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蕪 路
深沉的思索
秋風辭(組章)
云南 蕪 路
樓頂是一個好去處,一個適合思想的高度。
于是,我沿著黃昏無言獨上,去造訪我頭頂?shù)囊黄炜铡?/p>
在樓頂,與一只流浪貓,和一群喧鬧不止的麻雀相遇。
城里的生活,造就了一只形單影孤的流浪貓獨特的外形和警惕的眼神。它沿著樓頂邊緣逃竄,所向無蹤,仿佛就要傳來一聲悶響,好在只是虛驚一場。
而那一群麻雀,我猜想定是我一樣,來自某個遙遠了的故鄉(xiāng)。它們成群結(jié)隊進城,迅速繁衍生息,在一座座堅硬的樓群間,在一片片從故鄉(xiāng)移植來的小樹林里,快樂地啄食生活的辛酸。
在城里,我擁有一個可以向外張望的窗口。我看見許多長得一模一樣的窗口,它們都安裝了一樣擦得锃亮的鋁合金的牙齒,正把我們懸而未決的生活緊緊咬住。
一群房子聚在一起,親密的距離,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的地皮。
鋼筋水泥磊起的灰色城堡,張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嘴。它們口對口,卻似乎從不言語。
也許它們說了些什么,相互問好或閑聊?像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一樣。
也許沒有走漏任何風聲,但在若無其事的偽裝下,其實所有人的靈魂都豎著警醒的耳朵。
我從不關心這些,我只關心天氣。我躺在沙發(fā)上看無聊的電視劇,看鬧哄哄的綜藝節(jié)目,也看一本正經(jīng)的新聞,甚至連天氣預報也不放過。我要據(jù)此作出判斷,明天出門,是該帶印著“中國移動”字樣的雨傘,還是“某某活動”發(fā)的廉價太陽帽?
每天早晨,我下樓,走出小區(qū),去賺取每天活著的意義。有時步履匆匆,像一只急著外出覓食的小螞蟻。有時慵懶散淡,像身后的城堡剛剛閉上的一張嘴,無意間脫口而出的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時間正在逐一收回曾經(jīng)賜予我們的某些東西,比如稚嫩與童真,青春與張狂。
我們用肉身抵擋歲月的侵蝕,任雨雪在我們曾經(jīng)光潔的額頭隨意雕琢溝壑,任風霜偷偷染白我們行走江湖的高昂頭顱。那些年我們所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愉悅和那些苦楚,那些按捺不住的狂喜和那些無處排遣的傷悲,到底是時間給了我們的,還是時間從我們這兒拿走了的?
翻過了人生的又一座山梁,我依然還是那個一意孤行的行者,且行且思,最后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牽著愛人的手,是否就算牽住了向往的愛情?端著旱澇保收的飯碗,是否就算收獲了一生幸福?我曾一度糾結(jié)于身處岔路口時的每一次選擇,舍與取,錯與對,其實都是對命運的抗拒或盲從。
不惑之惑,害怕回頭望,更害怕放眼早已一眼盡收的未來。
生而不惑,就要不吝惜對自己說拜拜。我的這四十年,是自己用親手虛擲的一寸寸光陰,在心里壘成的墳塋。我將把該遺忘的一切一一深埋,包括蝕骨的情愛和浪得的虛名。
在縣城城郊租來的荒地里,建了一座簡易的農(nóng)家小院。地的租期,參照的是一個四十歲男人的后半生。
這院落,是我的父親母親苦難旅程中的一個驛站,生命中的又一次短暫逗留。
這院落,沒有故事,沒有回憶,沒有過多歲月的痕跡,沒有夢里夢外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
父母在哪兒,家就在哪兒。這院落,小小的,一如兒時的記憶。吱呀一聲,在記憶深處推開一道虛掩的木門,喊一聲媽叫一聲爹,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時光。
三月,是母親的最后一次遠行,她獨自去往遙遠的天國。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那是母親還在我耳邊嘮叨,繼續(xù)為我的生活絮絮不止。
在這小小的院落,在沉寂的深夜里,在咸澀的淚水里,我用母親從未認識過的文字,短一行,長一行,短一聲長一聲地喊,喊媽,喊媽媽,媽媽……
每次聽汪峰的歌,都想哭,但哭不出來。
他的歌聲里有我的傷痛。
這種傷,長在心頭,反復結(jié)痂,又反復被現(xiàn)實堅硬的手指戳破。舊的傷口已開不出艷麗的鮮花,真實的疼緊縮成枯萎的花蕊。
這種疼,是我藏得最深的隱私。我越是深藏著它,它越是把我抓得更緊。
這種痛,無法言說,不適合任何形式的敘述。也不可能有聽眾,只有自己說給自己聽。不是你所擔心的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而是在心底,聲嘶力竭地喊,撕心裂肺地喊,扯破嗓子地喊。直到所有把悲傷,絲絲縷縷,從無限空曠而凄涼的內(nèi)心,從緘默已久的嘴唇,擠出來,像擠出內(nèi)心的淤泥。
舒服的刺痛感,瞬間占領遍布全身的麻木而敏感的神經(jīng)。而我憂郁的眼神,依然如一片飛沙走石的沙漠,再難覓一滴咸澀的濕潤。
心,再次變得空曠。等待未來的歲月,在不可預知的某個時刻,泥沙俱下,再次填滿內(nèi)心裸露而空虛的溝溝壑壑。
反復聽一首歌,像反復撫摸心中的每一個創(chuàng)口。直至每一個傷口,都淚如泉涌。直至一顆心,變得堅如磐石,風雨不驚。
散步,實為散心,所以需要人陪。否則,你會覺得孤單。
如果獨自一人,最好選擇去登山。
縣城東面的一座小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名曰錦袍山。
錦袍山頂有座塔,名曰文筆塔。
于是這座小山就成了一個公園,名叫東塔公園。
踏著夕照余暉,拾級而上,你是山中行走的風景,是岑寂歲月里一道輕輕的劃痕。
在路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行者,即使結(jié)伴而行也僅是掩蓋了形式上的孤單。
東山頂?shù)奈墓P塔,是復制的歷史片段,被重新粘貼在它原來的位置。夜幕降臨,陪伴它的只有瘋長的野草和熄滅的香火。向上打出的燈光,讓它巨大的孤獨暴露無遺。
在塔下佇立良久,我疑心自己就要成為一棵沒有年輪的老樹,混跡于周圍稀疏的樹影,許多溫暖的詞語如離枝的黃葉紛紛飄落,一陣秋風,涼了幾許思緒。
蜿蜒的石階,為上山者而建,也為下山者而設。登高望遠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拾級而下亦不失為一種人生境界。
像暮歸的鳥,像游蕩的魂,像無疾而終的一陣秋風,在夜幕掩護下我原路返還,悄悄潛回安在鋼筋水泥里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