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慢 三

我的語文老師王承剛

□ 慢 三

王承剛是男的，我們卻都叫他“王奶奶”。這就是我對他外形的描述。

王奶奶三十歲出頭，一米七有余，皮膚泛白，高度近視，走路時弓著背，兩只手掌在胸前反復(fù)揉搓，一副凍得快死的樣子，哪怕是在盛夏。當時我們高二結(jié)束，面臨分班，文理班，然后再往下分好班和差班。我由于成績一貫中游，被分到了文科差班。王奶奶便成了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王奶奶常年帶文科差班，頗有心得，學(xué)校對他的要求也極低——只要別出事，就任這幫垃圾鬧騰去吧。但王奶奶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好人，一個好人怎么忍心放任自己的學(xué)生像茶水中的渣滓一般螺旋式沉入玻璃杯底呢？雖然可能我們的確就是渣滓。

于是，奶奶開始管教我們，希望我們學(xué)好一點，哪怕考不上大學(xué)，不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但起碼不能成為一個對人類有害的人吧。他每天六點半就把大家拉到教室搞早讀，晚上十點還不放我們下晚自習(xí)。他或許并不渴望得到大家的感激和尊敬，只求無愧于自己那份好心腸。

這樣的教育方式當然讓人痛苦，大家不僅毫不感恩，反而在背后對他極盡挖苦，厭惡透頂。我并不討厭他，即使他在高考前一星期把我趕出了教室。當時我趴在桌上睡覺，上課時間，他改不掉他那喜歡巡視的毛病，不顧任課老師的面子，徑直闖入教室把我拖了出去。在走廊上，我讓他明確了他教的無非就是個垃圾班，他再認真也不過是個管理垃圾場的清理工，他也讓我明確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將在自己家里迎接高考，因為他覺得正是我這樣的垃圾存在才會讓一條原本純凈流淌的河流受到污染。我不討厭他的原因，是，我是在現(xiàn)在的年紀來看待這件事情的。

王奶奶表揚過我的作文寫得還可以，大體的內(nèi)容是，幾乎沒有用重復(fù)的詞語。當時，聽到這話對我這么個虛榮心很強的人是多么的歡欣鼓舞?？珊髞硪幌?，他媽的這不是耍我嗎，按這樣的邏輯，編新華詞典的那幫人不是可以被稱為文學(xué)巨匠了？簡直瞎搞。由此可見，他這個語文老師當?shù)糜卸嗝吹木鳌?/p>

有一次上作文課，他讓我們隨便寫點什么，不限題材，不限字數(shù)，隨心所欲地寫。于是我就寫了篇小說交了上去。那篇小說大概只有四五百字，屬于彼時流行的“微型小說”范疇，因為我特別愛看微型小說選刊，早想一試身手。下一堂課，王奶奶端著一疊作文本進來，只說了一句:“下面我給大家念一篇作文”，然后就念了起來。他念的正是我寫的那篇小說。我突然緊張死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這篇在我寫時感覺還不錯的微型小說，通過王奶奶的嘴里念出來后，我覺得寫得糟糕極了，顏面全無。當時我只能在心里祈求他趕緊念完，順便把無數(shù)的臟話穿過教室里沉默的空氣狠狠砸向了他。終于，他合上了作文本。“這是我們班的一個同學(xué)寫的，我覺得他寫得很好，可以去參加微型小說大賽，”說完，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念出了我的名字，“上來，把作文本拿下去?！痹谖疑吓_的過程中，我的垃圾同學(xué)們突然集體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在這堆莫名其妙的掌聲中，我原諒了可惡的王奶奶。

他有個五歲左右的女兒，經(jīng)常在我們上課的時候到教室里竄來竄去，活躍氣氛。小王姑娘長得并不像王奶奶，但也漂亮不到哪兒去，由此推斷王奶奶的老婆長得也不可能好看。據(jù)傳聞，“王爺爺”(既然她老公叫王奶奶，我們有必要一視同仁)是另外一所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因為與該校某體育老師劈腿搞婚外戀，導(dǎo)致了這場婚姻的失敗。在這件事情上，王奶奶一反軟弱的常態(tài)，跑到女方學(xué)校去鬧了好幾次，似乎還被人揍過(有次上課明顯左臉比右臉要大)，終究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一些勝利，比如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

鑒于這種特殊情況，學(xué)校也給予理解和寬容，允許他在上班上課的時候把女兒帶在身邊。小姑娘畢竟還是什么也不懂，整天高興得跟只鈴鐺似的，走到哪兒響到哪兒。她短發(fā)、干癟、瘦弱、好動，像個假小子，與王奶奶完全是兩種氣質(zhì)。通常情況下，等王奶奶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的空隙，我們就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捏捏臉蛋，搖搖手臂，意圖明顯卻不帶一絲猥褻，完了，再給她塞塊糖，逼著她稱呼自己的爸爸為王奶奶，這時，小姑娘卻表現(xiàn)得比她爸爸更像男人。

