鏡子、做鞋子、織花帶，照例瘋瘋癲癲地笑，瘋瘋癲癲地唱，瘋瘋癲癲地跳，瘋瘋癲癲地自言自語。那種與神相愛的甜蜜，依然把她燒得遍體通紅。羞澀、甜蜜、激動、亢奮，真把她催成一朵桃花了，艷麗如霞。也許，這就是幸福的暈眩。

她先是每天都到山洞里去，后就到山洞里不出來了。怎么喊怎么拉都不出來了。她描了眉，化了妝，穿了一身新衣裳，呆在洞里不出來。父母知道，女兒的時日不多了，一朵桃花就要是一瓣殘紅。父母只好又請來土老司，讓女兒和洞神在洞里成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十八般嫁妝一樣不少，送親的樂隊一個不落，喜慶的鞭炮也響個不停。洞里的女兒就流下淚來，一滴、一滴，滴落在燃燒的紅燭旁。

就這樣，做了新娘的她一直披著紅蓋頭，靠在洞壁上坐著。那是愛人的脊背和胸膛。她感到溫暖和踏實。她前生未與他相遇，她今生卻為他而存在。她不后悔。她很知足。她要盡情地享受她與他這來生都不可能再修來的福分。洞是她的新房。洞是她的家。洞是她今生今世永遠(yuǎn)的依靠和愛人。

終于，不吃不喝地度過了幾天后，她在甜蜜的新婚中倒下了。一朵桃花，緩緩謝世。一個美人，洞中再生。那飄落的紅蓋頭，成了她愛情的桃花瓣，永不腐朽，永不褪色。整個洞里都彌漫著奇異的芳香。那是她體里散發(fā)出的愛的芳香。

人們至今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落洞的女子死時都會發(fā)出奇異的芳香。是她們由人變成神了，還是她們本就有一種特異的生理功能和生命密碼？她們?yōu)槭裁磿欢瓷窨瓷?？或者說是她們看上洞神？她們?yōu)槭裁磿溥M洞里？真有洞神的話，為什么洞神看上的都是未婚女子？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么會對完全虛無的洞產(chǎn)生感情？如果只有一個兩個女子是這樣，那么完全可以說是一種病?？晌覀兿嫖魅松裣鄳俚氖聲r有發(fā)生，這是為什么呢？如果是花癡病，那些女子為什么都要隱身洞里？那神秘莫測的山洞里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呢？湘西有百萬大山，山山有洞。如果洞洞有神，那湘西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落洞？多少家庭要破滅？

落洞的絕大多數(shù)是未婚女子，也偶爾有未婚男子。落洞的女子，也叫桃花女。而落洞的男子，也叫桃花男。之所以叫桃花，可能是桃花男女都整天處于極度亢奮和幸福中，臉紅撲撲的，人面桃花。這些落洞的桃花男女，多是人中尖子，本該活在美好的人間，卻走到了人間地獄。這些桃花男女，在我們的眼里無疑是在可憐和凄慘中死去的，可他們卻是在幸福中死去的，他們以為自己找到心愛的人，他們以為找到自己最好的歸屬了。所以，他們死時都是幸福和甜蜜的表情，是憧憬和滿足的神情。他們的一生像桃花一樣綻放桃花一樣飄落，桃花一樣的一生讓他們充滿了孤艷和凄美。他們是為愛而活的人！他們是為愛而死的神！愿在世的男女莫做桃花！愿去世的男女天堂美滿！endprint

逝者還鄉(xiāng)

趕尸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詭異恐怖的文化。趕腳師傅借用一定的物理、化學(xué)等科學(xué)原理趕著客死他鄉(xiāng)的尸體直立走路回家，叫趕尸。

十幾個金兵圍著兒子。十幾個金兵圍著父親。兒子已經(jīng)受傷，父親想一路殺過去，救兒子，可敵人像螞蟻一樣，殺翻十幾個，又有十幾個。重傷的兒子已染成了血人。兒子的腸子被狗日的金兵挑出來了，流在地上。兒子沒有倒下，依然一手捧著腸子，一手拿大刀砍，直到流盡鮮血，癱倒在地。幾十個狗日的金兵圍上來，狂笑著挑起兒子的腸子，在空中飛舞，然后把兒子的腸子一節(jié)一節(jié)亂刀斬斷。兒子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大喊“爹，殺完狗日的金兵！”氣絕而亡。父親也被敵人里外三層地圍著，父親沒辦法靠近兒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慘死在敵人的刀下。父親是湘西的土司王，本只需督戰(zhàn)指揮，卻因為一批批士兵都前赴后繼的犧牲完了，帶著最后一批士兵沖上敵陣。父親也已彈盡糧絕了，手中的兩把大刀，一把已經(jīng)殺彎了、殺鈍了，一把斷成一截柄了，刀上、身上，也跟兒子一樣，都是鮮紅的血。父親想，他得往兒子那邊殺過去，就是死，也得跟兒子死在一起。殺到兒子身邊，發(fā)覺身邊是一堵懸崖。父親發(fā)瘋似的殺倒一片敵人，抱起兒子跳下懸崖。

這是1616年，湘西子弟兵抗金援遼的一場戰(zhàn)斗。

父親是彭象乾，湘西保靖縣第三十四代土司王。兒子是彭天佑，湘西保靖縣第三十四代土司王的二少爺。

在《老司城：千年土家王國的面容和背影》里，我曾經(jīng)簡單地記敘過這場戰(zhàn)斗：1616年，女真酋長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今遼寧新賓縣）建立“大金”（后金），開始連連發(fā)動對明朝的進攻。1619年薩爾滸一役（戰(zhàn)場在今遼寧撫順以東），英勇善戰(zhàn)的努爾哈赤更打得明軍聞風(fēng)喪膽，聞警即逃。東北告急，明朝告急，明廷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地征精兵援遼，挽救存亡。遠(yuǎn)在湘西的土司與土兵照樣聽到了國家疼痛的呻吟，保靖土司彭象乾與其弟彭象洲，子彭鯤、彭天佑率8000親兵，分別于1619年和1620年，從湘西出發(fā)，抗金援遼，戰(zhàn)于渾河（今遼河）。面對十倍于自己的敵人，明軍不戰(zhàn)而退，只有湘西土兵與敵軍展開了數(shù)十次殊死的戰(zhàn)斗，直到最后彈盡糧絕，全軍皆歿。這義薄云天的滿門忠烈，使明熹宗感動萬分。當(dāng)他得知湘西8000土兵全部為國捐軀時，嚎啕痛哭，除了追授名號，還親自在朝廷設(shè)靈堂祭奠湘西的滿門英烈。

這場異常慘烈的戰(zhàn)斗，只幸存了四個人。一個是剛才奮勇殺敵的土司王彭象乾，另三個是彭象乾從湘西帶來的土老司。

跳崖的彭象乾沒死，遼河的海水和漁民救了湘西的這一代土司王，彭象乾的弟弟彭象洲和兒子彭天佑、彭鯤卻先后捐軀了。

土老司，相當(dāng)于漢人的巫師或法師。彭象乾沒讓土老司參戰(zhàn)，是因為土老司的任務(wù)不是打仗，而是要把這些死去的親人們帶回去。他們是他彭象乾帶出來的，他彭象乾得把他們帶回去。他不能把他們當(dāng)做孤魂野鬼丟在他鄉(xiāng)異地。于是，他含著淚水，叫前來一起參戰(zhàn)的巫師，喊：哥，作法吧，把他們帶回去，讓他們跟我們一起回家。

早已泣不成聲的三個土老司便迅速把朱砂放在每個死者的腦門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腳板心及耳、鼻、口中。耳、鼻、口是三魂，腦門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腳板心是七魄。把這三魂七魄用朱砂堵住后，再用神符壓住，用五色布條綁緊，三魂七魄就被鎮(zhèn)住，不會跑出了。山高路遠(yuǎn)，為了臉不被棘刺劃破，三個土老司還給每個死者貼著臉面封上一頂小小的斗笠。當(dāng)然，衣服也要換的，彭象乾不能讓他的這些親兵們穿著一身血衣回家。他得讓他們干干凈凈地回去。

真是在天有靈。拇指大的冰雹居然裹著狂風(fēng)落了下來。砸在硝煙散盡的陣地上。那是蒼天忍了千年也沒有忍住的淚。冷卻了，堅硬了，在大地上彈跳、滾動。它們是為即將離去的湘西親兵送行的。它們冷卻的軀體，要留住湘西親兵的音容和靈魂?？上嫖饔H兵的音容和靈魂都不屬于這片土地，只屬于湘西的大小河流、崇山峻嶺。他們的身軀倒下了，他們的靈魂還沒倒下。他們得風(fēng)雨兼程地趕回家去，家里的親人等著他們。

土老司設(shè)了祭壇，燒了香紙，然后端一碗神水灑在戰(zhàn)死的每位親兵身上，然后東西南北各一點，喃喃念咒、禱告神靈：東走東暢，西走西平，南走南通，北走北順，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靠邊站，都請繞行。死難之弟兄，戰(zhàn)死泣鬼神，吾鄉(xiāng)實堪悲，吾親在家等，他鄉(xiāng)風(fēng)雪多，此處勿安身，爾魄爾魂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念完，土老司長毫一揮：起！

所有戰(zhàn)死的親兵都紛紛站立起來，排成一個縱隊。他們早就聽懂了土老司的話，他們得站起來，回到吾鄉(xiāng)吾土和親人身邊。他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他們的靈魂還在，他們的靈魂感知到親人盼望他們的眼神。

站起來的親兵，都直挺挺的，像正在接受檢閱的部隊，整整齊齊，整裝待發(fā)。他們是堂堂軍人，他們永遠(yuǎn)會挺起脊梁，昂起頭顱，生生死死都是頂天立地的湘西軍人！

望著整齊而立的一列親兵，土司王彭象乾再次淚如雨下。但他強忍著沒有出聲。他知道，他不能哭出聲來，一旦哭出聲，這些親兵就會以為到家了，就會立刻倒下，再也站不起來。土老司的銅鑼一敲，他和土老司同時喊了聲：走吧，兄弟，我們回家！

