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傾城
我是你枝上的一只鳴蟬
蟬在窗外悠長地鳴叫,既遠且近。
那是二十年前的蟬聲。
對我而言,那纏綿、激越、永無止息的天籟,是我多年前不慎走失的夏天和村莊。
記憶中的村莊恬靜安詳,很多的往事定格成“如何不向深山里,坐擁閑云過一生”的閑適安然。
蟬在遙遠的村莊里歡喜,叫醒酣眠的耳朵,絲毫不管炎炎夏日里人們的煩躁與不耐。它們長時間地一動不動,趴在濃濃的綠蔭里懷抱著我的童年歌唱生命的輝煌。
長風剪不斷,還在樹枝間。
從樹下經(jīng)過,你看不見它的潛伏,唯有古典的意境在心頭鋪展蔓延,那流淌的詩意,是陸游的“蟬鳴柳聲相續(xù)”,又或者是毛文錫的“暮蟬聲里落斜陽”。
蟬是中國古典的鄉(xiāng)村的產(chǎn)物。
印象里,高棲枝頭浩歌天下的小小尤物,涵蓋了國人對于自然、宇宙、人性和人生的諸多看法??梢哉f,它是人們精神世界的物化。
自然是最偉大的一本書,歌德說,在它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到最深奧的消息。在人們無比深邃的靈魂里,大自然的陣陣蟬聲,有著博大而豐富的世界,每一聲,都高蹈著人生的氣度。
古往今來,有人贊其高潔,有人詠其悠然,有人憐其凄婉,有人想其短暫,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有時,蟬是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代言人。
鄉(xiāng)愁是中國文化之根,當蟬聲漸稀漸涼傳達出秋的信息,在冷落清秋時節(jié),就極易引發(fā)起游子懷念故土的悠悠情思。
此時,這蟬聲如此寂寞凄清,以前在故鄉(xiāng),好像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于是,置身于茫茫人海攘攘紅塵,不論漂泊了多久,又走到了何方,那些滔滔無涯之事,都分付給了一聲似曾相識來自故鄉(xiāng)的蟬鳴。
忽然,所有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風物在異地一一復活。
隔著廣漠的時空,開始想念每一個路過的夏天,想念隱身于歲月深處的老屋、石磨、籬笆、炊煙和瓦藍瓦藍的偶爾有鳥掠過的天空。
深入蟬聲,其實也是深入故鄉(xiāng)。
于是,蟬聲有了溫度,有了長度,有了重量。
但,從什么時候起,我們把村莊丟了,把蟬聲丟了,也把自己也丟了。
腳下的城市,奔忙的城市,雖信美而終非吾土呵。離鄉(xiāng)背井寄身鬧市的現(xiàn)代人不禁滿面含羞,把一顆爭逐的心低到塵埃里,“我們到底要怎樣的生活,怎樣的自己?”
時光遠去。
村莊遠去。
再也找不到童年的井,童年的橋,童年的土路,童年的蒲公英,童年的和伙伴一起尋找蟬蛻的夏天的黃昏。
俱往矣。
唯一不變的是蟬鳴。
就在村莊之上,就在山林之上,就在曾經(jīng)漣漪層層水聲潺潺不知起于何方又將奔向何處的河流之上。
《禮記》說,水曰清滌。蟬聲亦然。蟬者,禪也。聽蟬,也是在聽自己。
蟬聲起伏,總會帶給我們至深至大的遙想,縱使我們的世界落木無邊、風雪載途,也能蕩滌心中積聚的塵埃,忽略人生中的冷漠凄涼,把喜怒哀樂功利貪欲輕輕放下,包容千里風霜,擁抱萬里秋色,精神得以皈依,得以回鄉(xiāng)。
悠悠蟬鳴,聲聲入耳。
知否,知否,我遙遠的故鄉(xiāng),我是你枝上的一只鳴蟬,每逢夏至秋來,響一片久違的鄉(xiāng)音。
蟬聲在耳
蟬是屬于夏天的,是夏天特有的一個符號。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被重重包圍時,夏天便到了。
每年夏天,蟬音澎湃,一樹接一樹,一聲連一聲,從日出到日落,從傍晚到黎明。那時緩時急、忽高忽低、似有似無的蟬聲,恬靜曠遠了一個單調(diào)而燥熱的季節(jié)。
這是夏日特有的風情。
可以說,無蟬不夏。正如有花而無蝶飛蜂繞,清風明月在懷卻無琴無酒無茶無詩書相伴一樣,總覺少了幾分意境。
蟬聲四起,在風里流動,于柳岸清絕,在山林熱烈,于鄉(xiāng)間喧響,像一壺老酒,把千村萬莊熏得有點微醉。細細聆聽,似乎感覺那聲聲蟬唱在風里輕輕搖動。
于這樣的氛圍里,可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墻頭喚酒,搖扇拈棋,潑墨揮毫,手倦拋書,偷得浮生半日閑。當是時也,那些悠閑的、散淡的、逍遙的,甚或是倦怠的、慵懶的、枕著蟬聲入眠的人們,都化作了夏日絕句的一部分。
古人常聽蟬。
清代文學家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內(nèi)乃聲,方不虛生此耳。”由此可見,這質(zhì)樸的帶著鄉(xiāng)土味的最初的音樂,是一種多么詩意的存在!
