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我有幸參加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班,地點在長安南神禾塬畔的常寧宮。
一天晚飯后,我和梟武、宏哲兩位摯友溜達到山莊門口,卻不知下一步去哪里。宏哲說,柳青墓大概就在這一帶,我們不妨前去瞻仰。宏哲是長安人,對長安的地理自然耳熟能詳。我一聽,覺得太突兀,做夢般地不敢相信。
要知道這可是我多年的愿望?。?/p>
幾十年前,尚上小學的我嗜書幾乎到了癡狂的地步。但天不隨人愿,我能看到的書卻寥若星辰,常常被一種精神上的饑渴所困擾。一天,一個同學說他家里有本書,讓我下午去取。等到下午,我興沖沖去了,同學正要出門,說要去拔棉花桿,拔完了才能給我拿書。我想了想,便也隨他去拔棉花桿。棉花桿根扎得深,土地板結(jié)得很瓷實,拔出來很費力。大人們用一種杠子中間帶了鐵鉤的工具拔,利用杠桿原理省卻了許多力氣。我們小孩子不會用,只能使蠻力,用手拔。一個下午下來,累得汗流浹背,腰酸背痛,兩只手也被勒得通紅,打起了透明的水泡。好在同學沒有食言,回到家就把書給了我。書無皮,無背,無名(書脊上的書名也早被蹭掉了),但不管咋說,畢竟是一本書。晚上回到家,我就著煤油燈看起了這本書。很快,我便深陷進這本破爛不堪的書里,似乎被梁生寶、徐改霞、梁三老漢、姚士杰……拖曳著往前走。三天后,我讀完了這本書。第一次,我真正經(jīng)受了一次文學洗禮,一下子從過去讀的《征途》《閃閃的紅星》《歐陽海之歌》《金光大道》……躍升到了另一個層面。
后來,我知道了這本書就是“三紅一創(chuàng)”里的《創(chuàng)業(yè)史》,作者叫柳青。仰慕之外,鄉(xiāng)村少年的我只覺得柳青和北京城里的毛主席一樣,偉大得就像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可望而不可及。卻不知,此時的柳青正遭誣陷和迫害,《創(chuàng)業(yè)史》也已成了禁書。
上初中時,我隨父親去臨潼。那時,“四人幫”已經(jīng)垮臺,書籍慢慢走上了書店的書架。我走進書店,一眼就看見了《創(chuàng)業(yè)史》,拿起來一看,卻是第二部上卷,很薄。定價:0.38元。那時的三毛八不是個小數(shù)。我身上攏共也就五毛錢,還為自己第一次擁有這么多錢激動了半天呢!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本書。爾后鄭重其事地在扉頁上寫道:一九七九年七月十日購買于臨潼。
1988年,我已到銅川工作。一天,見一舊書攤上擺著一本厚厚的《創(chuàng)業(yè)史》,不用問,是第一部。不知怎么著,我竟然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我拿起書翻了翻,書并不舊??幢趁娴亩▋r,1.15元。我心癢難耐,問攤主多少錢。攤主看了看書,說給一個元吧。我二話沒說,掏出一塊錢買下了這本書?;厝ズ?,我自然在扉頁上寫上:1988.4.22購于舊書攤。兩年后,我又在一家舊書攤上發(fā)現(xiàn)了《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下卷,定價:0.43元。我喜滋滋地又買了。這樣,我的書架上終于有了一套完整的《創(chuàng)業(yè)史》。現(xiàn)在,這套不同時間購買的《創(chuàng)業(yè)史》正靜靜地矗立在我的書柜里。挨著那些設(shè)計大方,裝幀精美的書,咋看她都像個弱勢群體。但在我心里,她卻和《紅樓夢》《白鹿原》一樣,是我心目中永遠的豐碑!
我是上大學后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可寫了一篇又一篇,不是收到一封封鉛印退稿信,就是泥牛入海無消息。正苦惱中,忽然收到一個信息,說是《文學時代》雜志和《陜西日報》以“柳青文學院”的名義聯(lián)合舉辦一個文學函授班,其宗旨是“傳播藝術(shù)知識,扶助青年成材”,學費好像是三十塊錢。盡管我囊中羞澀,還是一咬牙報了名。按規(guī)定每個學員交三篇習作。第一篇,我得到的信息是繼續(xù)努力。第二篇,我的小說《心之曲》赫然出現(xiàn)在1985年7月30日的《陜西日報》上,幾乎占了一個整版。捧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報紙,盯著“唐云崗”三個字,我激動得難以言表,確乎有一種“把事弄成了”的感覺。
后來,我進入了陜西文學圈,老中青作家、評論家大多熟悉,卻沒有一個人給我提過“柳青文學院”的事。
2010年,我歷經(jīng)四年艱苦寫作的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出版了,雖沒有出現(xiàn)想象中的熱捧場面,但還是得到了一些名家的好評。有人說《城市在遠方》受益于《平凡的世界》。我心里卻是不服。要知道寫作前,我選定了一批閱讀書目,《創(chuàng)業(yè)史》排在首位,沒有《平凡的世界》。令我欣慰的是,繼獲得全國梁斌小說獎長篇小說一等獎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又授予《城市在遠方》榮譽獎。頒獎典禮在長安舉行。站在領(lǐng)獎臺上,我心里默默地念著“柳青”兩個字,仿佛佛家弟子念著“阿彌陀佛”那樣莊嚴,那樣敬仰,那樣有力量。我打定主意:雖然沒有見過柳青,但無論如何要去拜謁柳青墓!