所有親兵就步伐一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實，這不是走，是跳。像叮叮雀一樣一步一步往前跳。像做早操一樣伸平了雙手往前跳。僵硬而整齊，整齊而規(guī)律。

土老司一律穿著青布長衫，戴著青布盤帽，左手持一雙紅繩銅鈴，右手揮一三角杏黃令旗，腰帶上還佩有一把磨得閃亮的刀。鈴用來攝魂，叫攝魂鈴。旗用來指揮，叫令旗。刀用來開路，叫司刀。戰(zhàn)死的靈魂們就跟著司刀、令旗和攝魂鈴跳躍前行。

一面黑色的鑼，是沿途報信的鐘。如果路過村莊，鑼聲就會有節(jié)奏地響起。意思是有喜神路過，行人請回避，家犬請拴好，免得撞見喜神。喜神是土老司對死人的尊稱。討個吉利，討個吉祥。一個喜，一個神，就把所有的晦氣都沖丟了。但行人是不能撞見喜神的，行人撞見喜神怕被喜神嚇?biāo)?。家犬也是不能撞見喜神的，家犬撞見喜神一吠一咬，喜神的魂魄就會嚇破，那喜神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所以，除了土老司的一面陰鑼報信，土司王彭象乾親自打前站，給人報信。彭象乾與土老司和喜神們保持的距離雖然只有一公里，但那是喜神生與死的距離，是行人否與泰的鴻溝。當(dāng)然，還有一人斷后，如果有人從后面趕來，斷后的土老司得告訴趕路人繞路，別與喜神追尾。土老司說：前面有矮子走路，莫撞著。趕路的人就會繞開大路，走小路，免得與矮子追尾。矮子，也是對死人的一種別稱，不褒不貶，很是智慧。endprint

縱使千山萬水，他們都會盡量選擇平路，以便減輕喜神爬坡過河的不便。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路都會平坦，那么高山是怎樣過的？陡崖是怎樣過的？溝壑是怎樣過的？這，都成了永遠(yuǎn)解不開的謎。

就這樣，他們翻過了一座座大山。

就這樣，他們越過了一條條大河。

一片片茂密的森林、一個個靜謐的村莊、一壩壩廣袤的田園，都被他們一一穿過。

有庵廟的地方歇歇。

有祠堂的地方歇歇。

有義莊、茶亭和旅店的地方歇歇。

當(dāng)然，這些義莊、茶亭和旅店不同一般的義莊、茶亭和旅店，它們都是經(jīng)營這個特殊行業(yè)的義莊、茶亭和旅店，就像現(xiàn)在的棺材鋪和花圈店。專做這營生的，土老司一看便知。那杏黃旗上的“祝由科”告訴了土老司一切秘密。祝由科是中國古代的巫醫(yī)?？拼蠓颍瑢Ｓ梦仔g(shù)治病救人。

這就是湘西歷史上有名的“趕尸”。

趕落了星星，趕升了日出。

趕睡了月光，趕醒了朝露。

趕走了妖魔鬼怪，趕來了親情鄉(xiāng)愁。

當(dāng)一捧捧忠骨和一縷縷親魂回到親人身邊時，親人的哭聲，立刻軟化了每具千辛萬苦的尸骨。聽到親人的哭聲，上百具被趕回的尸骨集體倒下！故鄉(xiāng)寬闊的胸膛，緊緊擁抱了千里回歸的英靈。

彭象乾也像一個抽盡了精血的病人，一倒在地，一病不起。作為一代土司王，他背負(fù)的歉疚太多、背負(fù)的情感太重、背負(fù)的靈魂太沉。他是國家的功臣，卻是家族的“罪人”。他是華夏的驕傲，卻是鄉(xiāng)民的“敵人”。8000個親連親、情連情的親兵啊，被他全帶沒了，他有什么臉面見江東父老？他有什么臉面再做一代土司？雖然那些尸首保全的親兵被趕回來了，可那些尸首不全的卻永遠(yuǎn)留在遼河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他奉還給鄉(xiāng)民的，只是一抔抔浸染著親人鮮血的泥土。

連日來，這一代土司，根本不像一代王君，而像一介乞丐。篳路襤褸，風(fēng)餐露宿，只為把親兵們的靈魂送回家。那些尸首保全的親兵由土老司趕著，那些尸首不全的靈魂卻由他背著。他不能把尸首不全的人帶回家了，只能取一小抔他們各自倒下的血土，再用他們各自的一小片血衣包著，貼上標(biāo)簽，寫上名字，算是他們的靈魂和生命。當(dāng)他背著這些死去的靈魂和生命一個人孤獨地走在最前面時，不知道多少次心里發(fā)憷脊背發(fā)冷頭皮發(fā)麻腿腳發(fā)軟！他既是一代土司，更是一代凡人，他也相信鬼神，他也害怕鬼神?？墒牵瑸榱嗣恳坏喂茄寄芑剜l(xiāng)，他不得不背負(fù)起幾千個親兵的靈魂！慢慢的，這些靈魂變成了他的血液、骨髓，變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不再害怕，不再孤獨，他背著的每一個靈魂，都像是他的兒子。他脖子上感覺的是兒子溫?zé)岬臍庀?，他脊背上傳遞的是兒子生動的體溫。他少了君王的威嚴(yán)和威儀，多了父親的溫情和責(zé)任。這是他歷經(jīng)艱險也要把每一位親兵帶回家的最大動因。

保靖縣那個名叫遷陵的千年古城，都掛起了招魂幡。

保靖縣那條名叫酉水的母親河，都點起了長明燈。

保靖縣全城全鄉(xiāng)，都披麻戴孝，成了墳塋。

湘西和保靖，成了巍巍華夏最紅的一腔熱血、最硬的一息忠誠。

湘西趕尸，作為湘西最神秘的文化傳奇，歷來飽受責(zé)難和非議，被官方誣蔑為封建迷信，被外界誤解為裝神弄鬼，被民間渲染得恐怖離奇。殊不知，湘西趕尸，凝聚了湘西人最真摯深切的感情、最光輝燦爛的智慧、最勇敢無畏的精神。不但不應(yīng)該遭受責(zé)難和非議，還應(yīng)該得到充分肯定和贊揚。如果湘西人沒有最真摯深切的感情，就不會把尸體不遠(yuǎn)千里地趕回家。如果湘西人沒有最光輝燦爛的智慧，就沒法將尸體趕回家。如果湘西人沒有最勇敢無畏的精神，就不敢把尸體趕回家。趕尸，是活著的人對死者的深切情感，是為了讓客死他鄉(xiāng)的親人“走”著回家。對死者的親屬來說，是一種情感表達的特殊方式。對趕尸的人來說，是一種原始的商業(yè)行為。它不是什么欺騙人的把戲，而是一種湘西文化，是舊時代舊湘西的一種舊產(chǎn)物舊文明，是舊產(chǎn)物和舊文明的一種縮影和結(jié)晶。湖南吉首大學(xué)副校長、美學(xué)教授張建永說得好：“生命是國家的，要奉獻給國家。身體是父母的，要奉還給父母?！彼?，湘西人在國家遭逢大難時，總是前赴后繼地為國捐軀。而在為國捐軀后，又千方百計地把尸體趕回家，讓死者的生命和靈魂回到父母身邊。這是對國家的大義，也是對父母的大孝。張建永的話，點破了湘西人為什么趕尸的情感秘密。

湘西趕尸的自然秘密是舊時代的湘西山高坡陡，交通落后，只有水路，沒有公路，親人客死他鄉(xiāng)后，無法用交通工具運回，只能靠土老司用法術(shù)趕回。人們一定會問：不是有水路嗎？為什么不從水路運回？這又牽扯到湘西的文化習(xí)俗秘密。湘西人是山地民族，所以湘西的文化是山地文化。從湘西土家族、苗族的民族界定來看，土和苗都與山地有關(guān)。土家族的認(rèn)定，就是從湘西開始的。苗族的認(rèn)定雖然不是從湘西開始。但是從與湘西一衣帶水的貴州開始的，貴州，同樣是山地民族、山地文化。山地民族是親山親水，卻重山重土。水是山地民族的親戚，而山和土是山地民族的根本。所以人死后，不會水葬，只會土葬和崖葬，也不會把晦氣帶到船上和水上。湘西人認(rèn)為死在岸上的鬼都是山鬼，如果從船上運，就會為水鬼所不容，與水鬼打架，那就會翻船落水，讓更多的人斃命。再說，湘西是山的世界，水路也只是那么幾條，不是四通八達，即便走水路，也只能是靠在大河邊的人家可走，更多的山地人家無水路可走。

這就是為什么會在湘西出現(xiàn)趕尸的幾點秘密。是我們后人可以洞穿和解釋的秘密。

可是人死了，尸體為什么還能走路？為什么可以趕走？尸體為什么行走多天不會腐爛？這就是我們后人無法洞穿和解釋的秘密。這種秘密也許隨著趕尸的消失，成為千古之謎了。

死人為什么會活？尸體為什么會走？吉首大學(xué)歷史學(xué)教授、民俗專家陸群在她的學(xué)術(shù)專著里記載了三種可能。

一是根據(jù)物理學(xué)家和化學(xué)家的分析：人死后會立即僵硬，稱之為“尸僵狀態(tài)”，過四十八小時后，肌體就會恢復(fù)一些柔軟，然后就又是發(fā)硬。但這時大的關(guān)節(jié)，例如髖關(guān)節(jié)，在外力作用下，還是能有小幅（20度）的活動的，這就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條件之一。把兩個尸體，排好隊，伸直前臂與地面平行，然后用長而細(xì)的竹竿順著手臂用繩索固定，這兩個尸體就連成一個立體的架子，不會翻倒了。這時候如果拿一個繩子連在第一具尸體上，然后在另一頭用手輕微用力一拉，尸體在外力的作用下，就像提線木偶一樣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來啦。事實上這樣還不如叫“拖”來得明白。從川邊到湘西，地理條件是向下傾斜的，走的一般都是向下的斜坡，勢能轉(zhuǎn)化為動能，尸體架子就能走得方便些，而這些小路，都是趕尸人精心選擇，上坡極少，真就是有了拖不過的上坡，也說不得只好一個個背上去了。這就是趕尸的最大奧妙。endprint

