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范大學(xué) 楚國茗

教 歸 辭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楚國茗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家在東方。

太陽升起的海邊有魚米之鄉(xiāng)，有故鄉(xiāng)。最初的記憶，最初的惆悵。

五次大遷徙，路過了五千年，路過了黃河與長江，又路過三苗和楚國。洞庭湖和鄱陽湖是苗人的淚水。錯記的地名吶，且蘭國和夜郎國不在史書之內(nèi)。呵，云貴高原懸掛吊腳樓，裝滿了魚米之鄉(xiāng)。

蚩尤在東方。苗族的祖先在東方。

古歌這樣唱，曾祖父這樣唱，鬼師也這樣唱。鬼師的話就是史書，鬼師的話就是祖先的遺囑。在公雞報曉之前你必須上路，離開瑭鼐村，在凌晨，在夜的黑里。放下鐮刀、斧頭、犁鏵和火鐮，放下俗世的仇恨，帶上水牛、白羊和黑豬，帶上初戀，穿上好衣服，回去吧。有多少眷戀就有多少無情，不要回頭。時間的輪回，命運的輪回，死也是生。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這是神秘的民族，死是生的開始。竹篾編織的飯盒可以舀氣，舀最后一口氣。飯盒罩住了你的嘴，你鼾聲如雷。舀到了你最后一口氣，蓋上飯盒，掛在堂屋的柱上，三天后或次日打開，你的靈魂將與我們在一起。竹篾編織的飯盒，將死之際把你的壽命交給晚輩延續(xù)。安心地離開吧，路上竹林一片片，竹王等你回家。竹在大深山，竹在東方三萬里。

在瑭鼐村之外。

你終于兩手空空，蘆笙和芒筒陪你回家。

蘆笙響起來，芒筒響起來，你聽見的你聽不見的，你看見的你看不見的，是你自己。不要想你的兒女，不要想你的稻田。你曾經(jīng)走過的山梁、洼地和樹上的鳥窩，也不要想。它們都忘了你，山梁已斷，洼地已陷，鳥窩成了窟窿。安心地離開吧。你是多么善良的孩子。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

好飲的民族，路上帶著烈酒。酒在土碗里，大地?zé)频耐镣胗写蟮氐臍庀?。酒在酒壇中，母親釀的米酒說著米酒的秘密。

你的心停止跳動，親屬把酒滴了數(shù)滴在你的嘴里，你到陰間就有酒喝，你在路上就有肉吃。把你的眼皮按合，把你的五指并攏、握拳、腳跟靠齊。給你沐身、整容、著裝。你在堂屋裝睡。偌大的堂屋，衣服多么漂亮。棉花布，綢緞衣，你穿的是你身前都不敢奢望的；百褶裙，繡花褲，耳環(huán)，項鏈，留著長頭發(fā)。酒的醇香彌漫在堂屋，你有豪華的床。

天有天的翅膀，雨有雨的悲慟，但這時的太陽只為你一個人盛開，照亮碗里的酒，照黑了瑭鼐的村?；鸢言谇埃阍诤?，狐貍讓道，鬼讓道。你作為最后的人活在這個世上。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路在衣服上，路在心中。盡管已死，心還在跳動，冰冷的皮囊裹著滾燙的心。冰冷的骨頭，冰冷的微笑。從井里打來的水是天上的水，是古樹的水，是沃土的水。水冷山高。

干凈、透明、清香，古典的嫁妝。

你的陽具、陰道、腹股溝和胳肢窩是父母的。清洗干凈，把俗世的蒼涼清洗干凈，才去見祖先。把陽具挺起來，把陰道張開來，把你的胎記告訴我們。你身上已經(jīng)干凈、透明、清香。你摸摸你自己。

記住咯，祖先的名字叫父母，祖先的稱謂叫蚩尤。記住咯，回家的道過長江，回家的途過黃河。海在海邊邊，家在家前面，洞庭湖和鄱陽湖是你不老不生銹不可忘卻的瑭鼐村。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家在東方，那是祖先的故土。

回不去的也要回去，能回去的再也回不去了，茫茫的藍(lán)色和冷。家還在家鄉(xiāng)，你身前放牛牧馬割草砍柴的，路彎彎。你一步三回頭。曾經(jīng)多么溫暖的星星現(xiàn)在是多么的耀眼、刺眼、傷眼。你遍體鱗傷，你無處可逃。家還在家鄉(xiāng)，你看不見家鄉(xiāng)。夜其實是你的白天，而你誤以為這是黑夜。但是這次，夜，望不到邊。

在三天之內(nèi)，在去陰間之前，你要回家探望，親人守候在靈堂，怕你迷路，怕你回不到家，他們?yōu)槟泓c了燈。篝火在燃燒。

你很留戀那些在瑭鼐村還活著的親人哪，你不愿意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陰間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你回來看看，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你回來看看，水車還會唱歌，石臼還能舂米。影子像蛇了，烏鴉飛不過村莊了，一堆新土鼓起來了。記住咯親人，三天內(nèi)一定回家。

回家的路從死開始，苗族有回家的路。柏木、梓木、楠木，都不如你小時候親自栽種的杉木。杉木做房子，吊腳樓上住著鳳凰；杉木做柩子，棺槨里住著蟒蛇。

你出生的那天，是在瑭鼐村，杉木跟你一起成長。這次你山坡坍方、水田決堤，杉木也要倒地。多好的木材，多好的人，好狠心。我們親自看見日落，木匠的斧頭；我們現(xiàn)場目擊山崩，古老鳥叫的聲音。

森林森森，森山老林森森，陰森森的深山老林。草木茂盛，枝葉繁多，這是你的民族。神崇拜樹木，苦難崇拜樹木，供人歇腳的路邊木凳崇拜樹木。你親手栽的樹木如今高入云端，你親手栽的樹木現(xiàn)在成了你的棺材。我們將埋你，在埋你的地方又栽種一棵樹。你守望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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