現(xiàn)在,柳青墓就在周圍,我能不感慨萬千嗎?
轉(zhuǎn)過常寧宮的圍墻,向東走,一會兒出現(xiàn)了村子。村子在路兩邊延伸,很長很大。這便是神禾塬。其時暮靄已經(jīng)悄悄降臨,靜謐中的村子便顯出一種入睡前的疲乏。村里人很少,只有類似于小賣部一類的房子里有人影晃動。
穿行在村子中,我似乎看到剃了光頭,蓄著髭須,穿著中式褂子,咋看都像老農(nóng)民的柳青正在村子里走過,他的身后隨行著梁生寶、梁三老漢、徐改霞、郭振川……
一棵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槐樹旁邊有一家修車鋪,一個老漢蹲在門口,正抱著一個架子車輪胎鼓搗著。我們停住腳,打問道:“老人家,你知道柳青墓在哪里?”
“往前走?!崩蠞h頭也不抬地說。
“遠不遠?”
“不遠”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可走了一段又一段,眼里除了村子就是莊稼地,就不見陵墓。恰好一老大娘從家門里出來,我們便又問,大娘慈眉善目,典型的關(guān)中老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梁生寶媽。見我們眼巴巴地望著她,大娘親切地說,再往前走一截,經(jīng)過一個鐵門,然后右拐,用磚墻圈著的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鐵門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還是不見柳青墓。一個青年騎著摩托帶著一個女人呼地從我們身邊飚過,我們忙喊了一聲,摩托卻繼續(xù)往前躥。我們有點悻悻然,不想摩托車卻“吱”地一聲停下了。女人從后座上跳下來問啥事,我們便打問柳青墓。男人一聽,左腳撐著地面,回過頭說,左邊磚墻里不就是。我們說門呢,門在哪里?女人嘎嘎笑了,說,轉(zhuǎn)過去就有門了,門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啊。我們恍然大悟,很是為自己的機械感到好笑,同時又為柳青已經(jīng)深深扎根于這里的群眾心中感到自豪、欣慰。
向左一拐,沿著磚墻走一段,到了南側(cè),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麥子地,再一看,磚墻上果然有一鐵柵門。一推,沒有推開,只得趴在柵欄間往里看,果然是一座陵墓。雖然已經(jīng)黃昏,墓碑上柳青兩個字卻一眼看清。于是,忙舉著手機去拍照。正忙乎著,梟武找到了機關(guān),門“吱嚀”一聲開了。這是一座非常簡陋的陵園,如果沒有四周的圍墻,可以說和農(nóng)村如何一個陵墓相差無幾。陵園的左側(cè)和后面栽植著青松翠柏,還有楊樹和槐樹。正值人間四月天,樹木和地面上的野草葳蕤、蔥綠,一幅生機盎然的景象。用水泥砌成的平臺上,矗立著一個面向南邊的碑,上書: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著名作家柳青同志之墓一九七八年六月立。碑石后面便是墳?zāi)?,墓不大,用水泥箍成了圓形,黃土稍稍冒了出來,柳青——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人就長眠在這里。我繞著墓轉(zhuǎn)了一圈,心情頗為激動。是啊,從十多歲柳青走進我的心里,幾十年來我和他在精神上幾乎形影不離,我多么想見他一面啊!現(xiàn)在我終于站在了他身邊,雖然他已經(jīng)長眠于此,但在我心里他永遠活著,就像梁生寶一樣永恒!
我提議向先生三鞠躬,他們兩個正有此意。于是,我居中,梟武、宏哲站在兩邊,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了三個躬。
走出陵墓,沿著旁邊一條鄉(xiāng)間道路向南走了十多步,眼前是一條莽莽蒼蒼的峽谷,南邊的秦嶺巍巍峨峨,直聳云霄,峽谷便好似一條巨龍,從秦嶺中躍出,向長安飛騰而去。峽谷里的兩廂分布著一個個村莊,中間似乎有河流,卻被茂密、蔥蘢如原始森林的樹木所遮掩。天已經(jīng)黑了,峽谷中亮起了一盞盞燈火,仿若天上的星星,神秘而又遙遠。不同的是,這星星卻在我們腳下。
宏哲說,下面的村子就是皇甫村,也就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黃堡村,柳青當年就住在村里一座廟里,林木繁茂的地方,應(yīng)該就是蛤蟆灘。
我“哦”了一聲,一時明白了柳青墓坐北朝南的含義。
回到常寧宮,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發(fā)微信。剛發(fā)出去,愛玲的電話就來了,說你們?nèi)チ嗄沽?。我說是啊。愛玲說,也不說叫上我。我忙解釋說我們是隨意去的,并沒有計劃。愛玲說遠嗎。我說不遠也不近,你要去一定要打車。
愛玲是省殘疾人作協(xié)副主席,對文學非常虔誠,這幾年可以說成績斐然,理所當然地獲得了柳青文學獎。
幾天后,愛玲一個人去了柳青墓。路上,她沒有打到車,就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已經(jīng)快一年時間了,我的耳旁總會想起愛玲的拐杖叩擊地面的聲音,我想這就是敲擊文學殿堂的聲音:堅定、有力,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