二是根據(jù)外界有關(guān)人士猜測的：所謂的會跳的尸體，其實是一個人背著尸體。為減少麻煩，背尸體的活人只能模仿僵尸跳躍前進。天黑，則需要一個引路人，也就是“趕尸道士”。每當(dāng)?shù)竭_一處趕尸人休息地，背尸人和趕尸人交換。繼續(xù)前進，直到到達目的地。既完成了死者“落葉歸根”的需求，也賺取了一筆傭金。

三是說所謂“趕尸”其實就是“背尸”。趕尸匠找人將尸體分尸，然后在殘肢上噴特制藥水，防止尸體的殘肢腐爛。一個人背上殘肢，套在既長且大的黑袍里，頭戴大草帽，將整個頭部覆蓋無余，連面部的輪廓也難叫人看得清楚。另一個人扮成“趕尸術(shù)士”在前面扔黃紙、搖鈴鐺，給背尸人指引方向。兩人還故意造出恐怖氣氛使人不敢與之接近。如果路途遙遠(yuǎn)兩人的角色就一日一換。到目的地兩三天前，事先通知死者家屬，準(zhǔn)備好衣衾棺材，等“死人”一到，立刻將尸體的殘肢拼起來，將壽衣帽壽鞋給死人穿戴齊備，裝進壽木。這種入殮過程，全由“趕尸”者承擔(dān)，絕對不允許旁人插手和旁觀，正如出發(fā)時將尸體“扶出棺材”不允許窺視一樣。說是在這些關(guān)鍵時刻，生人一接近尸體，便會有“驚尸”的危險。而入殮過程，必須在三更半夜。一切安排就緒，就是說將死者裝殮以后，喪家才去認(rèn)領(lǐng)。棺蓋一揭開，須眉畢現(xiàn)，果然是喪家親人，相貌宛如昨日，現(xiàn)在卻長眠在棺材里了，此情傷心慘目，催人肺腑。

陸群只是客觀地記載了人們對趕尸的幾種推斷和猜測，沒有對這幾種推斷和猜測下結(jié)論。她是一名歷史學(xué)和民俗學(xué)學(xué)者，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使得她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這幾種推斷和猜測可以說都莫衷一是。而正是這種莫衷一是給人們提供了許多想象的空間。但我認(rèn)為，這三種分析和猜測，第一種有一定的科學(xué)道理。古人說，一息尚存就是這個理，氣斷了，息還在。一息尚存，就有可能短暫的起死回生，堅持到一息不存。而第二種猜測，純粹就是根據(jù)人們主觀意愿的推斷。這種推斷不管是否正確，還是有種善意在里面。而第三種解肢卸尸的說法，我認(rèn)為是對從事湘西趕尸這一行業(yè)最底層勞動者的侮辱，也是對湘西讓親人回歸故里的深切情感的侮辱。因為這種碎尸萬段的行為是最殘忍的罪惡行為，不符合湘西人要求親人魂歸故里的最淳樸的情感初衷，也不符合趕尸行業(yè)的行為準(zhǔn)則。因為，在趕尸過程中有“三趕”“三不趕”。砍頭的、受絞刑的、站籠的，趕。病死的、投河吊頸的、雷劈火燒的，不趕。前三種之所以趕，是因為他們都是冤死的，魂魄還憋屈在里面，可以施法將魂魄勾出來。而后面三種不趕，是因為前兩種是說明氣數(shù)已盡，魂魄已被閻王爺勾走，取不回來；后一種是因為罪孽深重才遭雷劈火燒，罪孽深重者，死有余辜。這就是我們常罵的遭雷劈和天譴。所以，當(dāng)那些被砍頭的人要砍頭時，趕尸者早守候在旁邊，待被砍頭者頭一砍下，趕尸者就會立刻把頭接上，用針線縫合，以保尸首完整，便于趕尸。想想看，被砍掉的頭，都要縫合在一起才趕，怎么可能把本很完整的尸首卸成八塊、碎尸萬段呢？再說，如果說是背，那一兩個趕尸者從戰(zhàn)場上趕幾十具尸體時，怎么趕？那些老人曾經(jīng)親眼看到或聽到的一兩個人趕多具尸體的說法怎么解釋？難道湘西的老人都在集體撒謊？

所以，那種說趕尸是將尸體碎尸萬段背尸的說法完全是無稽之談、污蔑之詞！

不管這幾種分析、猜測有無道理，都不能完全解答尸體為什么能夠行走的奧秘。我認(rèn)為一定還有什么藥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而這種藥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都是因為趕尸的人，掌握了人身體的某種醫(yī)學(xué)秘密。他們利用這種掌握的身體秘密，借用醫(yī)學(xué)、生物學(xué)、物理學(xué)和玄學(xué)等諸多科學(xué)原理，完成了這項人們永遠(yuǎn)無法想象的奇跡。我們不能把別人懂而我們不懂的科學(xué)都統(tǒng)統(tǒng)斥責(zé)為迷信、裝神弄鬼和騙人騙財。那是一種最無知的行為。想想看，我們?nèi)梭w還有多大的秘密沒有解開？我們?nèi)梭w還有多少密碼沒有破譯？我們懂這個，我們懂那個，我們就是不懂我們?nèi)梭w本身！湘西的趕尸者能夠把死人趕活、讓死尸走路，肯定是有其科學(xué)原理在里面的，不然死尸不會死了多日不臭不腐、死人不會站起來走路。單憑死尸多日不臭不腐這點，就創(chuàng)造科學(xué)的神奇和神話。

遺憾的是，湘西趕尸，因為解放后大破所謂封資修迷信和交通狀況的改善而人為和自然地消失了。我們只能大量田野聽證，而無法真正的田野見證了。我們只能在湘西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中聽他們說某某見過趕尸、某某做過趕尸，卻不能再得到具體驗證了。因為不少見過趕尸的人還在，而真正做過趕尸的人都已作古。這些趕尸的人，與他們曾經(jīng)趕過的尸，都一樣變成一抔泥土，無法為自己的聰明智慧拍案而起，憤然作證了。

有人說湘西趕尸是趕尸者借封建迷信行騙、剝削，這話更是無稽之談。湘西趕尸者被稱為趕腳人。我以為這些趕尸的趕腳人是最底層、最辛苦的勞動者，是最勇敢、最自覺的文化傳承者。他們不是騙子，更不是剝削。什么是騙子？騙子就是拿人家錢財不替人消災(zāi)。什么是剝削？剝削就是剝奪他人勞動成果自己不勞而獲。湘西趕腳人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千辛萬苦地把尸體趕回來了，怎么是騙子和剝削者？當(dāng)然，你會說你指的騙子是趕尸的把戲，是指尸體不可能走路，是趕腳人在利用騙人的手段在蒙人。我想，我會再強調(diào)一遍：許多學(xué)者的田野調(diào)查都證明湘西有不少老人曾經(jīng)看到過趕尸，這是其一。其二，我不能把我們不懂別人已懂的東西都稱為騙人。

其實，湘西趕尸的趕腳人都出身寒苦，不出身寒苦的人，誰也不會干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要成為一個好的趕腳人，必須先過三關(guān)再練三十六功才能從業(yè)。學(xué)趕尸業(yè)的，必須具備有兩個條件：一膽子大，二是身體好。如果相貌丑一點，更好。吉首大學(xué)教授陸群在《湘西趕尸》一書中，對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趕尸者做了非常詳盡的描述：

趕尸匠先讓應(yīng)試者望著當(dāng)空的太陽，然后旋轉(zhuǎn)，接著突然停下，要你馬上分辨東西南北，倘若分不出，則不能錄用。因為你此時不分東西南北，就說明你夜晚趕尸分不出方向，不能趕尸。接著，趕尸匠要你找東西、挑擔(dān)子。因為尸體畢竟不是活人，遇上較陡之高坡，尸體爬不上去，趕尸匠就得一個一個往高坡上背和扛。最后，還有一項面試，這就是趕尸匠將一片桐樹葉放在深山的墳山上，黑夜里讓你一個人去取回來，只有這樣，才能說明你有勝任趕尸匠的膽量。這三關(guān)順利通過了，你便取得了當(dāng)趕尸匠學(xué)徒的可能。endprint

趕尸匠的家里，跟一般農(nóng)民一樣，照樣“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只有接到趕尸業(yè)務(wù)時，他們才將自己裝束一番，前去趕尸。他們雖趕尸，卻忌諱趕尸這個名詞。因而，內(nèi)行人請他們趕尸，都說：“師傅，請你去走腳”或“走一回腳”。趕尸匠若答應(yīng)，他便拿出一張?zhí)刂频狞S紙，讓你將死人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別等等寫在這張黃紙上，然后畫一張符，貼在這張黃紙上，最后將這張黃紙藏在自己身上。趕尸匠的穿著也十分特別：他不管什么天氣，都要穿著一雙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長衫，腰間系一黑色腰帶，頭上戴一頂青布帽，腰包藏著一包符。 師父教徒弟，第一件事是畫符。這種十分奇特的符，是在黃紙上用朱筆畫上既像字又像畫的東西，途中遇到意外情況，便將這種奇特的符朝西掛在樹上或門上，有時也燒灰和水吞服。