然而,這悠揚幽遠的蟬聲到底是何時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筆端的呢?
翻開一卷卷古籍,我們很容易找到這鄉(xiāng)間這最常見的物象,它們常常于閑中、客中、愁中在人們的心頭奏響,牽動心靈深處的柔軟和悠遠。
最早文字記載的蟬鳴,可溯源到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三百》:“四月秀■,五月鳴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菀彼柳斯,鳴蜩■”。《禮記》里也記載了這個有古典詩歌美感的名稱,“仲夏之月蟬始鳴,孟秋之月寒蟬鳴”?!冻o·九辯》有云,“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既交代了時序的更迭,又滲透了作者主觀的情緒,令人不免凄涼哽咽。
之后,蟬聲如雨,在詩人的耳畔回旋縈繞,經(jīng)久不散,詠蟬之詩更是層出不窮,佳作頻傳,詩中之蟬,亦被多情多感的詩人們賦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蘊,興寄遙深。
我想,詩人怕是最能深味蟬聲的含義的。
無論是王維、盧仝、虞世南,還是朱熹、柳永、駱賓王,他們對蟬聲的理解多飽含了身世之感、君國之憂、人生之智,離別之苦。蟬的聲音,便是詩人心底的聲音。他們對蟬有著復雜的情結(jié),褒貶不一,愛恨迥然,所詠之蟬,更是各有各的意態(tài),各有各的豐神,寫盡了蟬之高潔之清雅之幽寂之蕭瑟悲涼……
或許蟬夏生秋亡,和春花、朝露、夕陽一樣匆匆去來,因此,這千古如斯的小小尤物,常常使人有一種人生苦短而宇宙永恒的傷逝之感,再加上羈旅異鄉(xiāng),遲暮不遇等因素,則更覺難以為情,聞蟬而悲而愁而寂而肝腸糾結(jié)者數(shù)不勝數(shù)。
蟬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詩人在蟬聲里,看到魂牽夢縈的土地,看到故鄉(xiāng)最美最樸實的風景。蟬把鄉(xiāng)村當成了永遠的故鄉(xiāng),人又何嘗不曾把蟬當作鄉(xiāng)情的眺望?其中,洋溢著最濃重最稠密的鄉(xiāng)愁的詩篇,當屬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早蟬》“一聞愁意結(jié),再聽鄉(xiāng)心起。渭上村蟬聲,先聽渾相似” 。
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類似,聽過蟬鳴的詩人,大多也會感時傷世,產(chǎn)生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苦悶抑郁悲憤無奈,以及時光短暫而宇宙無窮的遙想,如司空曙的《新蟬》“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當然,在有蟬的長長時光里,帶著老莊的色彩的蟬鳴,也曾讓很多詩人恬靜、悠閑、超然物外,宛入太古之境。較為典型的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那,是秋天到了。
水瘦山寒,草木有時,蟬聲漸稀漸老漸趨于無聲。自此后,我們再也聽不到滿堤的蟬聲,滿塘的蟬聲,滿世界的蟬聲了。
秋日聽蟬,總帶了幾分蒼涼,一聲,足以斷了人的肝腸。
秋來吟更苦,半咽半隨風。寒蟬就這么悲吟著,聲聲隨風輕送,似乎把一腔寒意,都散布在了這暮色之城里。
岑寂。高柳晚蟬,聽西風消息。所有聲音的本質(zhì),其實都是安靜的。白石道人在一片清寂中訴說著時序?qū)⒆兊睦淝寮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的心頭必是凄然以悲、千頭萬緒的。
就如同晉代的張翰見秋風起而思吳中鱸魚之美一樣,如果說,落葉是秋天的提醒,那么,蟬聲則是生命的提醒。
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告訴我們,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yīng)當討厭它那喧囂的歌聲,因為它掘土四年,現(xiàn)在才能夠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可與飛鳥匹敵的翅膀,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什么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得來不易的剎那歡愉呢?
莊子曾經(jīng)感慨“蟪蛄不知春秋”,然而,那餐風飲露、用盡一生光陰歌唱生命的生靈,卻向我們莊嚴宣告,這世界,我來過。它們,把自己的理想活成了自己的摸樣。
這,是一種境界。
萬籟俱寂,惟余蟬聲在耳。
我突然對蟬新生崇敬起來。
蟬鳴“知——了”,那一聲又一聲的知了,唱出一片了然的意境。
蟬已知了,你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