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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佟 兵 李 玲
戰(zhàn)死者光榮 偷生者恥辱
——憶我的父親佟麟閣
文 佟 兵 李 玲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標志著中國人民長達8年的抗日戰(zhàn)爭的開始,而時任29軍副軍長的佟麟閣則成了抗戰(zhàn)殉國的第一位將領,由此拉開了中國軍民為抵御外侮慷慨赴死的悲壯一幕。
我是家中的次子,原名為佟榮芳,因年幼時活潑好動,常被父親叫做“小兵”,后來我自己改名為“佟兵”。如今我已是九十歲的老人了,退休前是北京第二醫(yī)院的主任藥劑師。
佟麟閣將軍紀念雕塑
父親壯烈殉國那年,我只有12歲。憶及往事,那悲慘的一幕時時在腦海中浮現(xiàn):血肉模糊的父親被抬回來,左臂沒了,母親一看立即暈厥過去。嫂子和姐姐給父親擦洗干凈,換上便裝。我們把父親抬進原本為祖父準備的棺材,母親說,你們快再喊一聲“爸”吧,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nèi)铱蕹梢粓F。看著釘子釘在棺材上,就像釘在我心里一樣。
父親1892年10月29日出生于河北高陽縣一農(nóng)民家庭,7歲時拜舅父胡先生為師,熟讀經(jīng)史,擅長書法。1912年,20歲投筆從戎,來到馮玉祥的部隊。由于父親能文能武,很得馮玉祥賞識,從最初的哨長、排長、連長,一步一步升到營長、團長、旅長、師長乃至軍長。1933年,馮玉祥在張家口組建察哈爾抗日同盟軍時,父親出任第一軍軍長兼察哈爾省代主席,第二軍軍長是吉鴻昌。同盟軍英勇殺敵,收復了多倫6縣,人心振奮,但執(zhí)政當局“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錯誤政策,使得抗日同盟軍被迫解散,自覺報國無門的父親退到香山隱居。
父親對我們要求也很嚴格,但從不打罵我們。那時父親請人在墻上寫家訓、諸子名言,貼滿了東四十條40號院的老宅。父親極愛我們6個孩子,雖不能?;丶遥徽摴珓斩嗝?,他都讓我們定期寄上作業(yè)和習字,他親自點評,寫得好的,畫上紅勾,寫不好的,打上一個叉。就在父親陣亡前一天,他還特地讓副官把我的大楷作業(yè)從戰(zhàn)場帶到了家里。
1934年,宋哲元將隱居在香山的父親請出山,負責軍事,坐鎮(zhèn)南苑。父親的另一個身份是軍事訓練團團長,訓練團里包括一些東南亞華僑在內(nèi),當時有1500名學生。
國家危難之時,父親站到了抗日的最前線。1937年5月后,北平的局勢越來越危險,四個重要通道中,通縣、豐臺和南口均被日軍占據(jù),盧溝橋是僅存的咽喉。當時,29軍軍長宋哲元正在山東省親,任副軍長的父親身負起軍事指揮之責。在南苑召開的軍事會議,他下令駐守宛平城的部隊“堅決抵抗,誓與盧溝橋共存亡,不得后退一步”。
自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北平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危急,日本人的飛機經(jīng)常低空飛行,炮聲隆隆,身為副軍長的父親自此就一直待在軍營里。平時父親對待祖父母十分孝順,每逢休假必回家探視雙親,但自此后,他卻從未回過家,雖然他所駐守的南苑與北平城內(nèi)的寓所近在咫尺。父親在給母親的信里寫道:“大敵當前,此移孝作忠之時,我不能親奉湯藥,請代供子職,孝敬雙親?!?/p>
7月26日,宋哲元下令,讓南苑軍部撤到北平城內(nèi)的中南海,主持軍部工作的父親應該首先撤離。當時南苑處于日軍包圍中,隨時都有失守的危險。比之北平而言,留在南苑實在是太危險了。但父親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堅守南苑。他覺得如果自己奉令撤走,必然導致留守人員軍心不穩(wěn)。他指令副參謀長張克俠帶領軍部的人員奉令撤回北平,而自己卻留下來,決心與留守南苑的官兵和軍事訓練團的學員、大學生訓練班的學生等一同誓死保衛(wèi)南苑。“戰(zhàn)死者光榮,偷生者恥辱。榮辱系于一人者輕,而系于國家民族者重。國家多難,軍人應當馬革裹尸,以死報國?!边@是父親在一次軍事會議上誓死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慷慨誓言。
父親手下有一位自16歲就跟隨他的副官叫王守賢,戰(zhàn)事吃緊時,他覺得自己隨時可能犧牲,就把自己的存折交給父親,委托父親在回城探親時代其交給父母。不料父親接過存折后,沉思片刻又退給他,說:“你隨軍部撤回城內(nèi),還是你自己拿著吧!”接著父親反倒摘下自己的金十字架交給王守賢,讓他回了城。母親后來接到父親托人帶來的這包東西,打開一看是父親最為珍視的金十字架,頓時淚流滿面。她知道,父親是抱定殉國的決心了。