同時徒弟必須學(xué)會三十六種功，才能去趕尸。第一件功，便是死尸“站立功”，也就是首先要讓死尸能站立起來；第二件功是“行走功”，也就是讓尸體停走自如；第三件功是“轉(zhuǎn)彎功”，也就是尸體走路能轉(zhuǎn)彎。另外，還有“下坡功”“過橋功”“啞狗功”等。“啞狗功”可使沿途的狗見著尸體不叫。因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會驚倒，特別是狗來咬時，死尸沒有反抗能力，會被咬得體無完膚。最后一種功是“還魂功”，還魂功越好，死尸的魂還得越多，趕起尸來便特別輕松自如。這種“還魂功”，實際上是用一種湘西特產(chǎn)的草藥撒在尸體上。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奇特的行業(yè)，只有在湘南西部才行得通。因為，一、只有湘西有“死尸客店”；二、只有湘西群眾聞見趕尸匠的小陰鑼，知道回避；三、湘西村外有路，而其他省路一般都穿村而過，他們當(dāng)然不會準(zhǔn)死尸入村；四、湘西人聞見陰鑼聲，便會主動將家中的狗關(guān)起來，否則，狗一出來，便會將死尸咬爛。因而，這種十分奇特的趕尸行業(yè)，只有湘西才有。

陸群的這些記敘，足以證明了湘西趕尸者不是不勞而獲的剝削者。而是有膽有識的勞動者，而且是最底層的勞動者。

至于有人撰文說人民解放軍湘西剿匪時，黑幫借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趕尸掩飾販毒等走私行為，那該另當(dāng)別論。因為這不是湘西真正的趕腳人趕尸，而是可惡的黑社會走私犯罪。此趕尸與彼趕尸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我們不能把真正的湘西趕尸與黑幫的違法犯罪等同起來，不能把湘西趕尸說成是違法犯罪。

所以，我想說，湘西趕尸不是什么丑陋習(xí)俗、封建迷信，更不是什么騙人的把戲和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湘西趕尸，是湘西人對死去的親人最真切的情感表達，是湘西人最智慧的文化結(jié)晶，是湘西人最勇敢的精神寫照。那日夜趕路回家的，不是一群尸體，而是一群忠骨、一種親情、一種民魂；是親人不舍晝夜的愛，是亡靈不會死去的心，是落葉千里回歸的根。湘西趕尸的徹底消失，既不是這個時代的榮幸，也不是這個時代的悲哀。但是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湘西趕尸是人類文化與科學(xué)的傳奇和神話，是人類文化與科學(xué)的絕版和孤本，是消失了的人類文化與科學(xué)的活化石，是再也解不開的人類文化與科學(xué)的密碼。湘西趕尸不是謎一樣的誕生，也不是謎一樣的消失，卻是謎一樣的存在、謎一樣的真實、謎一樣的不可理喻，并將謎一樣地吸引更多的專家學(xué)者去追尋和探求。不管能否解開謎底，湘西趕尸，都將成為人類文化與科學(xué)的一種絕唱和絕響。永遠(yuǎn)的神秘和謎，永遠(yuǎn)的追尋和猜想，也許就是湘西趕尸的魅力所在。

湘西放蠱

蠱，傳說中的一種人工培養(yǎng)的毒蟲，是蠱咒的載體和工具。放蠱，就是對人下蠱，使之身心受害。但湘西放蠱卻從不人工培養(yǎng)毒蟲，也鮮有讓人身心受害。湘西放蠱主要是借用一些不為外界所知的一些科學(xué)原理施法斗法，使人逢兇化吉。湘西放蠱，至今還未消亡，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詭異多彩的文化。

在外界，人們往往只以為湘西女人才會放蠱，也只以為湘西苗族女人才會放蠱。實際上，湘西的土家族、苗族，湘西的男人女人都有會放蠱。幾乎湘西的每個村寨，都有會放蠱的人。土家族和苗族放蠱不同的是，苗族放蠱的以女人為多，而土家族放蠱的以男人為多。

對放蠱的男人、女人，湘西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對那些會放蠱的女人，湘西人都是一種害怕和歧視的心態(tài)，見了她們會避之不及。而對那些會放蠱的男人，湘西人則是又怕又敬，更多的是敬。這是幾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造成的。因為在湘西人眼里，女人相夫教子、恪守婦道才是正業(yè)，而女人放蠱是不務(wù)正業(yè)，放情蠱，更是離經(jīng)叛道和犯賤。

由于外界的一些民俗專家，根本不懂湘西的民風(fēng)民俗與人情世故，把湘西的放蠱說成是裝神弄鬼的迷信，描寫得極為陰森恐怖，使得外界對湘西的神秘巫術(shù)，存在著深深的誤解和偏見。我和我的很多湘西父老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湘西的蠱術(shù)，實際上是一種具有科學(xué)含量的巫術(shù)，是一種集自然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于一體的神秘文化和神秘文明，只是我們看不懂而已。如果我們把看不懂的東西，或者尚未完全揭秘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稱為迷信，未免太主觀、太愚昧、太不尊重民族習(xí)慣了。

湘西的蠱術(shù)，不只是現(xiàn)在民俗屆普遍知道的情蠱，而是所有的跟巫有關(guān)的神秘巫術(shù)。湘西的蠱術(shù)，一般只分為情蠱和恨蠱，但還有善蠱和斗蠱。

情蠱，就是愛情的蠱。這不是湘西女人的專利，湘西的男人也常常放蠱。從小，我們就知道湘西有一種藥叫“粘（nia）粘藥”。湘西人形容兩個人特別好時，就常用“粘”來形容。兩個人粘在一起了，就是說明兩個人好得肉連肉骨連骨，分不開了。湘西的男人女人放情蠱時，有兩種情況：一是湘西的男人或女人對某人愛得不可救藥，而對方又不愛自己時，就會做粘粘藥，放在對方的茶里或飯菜里，對方吃了，就會愛上自己；一種是結(jié)婚了，擔(dān)心對方有外遇，背叛自己，就悄悄地把粘粘藥放在對方的茶里或飯菜里，以便對方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

小時候，我和伙伴們就常常聽大人說男人女人相親時，哪個女的看不上哪個男的，男的就用粘粘藥，把女的粘回來了。也常常聽大人對那些年輕男人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看上了米（沒）？看上了就用粘粘藥把她粘回來。小時候，我就無意中發(fā)現(xiàn)隔壁的一個大叔，因為嬸娘跟別人好了，就從山上找來一種小蟲，在鍋里焙焦，再捻成粉末，趁嬸娘不備，攪進飯菜里，讓嬸娘吃。嬸娘吃了幾回，還真的回心轉(zhuǎn)意，死心塌地地跟著大叔了。當(dāng)時，我似懂非懂地問大叔那是不是粘粘藥。大叔嚴(yán)肅地警告我不要跟嬸娘說，說了，嬸娘就真的跑了，我就沒有嬸娘了，并說，我長大后，如果女人不聽話，他就送我粘粘藥，讓我的女人也吃了聽話。嬸娘對我們很好，我當(dāng)然不希望嬸娘跑了，所以一直替大叔保守著秘密。endprint

所以，放情蠱，并不是像一些外界的民俗專家所理解的，只是湘西苗族女人的專利，而是湘西的土家族、苗族男人、女人共有的；更不是湘西女人的一種哀怨、一種情毒，而是一種純潔美好、刻骨銘心、割舍不掉的愛和情。湘西的男人女人，并不忌諱放情蠱，更不認(rèn)為放情蠱是一種邪惡。外界那些所謂的民俗專家，對湘西情蠱的理解，無論從情感上還是概念上，都是極端錯誤的。

二是恨蠱，是湘西男人女人結(jié)怨或結(jié)仇時放的蠱。這種蠱，有放在人身上，也有放在物身上的。小時候，我們寨子上一家人立屋——也就是蓋房子——請了幾個木匠、瓦匠。這家人天生吝嗇，舍不得拿好的吃，偶爾弄一頓好的吃，也是故意放很多的鹽，讓匠人咸得吃不了。匠人也不言語，干完了自己該干的活。等到新屋立起，搬進新屋后，主人發(fā)現(xiàn)新屋的柱頭天天流臭水，每天早上起床時，床頭上總有兩只癩蛤蟆準(zhǔn)時地迎接自己。百思不得其解時，主人忽然想起是不是自己對待匠人太過分了，所以匠人放了蠱。主人后悔不迭地給幾個匠人各拿了一只雞、兩包糖登門謝罪。第二天就柱頭不流水，癩蛤蟆不光顧了。湘西稱匠人為手藝人，是極為尊重的，手藝人進屋干活時，是有什么好吃的就拿什么好吃的，沒有好吃的就跑出去借的。所以，會蠱術(shù)的手藝人受了侮辱時，就會用這種不傷筋動骨的辦法懲罰那些小氣的主人。

當(dāng)然，恨蠱里，也有對人的，極為罕見，除非是兩家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我們聽說過有人被放蠱放得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痛，沒聽說過哪家放蠱把人放死的。善良的湘西人，是絕不會放蠱把人放死的。那些說湘西放蠱把人放死的，純粹是別有用心、無稽之談。

湘西古丈縣文聯(lián)主席向午平是湘西文藝圈很有威望的作家。他生活的地方，是土家族、苗族雜居的地方。他對湘西的民俗學(xué)很有研究，自己也懂一點湘西的蠱術(shù)。多年前，他一直醫(yī)治蛇傷。他對蛇傷的醫(yī)治在當(dāng)?shù)睾蘸沼忻?。他說他在治療蛇傷的過程中，就碰到過蛇傷者被人放蠱的事。他說，他給人治療蛇傷，一般兩服草藥就會痊愈，但有一次在給人治蛇傷時，那人的腳腫起個水泡，就是不消，他知道那是被人放蠱了，拿了茶油在水泡上一澆，水泡立馬就消了。我問他為什么立馬就消了，他說，不知道，是上一輩人傳下來的。

善蠱，就是用一些法術(shù)，給人逢兇化吉、讓人起死回生的蠱術(shù)。

這樣的蠱術(shù)在湘西最為普遍。而最普遍的善蠱，就是一碗水。一碗水，在常人眼里是最普通不過了，但在湘西會蠱術(shù)人的手上，卻法力無邊、神奇得很。我們很多湘西人，都親眼看見過一碗普通的水，是怎樣發(fā)揮出它神奇的魔力的。

