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現(xiàn)代公共說理需要有相應的寫作形式,這種形式不是由文化傳統(tǒng)自然而然傳承給后人的,而是一種寫作者(當然不是一個人)自覺創(chuàng)造的成果。
近讀丁曉原的《媒體生態(tài)與現(xiàn)代散文》(2014)一書,覺得最有意思的是討論中國早期報章說理文體的部分。對此貢獻最著,最為人稱道的是梁啟超的“新文體”,又稱“報章體”(語出譚嗣同)、“時務文體”,“新民體”(與梁啟超所辦刊物有關)。
現(xiàn)代公共說理需要有相應的寫作形式,這種形式不是由文化傳統(tǒng)自然而然傳承給后人的,而是一種寫作者(當然不是一個人)自覺創(chuàng)造的成果?!靶挛捏w”與今天報章說理應有的標準是有距離的,但其形成標志著現(xiàn)代說理的理念已經(jīng)開始在中國古老的文化土壤里撒下了今后成長發(fā)展的種子。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1920)中陳述了他的“新文體”:“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比藗円话銓⒋艘暈椤靶挛捏w”一說的由來,強調(diào)的是思想上解放,精神上自由(與“自由談”近義),但卻未能點到說理文體的具體特征。
有論者認為,梁啟超的“新文體”經(jīng)由日本散文家德富蘇峰(1863-1957)的影響,受到“歐西文思”的滋養(yǎng)。“歐西文思”包括引入和運用新概念和西方的論述結構。新概念——如“責任”、“人生”、“獨立”、“自由”、“進步”、“青年”等等——是蘊含新觀念和新思維的新名詞,但對論述結構并無直接影響。至于論述結構,有論者解釋道,指的是“外國語法”,丁曉原認為,應該是指“邏輯性的增強”。其一是“長句的增多,表意趨于嚴密”,其二是“段落層次間意義關聯(lián)緊密”。這樣的表述仍不夠具體,不足以讓我們看到“新文體”的說理結構特征。
不妨以梁啟超《呵旁觀者文》(1900)一文來對他的“歐西文思”說理稍作說明。此文運用的是西方修辭學中常見的“六步說理”(當然可以根據(jù)需要來簡約或擴充)。這六步分別是1、引介:引入話題、2、分題、3、正題、4、反題、5、鋪成(分析);6、結論。
引介是提出問題:“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分題是將人分為“旁觀者”與“行責任者”。正題和反題是分別講這兩種人的不同。
鋪成則是分析了六種“旁觀”表現(xiàn):渾沌派(“饑而食,飽而游,困而睡,覺而起,戶以內(nèi)即其小天地,爭一錢可以隕身”)、為我派(“亡此國而無損于我,則我惟旁觀而已”)、嗚呼派(“‘束手待斃一語是其真?zhèn)?。如見火之起,不務撲滅,而太息于火勢之熾炎;如見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濤之澎派”)、笑罵派(憤世嫉俗、喜笑怒罵,“既罵小人,亦罵君子;對老輩則罵其暮氣已深,對青年則罵其躁進喜事”);暴棄派(自暴自棄、妄自菲?。?、待時派(不作為地等待時來運轉)。這六種表現(xiàn)的“旁觀主義”其實亦可稱為“犬儒主義”。
然后便是結論:對國家之事人人皆不應旁觀,“國之興也,我輩實躬享其榮;國之亡也,我輩實親嘗其慘。欲避無可避,欲逃無可逃,其榮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慘也非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寧可旁觀耶?夫寧可旁觀耶?”
胡適曾說,梁啟超的應用文體“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條件是先要懂得其論述結構)。在今天的說理教學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這種“六步說理”的影響。例如,中學辯論說理的作文要求充分考慮到“反方立場”,因此基本章法格式是:一、介紹論題,需要告訴讀者,辯論關于什么和持什么主張或立場。二、自己的主張和理由,需要充分證明。三、厘清反對一方的主張和理由,并逐條駁斥對方理由。四、結論。當然,第二、三兩部分在不同程度的學生說理中可簡可繁,在此姑且不論。
公共說理要求有基本的章法結構,是因為“理”是在條理分明、清晰有序的陳述中一步一步展開的,是一個讓聽著自己明白的過程,而不是一個灌輸和強加于他人的結論。這樣的說理形成于清末民初之時,成為當時“覺世之文”的一個特色,是現(xiàn)代理性在中國的一個重要思想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