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際可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記得小時候,那還是在1949年以前,玩過一種叫做“升官圖”的游戲。大致是在棋盤上畫了一根從白丁、秀才、舉人、縣官、七品一直到從一品和一品的連線,每人有一枚棋子放在白丁作為起點,然后輪流擲骰子,骰子的六個面對應升一到三級、降一級,停一到二次。這樣誰先達到一品官就勝出。
后來長大了,那游戲由于多年沒有玩也就忘記了。有一年在報上看到介紹若干人的簡歷,那些簡歷簡直是一個模樣,都是如何從一般干部一級一級地往上升的年月。不由得突然聯(lián)想到,這不就是一個真實的“升官圖”游戲嗎!再后來,又看過對一些去世人的悼念文章,大致也是這個格式。都是講哪年哪年做了什么官,至于在這個官位上做了什么事,是好事還是壞事,就不講了。再后來見得多了,看了一些人的傳記,其中當然有寫得很好的,但也有一些寫得枯燥無味,仍然是一篇變樣的“升官圖”。
中國人的文化,自古就很在乎當官,這就是官本位。社會上人們之間的稱呼、人的俸祿、穿戴等幾乎每樣事情都以當事人官位的當量級別來區(qū)別對待,就是說從幼時上什么樣的托兒所一直到死了能不能埋在什么地方和墳墓的建制,幾乎都和官階相聯(lián)系。例如蓋房子,房頂上用什么裝飾、院子是幾進,都不能超過你的官階,否則就叫僭越,是要判罪的。你如果蓋房子屋頂上用了龍的裝飾和黃色琉璃瓦,那一定是死罪無疑。一個人從念書開始,就知道“學而優(yōu)則仕”。進了秀才,就說從此走上“仕途”,也就是啟動了“升官圖”。
蔡元培先生是1916年到北京大學當校長的。他一到任就看出北大學生的問題。他說:“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jiān)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yè),而尤注重在畢業(yè)以后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shù)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yè)后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是于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shù)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慣,止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蔡元培看問題很尖銳,因為中國自古科舉制,就是一個“升官圖”。京師大學的學生既然原來都是京官,都是走上“仕途”的人,當然唯一考慮的就是他們今后的升遷。所以對于做不做學問是不在乎的。
這就在中國歷史上最早向?qū)W生提出了一個是升官還是做事的問題。用蔡先生的話說是“當以研究學術(shù)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
在世界范圍內(nèi),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名人所追求的并不是“升官圖”而是學術(shù)研究的深度和做想做而又有意義的事情。
愛因斯坦67 歲的時候,在自述中寫到:“當我還是一個相當早熟的少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深切地意識到,大多數(shù)終生無休止追逐的那些希望的努力是毫無價值的?!苯又?,他敘述自己像對待宗教信仰那樣,深沉忠實、終生不懈地從事對自然奧秘的探索。
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杰斐遜。他的墓碑碑文是自己寫的,沒有講他當過美國總統(tǒng),而是刻上了他一生做過的最為得意的三件事:“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弗吉尼亞宗教自由法令的作者和弗吉尼亞大學之父?!?/p>
我國偉大教育家蔡元培,在他晚年寫的回憶錄中,沒有寫他科舉場中步步升高的過程,也沒有寫他怎樣當上教育總長的,而是著重講他對于辦學原則“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追求和對北大舊風氣的改造。他是在講一生所做的值得回憶的事,而不是講升官。
以上幾位,在談到他們生平時講的是做過的事,而對于曾經(jīng)的地位和當過的“官”一點興趣也沒有,特別是愛因斯坦,他一直就是一個普通百姓,一輩子什么官也沒有當過,據(jù)說在以色列猶太人復國時,有人慫恿他出來做總統(tǒng),也被他婉言謝絕了。
對比之下,我猜那些把簡歷寫成“升官圖”的人,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眼里只看重升官和官位,看不起做事;另一種是根本沒有做過什么值得記述的事,只會做官,不會而且沒有做事。所以是一種“無事可記”的狀態(tài),甚或他沒有做過好事而是做了許多禍害人的壞事,所以沒有辦法把做過的事公開出來,只能按照“升官圖”開流水賬了。
升官與做事,是兩種不同境界。愛因斯坦意識到的大多數(shù)人追求的希望是無價值的,他沒有明說那些希望是什么,但可以隱約看出那就是金錢和地位。升官和做事,兩相比較,還是做事比較難。特別是要做出能夠讓人記憶的有益的事就更難。而做官就容易多了。幾千年來不知產(chǎn)生了多少“尸位素餐”的高官。
清末位極人臣的李鴻章說過:“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莫過于做官了,一個人如果連官都做不好,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p>
幾千年來,中國人為什么那么迷戀于升官呢?一是如李鴻章說,做官比做任何事都容易,因為極權(quán)之下,做官的只要把上邊應付好了,就會一路順風,既沒有責任也沒有風險;二是做官有特權(quán),手中有對下級的處置權(quán),有的更有對下級的生殺大權(quán)、對管轄范圍資源的支配權(quán)。官越大權(quán)越大,有權(quán)便有勢,一呼百諾。又容易做又有權(quán),所以歷代對當官趨之若鶩。
幾千年形成的官場文化是非常頑固的,盡管幾十年來經(jīng)過不斷改革,不過它還是要頑固地延續(xù)下去,有的死灰復燃、變本加厲。
近來,在軍隊和政府部門的反腐,抓出的大小“老虎”們,他們只問升官,甚至通過行賄拉幫結(jié)伙等不正當手段以達到升官的目的,而在升了官以后則要么不做事,要么利用手上的權(quán)斂財、貪贓枉法,盡做壞事。在學校和科研單位,科舉制又似乎換了一種形式借尸還魂。原來是秀才、舉人、進士,一級級升上去,上去了就不做什么事;如今是講師、教授、院士,一級級升上去,升到頂,權(quán)大了,事情就可以不做了,課不上了,研究是下邊人員的事。學校和研究單位在介紹來訪學者時,不是介紹他在學術(shù)上做過什么事情,而是首先介紹一個“升官圖”,特別強調(diào)他的院士還是博導頭銜。再看一看當下大學生的情況,比起當初蔡校長初到北大時的情況,也差不了多少。據(jù)調(diào)查,世界各國如今大學生報考公務員的比例,美國是3%,法國是5.3%,新加坡只有2%。日本就業(yè)傾向公務員排在榜單第53 位,英國公務員甚至進入20 大厭惡職業(yè)榜。而在中國,76.5%的大學生意向報考公務員!這是因為一旦進入公務員系統(tǒng),就會和當官有更緊密的聯(lián)系了。
當然了,愿意當官的,并不是所有人只想當官不想做事。也的確有不少人是為了做事才去當官的,因為在現(xiàn)今中國條件下,當了官有更多資源支配權(quán),所以如果真要想做點實事,還是當官能夠做成的概率大。這其實是體制上的問題。我們需要一種比較公正的體制,一個人只要有能力并且真有做事愿望,不論是當官還是不當官,應當是平等的。而且對當官的應當有更嚴約束和問責。這樣,就不至于把全社會優(yōu)秀人才都吸引到“升官圖”里,而是吸引到實際工作的創(chuàng)造崗位上來??茖W技術(shù)和文化才會更加繁榮茂盛。
我們需要有一個思想上、文化上、制度上首先是追求做事,而不是追求升官的改革和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