湘西花垣縣邊城鎮(zhèn)的向艷梅，就給我講過她自己親歷的一碗水的蠱術(shù)。她說她讀中學(xué)那年，她鄰居的三歲女兒得了病，怎么都治療不好，且一到傍晚就哇哇大哭，哭聲不止。急得鄰居只好去向懂蠱術(shù)的先生求救。先生說，你家小孩是有天傍晚時被人嚇著了。于是，先生和鄰居趕了10多里路，找到正在讀書的小向。先生在學(xué)校打開水龍頭，端了一碗水，對小向說，你嚇著她家小孩了，我要用水洗一下你的額頭，好讓她家小孩好起來。小向順從地聽先生閉目念叨幾句，又用手指在碗周圍和上空劃了劃，洗了洗小向的額頭，然后端給小孩，讓小孩子喝。小孩子喝后，當(dāng)晚就不哭，第二天就好了。這讓小向大吃一驚。小向說，她是典型的80后，什么都不信，但自那次，她什么都信。她說，的確是她嚇著了鄰居小孩。她說她有周周末回家時吃晚飯，敲碗路過鄰居家，把鄰居家小孩嚇得哇哇哭。她說她當(dāng)時的頭發(fā)很亂，天快黑了，她又突然敲碗，嚇著正在坪場里玩耍的鄰居小孩了。

這樣的事，在湘西是太多太多了。魚刺卡在喉嚨里了，會蠱術(shù)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劃比劃，就可以水到刺化。肚子疼得打滾了，會蠱術(shù)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劃比劃，就不滾不疼了。誰家的小孩癡了呆了，坐在那里半天不說一句話了，會蠱術(shù)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劃比劃，癡呆的小孩就喜笑顏開、活蹦亂跳了。甚至誰家的牛羊丟了，會蠱術(shù)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劃比劃，就可以找到方位了。很多人以為先生做了什么手腳，但很多事，都是人們眼睜睜看著先生做的，就是一碗清水，什么小動作也沒有做，不知道會蠱術(shù)的人施了什么魔法。

這樣的善蠱，是人性的蠱術(shù)，是人情的蠱術(shù)。怎么是毒蠱呢？

而更有趣的是斗蠱。兩個蠱術(shù)高強的人，有時候會斗蠱。蠱斗得既妙趣橫生，又百思不得其解。這也是不少年長一些的湘西人親眼所見的。

一是暗斗。比如一個瓦匠得罪了另一個瓦匠，這個被得罪的瓦匠，就會放出蠱術(shù)，讓一窯瓦燒了一個月還是泥巴。而被放蠱的瓦匠，也會放出蠱術(shù)，讓那不讓燒瓦的人，每天生殖器硬得軟不下來，像火燒一樣難受。你不讓我燒火，我天天讓你燒火。殺年豬時，豬都修得光溜溜的，只等開膛破肚了，會蠱者用手摸了一下豬屁股，豬便飛躍而起，跑出一里多路才倒在地上。會蠱術(shù)的主人家也不言語，趕忙放出蠱術(shù)，趕了一群蛇放在那拍豬屁股的人路上，他往哪走，蛇往哪攔。逼得那人原路返回，給主人認(rèn)錯。于是，兩人喝酒吃肉，成了無牛不吹的好朋友。

一種是明斗。兩個都會蠱術(shù)的老朋友再次相見時，為了看看對方的蠱術(shù)，是否有長進，會一時興起，比斗一盤。我在保靖、古丈、花垣幾個縣與當(dāng)?shù)氐囊恍┟袼讓＜易剷r，不少老人都講述了他們親眼所見的蠱術(shù)成兵、斗智斗勇的故事。在湘西保靖縣涂乍鄉(xiāng)，就有人親眼看見兩個會蠱術(shù)的老朋友草鞋斗蠱。這個脫了草鞋往天上一甩，那鞋就在天上飛著不下來了。那個脫了草鞋往天上一甩，兩雙草鞋便成了天兵天將，在空中狂飛亂打，好不熱鬧。在花垣縣，有人看見會蠱術(shù)的人一把黃豆撒進田里，本沒有魚的田里，成千上萬的魚往空中飛落。另一個會蠱術(shù)的人一把黃豆撒進樹林，變成成千上萬把刀釘在樹干。這種把蠱術(shù)當(dāng)做娛樂的蠱術(shù)，是斗智的蠱術(shù)，快樂的蠱術(shù)，又何樂不為呢？

湘西的蠱術(shù)、實在是神秘莫測。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絕對不會相信。古丈縣政協(xié)副主席兼文聯(lián)主席向午平告訴我，2005年6月27日，湘西古丈縣為了歡迎以著名導(dǎo)演吳貽弓主席為代表的上海藝術(shù)家到古丈采風(fēng)，特別為上海的藝術(shù)家們安排了一個節(jié)目，叫“紙人捧水”。表演者隨便用一張薄紙剪成一個不足兩尺的小紙人，再用一顆小鐵釘把小紙人釘在木板上，敬了香燒了紙之后，紙人的那雙小手就牢牢捧住了一個裝了一斤多水的大磁碗。表演者還怕眾人不信，又在碗里加上了一把兩斤重的鐵錘。一雙用薄紙剪出的兩只小手，竟牢牢捧住了四斤多重的東西，這讓上海來的大藝術(shù)家們驚訝得張口結(jié)舌，大聲叫好。長時間的掌聲，是送給湘西蠱術(shù)最好的禮物和鼓勵。endprint

花垣縣長期從事蠱術(shù)研究的民間藝人石壽貴憤憤不平地說：我們湘西的蠱術(shù)，是一種科學(xué)和文化，是民間的瑰寶、民族的精髓，卻長期來被人誤解為迷信，實在讓人氣憤。他說，湘西的蠱術(shù)，既有科學(xué)的因素，也有心理的因素，科學(xué)的道理和心理的暗示，是湘西蠱術(shù)神奇的所在。

聽了石壽貴的話，我在想，為什么這么神奇而神秘的湘西文化與文明，會被外界和官方長期當(dāng)做迷信？我以為源于以下幾種原因：

一是因為這些蠱術(shù)源于科學(xué)，而科學(xué)是普通人不懂的。懂這些蠱術(shù)的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又不會把這些科學(xué)道理講穿，講穿了，他的飯碗就被人搶了。所以，官方就把這些常人不理解的東西當(dāng)作了迷信。

二是因為這些本來借用科學(xué)的蠱術(shù)，因為懂蠱術(shù)的人把它披上了“巫”的神秘外衣，比如做道場、法事、口訣等，官方就更把這當(dāng)作迷信了。如果去掉這些巫的成分，也許就不會被官方當(dāng)作迷信了?？墒窃捳f回來，如果去掉了這些巫的成分，純粹像一種科學(xué)實驗一樣，那湘西蠱術(shù)，就不神秘、就沒有誘惑了。

由于官方將這些湘西蠱術(shù)當(dāng)作迷信禁止，湘西蠱術(shù)面臨失傳，有的蠱術(shù)也已絕跡。但有些蠱術(shù)依然頑強地存在著。湘西蠱術(shù)，正是以其物理化學(xué)的科學(xué)性和巫的神秘性，顯示著民間文化的巨大魅力和生命力。

湘西蠱術(shù)，不是好看而有毒的罌粟花，而是難聞卻好吃的臭豆腐。

歷史寄給未來的36000封書信

秦簡，就是秦朝的簡牘。里耶秦簡顧名思義是在里耶發(fā)現(xiàn)、以里耶命名的秦簡。在湘西龍山縣里耶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36000多枚秦簡，解開了中國歷史許多不解之謎，也留下了中國歷史許多不解之謎，是與長城、兵馬俑具有同等史學(xué)價值的驚世發(fā)現(xiàn)。

（一）

2002年5月28日，古鎮(zhèn)里耶的柳坪。龍京沙、周平波、尚魏軍幾位考古專家，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一鋤頭，居然會動了中華大地沉睡了億萬年的胎氣；他們閃閃發(fā)亮的鋤尖，居然會無意間刨開了中華大地更早的文明！

——秦簡！

——仁慈的上蒼居然在這里留下了36000多枚秦簡！

——總計30多萬字，比全國已出土的秦簡總和還多10倍的秦簡！

龍京沙和他的同行們激動得熱血沸騰、涕淚潸然！

這個時候，正是古鎮(zhèn)里耶的早晨。雨洗后的里耶，到處是清新的顏色與鮮嫩的味道。藍如水晶的天空，纖塵不染，一片曙色。露珠和雨滴，掛在新綠的葉上、草上，晶瑩透亮。一條名為酉水的河流在這里拐了好大一個彎，彎出一河碧波，一座古鎮(zhèn)，兩岸詩意。這彎出的兩岸詩意，一闕叫里耶，一闕叫清水坪。里耶在酉水北岸，清水坪在酉水南沿。平仄相對，首尾呼應(yīng)，意象同韻。里耶前的柳坪，真像一匹長長的柳葉，在河岸北邊眉一樣的描來描去，好幾里長。一柳坪的依依柳樹，一柳坪的青青芳草，都是河水的針線一針針走的。繡處的綠綢碧緞，別在古鎮(zhèn)胸口。濕漉漉的水唇濤聲，千年如一地親吻。

龍京沙和他的同事在這樣的早晨考古，就像在詩意的美景里作畫。一筆一畫，格外來神。對于歷史，他們不能是原創(chuàng)者，而是臨摹者。他們不能天馬行空的任意揮灑才情，只能小心翼翼地復(fù)制原型。他們既要像拓印碑文拓片一樣一絲不誤、如出一轍，又要像工筆寫生一樣細(xì)心瑣碎、精細(xì)入微。當(dāng)秦簡的幾粒竹屑從在古井里浮現(xiàn)時，龍京沙和他的同事們立刻感到心跳加速、血脈擴張，仿佛聽到了歷史分娩的絲絲氣韻。他們生怕他們的鋤頭碰疼了歷史、掘傷了歷史，趕忙用手一寸一寸地刨摳泥土。板結(jié)的泥土，將他們的手磨得皮肉模糊。