據(jù)王承剛交代，他對文學(xué)的熱愛是徹頭徹尾的，而這種徹頭徹尾表現(xiàn)在他不停地寫作和不停地投稿上(他認為作品變成鉛字是對寫作者最大的肯定)，勤奮和自信是他在這方面最拿得出手的資本。那個時候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我們自然也沒有渠道和平臺去觀看他的作品。有幾次，我們試圖了解他是否真有作品發(fā)表或出版，他都含糊其詞。這種態(tài)度至今仍讓我們不能釋懷。

有一堂課，不知道什么事情觸到了他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也不講課，從教案夾里抽出幾張紙，然后開始給我們念了起來。那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略帶傷感的青春校園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來自農(nóng)村，考上大學(xué)后意外接觸到了文學(xué)(而且強調(diào)是西方經(jīng)典文學(xué))，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瘋狂地愛上了寫作。在這個過程中，他又愛上了學(xué)校文學(xué)社里一個同樣熱愛文學(xué)的女生。他形容道，這個女生安靜、純美、善良，簡直就像是從童話書中走出來一般，深深把他給迷住了?？上У氖牵行┳员暗乃冀K無法鼓起勇氣向她表白，只是默默地為她寫詩，寫散文，享受暗戀的殘忍與甜蜜。故事的結(jié)尾非常殘酷，在臨近畢業(yè)的一天上午，天氣好得有點恐怖，這個被主人公喻為“朝霞”的女生從教學(xué)樓的陽臺上跳了下來，在水泥地上開了一朵紅花，把一個路過的女教師嚇出了精神病。

王奶奶用帶有些許哭腔的嗓音念道:“就在這一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青春結(jié)束了，社會像一所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一樣面帶微笑向我們張開了空虛的懷抱。”

老實說，這個故事寫得爛俗透了，但我們從王奶奶的情感和語氣中似乎感受到它很可能是件真實的事情，而且沒準他本人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原型，這一發(fā)現(xiàn)讓班級上很多人流下了眼淚，先是女生，后是男生，接下來大家終于哭成了一片，也不知道是為王奶奶而哭，還是為了自己?？蘼曉谙嗷魅局性絹碓酱螅K于驚動了教務(wù)處，教導(dǎo)主任及時走了進來制止了一切，然后把滿臉傷心欲絕的王奶奶帶離了教室。

畢業(yè)后，我只在街的那一邊見到過他一次。我沒有喊他，是的，因為前一晚我和朋友唱KTV弄壞了嗓子，實在喊不出聲來了。他肯定沒看見我，因為他深度近視，且沒戴眼鏡；我也近視，同樣沒戴眼鏡，卻真真切切地看見他了，這是何故？他依然駝著背，勾著腰，把自己埋在秋風里，像一只即將死去的騾子。盡管，那時我才畢業(yè)兩年，而畢業(yè)前他才三十二歲。

就這么個人，我為什么會想到給他寫篇東西？

是這樣的，昨天在書店，我看到一本名為《枯萎》的長篇小說，作者署名就是王承剛，心里一陣激動。可當我打開一看作者簡歷，發(fā)現(xiàn)無論是年紀、身份，還是籍貫，都與我的老師王承剛毫無瓜葛。這個發(fā)現(xiàn)頓時讓我松了口氣。王承剛，王奶奶，這個中國社會中最普通的語文教師，一個毫無才華并且沒有絲毫前途的底層寫作者，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他夢寐以求的作家或者人物，而是像一粒沒有任何希望的砂石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被人遺忘得一干二凈。想到這，我麻木地將手上這本小說塞回了書架。

（摘自《龍門陣》2014年第11期）

● 一朋友昨晚開車去保定，因霧霾太大，找不到高速出口，于是下車查看，正巧碰到一哥們，那哥們告訴他：“前方二十米，右轉(zhuǎn)就是出口?！迸笥咽指兄x地說：“謝謝，那您在這兒干嗎呢?”那哥們說：“我和你一樣，也是下車找道的?！迸笥眩骸芭?，那怎么不走?”那哥們：“靠，這道是找著了，TMD車又找不著了……”

● 時隔多年，我又收到了朋友從遙遠的大洋彼岸發(fā)來的微信：“我終于變成了自己曾經(jīng)最討厭的那一種人?！薄肮?，大家都是如此，不必感懷。你年輕時最討厭什么人?”“有錢人。”

● 中午食堂吃飯的時候，香香突然不停地咳嗽起來。香香男友忙問她怎么了，香香說：“噎……噎著了……咳……咳……快……快幫我拍拍……”男友連忙掏出5寸超大屏智能手機給她拍了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