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朱鎖成
深沉的思索
淹 沒(外五章)
上海 朱鎖成
我們都會淹沒。
與其被憂郁淹沒,不如走在路端,被風淹沒,被雨淹沒,被夜淹沒。
我們畢竟有過行進的目標,向往的彼岸。
我們的目標也許是一個無名小站,我們抵達的彼岸也許是一個土坡。
我們只是歷史闊野的一滴水,一棵小草,一片樹葉。
我們終將被歷史淹沒。
我們不會成為高山,成為大河,成為30萬一集的主角。
即便我們是一粒塵埃,我們也是一段歷史的跟隨者、烘托者,犧牲者。
或者我們當中一位會是高爾基筆下的海燕。
我們更多是戈壁的一棵仙人草,因我們的堅韌,撫綠過焦灼的眼球。我們最終逃脫不了被沙暴淹沒。
被外灘八方匯聚的水分子淹沒。
被人才市場洶涌的失望淹沒。
被陸家嘴高面值的樓淹沒。
我們知道我們命如紙薄,或許明天就是我們的忌日。
一百年后我們都會成為故人。
我們是一滴水,渴望淹沒在河里。
我們是一粒沙,渴望淹沒在大漠。
我們是一片落葉,渴望淹沒在土里。
我們心甘情愿,或者別無選擇。
我們不會因為淹沒,就不走在霧里……
他離開了,只貼了張告知,沒有哭泣,他知道硝煙不相信眼淚。
我來時,他就在了,十多年了,他起早貪黑,小到紐扣,大到棉被,我不知道,每曬出一線光陰能賺到幾顆鹽粒。
而房租像陣陣決堤的浪,已經(jīng)高過貨架,高過心臟與身軀。
他不想被浪打翻谷底,趁著還能卷起褲腿,他開始轉身,開始關上店門,開始把昨晚寫好的告知貼在玻璃門上,他一連說了幾個謝謝,包括我的陪伴。我知道,那幾個謝謝就是幾聲長長的嘆息。
其實,他的對面就是一個公園。他來到這條街的時候,還沒有多少長勢。麥地換了一茬又一茬,他還是走得遲的,他應該為自己的
遲掛一塊勛章。
這條街還會有人走還會有人不知深淺地來。
電鉆、水泥、黃沙、瓷磚一片狼藉。
秋風起了,落葉是常景,是曾經(jīng)綠過的景觀。
一個超市的離開談不上一個城市的淪陷。
我不知道,許多像往常一樣等著開門的拎包,是依戀是惋惜是送行還是憑吊?
一個超市的離開是一個蒼老的離去,一個啼哭的降臨。
我站在門口,我不知哪一天離開……
自行車已經(jīng)不是王國。
以四個輪子為榮,以寶馬為榮,桑塔納淡出方陣。
把方向給我?走在路上,停在路旁。
不會是停在霓虹裝飾的酒樓,以一只戴金的筷子敲打細瓷。
不會是停在有所誘惑的桑拿中心,以一只色迷的眼伸進浴房。
如若方向不夠遠大,就把錄取通知書放進后備箱,用隆重的儀式把九月送進大學城。
方向也不是清明節(jié)凌晨打開城門。
不是一只手挽著另一只手。以一雙美腿走在陽澄湖,走在校園,走在商場。
方向其實就是平平淡淡、坑坑洼洼的旋轉。
一截小小的鉛筆頭能夠書寫金色童年,一根短短的蠟燭可以照亮母親的華發(fā)笑臉,車鈴曾經(jīng)是拐了又拐的豪華音樂。
城市交通已經(jīng)深入每根骨骼,車牌號還是拍了又拍。
人心浮華,路途不是寶馬,方向不是奔馳目光的牽引。
方向或許還是一條現(xiàn)實的山路,遠在勘探的一塊地貌,汽笛播發(fā)的一片深藍……
方向還需年檢。
把方向給我,把方向給我……
如果高高的橋梁還有波濤,如果長長的煙霞還有緞帶,別忘了,還有渡船。
嗚嗚的汽笛,那是父親一早起來的幾聲咳嗽。
深深的波紋,那是母親粗布衣的褶皺。
粗粗的纜繩,那是城市一段冬天的歷史。
我們都喜歡簇擁,哪怕車廂擠滿狂風。
我們都喜歡流行,哪怕腳底凝結霜霧。
別告別太快:籬笆的喇叭花,矮墻的老槐樹。
我也喜歡飛馳,在微雨里抓緊時間的扶手。
我也喜歡流行,在活動衣架選擇時髦的衣衫。
別忘了,還有渡船。
我睜大眼睛傾聽:那是一只風車,那是一只石磨;那是未有的一段冷清,那是跨越了一個世紀的掛鐘,那是晚間的一個孤獨。
城市不是只有隆隆的聲響,還有附身的淚的閃光……
我看到自己的肚腸了,為開一紙人事證明。
中國人原是看不到自己檔案的,它被一只袋裝著,一只袋被一只柜裝著,一只柜被一把鎖鎖著。
只能估摸著大概是這樣,大概是那樣。
白紙最怕有黑點,會追剿你一生。
袋子端在掌心,都是些調(diào)資表、定級表、轉干表,能證明我身份的也就招工時小村按的紅手印,也就這張最具人生的重量。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年輕,擎著露珠。
一生就被一只袋子裝著,從這只柜到那只柜,從這把鎖到那把鎖,冷傲而神秘。
一生就被一捧土埋著,褐色的,直到告老還鄉(xiāng),還要拜托社會養(yǎng)老服務中心題寫碑名,直到埋過頭頂。
每天還會有人走進那只紙袋,被一層一層土疊加,渴望造化與圓滿。
也會有算計、假象和丟失,蒙受不白之冤。
中國式檔案,密密麻麻的,一群凡胎的塵埃,幻想、遷移、沉沒,幼小無助。
中國式檔案,許多是無用的外殼。
中國式檔案,還會從小路開始到無望結局?……
弦斷了,撫愛我的父母不在了。
我一日三餐,自由飛翔,忽高忽低,或睡或醒,或悲或喜,無拘無束。
飛過濃綠,飛過雪白,飛過藍天白云,飛過長街湖泊。
飛過晴朗,飛過陰天,飛過半陰半晴。我也不知我還能飛多久。沒人知道我,也不想人知道。因為我每天獨自飛翔,不會三五成群,沒有這個圓那個圈,我是孤單的風箏,行走在城市邊緣。
只要飛,就會留下默默的痕跡,我堅信,哪怕累累傷痕,傷痕也是軌跡,也是詩,也是雪紅雪白。
那么多的眾生,蕓蕓就是小草,就是灰塵,就是默默無痕。人早晚會成為灰塵,我是一個,或遲或晚。小草也染綠一生,灰塵也高過路面。
何況我還有飛的欲望,詩的翼翅和征程。
也許有一天我會掛在電桿。
也許有一天我會趴在墻頭。
也許有一天我會落在樹杈.
我也無懼。無雨的日子里我就飛。有風的時候我就飛。我與風為伴,只有風是我的摯友。
我是蜜蜂,我是蝴蝶,我是五角金星,我是海燕的形象,我是大雁的飛翔,我是象征的愛和悲憫。
沒有人知道我,也無需人知道。無需吹捧和鮮花,無需地毯和席卡。
既然最疼我的人不在了,我只有自己飛翔自己。至少我還有兒子,還有寫詩的無盡湛藍和白云……