這是一條穿越千年的時空隧道。雖然古井寬不到5平方米、深不過17米，每一米加寬的卻都是中國歷史的厚度，每一米加深的都是中華文明的高度。古井是一個巨大的木框加固的、縱橫交錯的木柱，雖然也深埋地下幾千年，卻依然堅硬如初，雄強地支撐起整個古井。四周的木板將古井嚴(yán)實地裝訂起來，儼然是一個深而大的木匣子。而這木匣子里填充的滿坑的淤泥。淤泥肥沃，黑得像煤。與表層的黃泥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龍京沙和他的同事們，就在這肥沃的污泥里摳出了一捆捆消瘦的竹片、一窩窩堅韌的簡牘、一堆堆歷史的碎屑。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這個曾經(jīng)的楚國大地上，留下的居然是秦國的竹、秦國的簡，是秦國繁華落盡時遺落在湘西的一座歷史宮殿！

其實，早在20多年前，龍京沙就已經(jīng)觸摸到先人的氣息、聽到歷史的心跳了。他在里耶和清水坪先后發(fā)現(xiàn)了幾百座規(guī)模龐大、集中的戰(zhàn)國古墓群時，就認(rèn)定這片土地上一定有一座古城，認(rèn)定這片土地有祖先留下的太多秘密。他的心，一直就像穿越里耶的酉水河，不停地在里耶和清水坪縈繞、拍岸和蕩滌。這祖先繁衍生息的彈丸之地，使他隱隱感到，很可能是一顆中國的心臟，即便不是心臟，也很可能是一根中樞神經(jīng)。他必須責(zé)無旁貸地弄清這心臟或者中樞神經(jīng)。因此，當(dāng)碗米坡水電站即將淹沒里耶前面的這條柳坪時，他緊急上書，請求科考。

幸好，上級同意了科考。這本就深埋地下幾千年的歷史才不被淹沒，幾千年的文明才得以重見天日，大放異彩。

一個平凡的人，一顆普通的心，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拯救了一段可能會永遠(yuǎn)埋沒的歷史與文明！

這是一段怎樣的歷史與文明呢？

是誰留下了這段歷史與文明呢？

（二）

里耶，在土家族語里是辟地的意思。里耶旁邊有個寨子叫梅茶，梅茶的是開天的意思。那么梅茶里耶，就是開天辟地的意思。一個地方有開天辟地的地名，證明了這個地方的歷史悠久。到底是不是開天辟地的地方，是不是人類的淵源，我們無從考證。但土家族遠(yuǎn)古流傳下來的《梯瑪神歌》，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佐證。

《梯瑪神歌》是土家族的土老司在祭祀時口口相傳的古歌，有60多萬字。包羅了世間一切生活習(xí)俗和萬物萬象，是土家族民間書寫的百科全書。

《梯瑪神歌》的“創(chuàng)世紀(jì)”，有一首古歌《雍尼和補所》，就是唱人類怎么起源的?！队耗岷脱a所》講述了洪水滔天、人類滅絕時，上天要雍尼和補所兄妹成親拯救人類的故事。故事很浪漫也很凄美。雍尼和補所礙于倫理不肯成婚，但天意難違，兩扇磨子滾下山時，兩扇磨子合在一起了；東山西山燒火時，東山、西山的煙子攪成一股了；一個往東跑、一個往西跑時，兩人還是跑到一起了；雍尼和補所只好兄妹成親。結(jié)果生下的不是人，而是一塊肉坨坨（這很符合近親結(jié)婚不科學(xué)的道理）。上天要兄妹把肉坨坨砍成肉末撒出去。撒進土里就成了土家人，撒進苗里就成了苗家人，撒進洞里就成了侗家人，撒進窯里就成了瑤家人，撒進漢水里就成了漢家人。百家姓和人類就這樣繁衍生息了。endprint

而《梯瑪神歌》的“遷徙歌”里，有一章節(jié)是唱土家族祖先怎樣來到湘西，沿著酉水生根落腳的。酉水沿岸的每一個碼頭和村莊，遷徙歌里都全部唱到了。至于土家族祖先的模樣，遷徙歌里是這樣形容的：嘴巴像水瓢，鼻孔像灶孔，腿桿像柱頭，眼睛像燈籠，滿身都是毛，嘰嘰卡卡笑，身上捆的芭蕉葉，頭上戴的巴茅草，舞腳舞手，喊喊叫叫。

完全是原始人的寫真！

酉水流域不斷出土的舊石器時代的文物，強有力地印證了酉水流域土家先民和人類祖先的活動足跡，印證了酉水河是人類和土家人的母親河。

在繁衍生息的過程中，土家族不斷壯大成八個大的部落，土家族叫八部大王。其中最大的部落在離里耶不遠(yuǎn)的保靖縣巴茅寨附近的杉彎村，叫首八峒，意為八個部落的首領(lǐng)。八部大王首領(lǐng)叫涅殼瀨。

涅殼瀨不但力拔山兮、英勇善戰(zhàn)，還絕世聰穎、神勇無比。八個部落在他的帶領(lǐng)下，日漸繁榮強大，成了朝廷心頭之患。朝廷多次圍剿，多次鎩羽而歸。湘西先民，無論土家族、苗族還是漢族，都是服征不服剿。就是說國家民族有難時，湘西先民深明大義，服從朝廷征召，為國赴湯蹈火。如果要無緣無故剿滅湘西先民，湘西先民必然揭竿而起，以死抗?fàn)?。歷朝的史志都記錄了湘西先民服征不服剿的御筆。

民間關(guān)于土家族祖先涅殼瀨的傳說就賦予了湘西先民這種于國于家敢愛敢恨的血性。傳說朝廷為抵御外敵，征召涅殼瀨率八部大王前往討伐。涅殼瀨撒豆成兵，飛沙走石，擊潰了敵人。慶功宴上，皇上見涅殼瀨英勇善戰(zhàn)，有心挽留，共謀大業(yè)。但涅殼瀨婉拒不從，要求還鄉(xiāng)。

皇上問及家境，涅殼瀨答：我家有千根柱頭落地，九間牌樓好乾坤，雪大人路過加了一排，成了十排，滿屋銀瓦，銀光閃閃。

皇上又問飲食起居。涅殼瀨說：日喝江邊水，夜睡金牙床，吃的銀包金，咽的金包銀。

皇上又問家中奴仆多少。涅殼瀨說：家有70人挑水，80人砍柴，葛將軍把門，蕨將軍守倉，七只鹽船下去，打翻了一只，家里斷了三天鹽。

皇上一聽，嚇壞了，這還了得！吃的住的都比他好，傭人仆人也比他多，打翻一只船，居然斷了三天鹽，那得多大家業(yè)和勢力！如此下去，這江山不就成了涅殼瀨的了？

皇上于是假裝御賜一壇酒給涅殼瀨，酒中有毒藥，要了涅殼瀨的性命。

其實，涅殼瀨哪有什么千根柱頭落地和打翻一只船斷了三天鹽的生活？涅殼瀨說的是他家是千萬根竹刷夾壁，千萬把茅草當(dāng)瓦，下了一場雪，全白花花的，銀光閃閃。吃的水是到江邊背的，吃的飯是大米（白的，比喻銀）摻苞谷（黃的，比喻金），吃的菜是黃菜葉裹白菜（金包銀）。70人挑水，說的是70歲的老母親；80人砍柴，說的是80歲的老父親。葛將軍和蕨將軍指的是挖葛采蕨為生，7只鹽船指的是靠7只下蛋的鴨子下蛋換鹽，打翻一只，指的一只鴨子不見了，三天沒錢換鹽吃。

這就是土家族先民的幽默與智慧。

而里耶的子子孫孫們就是這涅殼瀨的傳人。

（三）

里耶很早的時候?qū)儆谇锌?。黔中郡屬于今保靖縣。因保靖縣境內(nèi)的一座黔山而得名。峻朗嵯峨的黔山在保靖縣縣城以西50里左右，離里耶不遠(yuǎn)。黔山山勢峻偉，翠色粲然，飛禽走獸，成群結(jié)伴，是酉水河最美的一道天然屏障。黔中郡之所以設(shè)在保靖，是因為酉水在流經(jīng)湖北、重慶、貴州和湖南的流程里，在保靖境內(nèi)最長，是親吻保靖、哺育保靖最多的。因此，在沒有公路只有水路的年代，保靖是湘西最繁華的生命通道、最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

由于酉水河水路的繁榮，里耶也水漲船高，十分繁榮。古時候，里耶與河對岸的清水坪是一個娘生養(yǎng)的，清水坪是左手的話，里耶就是右手。里耶和清水坪人習(xí)慣叫清水坪前街，叫里耶后街。兩條街隔河相望，卻相映成趣，麻石板鋪就的石板街，各自從自己的心臟腹地走出來，沉默凝定地通向碼頭，迎接對方。鋪著木板的鐵索橋，牽著鐵鏈的拉拉渡，往來穿梭的烏篷船，把里耶和清水坪連接起來，組成了一幅寧靜而生動的風(fēng)物畫。兩岸參差的吊腳樓群里，商鋪林立，商賈如云，各種商號的門匾和旗幡，都昭示著兩岸的繁榮和繁盛。里耶——比耳——巴茅——隆頭——押馬——昂洞——遷陵——老司巖——列夕——王村——羅依溪——龔灘，一直到洞庭湖，一個個像珍珠一樣串聯(lián)起來的碼頭，組成了湘西的水上黃金線，是湘西通往世界最早的水上絲綢之路。

這樣的一條水上血脈，自然是兵家必爭之地。自歷史有文字記載起，這里的硝煙就不曾熄滅過。春秋戰(zhàn)國群雄割據(jù)、諸侯大戰(zhàn)時，湘西自然在所難免。

其余不說，就說跟湘西和秦簡有關(guān)的秦楚戰(zhàn)爭。

戰(zhàn)國爭雄時期，秦國、楚國和齊國是疆域最遼闊、物土最富饒、實力最雄厚的三個大家、三個大國、三只老虎，卻只華夏一個江山。一山三虎，豈能長久？所以戰(zhàn)國七雄的戰(zhàn)爭主要是秦楚齊三國的戰(zhàn)爭，戰(zhàn)國七雄的爭霸主要是秦楚齊三國的爭霸。秦統(tǒng)一華夏前最強大的敵人就是楚和齊。