1937年7月28日凌晨3時,日軍集結5個師團,10萬以上兵力,在幾十輛坦克掩護下,突然從東、南、西三面向駐守南苑的第29軍發(fā)起空中和地面進攻。沒有堅固的工事掩蔽,在敵人飛機大炮的轟炸下,29軍官兵用簡陋的武器,抵擋日軍數(shù)次猛攻。11時,父親接到命令,要撤到永定門,他帶領人員邊打邊撤。父親帶領的是戰(zhàn)斗力最弱的訓練團學員,卻遭遇了重兵設伏的日本軍隊。
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的貼身警衛(wèi)高弘錫后來告訴我們,13時許,父親正在指揮部隊向外突圍時,兩架敵機突然來襲,向他們瘋狂掃射,父親右腿不幸中彈。衛(wèi)兵讓他退后一步,以便包扎。但他說:“個人安危事小,抗敵事大!”并忍痛躍然上馬,繼續(xù)指揮部隊突圍。敵機再次俯沖下來,一顆炸彈正落在他的戰(zhàn)馬之下,父親不幸頭部中彈,年僅45歲以身殉國。
1937年盧溝橋事變中保衛(wèi)盧溝橋的中國戰(zhàn)士
僥幸生還的高弘錫當天來到我們家,起初他只是告訴母親,說佟將軍受了重傷,住院了,然后把父親隨身戴的一塊懷表交給母親,那不是一塊普通懷表,會打點報時。母親一看,立即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只是受傷的話,怎么把父親這些東西都帶回來?高弘錫后來告訴我們,他本打算將父親扶到附近的青紗帳里包扎一下,然后再去北平,可是只走了十幾步,父親就停止了呼吸。當時他們幾個試圖抬著父親的遺體回北平,剛要行動,幾架敵機又來轟炸掃射。無奈,他們只好把父親暫時藏在一村民的山藥架下,高弘錫一直守護著父親遺體,直到日軍完全散去,趕緊跑回北平報信。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日軍進入北平正陽門
噩耗最終沒有瞞住,堅強的母親在悲痛過后,立即決定瞞著年邁多病的祖父母,趕緊托人找回遺體。第二天,紅十字會派了一輛汽車去村里接回了父親遺體。
7月29日22時左右,我跟著母親和家人,趁著夜色,提著箱子和包裹,扶著父親的靈柩離開了東四十條40號,從此開始了8年的流離生活。父親的靈柩安放在哪里,這成了一個大問題。母親再三考慮,決定先暫放于雍和宮以東的柏林寺。因為篤信佛祖的祖父母常去那里燒香,寺里的老方丈仰慕佟將軍為國獻身的精神,冒殺頭的危險,把父親的靈柩埋入柏林寺東跨院的地下,并砌了一個花池掩人耳目。老方丈保守著寄柩秘密一直到抗戰(zhàn)結束。
父親殉國后,最讓母親為難的是如何瞞住年邁的祖父母?!霸趺蠢蠜]有捷三(佟麟閣,字捷三)的消息?”祖父母問起時,母親就解釋說:他南下了,正和日本人打仗。實在逼急了,就拿出一封假信,念給他們聽,說是丈夫寫的平安家信。
第二年的7月28日,父親殉國的第一個忌日。那天清晨,母親買好酒和點心,和我們合計好分頭出門的時間、路線,來到了柏林寺。與散居城內(nèi)的父親生前的部下在寺內(nèi)東跨院會合,對著一個水池焚香燒紙,祭拜父親亡靈。
這樣的悲苦歲月直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才結束。1946年7月28日,由李宗仁、李連仲代表國民政府在北平中山公園為9年前犧牲的佟麟閣、趙登禹兩位將軍舉行國葬。將父親靈柩從柏林寺移葬于北平香山蘭澗溝的坡地上,并將西城區(qū)的一條街更名為佟麟閣路。沿途,數(shù)萬民眾自發(fā)擺設供桌、祭品。抗戰(zhàn)勝利后,我們才第一次能扶著父親的靈柩痛哭一場。
毛澤東同志曾高度評價佟麟閣等國民黨抗日將領,稱贊他們在執(zhí)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神圣任務中光榮地壯烈地犧牲了”,他們“無不給了全中國人民以崇高偉大的模范”;1979年8月,民政部發(fā)出通知,追認佟麟閣為抗日陣亡革命烈士,頒發(fā)了證書,并由北京市政府整修了父親在香山的墓地,在1米多高的漢白玉的石碑上鐫刻著“抗日烈士佟麟閣將軍之墓”11個黑色大字。2009年父親入選“雙百人物”。2014年9月北京市豐臺區(qū)南頂中學更名為北京市佟麟閣中學。
每年的清明和7月28日,我們?nèi)叶紩ジ赣H墓前祭拜。每次去,我都會默默地對父親說一些話。我經(jīng)常想,父親以己之死喚醒了一種更強大的民族精神,他的血沒有白流!
本文為佟麟閣將軍之子、民革市委文史與老齡委員會委員佟兵口述,民革東城四支李玲編輯整理
責任編輯 徐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