為了相互抗衡與制約，七國之間不斷合縱聯(lián)盟，共同對敵，又不斷遭受離間，分崩離析。秦、楚、齊三國之間也同樣上演這種分分合合的大戲。

黔中郡，是楚國的西北大門，是連著秦、楚、齊的要塞。其險要的地勢和肥美的物產(chǎn)，是一心稱霸帝國的秦人所覬覦的。但歷代秦王在與楚王的交戰(zhàn)中，任何堅固的城池都可以攻破，就是攻不破黔中郡這座大門。英勇善戰(zhàn)的湘西人，是楚國最堅固的城池與堡壘，最強大的武器和后盾。每次只要打到黔中郡附近，無論秦國齊國還是其它小國，均都丟盔棄甲，屁滾尿流。說到黔中郡，各國無不敬畏三分。想稱霸天下、滅掉楚國的秦王，要得到黔中郡，只能智取，不能強攻。

幸運的是，秦國在這個時候有了一個在秦國歷史上功可比秦始皇的君王——秦昭王。往貶的說，秦昭王陰險狡詐、心狠手辣。往好的說，秦昭王足智多謀、深謀遠(yuǎn)慮、驍勇善戰(zhàn)。而楚國卻出了一個心無城府、老實怕事、更無雄才的楚懷王。

秦昭王先是以割讓600畝土地為誘餌，設(shè)計離間了楚齊聯(lián)盟，使楚國腹背受敵，成了孤家寡人，之后便聯(lián)合韓、魏、齊三國，大舉興兵，與楚國交戰(zhàn)。短短一年，便攻城奪地，連下8城。楚國的大好河山，搖搖欲墜。endprint

秦昭王的母親宣太后是楚國人，見楚國如此生靈涂炭，便要秦昭王停止戰(zhàn)爭，與楚懷王議和。秦昭王修書一封，請求議和，在秦楚交界的武關(guān)相會。

得到議和修書的楚懷王大喜過望，趕忙前去議和。史書上沒有記載議和的具體日子，只是記錄了公元前的229年。

公元前229年，楚懷王準(zhǔn)備帶著一路人馬從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出發(fā)，去議和時，遭到了三閭大夫屈原的勸阻。屈原深知秦昭王是一個詭計多端、背信棄義的人，楚懷王此去兇多吉少，便冒死進諫。然，楚懷王為了楚國與秦國長治久安，還是走在了求和的路上。不知道是春天秋天，還是夏天冬天，求和的楚懷王，都有了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寞感和大廈將傾的凄涼感。

到了陜西武關(guān)，秦昭王果真背信棄義，沒有駕到。早就帶兵埋伏在武關(guān)的一位將軍，將楚懷王的人馬全部扣下，不許入關(guān)，把楚懷王挾持到了咸陽。

曾經(jīng)說割讓600畝土地給楚懷王卻一畝也沒割讓便成功離間了楚國齊國的秦昭王再次成功地誘捕了楚懷王。

一到咸陽，秦昭王就把楚懷王囚犯一樣軟禁起來，完全失去了活動的自由。楚懷王多次求見，都杳無音信。秦昭王派人對楚懷王說：“你要想活著出去，再去當(dāng)楚國國君，你就得把西部的黔中郡和巫郡割讓秦國?！?/p>

這是史書上，秦國第一次赤裸裸地要吞并黔中郡，也就是古湘西。

生性懦弱的楚懷王深知黔中郡和巫郡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黔中郡和巫郡割讓掉，那就是等于把整個楚國最堅固的大門打開，秦國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長驅(qū)直入，吞掉楚國。

楚懷王后悔沒有聽屈原的勸阻，開始反思。

傻了一輩子的楚懷王不再傻了，他拒絕了秦昭王開的獅子大口。

懦弱了一輩子的楚懷王也不再懦弱，無論秦昭王怎么威逼利誘，他都沒有簽下恥辱的賣國條約。

秦昭王就把楚懷王作為換取黔中郡和巫郡的籌碼，軟禁起來，不讓回國。

得知楚懷王被軟禁的楚國，另立太子橫為王。這就是楚頃襄王。

秦昭王惱羞成怒，再次興兵伐楚。楚國5萬將士捐軀， 15城池丟失。

楚懷王趁亂逃跑到趙國、魏國，卻還是沒有逃過秦昭王手板心。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趙國、魏國都畏懼秦國的淫威，不敢收留落魄的楚懷王，他們不會因為去救一只落湯雞而給一個國家?guī)須⑸碇?。等待楚懷王的命運，當(dāng)然是被再次抓回秦國。

被再次抓回秦國的楚懷王，不知道是怎么在監(jiān)獄度過的。不知道他受沒受刑，不知道他絕沒絕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被自己的國家和臣民拋棄了。他的兒子和大臣們并沒有因為他而興兵營救，與秦交戰(zhàn)。他只能懷了一腔悔恨，一個人孤獨地等待，孤獨地戰(zhàn)斗。被楚國拋棄的楚懷王，自然不能成為秦國與楚國談判的最大籌碼了，失去了秦國可以利用的丁點價值。那么，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楚懷王，還會有好日子嗎？當(dāng)然沒有。他只能如秦史記載的：病死，而不是餓死、打死和折磨死。

楚懷王以一個國君的幾份悲慘、幾份悲壯，保護了黔中郡的安然無恙。

這是秦楚兩國因黔中郡兵不血刃的第一戰(zhàn)。

第二戰(zhàn)、第三戰(zhàn)、第四戰(zhàn)卻刀刀見血、刃刃見命了。

秦國跟楚國在黔中郡的第二戰(zhàn)是公元前280年。楚懷王已經(jīng)作古了。秦昭王還在雄心勃勃地完成帝國大業(yè)。一直想擁有黔中郡這片肥美之地的秦昭王節(jié)節(jié)推進，終于把一柄長矛插進了黔中郡。歷史也沒有記載是哪月哪日，我們只能猜想是一個鶯飛草長的春季。

楚國的春天注定要比秦國的春天來得早些。當(dāng)秦昭王的王宮還是落木蕭蕭時，楚頃襄王的王宮已經(jīng)遍地嫩芽，滿山新綠了。所有新的生命都從地里鉆出來，變成掐得出汁的嫩綠和拈得出光的新鮮。草是新的、嫩的，樹是新的、嫩的，山是新的、嫩的，水是新的、嫩的，就連鳥和陽光都被春水洗過了一樣，是新的、嫩的。

可是這明媚的春色，很快就被秦昭王的長矛刺出了血色。秦昭王派出的司馬錯大將，從蕭瑟的隴西出發(fā)，從四川過黃河、入長江，殺向了武陵山脈的腹地——黔中郡。

最慘烈的戰(zhàn)場就在里耶和清水坪。

秦軍肯定是沿著重慶酉陽、秀山一帶殺過來的。酉陽、秀山與里耶僅僅挨著。黔中郡很長一段時間管轄著酉陽和秀山。突破了酉陽和秀山的防線，秦國的長矛就直接插向了里耶和清水坪。一旦秦國的長矛刺破了里耶和清水坪，那黔中郡的郡府遷陵也就是一層紙了。遺憾的是，秦軍的長矛在這里遇到了強大的盾。

秦軍知道，對驍勇善戰(zhàn)的湘西人來說，硬打是很難取勝的，只能偷襲和智取。當(dāng)守更的最后一聲梆聲也融入夜色，安然入睡時，他們才從埋伏了一整天的山林里悄然殺出，打得楚國將士措手不及。

里耶和清水坪的夜色，立刻被秦國將士的喊殺聲震落了。夢的碎片，流星一樣從上空劃落。還在做夢和做愛的楚國將士百姓，立刻拿起武器，負(fù)隅抵抗。刀劍聲、廝殺聲，撕亮了里耶和清水坪的黎明。

楚將士們搞不清秦昭王到底發(fā)了多少兵，只有秦昭王自己知道。他垂涎黔中郡已久，這次志在必得。因此，他命令司馬錯一路進發(fā)一路招兵買馬，等到里耶和清水坪時，隊伍已像滾馬蜂窩一樣，越滾越大。司馬錯這個秦國的馬蜂窩上，聚集的是數(shù)不清的秦國馬蜂。

毫無準(zhǔn)備的楚國將士和里耶及清水坪的百姓，在經(jīng)過10多天的激戰(zhàn)后，終于在前無后盾后無援軍的情況下，丟失了里耶和清水坪。

但秦國將士也死傷過半，元氣大傷，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黔中郡大戰(zhàn)，暫時畫上句號。

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殘酷黃昏，讓楚國版圖黯然失色。

僥幸存活的湘西將士，退守到旁邊的八面山上，與裝備精良的秦軍，開展了曠日持久的山地戰(zhàn)。

高高的八面山像一艘停泊在酉水岸邊的巨大戰(zhàn)船，等待著來年報仇雪恨的一聲長鳴。

果真，一年不到，東山再起，黔中郡的將士們以血還血，收復(fù)失地，趕走了秦國的將士們。

公元前277年，雄心不死的秦昭王再次派巴蜀郡首領(lǐng)張若伐楚，黔中郡再次被攻陷，旁落大秦。endprint

但很快，又被黔中郡的將士們于公元前276年奪回。

如此，一來二去，秦楚兩國在黔中郡開始了長達多年的拉鋸戰(zhàn)，直到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才徹底征服黔中郡，楚帝國的落日才徹底沉落。黔中郡，為楚國盡忠留下的最后一滴血，從此成為秦國歷史的一滴殘墨。

里耶和清水坪及巍家寨發(fā)現(xiàn)的三處規(guī)模都在幾百座以上的宏大戰(zhàn)國古墓群，就是當(dāng)年秦楚大戰(zhàn)黔中郡的最好例證。

（四）

秦滅掉楚國和六國后，依然沿襲楚國建制，在湘西設(shè)立了黔中郡。只是范圍更大更廣了些。如今的湘鄂川黔渝幾省邊區(qū)都在黔中郡的勢力范圍內(nèi)。黔中郡的治所一直眾說紛紜，有說在懷化的沅陵縣，有說在懷化的溆浦縣，有說在湘西的保靖縣。而《戰(zhàn)國策》和《史記》都明確記載了黔中郡是根據(jù)黔山命名的，黔山在今保靖縣城以西50公里，而黔中郡管轄的遷陵縣就在今保靖縣遷陵鎮(zhèn)，自有文字記載以來，遷陵就沒有變過。從黔中郡管轄的地理位置看，保靖縣正處于黔中郡的中心地帶。任何朝代的任何建制，其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軍事中心，都會設(shè)在地理位置處于中心地帶的地方，而不會偏于一隅，帶來諸多不便。沅陵在酉水的下游，在黔中郡的尾部，溆浦在更北的地方，幾乎是黔中郡的頭部，也不是中心，不可能是黔中郡大本營所在地。所以，我認(rèn)為，歷史記載的黔中郡的大本營在保靖縣是有歷史依據(jù)的。黔中郡的中心在今保靖縣，首府就是昔日的遷陵縣、如今的遷陵鎮(zhèn)。歷史是古人寫的，古人寫的歷史就是歷史，我們今人不必妄自篡改。一個歷史事件，撰寫者很有可能根據(jù)自己的好惡進行偽飾和篡改。我們今人也不可能比古人更了解古人已經(jīng)明確記載的歷史。

那么這些出土的秦簡為什么又會在里耶出現(xiàn)？這些秦簡會給世人怎樣的發(fā)現(xiàn)與答案？

秦王嬴政滅掉六國后，號稱大秦帝國。秦王嬴政自稱秦始皇，華夏統(tǒng)一大業(yè)自此完成。為了統(tǒng)一帝制、統(tǒng)一文化、統(tǒng)一思想，秦始皇首先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焚書坑儒，將秦史以外的文字、書籍全部燒掉，將那些與一統(tǒng)大同思想有抵觸的人士全部活埋殺掉。這樣的好處，是有利于政令暢通，統(tǒng)一思想，共同進步。這樣的壞處是全國歷史因此出現(xiàn)了巨大的斷層和真空，許多歷史的真相，都隨著焚書灰飛煙滅。各民族的文化也因此遭受毀滅性的打擊與災(zāi)難。中國真正進入了思想專制和文化專制的封建帝制時代。

秦王政三十二年，一個叫昌的人做了黔中郡遷陵縣的最高行政長官。歷史沒有記載昌是哪里人，我們也就無從知道昌是哪里人。也許昌就是在遷陵縣土生土長的，是一個宦官世家的孩子，但更多的可能是大秦帝國的什么皇親國戚的后裔。在這青山綠水邊的古城里，一席長衫、滿顎美須、半壺束發(fā)的昌和他的下屬們每天都要經(jīng)手大量的公文，處理很多的政務(wù)。這當(dāng)中有從咸陽中央政府下達的命令、諭旨，也有其他地方的往來公函和下級鄉(xiāng)村遞交的報告。這些命令、公函、文件、報告和處理結(jié)果，都在昌的指令下，一一抄寫，備份存檔。每一份檔案的最后，都要簽上抄寫者的姓名，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檔案員所做的。那時的書寫不是鋼筆，更不是電腦，只是毛筆。所以，無論官員職員，無論老師學(xué)生，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個個都是書法家。出土的36000多枚秦簡，皆是秦隸、小篆、隸中帶楷。工整、流暢、蒼勁，一筆一畫，都可以作為今人書法臨摹的范本。

這是一份寶貴的黔中郡遷陵縣的地方文獻，是一份價值無可估量的大秦檔案，是歷史寄給今天和未來的36000封書信。

由于歷代皇權(quán)的紛爭和朝代更迭，一次次戰(zhàn)火不知道燒毀了多少文明和歷史。無數(shù)的文明與歷史，不是因戰(zhàn)火而成了永遠(yuǎn)的記憶，而是成了永遠(yuǎn)的空白。特別是先秦以前的歷史與文明，由于焚書坑儒的禍害，整個華夏民族基本失憶。即便大秦王朝自己的歷史，也因為連年的戰(zhàn)爭和災(zāi)禍而無法完整。后人對大秦王朝的歷史，也知曉的微乎其微。號稱世界八大奇跡之一的秦始皇兵馬俑，盡管規(guī)模宏大，卻沒有留下什么文字。那些知曉兵馬俑歷史真相的靈工巧匠，都被殘暴的秦王一同埋葬了。1975年，1000枚云夢秦簡的發(fā)現(xiàn)，盡管只是稍稍觸摸到了大秦律法的面紗，但卻推動了今人對于秦代歷史的認(rèn)識，給了史學(xué)界極大的鼓舞。里耶3萬余枚秦代簡牘的發(fā)現(xiàn)，完整地記錄了大秦王朝從生到死15年間（秦王政二十五年到秦二世元年）的地方政務(wù)，以非常詳實的地方史料，全面生動地展現(xiàn)了大秦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法律法制等社會風(fēng)貌，復(fù)活了大秦王朝的歷史，其歷史的詳實性、豐沛性，不但求證了史學(xué)界許多爭論不休的歷史，還改寫和填補了《史記》《漢書》中許多有關(guān)秦代的歷史空白，從根本上改變了幾千年來戰(zhàn)國秦漢學(xué)術(shù)史的面貌。

這是繼秦始皇陵發(fā)掘之后的又一次重大的發(fā)現(xiàn)，是進入21世紀(jì)以來中國最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

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簡牘上的內(nèi)容，為今天的人們提供了關(guān)于中國第一個統(tǒng)一時代的鮮活樣本。帶給我們的將是怎樣一種驚喜？

《管子》《荀子》《戰(zhàn)國策》等先秦典籍中都提到“九九”，也就是乘法表，但一直沒有印證。里耶秦簡完整的“九九口訣表”，完全證實了中國是最早發(fā)明和使用“九九口訣表”的國家。

郵政快遞，是進入21世紀(jì)后才在全世界廣為推廣的快遞業(yè)務(wù)。里耶秦簡完備的郵政制度，證明了中國在2000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郵政快遞的業(yè)務(wù)。

我們現(xiàn)在天天喊財務(wù)公開，秦簡記載的軍糧月消耗量等財務(wù)制度，早就證明了2000多年前的大秦帝國就有了比較透明的財務(wù)制度。

我們現(xiàn)在天天強調(diào)要任人唯賢，秦簡記載的縣令昌與下屬夫關(guān)于舉賢的文書往來，說明了那時的政府就懂得了任人唯賢的重要。

秦簡記錄的千里募兵經(jīng)過，糾正了史學(xué)界認(rèn)為募兵制起于西漢、成于東漢的錯誤。

秦簡記錄的有關(guān)洞庭郡的資料，填補了歷史上沒有洞庭郡的空白。

而戶口登記、土地開墾、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刑徒管理、祭祀先農(nóng)、政令文書、天文地理等等日復(fù)一日的記載，更是成了一部大秦王朝的百科全書。

里耶秦簡，不僅僅是大秦時期一代王朝的地方文獻和編年史，也不僅僅是中國史上一代王朝的百科全書，而是整個華夏民族重新復(fù)活的歷史記憶。一個民族不怕磨難、不怕打擊，就怕失憶和消亡。當(dāng)一個民族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不知道干過什么和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時，那么這個民族是個悲哀的民族，這個民族注定會被弱肉強食。

有人說，里耶秦簡的發(fā)現(xiàn)與兵馬俑和長城一樣重要。依我說，里耶秦簡的發(fā)現(xiàn)，比兵馬俑和長城的意義更加深遠(yuǎn)和偉大。因為里耶秦簡不是一塊秦磚、一堵秦墻和一座秦池，而是我們民族復(fù)活的歷史，是我們國家失而復(fù)得的記憶，是我們世世代代都將重新?lián)碛械臍v史教科書。如果一塊秦磚沒有歷史記載，那這塊秦磚也就是一塊燒硬了的泥。如果一堵秦墻沒有歷史記載，那這堵秦墻也就是一堆直立起來的磚石。如果一座秦池沒有歷史記載，那這座秦池也就是一地普通的房屋建筑。因為，如果歷史不為秦磚秦墻和秦池說話，我們永遠(yuǎn)無從知道秦磚秦墻和秦池的價值。

所以，里耶秦簡是中華歷史的一根輸精管，當(dāng)我們的歷史遭遇結(jié)扎時，里耶秦簡為我們重新接通了歷史的生命通道。

所以，里耶秦簡是華夏文明的一種起搏器，當(dāng)我們的文明在某個時段突然暈厥時，里耶秦簡保證了文明的心率搏動。

誰說我們湘西是蠻荒之地呢？誰說我們湘西是蠻夷之人呢？

里耶秦簡，再一次證明了湘西自古就是中華文明史上最文明的一顆星辰。

我跟我所有的湘西父老一樣，為我的湘西而驕傲。

是的，這36000枚秦簡，是36000封書信，是歷史寫給未來的，是湘西留給華夏的，是中國告知世界的。我們從36000封書信里再次讀到了中華文明的源遠(yuǎn)流長、中國歷史的煙波浩渺，讀到了驕傲、自豪和自信。

可是，里耶秦簡的魅力還不僅僅在于此，還在于還有許多我們前世今生都未能解開的謎。比如，是誰留下了這些秦簡？是誰把秦簡埋在了井里？為什么很多秦簡燒掉了半截？為什么秦簡的上面還夾有10多枚楚簡？那些燒掉的秦簡記錄了什么？這些秦簡是來不及燒而扔進井里的，還是從戰(zhàn)火中搶救出來埋進井里的？遷陵自古就在保靖縣的四方城，官方檔案卻怎么存在里耶？這里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場戰(zhàn)爭？陶淵明《桃花源記》里的秦人，難道真的是從里耶上游逃亡而去的？這酉水沿岸被風(fēng)灘電站和碗米坡淹沒的沿岸碼頭和古鎮(zhèn)，還埋葬了多少歷史和文明？

這36000封書信，肯定無以說清。

沒關(guān)系，在未來的每一個日子里，祖先留給我們的，至少還有3億6千萬封書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